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鍼其肤兮药其肓

第十二回 鍼其肤兮药其肓

胡青牛一抓到张无忌的手腕,只觉他脉搏跳动甚是奇特,不由得一惊,再凝神搭脉,心道:「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难道竟是玄冥神掌?这掌法久已失传,世上不见得有人会使。」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却又是甚麽?如此阴寒狠毒,更无第二门掌力。他中此寒毒为时已久,居然没死,又是一奇。是了,定是张三丰老道以深厚的功力为他续命。现下阴毒已散入五脏六腑,胶缠固结,除非是神仙才救得他活。」当下又将他放回椅中。

过了半晌,张无忌悠悠醒转,只见胡青牛坐在对面椅中,望着药炉中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却躺在门外草径之中。三人各想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胡青牛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绝症,都是手到病除,这才博得了『医仙』两字的外号,『医』而称到『仙』,可见其神乎其技。但『玄冥神掌』所发寒毒,他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而中此剧毒後居然数年不死而缠入五脏六腑,更是匪夷所思。他本已决心不替张无忌治伤,然而碰上了这等毕生难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怎肯舍却?寻思半天终於想出了一个妙法:「我先将他治好,然後将他弄死。」

可是要将他体内散入五脏六腑的阴毒驱出,当真是谈何容易。胡青牛直思索了两个多时辰,取出十二片细小铜片,运内力在张无忌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突穴』、肩头『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插下。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之会,『天突穴』是阴维、任脉之会,『肩井穴』是手足少阳、足阳明、阳维之会。这十二条铜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脉和奇经八脉便即隔断。人身心、肺、脾、肝、肾,是谓五脏,再加心包,此六者属阴;胃、大肠、小肠、胆、膀胱、三焦,是谓六腑,六者属阳。五脏六腑加心包,是为十二经常脉。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这八脉不属正经阴阳,无表里配合,别道奇行,是为奇经八脉。

张无忌身上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後,五脏六腑中所中的阴毒相互不能为用。胡青牛然後以陈艾灸他肩头『云门』、『中府』两穴。再灸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少商各穴,这十一处穴道,属於『手太阴肺经』,可稍减他深藏肺中的阴毒。这一次以热攻寒,张无忌所受的苦楚,比之阴毒发作时又是另一番滋味。灸完手太阴肺经後,再灸足阳明胃经、手厥阴心包经──

胡青牛下手时毫不理会张无忌是否疼痛,用陈艾将他周身烧灸得处处焦黑。张无忌不肯有丝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声。」竟是谈笑自若,跟胡青牛讲论穴道经脉的部位。他虽不明医理,但义父谢逊曾传他点穴、解穴、以及转移穴道之术,各处穴位他倒是知之甚详。和这位当世神医相较,张无忌对穴道经脉的见识自是肤浅之极,但所言既涉及医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胡青牛一面灸艾,替他拔除体内寒毒,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论。

张无忌听在心中,十九全不明白,但为了显得『我武当派这些也懂』,往往发些谬论,与他辨驳一阵。胡青牛及至明白「这小子其实一窍不通,乃是胡说八道」,已是大费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几名煮饭煎药的僮儿以外,胡青牛无人为伴,今日这小孩儿到来,跟他东拉西扯的讲论穴道,倒也颇畅所怀。

待得十二经常脉数百处穴道灸完,已是天将傍晚。僮儿搬出饭菜,开在桌上,另行端一大盘米饭青菜,拿到门外草地上给常遇春食用。

当晚常遇春便睡在门外。张无忌也不出声向胡青牛求恳,临睡时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难同当之意。胡青牛只作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心中却暗暗称奇:「这小子果是和常儿不大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夫,替张无忌烧灸奇经八脉的各处穴道。十二经常脉犹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犹如湖海,蓄藏积贮,因之要除去奇经八脉间的阴毒,却又为难得多。胡青牛潜心拟了一张药方,却邪扶正,补虚泄实,用的却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张无忌服了之後,寒战半日之後,精神竟健旺了许多。

午後胡青牛又替张无忌针灸。张无忌以言语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气,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冷冷的道:「我胡青牛那『蝶谷医仙』的外号,说来有点名不副实,『仙』之一字,何敢妄称?旁人叫我『见死不救』,我才喜欢。」

