第十回 百岁寿宴摧肝肠

第十回 百岁寿宴摧肝肠

过了数日,已是四月初八。张三丰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岁大寿,徒儿们必有一番热闹。虽然俞岩残废,张翠山失踪,未免美中不足,但一生能享百岁遐龄。也算难得,同时闭关参究的一门「太极功」也已深明精奥,从此武当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异彩,当不输於天竺达摩东传的少林派武功。这天清晨,他便开关出来。

一声清啸,衣袖略振,两扇板门便呀的一声开了。张三丰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别人,竟是十年来思念不已的张翠山。

他一搓眼睛,还道是看错了。张翠山已扑在他怀里,声音呜咽,连叫:「师父!」心情激荡之下竟忘了跪拜。宋远桥等五人齐声欢叫:「师父大喜,五弟回来了!」

张三丰活了一百岁,修炼了八十几年,胸怀空明,早已不萦万物,但和这七个弟子情若父子,斗然间见到张翠山,忍不住紧紧搂着他,欢喜得流下泪来。

众兄弟服侍师父梳洗漱沐,换过衣巾。张翠山不敢便禀告烦恼之事,只说些冰火岛的奇情异物。张三丰听他说已经娶妻,更是欢喜,道:「你媳妇呢?快叫她来见我。」

张翠山双膝跪地,说道:「师父,弟子大胆,娶妻之时,没能禀明你老人家。」张三丰捋须笑道:「你在冰火岛上十年不能回来,难道便等上十年,待禀明了我再娶吗?笑话,笑话!快起来,不用告罪,张三丰那有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张翠山长跪不起,道:「可是弟子的媳妇来历不正。她──她是天鹰教殷教主的女儿。」

张三丰仍是捋须一笑,说道:「那有甚麽干系?只要媳妇儿人品不错,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们山上,难道不能潜移默化於她吗?天鹰教又怎样了?翠山,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这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张翠山大喜,想不到自己担了十年的心事,师父只轻轻两句话便揭了过去,当下满脸笑容,站起身来。

张三丰又道:「你那岳父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很佩服他武功了得,是个慷慨磊落的奇男子,他虽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可不是卑鄙小人,咱们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宋远桥等均想:「师父对五弟果然厚爱,爱屋及乌。连他岳父这等大魔头,居然也肯下交。」正说到此处,一名道童进来报道:「天鹰教殷教主派人送礼来给张五师叔!」

张三丰笑道:「岳父送礼来啦,翠山,你去迎接宾客罢!」张翠山应道:「是!」

殷梨亭道:「我跟五哥一起去。」张松溪笑道:「又不是金鞭纪老英雄送礼来,要你忙些甚麽?」殷梨亭脸上一红,还是跟了张翠山出去。

只见大厅上站着两个老者,罗帽直身,穿的家人服色,见到张翠山出来,一齐走上几步,跪拜下去,说道:「姑爷安好,小人殷无福、殷无禄叩见。」张翠山还了一揖,说道:「管家请起。」心想:「这两个家人的名字好生奇怪,凡是仆役家人,取的名字总是『平安、吉庆、福禄寿喜』之类,怎地他二人却叫作『无福、无禄』?」但见那殷无福脸上有一条极长的刀疤,自右边额角一直斜下,掠过鼻尖,直至左边嘴角方止。那殷无禄却是满脸麻皮。两人相貌都极丑陋,均已有五十来岁年纪。

张翠山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好。我待得稍作屏挡,便要和你家小姐同来拜见尊亲,不料岳父母反先存问,却如何敢当?两位远来辛苦。请坐喝杯茶。」殷无福和殷无禄却不敢坐,恭恭敬敬的呈上礼单,说道:「我家老爷太太说些些薄礼,请姑爷笑纳。」

张翠山道:「多谢!」打开礼单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十余张泥金笺上,一共写了二百款礼品,第一款是「碧玉狮子成双」,第二款是「翡翠凤凰成双」,无数珠宝之後,是「特品紫狼毫百枝」、「贡品唐墨二十锭」、「宣和桑纸百刀」、「极品端砚八方」。那天鹰教教主打听到这位娇客善於书法,竟送了大批极名贵的笔墨纸砚,其余衣履冠带、服饰器用,无不具备。殷无福转身出去,领了十名脚夫进来,每人都挑了一副担子,摆在厅侧。

张翠山心下踌躇:「我自幼清贫,山居简朴,这些珍物要来何用?可是岳父远道厚赐,若是不受,未免不恭。」只得称谢受下,说道:「你家小姐旅途劳顿,略染小恙。两位管家请在山上多住几日,再行相见。」殷无福道:「老爷太太甚是记挂小姐,叮嘱即日回报。若不过於劳累小姐,小人想叩见小姐一面,即行回去。」

张翠山道:「既是如此。且请稍待。」回房跟妻子说了。殷素素大喜,略加梳妆,来到偏厅和两名家人相见,问起父母兄长安康,留着两人用了酒饭。殷无福、殷无禄当即叩别姑爷小姐。

张翠山心想:「岳父母送来这等厚礼,该当重重赏赐这两人才是。可是就把山上所有的银子集在一起,也未必能赏得出手。」他生性豁达,也不以为意,笑道:「你家小姐嫁了个穷姑爷,给不起赏钱,两位管家请勿见笑。」殷无福道:「不敢,不敢。得见武当五侠一面,甚於千金之赐。」张翠山心道:「这位管家吐属风雅,似是个文墨之士。」当下送到中门。殷无福道:「姑爷请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驾临,以免老爷太太思念。敝教上下,尽皆仰望姑爷风采。」张翠山一笑。

殷无禄道:「还有一件小事,须禀告姑爷知道。小人兄弟送礼上山之时,在襄阳客店中遇见三个镖客。他三人言谈之中,提到了姑爷。」张翠山道:「哦,他们说了些甚麽?」殷无禄道:「一人说道:『武当七侠於我等虽有大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七十余口人命,终不能便此罢手。』他三人说自己是决计不能再理会此事了,要去请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出来,跟姑爷理论此事。」张翠山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殷无禄探手怀中,取出三面小旗,双手呈给张翠山,道:「小人兄弟听那三个镖客胆敢想太岁头上动土,已将这事揽到了天鹰教身上。」

张翠山一见三面小旗,不禁一惊,只见第一面旗上绣着一头猛虎,仰天吼叫,作蹲踞之状,自是「虎踞镖局」的镖旗。第二面小旗上绣着一头白鹤在云中飞翔,当是「晋阳镖局」的镖旗,云中白鹤是总镖头云鹤。第三面小旗上用金线绣着九只燕子,包含了「燕云镖局」的「燕」字和总镖头宫九佳的「九」字。

张翠山奇道:「怎地将他们的镖旗取来了?」殷无福道:「姑爷是天鹰教的娇客,祁天彪、宫九佳他们是甚麽东西,明知武当七侠於他们有恩,居然还想去请甚麽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瑞来这老家伙来跟姑爷理论,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了?我们听到了这三个镖客的无礼之言──」张翠山道:「其实也不算得甚麽无礼。」殷无福道:「是,那是姑爷的宽宏大量,人所不及。我们三人可按捺不住,料理了这三个镖客,取来了三家镖局的镖旗。」

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一方镖局中的豪杰,江湖上成名已久,虽然算不得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色,但各有各的绝艺。何以岳父手下三个家人,便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将他们料理了?但若说殷无福瞎吹,他们明明取来了这三杆镖旗,别说明取,便是暗偷,可也不易啊。难道他们在客店中使甚麽薰香迷药,做翻了那三个总镖头?问道:「这三杆镖旗是怎生取来的?」

殷无福道:「当时二弟无禄出面叫阵,约他们到襄阳南门较量,我们三人对他们三个。言明若是他们输了,便留下镖旗,自断一臂,终身不许踏入湖北省一步。」张翠山愈听愈奇,愈是不敢小觑了眼前这两个家人,问道:「後来怎样?」殷无福道:「後来也没甚麽,他们便留下镖旗,自己砍断了左臂,说终身不踏进湖北省一步。」

张翠山暗暗心惊:「这些天鹰教的人物,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禁皱起了眉头。殷无禄道:「倘若姑爷嫌小人下手太轻,我们便追上去,将三人宰了。」张翠山忙道:「不轻!不轻!已重得很。」殷无禄道:「我们心想这次来给姑爷送礼,乃是天大的喜事,倘若伤了人命,似乎不吉。」张翠山道:「不错,你们想得很周到。你刚才说共有三人前来,还有一位呢?」殷无福道:「还有个兄弟殷无寿。我们赶走了三个镖客之後,怕那神枪谭老头终於得到了讯息,不知好歹,还要来罗唆姑爷,是以殷无寿便上开封府去。无寿叫小人代他向姑爷磕头请安。」说着便爬下来磕头。

张翠山还了一揖,道:「不敢当。」心想那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威名赫赫,成名已垂四十年,殷无寿为自己而闹上开封府去,不论那一方有了损伤,都是大大的不妥,说道:「那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我久仰其名,是个正人君子,两位快些赶赴开封,叫无寿大哥不必再跟谭老英雄说话了。倘若双方说僵了动手,只怕不妙。」

殷无禄淡淡一笑,道:「姑爷不必担心,那姓谭的老家伙不敢跟三弟动手的。三弟叫他不许多管闲事,他会乖乖的听话。」张翠山道:「是吗?」暗想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岂是好惹的人物,他自己或许老了,可是开封府神枪谭家一家,武功高强的弟子少说也有一、二十人,那能怕了你殷无寿一人?殷无福瞧出张翠山有不信之意,说道:「那谭老头儿二十年前是无寿的手下败将,并有重大的把柄落在我们手中。姑爷望安。」说着二人行礼作别。