其时他正在针刺张无忌腰腿间的『五枢穴』这一穴乃足少阳和带脉之会,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张无忌道:「人身上这个带脉,可算是最为古怪的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没有带脉的?」胡青牛一怔,道:「瞎说!怎能没有带脉?」张无忌原是信口胡吹,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况这带脉我看也没多大用处。」

胡青牛道:「带脉比较奇妙,那是不错的,但岂可说它无用?世上庸医不明其中精奥,针药往往误用。我着用一部『带脉论』,你拿去一观便知。」说着走入内室,取了一部薄薄的黄纸手抄本出来,交给他。

张无忌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道:「十二经和奇经七脉,皆上下周流。惟带脉起小腹之间,季胁之下,环身一周,洛腰而过,如束带之状。冲、任、督三脉,同起而异行,一源而三歧,皆洛带脉──」跟着评述古来医书中的错误之处,『十四经发挥』一书中说带脉只四穴,「针灸大成」一书中说带脉凡六穴,其实共有十穴,其中两穴忽隐忽现,若有若无,最为难辨。张无忌一路翻阅下去,虽然不明其中奥义,却也知此书见识不凡,於是就他指摘前人的错误之处,提出来请教。

胡青牛甚是欢喜,一路用针,一路解释,待得替他带脉上的十个穴道都刺过了金针,让他休息了片刻,说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针灸经』尤是我心血所寄。」从内室取了一部厚达十二卷的手书医经出来。

胡青牛明知这小孩不明医理,然他长年荒谷隐居,终究寂寞。前来求医之人虽然络绎不绝,但人人只赞他医术如神,这些话他於二十年前便早已听得厌了。其实他毕生真正自负之事,还不在『医术』之精,而是於『医学』大有发明创见,道前贤之所未道。他自知这些成就实是非同小可,却只能孤芳自赏,未免寂寞。此时见这少年乐於读他的着作,隐隐有知己之感,便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

张无忌翻将阅来,只见每一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穴道部位,药材份量,下针的时刻深浅,无不详为注明。他心念一动:「我查阅以下,且看有无医治常大哥身上伤势的法门?」於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学篇」中的「掌伤治法」,但见红沙掌、铁沙掌、毒沙掌、绵掌、开山掌、破碑掌──各种掌力伤人的症状、急救、治法,无不备载,待看到一百八十余种掌力之後,赫然出了「截心掌」。

张无忌大喜,当下细细读了一谝,文中对「截心掌」的掌力论述甚详,但治法却说得极为简略,只说「当从『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穴着手,御阴阳五行之变,视寒、暑、燥、湿、风五候,应伤者喜、怒、忧、思、恐五情下药。」

须知中国医道,变化多端,并无定规,同一病症,医者常视寒暑、昼夜、剥复、盈虚、终始、动静、男女、大小、内外──诸般牵连而定医疗之法,变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规,因之良医与庸医判若云泥。这其间的奥妙,张无忌自是全然不懂,当下将这治法看了几遍,牢牢记住。那「掌伤治法」的最後一项,乃是「玄冥神掌」,述了伤者症状後,在『治法』二字之下,注着一字:『无』。

张无忌将医经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说道:「胡先生这部『子午针灸经』博大精深,晚辈是十九不懂,还请指点。甚麽叫做『御阴阳五行之变』?」

胡青牛解释了几句,突然省悟,说道:「你要问如何医治常遇春吗?嘿嘿,别的可说,这一节却不说了。」

张无忌无可奈何,只得自行去医书中查考,胡青牛任他自看,却也不加禁止。张无忌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钻研,不但将胡青牛的十余种着作都翻阅了一过,其余『黄帝内经』、『华佗内昭图』、『王叔和脉经』、『孙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焘外台秘要』等等医学经典,都一页页的翻阅,只要与医治截心掌之法中所提到的语句有关的,便细读沉思。每日辰申两时,胡青牛则给他施针灸艾,以除寒毒。

如此过了数日,张无忌没头没脑的乱读一通,虽然记了一肚皮医理药方,但医道何等精妙,他年少学浅,岂能在数天之内便即明白?屈指一算,到得蝴蝶谷来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说常遇春之伤,若在七天之内由他医治,可以痊癒,否则纵然治好,也是武功尽失。常遇春在门外草地上已躺了六天六晚,倒了这日,却又下起雨来。胡青牛眼见他处身泥潭积水指摘,仍是毫不理会。张无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的医书中,除了你自己的着作之外,每一部书中都道,医者须有济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医术,却这等见死不救,那又算得是甚麽良医了?」