张翠山拿着那三面小旗,踌躇了半晌。他本想命二人打听无忌的下落,但想跟外人提起此事,自己也还罢了,却不免损及二哥的威名,於是慢慢踱回卧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翻阅礼单,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亲情,想起无忌此时不知如何,又是忧心如焚,见丈夫走进房来,脸上神色不定,忙问:「怎麽啦?」

张翠山道:「那无福、无禄、无寿三人,却是甚麽来历?」

殷素素和丈夫成婚虽已十年,但知他对天鹰教心中不喜,因此於自己家事和教中诸般情由一直不跟他谈起,张翠山亦从来不问。这时她听丈夫问及,才道:「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横行西南一带的大盗,後来受许多高手的围攻,眼看无幸,适逢我爹爹路过,见他们死战不屈,很有骨气,便伸手救了他们。这三人并不同姓,自然也不是兄弟。他们感激我爹爹救命之恩,便立下重誓,终身替他为奴,抛弃了从前的姓名,改名为殷无福、殷无禄、殷无寿。我从小对他们很是客气,也不敢真以奴仆相待。我爹爹说,讲到武功和从前的名望,武林中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们三人。」

张翠山点头道:「原来如此。」於是将他三个断人左臂、夺人镖旗之事说了。殷素素皱眉道:「他三人原是一番好意,却没想到名门正派的弟子行事跟他们邪教大不相同。五哥,这件事又跟你添上了麻烦,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叹了口气,说道:「待寻到无忌,我们还是回冰火岛去罢。」忽听得殷梨亭在门外叫道:「五哥,快来大笔一挥,写几幅寿联儿。」又笑道:「五嫂,你别怪我拉了五哥去,谁教他叫作『铁划银钩』呢?」

当日下午,六个师兄弟分别督率火工道人、众道童在紫霄宫四处打扫布置,厅堂上都贴了张翠山所书的寿联,前前後後,一片喜气。

※※※

次日清晨,宋远桥等换上了新缝的布袍,正要去携扶俞岱岩,七人同向师父拜寿,一名道童进来,呈上一张名帖。宋远桥接了过来。张松溪眼快,见帖上写道:「崑仑後学何太冲率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寿比南山。」惊道:「崑仑掌门人亲自给师父拜寿来啦。他几时到中原来的?」莫声谷问道:「何夫人有没有来?」何太冲的夫人班淑娴是他师姊,听说武功不在崑仑掌门之下。张松溪道:「名帖上没写何夫人。」宋远桥道:「这位客人非同小可,该当请师父亲自迎接。」忙去禀明张三丰。

张三丰道:「听说铁琴先生罕来中土,亏他知道老道的生日。」当下率领六名弟子,迎了出去。只见铁琴先生何太冲年纪也不甚老,身穿黄衫,神情甚是飘逸,气像冲和,俨然是名门正派的一代宗主。他身後站着八名男女弟子,西华子和卫四娘也在其内。

何太冲向张三丰行礼致贺。张三丰连声道谢,拱手行礼。宋远桥等六人跪下磕头,何太冲也跪拜还礼,说道:「武当六侠名震寰宇,这般大礼如何克当?」

张三丰刚将何太冲师徒迎进大厅,宾主坐定献茶,一名小道童又持了一张名帖进来,交给了宋远桥,却是崆峒五老齐至。当世武林之中,少林、武当名头最响,崑仑、峨嵋次之,崆峒派又次之。崆峒五老论到辈分地位,不过和宋远桥平起平坐。但张三丰甚是谦冲,站起身来,说道:「崆峒五老到来,何兄请稍坐,老道出去迎接宾客。」

何太冲心想:「崆峒五老这等人物,派个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

少时崆峒五老带了弟子进来。接着神拳门、海沙派、巨鲸帮、巫山派,许多门派帮会的首脑人物陆续来到山上拜寿。宋远桥等事先只想本门师徒共尽一日之欢,没料到竟来了这许多宾客,六名弟子分别接待,却那里忙得过来?张三丰一生最厌烦的便是这些繁文缛节,每逢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的整寿,总是叮嘱弟子不可惊动外人,岂知在这百岁寿辰,竟然武林中贵宾云集。到得後来,紫霄宫中连给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够了。宋远桥只得派人去捧些圆石,密密的放在厅上。各派掌门、各帮的帮主等尚有座位,门人徒众只好坐在石上。斟茶的茶碗分派完了,只得用饭碗、菜碗奉茶。

张松溪一拉张翠山,走到厢房。张松溪道:「五弟,你瞧出甚麽来没有?」张翠山道:「他们相互约好了的,大家见面之时,显是成竹在胸。虽然有些人假作惊异,实则是欲盖弥彰。」张松溪道:「不错,他们并非诚心来给师父拜寿。」张翠山道:「拜寿为名,问罪是实。」张松溪道:「不是兴师问罪。龙门镖局的命案,决计请不动铁琴先生何太冲出马。」张翠山道:「嗯,这些人全是为了金毛狮王谢逊。」

张松溪冷笑道:「他们可把武当门人瞧得忒也小了。纵使他们倚多为胜,难道武当门下弟子竟会出卖朋友?五弟,那谢逊便算十恶不赦的奸徒,既是你的义兄,决不能从你口中吐露他的行踪。」张翠山道:「四哥说的是。咱们怎麽办?」张松溪微一沉吟,道:「大家小心些便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武当七侠大风大浪见得惯了,岂能怕得了他们?」

俞岱岩虽然残废,但他们说起来还是「武当七侠」,而七兄弟之後,还有一位武学修为震铄古今、冠绝当时的师父张三丰在。只是两人均想师父已百岁高龄,虽然眼前遇到了重大难关,但众兄弟仍当自行料理,固然不能让师父出手,也不能让他老人家操心。张松溪口中这麽安慰师弟,内心却知今日之事大是棘手,如何得保师门令誉,实非容易。

大厅之上,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人陪着宾客说些客套闲话。他三人也早瞧出这些客人来势不对,心中各自嘀咕。

正说话间,小道童又进来报道:「峨嵋门下弟子静玄师太,率同五位师弟妹,来向师祖拜寿。」宋远桥和俞莲舟一齐微笑,望着殷梨亭。这时莫声谷正从外边陪着八、九位客人进厅,张松溪、张翠山刚从内堂转出,听到峨嵋弟子到来,也都向着殷梨亭微笑。殷梨亭满脸通红,神态忸怩。张翠山拉着他手,笑道:「来来来,咱两个去迎接贵宾。」

两人迎出门去。只见那静玄师太已有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神态威猛,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还高半个头。她身後五个师弟妹中一个是三十来岁的瘦男子,两个是尼姑,其中静虚师太张翠山已在海上舟中会过。另外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只见一个抿嘴微笑,另一个肤色雪白、长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头弄着衣角,那自是殷梨亭的未过门妻子、金鞭纪家的纪晓芙姑娘了。

张翠山上前见礼道劳,陪着六人入内。殷梨亭极是腼腆,一眼也不敢向纪晓芙瞧去,行到廊下,见众人均在前面,忍不住向纪晓芙望去,这时纪晓芙低着头刚好也斜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触。纪晓芙的师妹贝锦仪大声咳嗽了一声。两人羞得满面通红,一齐转头。贝锦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师姊,这位殷师哥比你还会害臊。」突然之间,纪晓芙身子颤抖了几下,脸色惨白,眼眶中泪珠莹然。

张松溪一直在盘算敌我情势,见峨嵋六弟子到来,稍稍宽心,暗想:「纪姑娘是六弟未过门的妻子,待会儿若是说僵了动手,峨嵋派或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各路宾客络绎而至,转眼已是正午。紫霄宫中绝无预备,那能开甚麽筵席?火工道人只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饭,饭上舖些青菜豆腐。武当七弟子连声道歉。但见众人一面扒饭,一面不停的向厅门外张望,似乎在等甚麽人。

宋远桥等细看各人,见各派掌门、各帮帮主大都自重,身上未带兵刃,但门人部属有很多腰间胀鼓鼓地,显是暗藏兵器,只峨嵋、崑仑、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宋远桥等都心下不忿:「你们既说来跟师父祝寿,却又为何暗藏兵刃?」

又看各人所送的寿礼,大都是从山下镇上临时买的一些寿桃寿面之类,仓卒间随便置办,不但跟张三丰这位武学大宗师的身份不合,也不符各派宗主、各派首脑的气势。

只有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礼,十六色珍贵玉器之外,另有一件大红锦缎道袍,用金线绣着一百个各不相同的「寿」字,花的功夫甚是不小。静玄师太向张三丰言道:「这是峨嵋门下十个女弟子合力绣成的。」张三丰心下甚喜,笑道:「峨嵋女侠拳剑功夫天下知名,今日却来给老道绣了这件寿袍,那真是贵重之极了。」

张松溪眼瞧各人神气,寻思:「不知他们还在等甚麽强援?偏生师父不喜热闹,武当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没邀请,否则也不致落得这般众寡悬殊、孤立无援。」他想,师父交游遍於天下,七兄弟又行侠仗义、广结善缘,若是事先有备,自可邀得数十位高手前来同庆寿诞。