到了晚上,雨更加大了兼之电光闪闪,一个霹雳紧跟着一个霹雳。张无忌把牙一咬,心想:「便是把常大哥医坏了那也无法可想。」当下从胡青牛的药柜中取了八根金针,走到常遇春身畔,说道:「常大哥,这几日小弟竭尽心力,研读胡先生的医书,虽是不能通晓,但时日紧迫,不能再行拖延。小弟只有冒险给常大哥下针,若是不幸出了岔子,小弟也不独活便是。」

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说那里话来?你快快给我下针施治。若是天幸得救,正好羞我胡师伯一羞。倘若两针三针将我扎死了,也好过在这污泥坑中活受罪。」

张无忌双手颤抖,细细摸准常遇春的穴道,战战兢兢的将一枚金针从他『关元穴』中刺了下去。他未练过针灸之术,施针的手段自是极为拙劣,只不过照着胡青牛每日给他施针之法,倚样葫芦而已。胡青牛的金针乃软金所制,非有深湛内力,不能使用。张无忌用力稍大,那针登时弯了,再也刺不进去,只得拔将出来又刺。自来针刺穴道,决无出血之理,但他这麽毛手毛脚的一番乱搅,常遇春『关元穴』上登时鲜血涌出。『关元穴』位处小腹,乃人身要害,这一出血不止,张无忌心下大急,更是手足无措起来。

忽听得身後一阵哈哈大笑之声,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胡青牛双手负在背後,悠闲自得,笑嘻嘻的瞧着他弄得两手都染满了鲜血。张无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关元穴』流血不止那怎麽办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麽办,可是何必跟你说?」张无忌昂然道:「现下咱们也一命换一命,请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时死在你面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我说过不治,总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过见死不救,又不是摧命的无常,你死了於我有甚麽好处?便是死十个张无忌,我也不会救一个常遇春。」

张无忌知道再跟他多说徒然白费时光,心想这金针太软,我是用不来的,这时候也没处去找到别样金针,便是铜针铁针也寻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成几根光滑的竹签,在常遇春『紫宫』、『关元』、『天池』四处穴道中紮了下去。竹签硬中带有韧性,刺入穴道後居然并不流血。过了半晌,常遇春呕出几大口黑血来。

张无忌不知自己乱刺一通之後是使他伤上加伤,还是竹针见效,逼出了他体内的瘀血,回头看胡青牛时,见他虽是一脸讥嘲之色,但也隐然带着几分赞许。张无忌知道这几下竹针刺穴并未全错,於是进去乱翻医书,穷思苦想,拟了一张药方。他虽从医书上得知某药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甚麽模样,牛膝、熊胆是怎麽样的东西,却是一件也不识得,当下硬着头皮,将药方交给煎药的僮儿,说道:「请你照方煎一副药。」

那僮儿将药方拿去呈给胡青牛看,问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中哼了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三声,说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没有死人了。」张无忌抢过药方,将几味药的份量减少了一半。那僮儿便依方煎药,煎成了浓浓的一碗。

张无忌将药碗端到常遇春口边,含泪道:「常大哥这副药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实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极,妙极,这叫做盲医治瞎马。」闭了眼睛,仰脖子将一大碗药喝得涓滴不存。

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呕血。张无忌在雷电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着他,直折腾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

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药居然吃不死人,看来我的伤竟是减轻了好多。」张无忌大喜,道:「小弟的药还使得吗?」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常遇春』,那是说常常会遇到你这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只是你用的药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里,便如几十把小刀自在乱削乱砍一般。」

张无忌道:「是,是。看来份量确是稍重了些。」

其实他下的药量岂止『稍重』,直是重了好几倍,又无别般中和调理之药为佐,一味的急冲猛攻。他虽从胡青牛的医书中找到了对症的药物,但用药的『君臣佐使』之道,却是全不通晓,若非常遇春体质强壮,雄健过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呜呼了。

胡青牛盥洗已毕,慢慢踱将出来,见常遇春脸色红润,精神健旺,不禁吃了一惊,暗想:「一个聪明大胆,一个体魄壮健,这截心掌的掌伤,倒给他治好了。」

当下张无忌又开了一张调理补养的方子,甚麽人参、鹿茸、首乌、茯苓,诸般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胡青牛家中所藏药材,无一而非珍品,药力特别浑厚。如此调补了十来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尽复旧观,对张无忌道:「小兄弟,我身上伤势已然痊癒,你每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咱们就此别过。」

这一个多月之中,张无忌与他共当患难,相互舍命全交,已结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别,自是恋恋不舍,但想常遇春终不能长此相伴,只得含泪答应。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须难过,三个月後,我再来探望,其时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尽,便送你去武当山和你太师父相会。」

他走进茅舍,向胡青牛拜别,说道:「弟子伤势痊可,虽是张兄弟动手医治,但全凭师伯医书指引,又服食了师伯不少珍贵的药物。」胡青牛点点头,道:「那算不了甚麽。你伤势已癒,所减者也不过四十年的寿算而已。」常遇春不懂,问道:「甚麽?」胡青牛道:「依你体魄而言,至少可活八十岁。但那小子用药有误,下针时手劲方法不对,以後每逢阴雨雷电,你便会周身疼痛,大概在四十岁上,便要见阎王去了。」

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济世报国,若能建立功业,便三十岁亦已足够,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纵然年过百岁,亦是徒然多耗粮食而已。」胡青牛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了。(按:『明史?常遇春传』:「(常遇春)暴疾卒,年仅四十。」)

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常遇春一再摧他回去,两人才挥泪而别。张无忌心下暗暗立志:「我糊里胡涂的医错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损四十年寿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损,难道日後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我总要设法医得他和以前一样无异。」

※※※

自此胡青牛每日为张无忌施针用药,消散他体内的寒毒。张无忌却孜孜不倦的阅读医书,记忆药典,遇有疑难不明之处,便向胡青牛请教。这一着大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详加指点。有时张无忌提一些奇问怪想,也颇能触发胡青牛以前从未想到的某些途径。他初时打算将张无忌治癒之後,便即下手将他杀死,但这时觉得这少年一死谷中便少了唯一可以谈得来的良伴,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发觉,张无忌无名指外侧的『关冲穴』、臂弯上二寸的『清冷渊』、眉後陷中『丝竹空』等穴道下针後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这些穴道均属『手少阳三焦经』。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为五脏六腑的六腑之一,自来医书中说得玄妙秘奥,难以捉摸(按:中国医学的三焦,具医家言,当即知人体的各种内分泌而言。今日科学昌明,西医对内分泌之运用和调整仍是所知不多,自来即为医学中一项极困难的部门。)胡青牛潜心苦思,使了许多巧妙方法,始终不能将张无忌体内散入三焦的寒毒逼出。十多日中,累得他头发也白了十余根。

张无忌见他劳神焦急,十分苦恼,心下深为感激,又是不安,说道:「胡先生,你已尽心竭力为我驱毒。世上人人都要死的,我这散入三焦中的阴毒驱除不出,那是命数使然,你也不必太过费心,为了救我一命而有损身子。」

胡青牛哼了一声,淡淡的道:「你瞧不起我们明教、天鹰教,我几时要救你性命了?只是我治不好你,未免显得我『蝶谷医仙』无能。我要治好你之後,再杀了你。」

张无忌打了个寒噤,听他说来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当一回事,知他既说出了口,决计不再变更,叹了口气,说道:「我看我身上的寒毒终是驱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会死的。世人似乎只盼别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学武功,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吗?」

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悠悠的道:「我少年之时潜心学医立志济世救人,可是救到後来却不对了。我救活了的人,竟反过来狠狠的害我。有一个少年,在贵州苗疆中了金蚕蛊毒,那是无比的剧毒,中者固然非死不可,而且临死之前身历天下诸般最难当的苦楚。我三日三晚不睡,耗尽心血救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又把我的亲妹子许配给他为妻。那知後来他却害死了我亲妹子。你道此人是谁?他今日正是名门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脑人物啊。」

张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精神极是苦恼,心中油然而起怜悯之意,暗想:「原来他生平经历过不少惨事,这才养成了『见死不救』的性子。」问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是谁?」胡青牛咬牙切齿的道:「他──他便是华山派的掌门人鲜于通。」张无忌道:「你怎不去找他算帐?」