俞莲舟在张松溪身边悄声道:「咱们本想过了师父寿诞之後,发出英雄帖,在武昌黄鹤楼头开英雄大宴,不料一着之失,全盘受制。」他心中早已盘算定当,在英雄大宴之中,由张翠山说明不能出卖朋友的苦衷。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对这个「义」字都看得极重,张翠山只须坦诚相告,谁也不能硬逼他做不义之徒。便有人不肯罢休,英雄宴中自有不少和武当派交好的高手,当真须得以武相见,也决不致落了下风。那料到对方已算到此着,竟以祝寿为名,先自约齐人手,涌上山来,攻了武当派措手不及。

张松溪低声道:「事已至此,只有拼力死战。」武当七侠中以张松溪最为足智多谋,遇上难题,他往往能忽出奇计,转危为安。俞莲舟心下黯然:「连四弟也束手无策,看来今日武当六弟子要血溅山头了。」若是以一敌一,来客之中只怕谁也不是武当六侠的对手,可是此刻山上之势,不但是二十对一,且是三、四十对一的局面。

张松溪扯了扯俞莲舟衣角,两人走到厅後。张松溪道:「待会说僵之後,若能用言语挤住了他们,单打独斗,以六阵定输赢,咱们自是立於不败之地,可是他们有备而来,定然想到此节,绝不会答允只斗六阵便算,势必是个群殴的局面。」俞莲舟点头道:「咱们第一是要救出三弟,决不能让他再落入人手,更受折辱,这件事归你办。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顾她,应敌御侮之事,由我们四人多尽些力。」

张松溪点头道:「好,便是这样。」微一沉吟,道:「或有一策,可以行险侥幸。」俞莲舟喜道:「行险侥幸,那也说不得了。四弟有何妙计?」张松溪道:「咱们各人认定一个对手,对方一动手,咱们一个服侍一个,一招之内便擒在手中。教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强来。」俞莲舟踌躇道:「若不能一招便即擒住,旁人必定上来相助。要一招得手,只怕──」张松溪道:「大难当头,出手狠些也说不得了。使『虎爪绝户手』!」俞莲舟打了个突,说道:「『虎爪绝户手』?今日是师父大喜的日子,使这门杀手,太狠毒了罢?」

原来武当派有一门极厉害的擒拿手法,叫作「虎爪手」。俞莲舟学会之後,总嫌其一拿之下,对方若是武功高强,仍能强运内劲挣脱,不免成为比拼内力的局面,於是自加变化,从「虎爪手」中脱胎,创了十二招新招出来。

张三丰收徒之先,对每人的品德行为、资质悟性,都曾详加查考,因此七弟子入门之後,无一不成大器,不但各传师门之学,并能分别依自己天性所近另创新招。俞莲舟变化「虎爪手」的招数,原本不是奇事。但张三丰见他试演之後,只点了点头,不加可否。

俞莲舟见师父不置一词,知道招数之中必定还存着极大毛病,潜心苦思,更求精进。数月之後,再演给师父看时,张三丰叹了口气,道:「莲舟,这一十二招虎爪手,比我教给你的是厉害多了。不过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论是谁受了一招,都有损阴绝嗣之虞。难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还不够,定要一出手便令人绝子绝孙?」

俞莲舟听了师父这番教训,虽在严冬,也不禁汗流浃背,心中栗然,当即认错谢罪。

过了几日,张三丰将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将此事说给各人听了,最後道:「莲舟创的这一十二下招数,苦心孤诣,算得上是一门绝学,若凭我一言就此废了,也是可惜,大家便跟莲舟学一学罢,只是若非遇上生死关头,决计不可轻用。我在『虎爪』两字之下,再加上『绝户』两字,要大家记得,这路武功是令人断子绝孙、毁灭门户的杀手。」

当下七弟子拜领教诲。俞莲舟便将这路武功传了六位同门。七人学会以来,果然恪遵师训,一次也没用过。今日到了紧急关头,张松溪提了出来,俞莲舟仍是颇为踌躇。

张松溪道:「这『虎爪绝户手』擒拿对方腰眼之後,或许会令他永远不能生育。小弟却有个计较,咱们只找和尚、道士作对手,要不然便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儿。」俞莲舟微微一笑,说道:「四弟果然心思灵巧,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儿子,那也无妨。」

两人计议已定,分头去告知宋远桥和三个师弟,每人认定一个对手,只待张松溪大叫一声「啊哟」,六人各使「虎爪绝户手」扣住对手。俞莲舟选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纪最高的一老关能,张翠山则选了崑仑派道人西华子。

大厅上众宾客用罢便饭,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张松溪朗声说道:「诸位前辈,各位朋友,今日家师百岁寿诞,承众位光降,敝派上下尽感荣宠,只是招待简慢之极,还请原谅。家师原要邀请各位同赴武昌黄鹤楼共谋一醉,今日不恭之处,那时再行补谢。敝师弟张翠山远离十载,今日方归,他这十年来的遭遇经历,还未及详行禀明师长。再说今日是家师大喜的日子,倘若谈论武林中的恩怨斗杀,未免不祥,各位远道前来祝寿的一番好意,也变成存心来寻事生非了。各位难得前来武当,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後赏玩风景如何?」

他这番话先将众人的口堵住了,声明在先,今日乃寿诞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谢逊和龙门镖局之事,便是存心和武当派为敌。

这些人连袂上山,除了峨嵋派之外,原是不惜一战,以求逼问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但武当派威名赫赫,无人敢单独与其结下梁子。倘若数百人一涌而上,那自是无所顾忌,可是要谁挺身而出,先行发难,却是谁都不想作这冤大头。

众人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崑仑派的西华子站起身来,大声道:「张四侠,你不用把话说在头里。我们明人不作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此番上山,一来是跟张真人祝寿,二来正是要打听一下谢逊那恶贼的下落。」

莫声谷憋了半天气,这时再也难忍,冷笑道:「好啊,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西华子睁大双目,问道:「甚麽怪不得?」莫声谷道:「在下先前听说各位来到武当,是来给家师拜寿,但见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难道大家带了宝刀宝剑,来送给家帅作寿礼吗?这时候方才明白,送的竟是这样一份寿礼。」西华子一拍身子,跟着解开道袍,大声道:「莫七侠瞧清楚些,小小年纪,莫要含血喷人。我们身上谁暗藏兵刃来着。」

莫声谷冷笑道:「很好,果然没有。」伸出两指,轻轻在身旁的两人腰带上一扯。他出手快极,这麽一扯,已将两人的衣带拉断,但听得呛啷、呛啷接连两声响过,两柄短刀掉在地下,青光闪闪,耀眼生花。

这一来,众人脸色均是大变。西华子大声道:「不错,张五侠若是不肯告知谢逊的下落,那麽抡刀动剑,也说不得了。」

张松溪正要大呼「啊哟」为号,先发制人,忽然门外传来一声:「阿弥陀佛!」这声佛号清清楚楚的传进众人耳鼓,又清又亮,似是从远处传来,但听来又像发自身旁。

※※※

张三丰笑道:「原来是少林派空闻禅师到了,快快迎接。」门外那声音接口道:「少林寺住持空闻,率同师弟空智、空性,暨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千秋长乐。」

空闻、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除了空见大师已死,三位神僧竟尽数到来。张松溪一惊之下,那一声「啊哟」便叫不出声,知道少林高手既大举来到武当山,他六人便是以「虎爪绝户手」制住了崑仑、崆峒等派中的人物,还是无用。

崑仑派掌门何太冲说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得见,也算不虚此行了。」门外另一个较为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一位想是崑仑掌门何先生了。幸会,幸会!张真人,老衲等拜寿来迟,实是不恭。」张三丰道:「今日武当山上嘉宾云集,老道只不过虚活了一百岁,敢劳三位神僧玉趾?」

他四人隔着数道门户,各运内力互相对答,便如对面晤谈一般。峨嵋派静玄师太、静虚师太,崆峒派的关能、宗维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口去。其余各帮各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骇然,自愧不如。

张三丰率领弟子迎出,只见三位神僧率领着九名僧人,缓步走到紫霄宫前。

那空闻大师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长眉罗汉一般;空性大师身躯雄伟,貌相威武;空智大师却是一脸的苦相,嘴角下垂。宋远桥暗暗奇怪,他颇精於风鉴相人之学,心道:「常人生了空智大师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是早遭横祸,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寿,还成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师?看来我这相人之学,所知实在有限。」

张三丰和空闻等虽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师,但从未见过面。论起年纪,张三丰比他们大上三、四十岁。他出身少林,若从他师父觉远大师行辈叙班,那麽他比空闻等也要高上两辈。但他既非在少林受戒为僧,又没正式跟少林僧人学过武艺,当下各以平辈之礼相见。宋远桥等反而矮了一辈。

张三丰迎着空闻等进入大殿。何太冲、静玄师太、关能等上前相见,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空闻大师极是谦抑,对每一派每一帮的後辈弟子都要合十为礼,招呼几句,乱了好一阵,数百人才一一引见完毕。

空闻、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空闻说道:「张真人,贫僧依年纪班辈说,都是你的後辈。今日除了拜寿,原是不该另提别事。但贫僧忝为少林派掌门,有几句话要向前辈坦率相陈,还请张真人勿予见怪。」

张三丰向来豪爽,开门见山的便道:「三位高僧,可是为了我这第五弟子张翠山而来吗?」张翠山听得师父提到自己名字,便站了起来。

空闻道:「正是,我们有两件事情,要请教张五侠。第一件,张五侠杀了我少林派的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又击毙了少林僧人六人,这七十七人的性命,该当如何了结?第二件事,敝师兄空见大师,一生慈悲有德,与人无争,却惨被金毛狮王谢逊害死,听说张五侠知晓那姓谢的下落,还请张五侠赐示。」

张翠山朗声道:「空闻大师,龙门镖局和少林僧人这七十七口人命,绝非晚辈所伤。张翠山一生受恩师训诲,虽然愚庸,却不敢打诳。至於伤这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谁,晚辈倒也知晓,可是不愿明言。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空见大师圆寂西归,天下无不痛悼,只是那金毛狮王和晚辈有八拜之交,义结金兰。谢逊身在何处,实不相瞒,晚辈原也知悉。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个『义』字,张翠山头可断,血可溅,我义兄的下落,我决计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师无关,跟我众同门亦无干连,由张翠山一人担当。各位若欲以死相逼,要杀要剐,便请下手。姓张的生平没做过半件贻羞师门之事,没妄杀过一个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义,有死而已。」他这番话侃侃而言,满脸正气。

空闻念了声:「阿弥陀佛!」心想:「听他言来,倒似不假,这便如何处置?」

便在此时,大厅的落地长窗之外忽然有个孩子声音叫道:「爹爹!」

张翠山心头大震,这声音正是无忌,惊喜交加之下,大声叫道:「无忌,你回来了?」抢步出厅,巫山派和神拳门各有一人站在大厅门口,只道张翠山要逃走,齐声叫道:「往那里逃?」伸手便抓。张翠山思子心切,双臂一振,将两人摔得分跌左右丈余,奔到长窗之外,只见空空荡荡,那有半个人影?他大声叫道:「无忌,无忌!」并无回音。

厅中十余人追了出来,见他并未逃走,也就不上前捉拿,站在一旁监视。

张翠山又叫:「无忌,无忌!」仍是无人答应。殷素素这时身子已大为康复,在後堂忽听得丈夫大叫「无忌」,急忙奔出,颤声叫道:「无忌回来了?」张翠山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他的声音,追出来时却又不见。」殷素素好生失望,低声说道:「想是你念着孩子,听错了。」张翠山呆了片刻,摇头道:「我明明听到的。」他怕妻子出来,和众宾客会见後多生波折,忙道:「你进去罢!」

他回到大厅,向空闻行了一礼,道:「晚辈思念犬子,致有失礼,请大师见谅。」

空智说道:「善哉,善哉!张五侠思念爱子,如痴如狂,难道谢逊所害那许许多多人,便无父母妻儿吗?」他身子瘦瘦小小的,出言却声如洪钟,只震得满厅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张翠山心乱如麻,无言可答。

空闻方丈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断,还请张真人示下。」

张三丰道:「我这小徒虽无他长,却还不敢欺师,谅他也不敢欺诳三位少林高僧。龙门镖局的人命和贵派弟子,不是他伤的。谢逊的下落,他是不肯说的。」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亲眼瞧见张五侠杀害我门下弟子,难道武当弟子不敢打诳,少林门人便会打诳吗?」左手一挥,他身後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临安府西湖边被殷素素用银针打瞎的少林僧圆心、圆音、圆业。

这三僧随着空闻大师等上山,张翠山早已瞧见,心知定要对质西湖边上的斗杀之事,果然空智大师没说几句话,便将三僧叫了出来。张翠山心中为难之极,西湖之畔行凶杀人,确实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这时已成了他的妻子。他夫妻情义深重,如何不加庇护?然而当此情势,却又如何庇护?

「圆」字辈三僧之中,圆业的脾气最是暴躁,依他的心性,一见张翠山便要动手拚命,碍於师伯、师叔在前,这才强自压抑,这时师父将他叫了出来,当即大声说道:「张翠山,你在临安西湖之旁,用毒针自慧风口中射入,伤他性命,是我亲眼目睹,难道冤枉你了?我们三人的右眼被你用毒针射瞎,难道你还想混赖吗?」

张翠山这时只好辩一分便是一分,说道:「我武当门下,所学暗器虽也不少,但均是钢镖袖箭的大件暗器。我同门七人,在江湖上行走已久,可有人见到武当弟子使过金针、银针之类吗?至於针上喂毒,更加不必提起。」

武当七侠出手向来光明正大,武林中众所周知,若说张翠山用毒针伤人,上山来的那些武林人物确是难以相信。

圆业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那日针毙慧风,我和圆音师兄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不是你,那麽是谁?」张翠山道:「贵派有人受伤被害,便要着落武当派告知贵派伤人者是谁,天下可有这等规矩?」他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圆业在狂怒之下,说话越来越是不成章法,将少林派一件本来大为有理之事,竟说成了强辞夺理一般。

张松溪接口道:「圆业师兄,到底那几位少林僧人伤在何人手下,一时也辩不明白。可是敝师兄俞岱岩,却明明是为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所伤。各位来得正好,我们正要请问,用金刚指力伤我三师哥的是谁?」

圆业张口结舌,说道:「不是我。」

张松溪冷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谅你也未必已练到这等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若是我三师哥身子健好,跟贵派高手动起手来,伤在金刚指力之下,那也只怨他学艺不精,既然动手过招,总有死伤,又有甚麽话说?难道动手之前,还能立下保单,保证毛发不伤吗?可是我三哥是在大病之中,身子动弹不得,那位少林弟子却用金刚指力,硬生生折断他四肢,逼问他屠龙刀的下落。」说到这里,声音提高,道:「想少林派武功冠於天下,早已是武林至尊,又何必非得到这柄屠龙宝刀不可?何况那屠龙宝刀我三哥也只见过一眼,贵派弟子如此下手逼问,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生平行侠仗义,替武林作过不少好事,如今被少林弟子害得终身残废,十年来卧床不起。我们正要请三位神僧作个交代。」

为了俞岱岩受伤、龙门镖局满门被杀之事,少林武当两派十年来早已费过不少唇舌,只因张翠山失踪,始终难作了断。张松溪见空智、圆业等声势汹汹,便又提了这件公案出来。

空闻大师道:「此事老衲早已说过,老衲曾详查本派弟子,并无一人加害俞三侠。」

张松溪伸手怀中,摸出了一只金元宝,金锭上指痕明晰,大声道:「天下英雄共见,害我俞三哥之人,便是在这金元宝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除了少林派的金刚指力,还有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吗?」

圆音、圆业指证张翠山,不过凭着口中言语,张松溪却取了证物出来,比之徒托空言,显是更加有力了。

空闻道:「善哉,善哉!本派练成金刚指力的,除了我师兄弟三人,另外只有三位前辈长老。可是这三位前辈长老不离少林寺门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怎能伤得了俞三侠?」

莫声谷突然插口道:「大师不信我五师哥之言,说他是一面之辞,难道大师所说的,便不是一面之辞吗?」

空闻大师甚有涵养,虽听他出言挺撞,也不生气,只道:「莫七侠若是不信老衲之言,那也无法。」莫声谷道:「晚辈怎敢不信大师之言?只是世事变幻,是非真伪,往往出人意表。各位只道那几位少林高僧伤於我五师哥之手,我们又认定敝三师兄伤於少林高手的指下,说不定其间另有隐秘。以晚辈之见,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免伤少林、武当两派的和气。倘若鲁莽从事,将来真相大白,徒贻後悔。」空闻点头道:「莫七侠之言不错。」

空智厉声道:「难道我空见师兄的血海沉冤,就此不理吗?张五侠,龙门镖局之事,我们暂且不问,但那恶贼谢逊的下落,你今日说固然要你说,不说也要你说。」

俞莲舟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眼见僵局已成,朗声道:「倘若那屠龙宝刀不在谢逊手中,大师还是这般急於寻访他的下落吗?」他说话不多,但这两句话却极是厉害,竟是直斥空智觊觎宝物,心怀贪念。

空智大怒,拍的一掌,击在身前的木桌之上,喀喇一响,那桌子四腿齐断,桌面木片纷飞,登时粉碎,这一掌实是威力惊人。他大声喝道:「久闻张真人武功源出少林。武林中言道,张真人功夫青出於蓝,我们仰慕已久,却不知此说是否言过其实。今日我们便在天下英雄之前,斗胆请张真人不吝赐教。」

他此言一出,大厅中群相耸动。张三丰成名垂七十年,当年跟他动过手的人已死得乾乾净净,世上再无一人。他的武功到底如何了得,武林中只是流传各种各样神奇的传说而已,除了他嫡传的七名弟子之外,谁也没亲眼见过。但宋远桥等武当七侠威震天下,徒弟已是如此,师父本领不可言喻。少林、武当两派之外的众人听空智竟公然向张三丰挑战,无不大为振奋,心想今日可目睹当世第一高手显示武功,实是不虚此行。

众人的目光一齐集在张三丰脸上,瞧他是否允诺,只见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空智说道:「张真人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我少林三僧自非张真人对手。但实逼处此,贵我两派的纠葛,若不各凭武功一判强弱,总是难解。我师兄弟三人不自量力,要联手请张真人赐教。张真人高着我们两辈,倘若以一对一,那是对张真人太过不敬了。」

众人心想:「你话倒说得好听,却原来是要以三敌一。张三丰武功虽高,但百龄老人,精力已衰,未必挡得住少林三大神僧的联手合力。」

俞莲舟说道:「今日是家师百岁寿诞,岂能和嘉宾动手过招──」众人听到这里,都想:「武当派果然不敢应战。」那知俞莲舟接下去说道:「何况正如空智大师言道,家师和三位神僧班辈不合,若真动手,岂不落个以大欺小之名?但少林高手既然叫阵,武当七弟子,便讨教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学。」