胡青牛叹道:「我前後找过他三次,都遭惨败,最後一次险些命丧他手。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机智绝伦,他的外号便叫『神算子』,我实在远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身为华山派掌门,人多势众。我明教这些年来四分五裂,教内高手自相残杀,个个都是自顾不暇,无人能够相助,再说,我也耻於求人。这场怨仇,只怕是报不成了。唉,我苦命的妹子,我自幼父母见背,兄妹俩相依为命──」说到这里,眼中泪光莹然。

张无忌心想:「他其实并非冷酷无情之人。」胡青牛突然厉声喝道:「今日我说的话,从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给别人知晓,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张无忌本想挺撞他几句,但忽地心软,觉得此人遭际之惨,亦不下於己,便道:「我不说就是。」胡青牛摸了摸他头发,叹道:「可怜,可怜!」转身进了内堂。

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又察觉他散入三焦的寒毒总归难以驱除,即以精深医术与他调理,亦不过多延数年之命,竟对他变了一番心情。虽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见他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日日指点他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方脉针灸之术。张无忌潜心钻研,学得极是用心。胡青牛见他悟心奇高,对『黄帝虾蟆经』、『西方子明堂灸经』、『太平圣惠方』、『针灸甲乙经』、孙思邈『千金方』等医学尤有心得,不禁叹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又得我这个百世难逢的明师,不到二十岁,该当便能和华佗、扁鹊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言下之意自是说等你医术学好,寿命也终了,这般苦学,又有何用?张无忌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他决意要学成高明医术,待见到常遇春时,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以如原状,又盼能令俞岱岩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这是他的两大心愿,若能於如愿以偿之後自己寿元再尽,也无所憾了。

※※※

谷中安静无事,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有余,张无忌已是一十四岁。这两年之中,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三丰知他病况颇有起色,十分欣喜,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以求痊癒。张三丰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赠,都说对他甚是想念记挂,由於门派有别,便前来探视。张无忌对太师父和六位师叔伯也是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时便回武当山去相见。常遇春又说起谷外消息,近年来蒙古人对汉人的欺压日甚,众百姓衣食不周,群盗并起,眼见天下大乱;同时江湖上自居名门正派者和被目为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也是逾趋激烈,双方死伤均重,冤仇越结越深。

常遇春每次来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数日即去,似乎教中事务颇为忙碌。

一日晚间,张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着医书『此事难知』,觉得昏昏沉沉的甚是困倦,当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更觉头痛得厉害,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食,走到庭上,只见日影西斜,原来已是午後。他吃了一惊:「这一觉睡得好长,看来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的脉搏,却无异状,更是暗惊:「莫非我阴毒发作,阳寿已尽?」

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见房门紧闭,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听胡青牛道:「无忌,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你自个儿读书罢。」张无忌应道:「是。」他关心胡青牛病势,说道:「先生,让我瞧瞧你喉头好不好?」胡青牛低沉着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对镜照过,并无大碍,已服了牛黄犀角散。」

当天晚上,僮儿送饭进房,张无忌跟进去,只见胡青牛脸色憔悴,躺在床上。胡青牛挥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甚麽病?那是天花啊。」张无忌看他脸上手上,果有点点红斑,心想天花之疾发作时极为厉害,调理不善,重则致命,轻则脸麻皮,胡青牛医道精湛,虽染恶疾,自无後患,但终究不禁担心。

胡青牛道:「你不可再进我房,我用过的碗筷杯碟均须用沸水煮过,你和僮儿不可混用。」沉吟片刻,又道:「无忌,你还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个月,免得我将天花传给了你。」张无忌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开,谁来服侍你?我好歹比这两个僮儿多懂些医理。」胡青牛道:「你还是避开的好。」但说了良久,张无忌总是不肯。这几年来两人朝夕与共,胡青牛虽然性子怪僻,师生间自然而然已颇有情谊,何况临难相避实是大违张无忌的本性。胡青牛道:「好罢,那你决不能进我房来。」

如此过了三日,张无忌晨夕在房外问安,听胡青牛虽然话声嘶哑,精神倒还健旺,饭量反较平时为多,料想无碍。胡青牛每日报出药名份量,那僮儿便煮了药给他递进去。

到第四天下午,张无忌坐在草堂之中,诵读『黄帝内经』中那一篇「四气调神大论」,读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大病已成而後药之。乱已成而後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不禁暗暗点头,心道:「这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要跟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那确是来不及了。国家扰乱後再去平变,虽然复归安定,也已元气大伤。疾病也当在疾病尚未发作之时着手。胡先生的天花是外感,却不能未病先治。」又想到内经「阴阳应像大论」中那几句话:『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脏者,半死半生也。』心道:「良医见人疾病初萌,即当治理。病入五脏後再加医治,已只一半把握了。似我这般阴毒散入五脏六腑,何止半死半生,简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赞叹前贤卓识、行复自伤之际,忽听得隐隐蹄声,自谷外直响进来,不多时已到了茅舍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治病。」

张无忌走到门口,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中牵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模糊,显见身受重伤。那汉子头上绑着一块白布,布上也是染满鲜血,一只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中,看来受伤也是不轻。

张无忌道:「各位来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卧床不起,无法为各位效劳。还是另请高明罢!」那汉子道:「我们奔驰数百里,命在旦夕,全仗医仙救命。」

张无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病势甚恶,此是实情,决不敢相欺。」那汉子道:「我三人此番身受重伤,若不得蝶谷医仙施救,那是必死无疑的了。相烦小兄弟禀报一声,且听胡先生如何吩咐。」张无忌:「既是如此,请问尊姓大名。」那汉子道:「我三人贱名不足道,便请说是华山派鲜掌门的弟子。」说到这里,身子摇摇欲坠,已是支持不住,猛地里嘴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

张无忌一凛,心想:「华山派鲜於通是胡先生的大仇人,不知他对此如何处置。」走到胡青牛房外,说道:「先生,门外有三人身受重伤,前来求医,说是华山派鲜门的弟子。」胡青牛「咦」的一声,怒道:「不治不治,快赶出门去!」

张无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汉子说道:「胡先生病体沉重,难以见客,还请原谅。」那汉子皱起眉头,正待继续求恳,伏在马背上的一个瘦小汉子忽地抬起头来,伸手弹出,只见金光闪动,拍的一声,一件小小暗器击在草堂正中桌上。那瘦汉子说道:「你拿这朵金花去给『见死不救』看,说我三人都是给这金花的主儿打伤的。那人眼下便来寻他的晦气,『见死不救』若是治好了我们的伤,我们三人便留在这里,助他御敌。我三人武功便算不济,也总是多三个帮手。」

张无忌听他说话大剌剌的,远不及第一个汉子有礼,走近桌边,只见那暗器是一朵黄金铸成的梅花,和真梅花一般大小,白金丝作的花蕊,打造得十分精巧。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这一弹手劲甚强,金花嵌入桌面,竟然取不出来,只得拿过一把药镊,挑了几下,方才取出,心想:「这瘦汉子的武功不弱,但在这金花主儿手下却伤得这般厉害,他说那人要来寻仇,倒须跟先生说知。」於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转述了那瘦小汉子的话。

胡青牛道:「拿进来我瞧。」张无忌轻轻推开房门,揭开门帘,但见房内黑沉沉的宛似夜晚,他知天花病人怕风畏光,窗户都用毡子遮住。胡青牛脸蒙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张无忌暗自心惊:「不知青布之下,他脸上的痘疮生得如何?病好之後,会不会成为麻皮?」胡青牛道:「将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去。」

张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房,还没掩上房门,听胡青牛道:「他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绝不相干。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劳他三个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地下。张无忌和他相处两年有余,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神医却也是武学高手,虽在病中,武功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胡先生实是病重──」猛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马车向谷中驰来。

张无忌走到门外,只见马车驰得甚快,转眼间到了门外,顿然而止。车座上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从车中抱出一个秃头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吗?崆峒门下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没说出口,身子幌了几下,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在地。说也凑巧,拉车的两匹健马也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沫,同时跪倒。

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远道急驰而来,途中毫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诸人之中,有崆峒派的长老在内,这秃头老者当日虽然没曾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携扶,都是身上有伤。

张无忌皱起眉头,不等这干人走近,朗声说道:「胡先生染上了天花,自身难保,不能为各位治伤。请大家及早另寻名医,以免耽误了伤势。」

待得那干人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个个脸如白纸,竟无半点血色,身上却没有伤痕血迹,看来都是受了内伤。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秃头老者简捷和投掷金花的瘦小汉子点了点头,三人相对苦笑,原来三批人都是相识的。张无忌好奇心起,问道:「你们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伤吗?」那胖子道:「不错。」那最先到达、口喷鲜血的汉子问道:「小兄弟贵姓?跟胡先生怎生称呼?」张无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知道胡先生说过不治,那是决计不治的,你们便赖在这里也没用。」