众人听了这话,又是轰的一声,纷纷议论起来。空闻、空智、空性各带三名弟子上山,共是十二名少林僧。众人均知俞岱岩全身残废,武当七侠只剩下六侠,以六人对十二人,那是以一敌二之局。俞莲舟如此叫阵,可说是自高武当派身分了。

俞莲舟这一下看似险着,实则也是逼不得已,他深知少林三大神僧功力甚高,年纪远比自己师兄弟为大,修为亦自较久,若是单打独斗,大师哥宋远桥当可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自己伤後初癒,未必能挡得住一位神僧。至於余下的一位,不论张松溪、殷梨亭或莫声谷,都非输不可。他这般叫阵,明是师兄弟六人斗他十二名少林僧,其实那九名少林弟子料想并不足畏,说起来武当派是以少敌多,其实却是武当六弟子合斗少林三神僧。

空智如何不明白这中间的关节,哼了一声,说道:「既是张真人不肯赐教,那麽我们师兄弟三人,逐一向武当六侠中的三人请教,三阵分胜败,三阵中胜得两阵者为赢。」

张松溪道:「空智大师定要单打独斗,那也无不可。只是我们兄弟七人,除了三哥俞岱岩因遭少林弟子毒手以致无法起床之外,余下六人却是谁也不敢退後。我们六阵分胜败,武当六弟子分别迎战少林六位高僧,六阵中胜得四阵者为赢。」莫声谷大声道:「便是这样,倘若武当派输了,张五师哥便将金毛狮王的下落告知少林寺方丈。若是少林派承让,便请三位高僧带同这许多拜寿为名、寻事为实的朋友,一齐下山去罢!」

张松溪提出这个六人对战之法,可说已立於不败之地,料知大师哥、二师哥的武功和三大神僧相若,至於其余的少林僧,却势必连输三阵。

空智摇头道:「不妥,不妥。」但何以不妥,却又难以明言。

张松溪道:「三位向家师叫阵,说是要以三对一。待得我们要以六人对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空智大师却又要单打独斗。我们答允单打独斗,大师却又说不妥。这样罢,便由晚辈一人斗一斗少林三大神僧,这样总是妥当了罢?三位将晚辈一举击毙,便算是少林派胜了,这样岂不爽快?」

空智勃然变色。空闻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空性自上武当山後未说过一句话,这时忽然说道:「两位师哥,这位张小侠要独力斗三僧,咱们便上啊。」他武功虽高,但自幼出家为僧,不通世务,听不懂张松溪的讥刺之言。

空闻道:「师弟不可多言。」转头向宋远桥道:「这样罢,我们少林六僧,领教武当六侠的高招,一阵定输赢。」宋远桥道:「不是武当六侠,是武当七侠。」

空智吃了一惊,问道:「尊师张真人也下场吗?」

宋远桥道:「大师此言错矣。与家师动手过招之人,俱已仙逝。家师怎能再行出手?我俞三弟虽然重伤,难以动弹,他又未传下弟子,但想我师兄弟七人自来一体,今日是大家生死荣辱的关头,他又如何能袖手不顾?我叫他临时找个人来,点拨几下,算是他的替身。武当七弟子会斗少林众高僧,你们七位出手也好,十二位出手也好,均无不可。」

空闻微一沉吟,心想:「武当派除了张三丰和七弟子之外,并没听说有何高手,他临时找个人来,济得甚事?若说请了别派的好手助阵,那便不是武当派对少林派的会战了。谅他不过要保全『武当七侠』的威名,致有此言。」於是点头道:「好,我少林派七名僧人,会斗武当七侠。」

俞莲舟、张松溪等却都立时明白宋远桥这番话的用意。

※※※

原来张三丰有一套极得意的武功,叫做「真武七截阵」。武当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他一日见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龟蛇二将,想起长江和汉水之会的蛇山、龟山,心想长蛇灵动,乌龟凝重,真武大帝左右一龟一蛇,正是兼收至灵至重的两件物性,当下连夜赶到汉阳,凝望蛇龟二山,从蛇山蜿蜒之势、龟山庄稳之形中间,创了一套精妙无方的武功出来。

只是那龟蛇二山大气磅礡,从山势演化出来的武功,森然万有,包罗极广,决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时施为。张三丰悄立大江之滨,不饮不食凡三昼夜之久,潜心苦思,终是想不通这个难题。到了第四天早晨,旭日东升,照得江脸上金蛇万道,闪烁不定。他猛地省悟,哈哈大笑,回到武当山上,将七名弟子叫来,每人传了一套武功。

这七套武功分别行使,固是各有精妙之处,但若二人合力,则师兄弟相辅相成,攻守兼备,威力便即大增。若是三人同使,则比两人同使的威力又强一倍。四人相当於八位高手,五人相当於十六位高手,六人相当於三十二位,到得七人齐施,犹如六十四位当世一流高手同时出手。当世之间,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过寥寥二、三十人,那有这等机缘,将这许多高手聚合一起?便是集在一起,这些高手有正有邪,或善或恶,又怎能齐心合力?

张三丰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龟蛇二将而触机创制,是以名之为「真武七截阵」。他当时苦思难解者,总觉顾得东边,西边便有漏洞,同时南边北边,均予敌人可乘之机,後来想到可命七弟子齐施,才破解了这个难题。只是这「真武七截阵」不能由一人施展,总不免遗憾,但转念想道:「这路武功倘若一人能使,岂非单是一人,便足匹敌当世六十四位第一流高手,这念头也未免过於荒诞狂妄了。」不禁哑然失笑。

武当七侠成名以来,无往不利,不论多麽厉害的劲敌,最多两三人联手,便足以克敌取胜,这「真武七截阵」从未用过一次。此时宋远桥眼见大敌当前,那少林三大神僧究竟功力如何,实是一无所知,自己虽想或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但这只是自忖之见,说不定一接上手便即一败涂地,因此才想到那套武当镇山之宝、从未一用的「真武七截阵」上去。

他听空闻大师答允以少林七僧会斗武当七侠,便道:「请各位稍待,在下须去请三师弟临时寻到传人,以补足武当七弟子之数。」向俞莲舟等使个眼色,六人向张三丰躬身告退,走进内堂。

莫声谷第一个开言:「大师哥,咱们今日使出『真武七截阵』来,教少林僧见一见武当弟子的本事。只是谁来接替三哥啊?」宋远桥道:「此事由大夥儿公决。咱们且别说,各自在掌心中写个名字,且看众意如何。」莫声谷道:「好!」取过笔来,递给大师兄。

宋远桥在掌心中写了个名字,握住手掌,将笔递给俞莲舟。各人挨次写了,一齐摊开手来,见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人掌中写的都是「五弟妹」三字,张翠山写的是「拙荆」两字。殷梨亭却紧紧握住了拳头,满脸通红,不肯伸掌。莫声谷道:「咦,奇了,有甚麽古怪?」硬扳开他手掌,只见他掌心上写着「纪姑娘」三字。

张翠山大是感激,握住他手,道:「六弟!」众人均知殷梨亭顾念殷素素病体初癒,不宜剧斗,想去邀请他未过门的妻子纪晓芙出马。莫声谷想要取笑,张翠山忙向他使个眼色制止。宋远桥道:「五弟,你去请弟妹出来罢。」

张翠山回进卧室,邀了殷素素出来,将大厅上的情势简略跟她说了。殷素素道:「那龙门镖局满门性命,以及慧风等少林僧都是我杀的,其时我尚未和五哥相识,此事不该累了武当派众位哥哥兄弟。我叫他们去找天鹰教我爹爹算帐便是。」

张松溪道:「弟妹,事到临头,咱们还分甚麽彼此?何况我瞧这批人上山之意,龙门镖局的事为宾,寻访谢逊为主,而寻访谢逊呢,又是报仇为宾,抢夺屠龙宝刀是主。」莫声谷道:「四哥之言一点不错,他们的主旨是觊觎那柄屠龙宝刀,不论怎麽,他们定要逼迫你说出宝刀的下落。」张翠山道:「当年空见大师曾对我义兄谢逊说过,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套天下无敌、镇慑武林的武功。空见既知,空闻、空智、空性想来也必知晓。」

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凭大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艺低微,在这片刻之间,如何能领悟这套『真武七截阵』的精奥?」

宋远桥道:「其实我师兄弟六人联手,对付七个少林僧已操必胜之算。不过弟妹以三弟传人而上场,三弟必定心感安慰。」

武当六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并非为了制敌,而是为了俞岱岩。要知武当六侠联手合击,那「真武七截阵」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纵强,其携同上山的弟子中纵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决无相当於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实力,乃可断言。只是这套「真武七截阵」自得师传以来,从未用过,今日一战而胜,挫败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不免郁郁。宋远桥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学招,算是他的替身,那麽江湖上传扬起来,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当七侠」并称。

这番师兄弟相体贴的苦心,殷素素於三言两语之间便即领会,说道:「好,我便向三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远,待会别碍手碍脚才好。」殷梨亭道:「不会的,你只须记住方位和脚步,那便成了。临时倘若忘了,大夥儿都会提醒你。」

当下七人一齐走到俞岱岩卧室之中。张翠山回山之後,曾和俞岱岩谈过几次。殷素素却因卧病,直到此刻,方和俞岱岩首次见面。

俞岱岩见她容颜秀丽,举止温雅,很为五弟喜欢,听宋远桥说她要作自己替身,摆下「真武七截阵」去会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颇感凄凉。但他残废已达十年,一切也都惯了,微微一笑,说道:「五弟妹,三哥没甚麽好东西送你作见面礼,此刻匆匆,只能传授你这阵法的方位步法。待会退敌之後,我慢慢将这阵法的诸般变化和武功的练法说与你知道。」