说话间,先後又有四个人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一齐求恳要见胡青牛。

张无忌大感奇怪:「蝴蝶谷地处偏僻,除了魔教中人,江湖上知者甚少,这些人或属崆峒,或隶华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约而同的受伤,又不约而同的赶来求医?」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要取这些人的性命看来也非难事,却何以只将各人打得重伤?」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恳,有的一声不响,但都是磨着不走,眼见天色将晚,十四个人挤满了一间草堂。煮饭的僮儿将张无忌所吃的饭菜端了出来。张无忌也不跟他们客气,自顾自的吃了,翻开医书,点了油灯阅读,对这十四人竟是视而不见,心想:「我既学了胡先生的医术,也得学一学他『见死不救』的功夫。」

※※※

夜阑人静,茅舍中除了张无忌翻读书页、伤者粗重的喘气之外,再无别的声息。突然之间,屋外山路上传来了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音,足步缓慢,走向茅舍而来。

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妈,屋子里有灯火,这就到了。」从声音听来,女孩年纪甚幼。一个女子声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

张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似乎是纪晓芙姑姑。」只听那女孩道:「医生定会给你治的。妈,你别怕,你痛得好些了吗?」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张无忌听到这里,再无怀疑,纵身抢到门口,叫道:「纪姑姑是你吗?你也受了伤吗?」月光之下,之间一个青衫女子携了一个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侠纪晓芙。

她在武当山见到张无忌时,他未满十岁,这是相隔将近五年,张无忌自孩童成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里认得出来,一愕之下,道:「你──你──」

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罢?我是张无忌。在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去世那天,曾见过你一面。」

纪晓芙「啊」的一声惊呼,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却携了一个女儿,张无忌是自己未婚夫殷梨亭的师侄,虽然年少,终究难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胀得满脸通红。她受伤本是不轻,一惊之下,身子摇幌,便要摔倒。

她小女儿只有八、九岁年纪,见母亲快要摔跤,忙双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济得甚事?眼见两人都要摔跌,张无忌抢上扶住纪晓芙肩头,道:「纪姑姑,请进去休息一会。」扶着她走进草堂。灯火下之间她左肩和右肩都受了极厉害的刀剑之伤,包紮的布片上还在不断渗出鲜血,又听她轻声咳嗽不停,无法自止。

张无忌此时医术,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听得她咳声有异,知是肺叶受到了重大的震荡,便道:「纪姑姑,你右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

当下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她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处穴道上刺了下去。其时他的针灸之术,与当年医治常遇春时自已有天壤之别。这两年多来,他跟着胡青牛潜心苦学,於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於见闻阅历,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远,但针灸一门,却已学到了这位『医仙』的七、八成本领。

纪晓芙初见他取出金针,还不知他的用意,那知他手法极快,一转眼间,七枚金针便分别刺入了自己穴道,她这七处要穴全属手太阴肺经,金针一到,胸口闭塞之苦立时大减。她又惊又喜,说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这里,又学会了这样好的本领。」

那日在武当山上,纪晓芙见张翠山、殷素素自杀身亡,怜悯张无忌孤苦,曾柔声安慰,又除下自己颈中黄金项圈,要想给他。但张无忌当时心中愤激悲痛,将所有上山来的人,都当作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对纪晓芙出言顶撞,使她难以下台。後来张无忌年纪大後,得知当日父亲和诸师伯叔曾拟和峨嵋诸侠联手,共抗强敌,才知峨嵋派其实是友非敌,而於纪晓芙对他的一番心意,事後回想,心中更常自感激。

两年之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树林中见到纪晓芙力救彭和尚,更觉这位纪姑姑为人极好,至於她何以未婚生子、是否对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纪尚小,於这男女之情全不了然,听过之後便如春风过耳,绝不萦怀。纪晓芙自己心虚,斗然间遇到和殷梨亭相识之人时便窘迫异常,深感无地自容,其实这件事张无忌在两年前便已从丁敏君口中听到,他认定丁敏君是个坏女人,那麽她口中所说的坏事,也就未必是坏。