殷素素喜道:「多谢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突然听到「多谢三哥」这四个字,脸上肌肉猛地抽动,双目直视,凝神思索。张翠山惊道:「三哥,你不舒服吗?」俞岱岩不答,只是呆呆出神,眼色中透出异样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显是记起了一件毕生的恨事。

张翠山回头瞥了妻子一眼,但见她也是神色大变,脸上尽是恐惧和忧虑之色。

宋远桥、俞莲舟等望望俞岱岩,又望望殷素素,都不明白两人的神气何以会忽然变得如此,各人心中均充塞了不祥之感。一时室中寂静无声,几乎连各人的心跳声也可听见。

只见俞岱岩喘气越来越急,苍白的双颊之上涌起了一阵红潮,低声道:「五弟妹,请你过来,让我瞧瞧你。」殷素素身子发颤,竟不敢过去,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

过了好一阵,俞岱岩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肯过来,那也无妨,反正那日我也没见到你面。五弟妹,请你说说这几句话:『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满门,没一人能够活命。』」

各人听他缓缓说来,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冷汗。

殷素素走上一步,说道:「三哥,你果然了不起,听出了我的口音,那日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委托都大锦将你送上武当山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谢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後来龙门镖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将他镖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杀光了。」俞岱岩冷冷的道:「你如此待我,为了何故?」

殷素素脸色黯然,叹了口长气,说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不过我得说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瞒在鼓里,我是怕──怕他知晓之後,从此──从此不再理我。」

俞岱岩静静的道:「那你便不用说了。反正我已成废人,往事不可追,何必有碍你夫妇之情?你们都去罢!武当六侠会斗少林高僧,胜算在握,不必让我徒担虚名了。」

俞岱岩骨气极硬,自受伤以来,从不呻吟抱怨。他本来连话也不会说,但经张三丰悉心调治,以数十年修为的精湛内力度入他体内,终於渐渐能开口说话,但他对当日之事始终绝口不提,直至今日,才说出这几句悲愤的话来。众师兄弟听了,无不热血沸腾,殷梨亭更是哭出声来。

殷素素道:「三哥,其实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顾念着和翠山的兄弟之义,是以隐忍不说。不错,那日在钱塘江中,躲在船舱中以蚊须针伤你的,便是小妹──」

张翠山大喝:「素素,当真是你?你──你──你怎不早说?」

殷素素道:「伤害你三师哥的罪魁祸首,便是你妻子,我怎敢跟你说?」转头又向俞岱岩道:「三哥,後来以掌心七星钉伤你的、骗了你手中屠龙宝刀的那人,便是我的亲哥哥殷野王。我们天鹰教跟武当派素无仇冤,屠龙宝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位好汉子,是以叫龙门镖局将你送回武当山。至於途中另起风波,却是我始料所不及了。」

张翠山全身发抖,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指着殷素素道:「你──你骗得我好苦!」

俞岱岩突然大叫一声,身子从床板上跃起,砰的一响,摔了下来,四块床板一齐压断,人却晕了过去。

殷素素拔出佩剑,倒转剑柄,递给张翠山,说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怜爱,情义深重,我今日死而无怨,盼你一剑将我杀了,以全你武当七侠之义。」

张翠山接过剑来,一剑便要递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时之间,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蜜意,种种好处登时都涌上心来,这一剑如何刺得下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声,奔出房去。殷素素、宋远桥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齐跟出。只见他急奔至厅,向张三丰跪倒在地,说道:「恩师,弟子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

张三丰不明缘由,温颜道:「甚麽事,你说罢,为师决无不允。」

张翠山磕了三个头,说道:「多谢恩师。弟子有一独生爱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师救他脱出魔掌,抚养他长大成人。」站起身来,走上几步,向着空闻大师、铁琴先生何太冲、崆峒派关能、峨嵋派静玄师太等一干人朗声说道:「所有罪孽,全是张翠山一人所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当,今日教各位心满意足。」说着横过长剑,在自己颈中一划,鲜血迸溅,登时毙命。

张翠山死志甚坚,知道横剑自刎之际,师父和众同门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於众宾客之间,说完了那两句话,立即出手。

张三丰及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四人齐声惊呼抢上。但听砰砰砰几声连响,六七人飞身摔出,均是张翠山身周的宾客,被张三丰师徒掌力震开。但终於迟了一步,张翠山剑刃断喉,已然无法挽救。宋远桥、莫声谷、殷素素三人出来较迟,相距更远。

便在此时,厅口长窗外一个孩童声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张三丰身形一幌,已到了长窗之外,只见一个穿着蒙古军装的汉子手中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却兀自用力挣扎。

张三丰爱徒惨死,心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为,心神不乱,低声喝道:「进去!」那人左足一点,抱了孩子便欲跃上屋顶,突觉肩头一沉,身子滞重异常,双足竟无法离地,原来张三丰悄没声的欺近身来,左手已轻轻搭在他的肩头上。那人大吃一惊,心知张三丰只须内劲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伤,只得依言走进厅去。

那孩子正是张翠山的儿子无忌。他被那人按住了嘴巴,可是在长窗外见父亲横剑自刎,如何不急,拚命挣扎,终於大声叫了出来。

殷素素见丈夫为了自己而自杀身亡,突然间又见儿子无恙归来,大悲之後,继以大喜,问道:「孩儿,你没说你义父的下落吗?」无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说。」殷素素道:「好孩子,让我抱抱你。」

张三丰道:「将孩子交给她。」那人全身被制,只得依言把无忌递给了殷素素。

无忌扑在母亲怀里,哭道:「妈,他们为甚麽逼死爹爹?是谁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这里许许多多人,一齐上山来逼死了你爹爹。」无忌一对小眼从左至右缓缓的横扫一遍,他年纪虽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触,心中都不由得一震。

殷素素道:「无忌,你答应妈一句话。」无忌道:「妈,你说。」殷素素道:「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也别放过。」众人听了她这冷冰冰的言语,背上都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只听无忌叫道:「妈!我不要报仇,我要爹爹活转来。」

殷素素凄然道:「人死了,活不转来了。」她身子微微一颤,说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们只得把你义父的下落,说给人家听了。」无忌急道:「不,不能!」

殷素素道:「空闻大师,我只说给你一人听,请你俯耳过来。」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尽感惊诧。空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能早说片刻,张五侠也不必丧生。」走到殷素素身旁,俯耳过去。

殷素素嘴巴动了一会,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空闻问道:「甚麽?」殷素素道:「那金毛狮王谢逊,他是躲在──」「躲在」两字之下,声音又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空闻又问:「甚麽?」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儿,你们少林派自己去找罢。」

空闻大急,道:「我没听见啊。」说着站直了身子,伸手搔头,脸上尽是迷惘之色。

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说得这般,你到了那边,自会见到金毛狮王谢逊。」

她抱着无忌,低声道:「孩儿,你长大了之後,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将嘴巴凑在无忌耳边,极轻极轻的道:「我没跟这和尚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妈──多会骗人!」说着凄然一笑,突然间双手一松,身子斜斜跌倒,只见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原来她在抱住无忌之时,已暗用匕首自刺,只是无忌挡在她身前,谁也没有瞧见。

无忌扑到母亲身上,大叫:「妈妈,妈妈!」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会,这时已然气绝。无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瞪视着空闻大师,问道:「是你杀死我妈妈的,是不是?你为甚麽杀死我妈妈?」

空闻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虽是当今第一武学宗派的掌门,也不禁大为震动,经无忌这麽一问,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是她自尽的。」

无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拚命用力忍住,说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给你们这些恶人看。」

空闻大师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张真人,这等变故──嗯,嗯──实非始料所及,张五侠夫妇既已自尽,那麽前事一概不究,我们就此告辞。」说罢合十行礼。张三丰还了一礼,淡淡的道:「恕不远送。」少林僧众一齐站起,便要走出。

殷梨亭怒喝:「你们──你们逼死了我五哥──」但转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杀,实是为了对不起三哥,却跟他们无干。」一句话说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张翠山的屍身之上,放声大哭。

众人心中都觉不是味儿,齐向张三丰告辞,均想:「这一个梁子当真结得不小,武当派决计不肯善罢甘休。从此後患无穷。」只有宋远桥红着眼睛,送宾客出了观门,转过头来时,眼泪已夺眶而出。大厅之上,武当派人人痛哭失声。

峨嵋派众人最後起身告辞。纪晓芙见殷梨亭哭得伤心,眼圈儿也自红了,走近身去,低声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梨亭泪眼模糊,抬起头来,哽咽道:「你们──你们峨嵋派──也是来跟我五哥为难吗?」纪晓芙忙道:「不是的,家师只是想请张师兄示知谢逊的下落。」她顿了一顿,牙齿咬住了下唇,随即放开,唇上已出现了一排深深齿印,几乎血也咬出来了,颤声道:「六哥,我──我实在对你不住,一切你要看开些。我──我只有来生图报了。」殷梨亭觉得她说得未免过分,道:「这不干你的事,我们不会见怪的。」纪晓芙脸色惨白,道:「不──不是这个──」

她不敢和殷梨亭再说话,转头望向无忌,说道:「好孩子,我们──我们大家都会好好照顾你。」从头颈中除下一个黄金项圈,要套在无忌颈中,柔声道:「这个给了你──」无忌将头向後一仰,道:「我不要!」纪晓芙大是尴尬,手中拿着那个项圈,不知如何下台。她泪水本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这时终於流了下来。

静玄师太脸一沉,道:「纪师妹,跟小孩儿多说甚麽?咱们走罢!」纪晓芙掩面奔出。

※※※

无忌憋了良久,待静玄、纪晓芙等出了厅门,正要大哭,岂知一口气转不过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俞莲舟急忙抱起,知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说道:「孩子,你哭罢!」在他胸口推拿了几下,岂知无忌这口气竟转不过来,全身冰冷,鼻孔中气息极是微弱,俞莲舟运力推拿,他始终不醒。众人见他转眼也要死去,无不失色。

张三丰伸手按在他背心「灵台穴」上,一股浑厚的内力隔衣传送过去。以张三丰此时的内功修为,只要不是立时毙命气绝之人,不论受了多重损伤,他内力一到,定当好转,那知他内力透进无忌体中,只见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子更是颤抖不已。张三丰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一惊之下,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服之内,但觉他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若非张三丰武功已至化境,这一碰之下,只怕也要冷得发抖,便道:「远桥,抱孩子进来那个鞑子兵呢?找找去。」

宋远桥应声出外,俞莲舟曾跟那蒙古兵对掌受伤,知道大师兄也非他敌手,忙道:「我也去。」两人并肩出厅。张三丰押着那蒙古兵进厅之时,张翠山已自杀身亡,跟着殷素素又自尽殉夫,各人悲痛之际,谁也没留心那蒙古兵,一转眼间,此人便走得不知去向。

张三丰撕开无忌背上衣服,只见细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碧绿的五指掌印。张三丰再伸手抚摸,只觉掌印处炙热异常,周围却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时已然极不好受,无忌身受此伤,其难当可想而知。

过不多时,宋远桥与俞莲舟快步回厅,说道:「山上已无外人。」两人见到无忌背上奇怪的掌印,都吃了一惊。

张三丰皱眉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道人一死,这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岂知世上居然还有人会这门功夫。」宋远桥惊道:「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吗?」他年纪最长,曾听到过「玄冥神掌」的名称,至於俞莲舟等,连这路武功的名字也从未听见过。

张三丰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脸上老泪纵横,双手抱着无忌,望着张翠山的屍身,说道:「翠山,翠山,你拜我为师,临去时重托於我,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岁有甚麽用?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甚麽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众弟子尽皆大惊。各人从师以来,始终见他逍遥自在,从未听他说过如此消沉哀痛之言。

殷梨亭道:「师父,这孩子──这孩子当真无救了吗?」张三丰双臂横抱无忌,在厅上东西踱步,说道:「除非──除非我师觉远大师复生,将全部九阳真经传授於我。」

众弟子的心都沉了下去,师父这句话,便是说无忌的伤势无法治愈了。

众人沉默半晌。俞莲舟道:「师父,那日弟子跟他对掌,此人掌力果然阴狠毒辣,世所罕见,弟子当场受伤。可是此刻弟子伤势已癒,运气用劲,尚无窒滞。」张三丰道:「那是托了你们『武当七侠』大名的福。以这玄冥神掌和人对掌,若是对方内力胜过了他,掌力回激入体,施掌者不免受大祸。以後再遇上此人,可得千万小心。」

俞莲舟应道:「是。」心下凛然:「原来那人过於持重,怕我掌力胜他,是以一上来未曾施出玄冥神掌的全力,否则我此刻多半已然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了。」又想:「我身受此掌,已然如此,无忌小小年纪,只怕──只怕──」

宋远桥道:「适才我一瞥之间,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高鼻深目,似是西域人。」莫声谷道:「这人掳了无忌去,又送他上山来干吗?」张松溪道:「这人逼问无忌不得,便用玄冥神掌伤了他,要五弟夫妇亲眼见到无忌身受之苦,不得不吐露金毛狮王的下落。」莫声谷怒道:「这人好大的胆子,竟敢上武当山来撒野!」张松溪黯然道:「上武当山撒野的人,今日难道少了?何况这人挟制了无忌,料得咱们投鼠忌器,不敢伤他。」

六人在大厅上呆了良久。无忌忽然睁开眼来,叫道:「爹爹,爹爹。我痛,痛得很。」紧紧搂住张三丰,将头贴在他怀里。

俞莲舟凛然道:「无忌,你爹爹已经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日後练好了武功,为你爹爹报仇雪恨。」无忌叫道:「我不要报仇!我不要报仇!我要爹爹妈妈活转来。二伯,咱们饶了那许多坏人,大家想法子救活爹爹妈妈。」

张三丰等听了这几句话,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张三丰说道:「咱们尽力而为,他再能活得几时,瞧老天爷的慈悲罢。」对着张翠山的屍体挥泪叫道:「翠山,翠山!好苦命的孩子。」抱着无忌,走进自己的云房,手指连伸,点了他身上十八处大穴。

无忌穴道被点,登时不再颤抖,脸上绿气却愈来愈浓。张三丰知道绿色一转为黑,便此气绝无救,当下除去无忌身上衣服,自己也解开道袍,胸膛和他的背心相贴。

这时宋远桥和殷梨亭在外料理张翠山夫妇的丧事。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来到师父云房,知道师父正以「纯阳无极功」吸取无忌身上的阴寒毒气。张三丰并未婚娶,虽到百岁,仍是童男之体,八十余载的修为,那「纯阳无极功」自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俞莲舟等一旁随侍,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张三丰脸上隐隐现出绿气,手指微微颤动。他睁开眼来,说道:「莲舟,你来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给松溪,千万不可勉强。」

俞莲舟应道:「是。」解开长袍,将无忌抱在怀里,肌肤相贴之际不禁打了个冷战,便似怀中抱了一块寒冰相似,说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儿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点起,俞莲舟却兀自冷得难以忍耐。

张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气通走三关,鼓荡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将吸入体内的寒毒一丝一丝的化掉。待得他将寒气化尽,站起身来时,只见已是莫声谷将无忌抱在怀里,俞莲舟和张松溪坐在一旁,垂帘入定,化除体内寒毒。不久莫声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童去请宋远桥和殷梨亭来接替。

这种以内力疗伤,功力深浅,立时显示出来,丝毫假借不得。莫声谷只不过支持一盏热茶时分,宋远桥却可支持到两炷香。殷梨亭将无忌一抱入怀,立时大叫一声,全身打战。张三丰惊道:「把孩子给我。你坐一旁凝神调息,不可心有他念。」原来殷梨亭心伤五哥惨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智宁定,才将无忌抱回。

如此六人轮流,三日三夜之内,劳瘁不堪,好在无忌体中寒毒渐解,每人支持的时候逐渐延长,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余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别助他疗伤两个时辰,这才慢慢修补损耗的功力。

初时无忌大有进展,体寒日减,神智日复,渐可稍进饮食,众人只道他这条小命救回来了。岂知到得第三十六日上,俞莲舟斗然发觉,不论自己如何催动内力,无忌身上的寒毒已一丝也吸不出来。可是他明明身子冰凉,脸上绿气未褪。俞莲舟还道自己功力不济,当即跟师父说了。张三丰一试,竟也无法可施。接连五日五晚之中,六个人千方百计,用尽了所知的诸般运气之法,全没半点功效。

无忌道:「太师父,我手脚都暖了,但头顶、心口、小腹三处地方却越来越冷。」张三丰暗暗心惊,安慰他道:「你的伤已好了,我们不用整天抱着你啦。你在太师父的床上睡一会儿罢。」抱他到自己床上睡下。

张三丰和众徒走到厅上,叹道:「寒毒侵入他顶门、心口和丹田,非外力所能解,看来咱们这三十几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体内寒毒,旁人已无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习『九阳真经』中所载至高无上的内功,方能以至阳化其至阴。但当时先师觉远大师传授经文,我所学不全,至今虽闭关数次,苦苦钻研,仍只能想通得三、四成。眼下也只好教他自练,能保得一日性命,便多活一日。」

当下将「九阳神功」的练法和口诀传了无忌,这一门功夫变化繁复,非一言可尽,简言之,初步功夫是练「大周天搬运」,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向镇锁任、督、冲三脉的「阴蹻库」流注,折而走向尾闾关,然後分两支上行,经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辘轳关」,上行经背、肩、颈而至「玉枕关」,此即所谓「逆运真气通三关」。然後真气向上越过头顶的「百会穴」,分五路上行,与全身气脉大会於「膻中穴」,再分主从两支,还合於丹田,入窍归元。如此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气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那就是所谓「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练到火候相当,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练法却截然不同。张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论,可算得上天下第一。

张无忌依法修练,练了两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有小成,可是体内寒毒胶固於经络百脉之中,非但无法化除,反而脸上的绿气日甚一日,每当寒毒发作,所受的煎熬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是厉害。在这两年之中,张三丰全力照顾无忌内功进修,宋远桥等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甚麽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他服了多少,但始终有如石投大海。众人见他日渐憔悴瘦削,虽然见到他时均是强颜欢笑,心中却无不黯然神伤,心想张翠山留下的这唯一骨血,终於无法保住。

武当派诸人忙於救伤治病,也无余暇去追寻伤害俞岱岩和无忌的仇人,这两年中天鹰教教主殷天正数次遣人来探望外孙,赠送不少贵重礼物。武当诸侠心恨俞张二侠均是间接害在天鹰教手中,每次将天鹰教使者逐下山去,礼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声谷还动手将使者狠狠打了一顿,从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

这一日中秋佳节,武当诸侠和师父贺节,还未开席,无忌突然发病,脸上绿气大盛,寒战不止,他怕扫了众人的兴致,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殷梨亭将无忌拉入房中睡下,盖上棉被,又生了一炉旺旺的炭火。张三丰忽道:「明日我带同无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众人明白师父的心意,那是他无可奈何之下,逼得向少林低头,亲自去向空闻大师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补全「九阳神功」中的不足之处,挽救无忌的性命。

两年前武当山上一会,少林、武当双方嫌隙已深。张三丰一代宗师,以百余岁的高龄,竟降尊纡贵的去求教,自是大失身份。众人念着张翠山的情义,明知张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当派见到少林派时再也抬不起头来,但这些虚名也顾不得了。本来峨嵋派也传得一份「九阳真经」,但掌门人灭绝师太脾气十分孤僻古怪,张三丰曾数次致书通候,命殷梨亭送去,灭绝师太连封皮也不拆,便将信原封不动退回。眼下除了向少林派低头,再无别法了。

若由宋远桥率领众师弟上少林寺求教,虽於武当派颜脸上较好,但空闻大师决不肯以「九阳真经」的真诀相授,势所必然。众人想起二、三十年来威名赫赫的武当派从此要向少林派低头,均是郁郁不乐,庆贺团圆佳节的酒宴,也就在几杯闷酒之後草草散席。

※※※

次日一早,张三丰带同无忌启程。五弟子本想随行,但张三丰道:「咱们若是人多势众,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还是由我们一老一小两人去的好。」

两人各骑一匹青驴,一路向北。少林、武当两大武学宗派其实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当山至豫西嵩山,数日即至。张三丰和无忌自老河口渡过汉水,到了南阳,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

两人上了少室山,将青驴系在树下,舍骑步行,张三丰旧地重游,忆起八十余年之前,师父觉远大师挑了一对铁水桶,带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时回首前尘,岂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携着无忌之手,缓缓上山,但见五峰如旧,碑林如昔,可是觉远、郭襄诸人却早已不在人间了。

两人到了一苇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见两名少年僧人谈笑着走来。张三丰打个问讯,说道:「相烦通报,便说武当山张三丰求见方丈大师。」

那两名僧人听到张三丰的名字,吃了一惊,凝目向他打量,但见他身形高大异常,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眯眯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是污秽不堪。要知张三丰任性自在,不修边幅,壮年之时,江湖上背地里称他为「邋遢道人」,也有人称之为「张邋遢」的,直到後来武功日高,威名日盛,才无人敢如此称呼。那两个僧人心想:「张三丰是武当派的大宗师,武当派跟我们少林派向来不和,难道是生事打架来了吗?」只见他携着一个面青肌瘦的十一、二岁少年,两个都貌不惊人,不见有甚麽威势。一名僧人问道:「你便真是武当山的张──张真人吗?」张三丰笑道:「货真价实,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听他说话全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更加不信,问道:「你真不是开玩笑吗?」张三丰笑道:「张三丰有甚麽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甚麽好处?」两名僧人将信将疑,飞步回寺通报。

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方丈空闻大师率同师弟空智、空性走了出来。三人身後跟着十几个身穿黄色僧袍的老和尚。张三丰知道这是达摩院的长老,辈分说不定比方丈还高,在寺中精研武学,不问外事,想是听到武当派掌门人到来,非同小可,这才随同方丈出迎。

张三丰抢出亭去,躬身行礼,说道:「有劳方丈和众位大师出迎,何以克当?」空闻等齐合十为礼。空闻道:「张真人远来,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见谕?」张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闻道:「请坐,请坐。」

张三丰在亭中坐定,即有僧人送上茶来。张三丰不禁有气:「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师,总也算是你们前辈,如何不请我进寺,却让我在半山坐地?别说是我,便对待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但他生性随便,一转念间,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空闻说道:「张真人光降敝山,原该恭迎入寺。只是张真人少年之时不告而离少林寺,本派数百年的规矩,张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弃徒叛徒,终身不许再入寺门一步,否则当受削足之刑。」张三丰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贫道幼年之时,虽曾在少林寺服侍觉远大师,但那是扫地烹茶的杂役,既没有剃度,亦不拜师,说不上是少林弟子。」

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张真人却从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

张三丰气往上冲,但转念想道:「我武当派的武功,虽是我後来潜心所创,但推本溯源,若非觉远大师传我『九阳真经』,郭女侠又赠了我那一对少林铁罗汉,此後一切武功全是无所依凭。他说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为过。」於是心平气和的道:「贫道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空闻和空智对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来干甚麽?想来不见得有甚麽好意,多半是为了张翠山的事而来找晦气了。」

空闻便道:「请示其详。」张三丰道:「适才空智大师言道,贫道的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错。贫道当年服侍觉远大师,得蒙授以『九阳真经』,这部经书博大精深,只是其时贫道年幼,所学不全,至今深以为憾。其後觉远大师荒山诵经,有幸得闻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创派祖师郭女侠,一位是贵派无色禅师,另一人便是贫道。贫道年纪最幼资质最鲁,又无武学根底,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张真人自幼服侍觉远,他岂有不暗中传你之理?今日武当派名扬天下,那便是觉远之功了。」觉远的辈分比空智长了三辈,算来该是「太师叔祖」,但觉远逃出了少林寺被目为弃徒,派中辈名已除,因之空智语气之中也就不存礼貌。

张三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先师恩德,贫道无时或忘。」

少林四大僧之中,空见慈悲为怀,可惜逝世最早;空闻城府极深,喜怒不形於色;空性浑浑噩噩,天真烂漫,不通世务;空智却气量褊隘,常觉张三丰在少林寺偷学了不少武功去,反而使武当派的名望浸浸然有凌驾少林派之势,向来心中不忿。他认定张三丰这次来到少林,是为张翠山之死报仇泄愤。何况那日殷素素临死之时,假意将谢逊的下落告知空闻,这一着「移祸江东」之计使得极是毒辣。两年多来,三日两头便有武林人士来到少林寺滋扰,或明闯,或暗窥,或软求,或硬问,不断打听谢逊的所在。空闻发誓赌咒,说道实在不知,但当时武当山紫霄宫中,各门各派数百对眼睛见到殷素素在空闻耳边明言,如何是假?不论空闻如何解说,旁人总是不信,为此而动武的月有数起。外来的武林人物死伤固多,少林寺中的高手却也损折了不少。推究起来,岂非均是武当派种下的祸根?

寺中上下僧侣憋了两年多的气,难得今日张三丰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张真人自承是从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无旁人听见,否则传将出去,也好叫江湖上尽皆知闻。」

张三丰道:「红花白藕,天下武学原是一家,千百年来互相截长补短,真正本源早已不可分辨。但少林派领袖武林,数百年来众所公认,贫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贵派武学,自知不及,要向众位大师求教。」

空闻、空智等只道他「要向众位大师求教」这句话,乃是出言挑战,由得均各变色,心想这老道百岁的修为,武功深不可测,举世有谁是他的敌手,他孤身前来,自是有恃无恐,想来在这两年之中又练成了甚麽厉害无比的武功。

一时之间,三僧都不接口。最後空性却道:「好老道,你要考较我们来着,我空性可不惧你。少林中千百名和尚一拥而上,你也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给挑了。」他嘴里虽说「不惧」,心中其实大惧,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拥而上的主意。

张三丰忙道:「各位大师不可误会,贫道所说求数,乃是真的请求指点。只因贫道修习先师所传『九阳真经』,其中有不少疑难莫解、缺漏不全之处。少林众高僧修为精湛,若能不吝赐教,使张三丰得闻大道,感激良深。」说着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

张三丰这番言语,大出少林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盖代,开宗创派,修练已垂九十载,当代武林之中,声望之隆,身份之高,无人能出其右,万想不到今日竟会来向少林派求教。空闻急忙还礼,说道:「张真人取笑了。我等後辈浅学,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八个字也说不上,如何能当得『指点』二字?」

张三丰知道此事本来太奇,对方不易入信,於是源源本本的将无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体内阴毒无法驱出的情由说了,又说他是张翠山身後所遗独子,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学全「九阳神功」之外,再无他途可循,因此愿将本人所学到的「九阳真经」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学,双方参悟补足。

空闻听了,沉吟良久,说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千百年来从无一名僧俗弟子能练到十二项以上。张真人所学自是冠绝古今,可是敝派只觉上代列位祖师传下来的武功太多,便是只学十分之一,也已极难。张真人再以一门神功和本派交换,虽然盛情可感,然於本派而言,却为多余。」顿了一顿,又道:「武当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双方交换武学,日後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会说武当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却也从张真人手上得到了好处。小僧忝为少林掌门,这般的流言却是担代不起。」

张三丰心下暗暗叹息,想道:「你身为武林第一大门派的掌门,号称四大神僧之一,却如此宥於门户之见,胸襟未免太狭。」但其时有求於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说道:「三位乃当世神僧,慈悲为怀,这小孩儿命在旦夕之间,还望体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请,贫道实感高义。」

但不论他说得如何唇焦舌燥,三名少林僧总是婉言推辞。最後空闻道:「有方尊命,还请莫怪。」转头向身旁一名僧人道:「叫香积厨送一席上等素席,到这里来款待张真人。」那僧人应命去了。

张三丰神色黯然,举手说道:「既是如此,老道这番可来得冒昧了。盛宴不敢叨领。多有滋扰,还请恕罪,就此别过。」躬身行了一礼,牵了无忌之手,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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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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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百岁寿宴摧肝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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