他这时但见纪晓芙的女儿站在母亲身旁,眉目如画,黑漆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好奇的望着自己。那女孩将口俯在母亲耳边,低声道:「妈,这个小孩便是医生吗?那痛得好些了吗?」纪晓芙听她叫自己为『妈』,又是脸上一红,事以至此,也无法隐瞒,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道:「这位是张家哥哥,他爹爹是妈的朋友。」向张无忌低声道:「她──她叫『不悔』。」顿了顿,又道:「姓杨,叫杨不悔!」张无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有些相像,我叫张无忌,你叫杨不悔。」

纪晓芙见张无忌神色如常,并无责难之意,心下稍宽,向女儿道:「无忌哥哥的本领很好,妈已不大痛啦。」

杨不悔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突然走上前去,抱住张无忌,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她除了母亲之外,从来不见外人,这次母亲身受重伤,急难之中,竟蒙张无忌替她减轻痛苦,心中自是大为感激。她对母亲表示欢喜和感谢,向来是扑在她怀里,在她脸上亲吻,这时对张无忌便也如此。

纪晓芙含笑斥道:「不儿,别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问张无忌道:「你不喜欢吗?为甚麽不要我对你好?」张无忌笑道:「我喜欢的,我也对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也轻轻吻了一下。杨不悔拍手道:「小医生,你快替妈妈的伤全都治好了,我就再亲你一下。」

张无忌见这个小妹妹天真活泼,甚是可爱。他十多年来,相识的都是年纪大过他很多的伯伯叔叔,常遇春虽和他兄弟相称,也大了他八岁。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此外从未交过一个小朋友,这时不禁心道:「要是我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妹子,便可常常带着她玩耍了。」他还只十四岁,童心犹是极盛,只是幼历坎坷,实无多少玩耍的机会。

纪晓芙见圣手伽蓝简捷等一干人伤势狼藉,显是未经医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说道:「这几位比我先来,你先瞧瞧他们罢。这会儿我已好得多了。」

张无忌道:「他们是来向胡先生求医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不能医人。这几位却不肯走。纪姑姑,你并非向胡先生求见。小侄在这儿耽得久了,略通一点粗浅的医道,你若信得过,小侄便瞧瞧你的伤势。」

纪晓芙受伤後得人指点,来到蝴蝶谷,原和简捷等人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医,这时听了张无忌这几句话,又见到简捷等一干人的情状,显是那『见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何况张无忌适才给她针治要穴,立时见效,看来他年纪虽小,医道却着实高明,便道:「这可多谢你啦。大国手不肯治,请小国手治疗也是一样。」

当下张无忌请她走到厢房之中,剪破她创口的衣服,发觉她肩臂上共受了三处刀伤,臂骨亦已折断,上臂骨有一处裂成碎片。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极难接续,但在『蝶谷医仙』的弟子看来,却也寻常,於是替她接骨疗伤,敷上生肌活血的药物,再开了一张药方,命僮儿接方煎药。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但忙了个把时辰,终於包紮妥善,说道:「纪姑姑请你安睡一会,待会麻药药性过了,伤口会痛得很厉害。」纪晓芙道:「多谢你啦!」张无忌到储药室中找了些枣子杏脯,拿去给杨不悔吃,那知道她昨晚一夜不睡,这时已经倚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熟。张无忌将枣杏放在她衣袋中,回到草堂。

华山派那口吐鲜血的弟子站起身来,向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只好烦劳小先生给我们治一治,大夥儿尽感大德。」

张无忌学会医术之後,除了替常遇春、纪晓芙治疗之外,从未用过,眼见十四人或内脏震伤,或四肢断折,伤处各有不同,常言道学以致用,确是颇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语,答道:「此处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

那汉子鉴貌辨色,见他推辞得并不决绝,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顶高帽,说道:「自来名医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先生,那知小先生年纪轻轻,竟具这等本领,真是世上少见,还盼显一显身手。」

那富商模样的姓梁胖子道:「我们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头,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扬,江湖上都知小先生医道如神的大名,旦夕之间,小先生便名闻天下了。」

张无忌毕竟年纪幼小,不明世情,给他两人这麽一吹一捧,不免有些欢喜,说道:「名闻天下有甚麽好?胡先生既不肯动手,我也无法。但你们受伤均自不轻,这样罢,我给你们稍减痛楚便是。」於是取出金创药来,要替各人止血减痛。

待得详察每人伤势,不由得越看越是惊奇,原来每人的伤势固有不同,而且伤法甚为奇特,均是胡青牛所授伤科症状中从未提过的。有一人被逼吞服了数十枚钢针,针上而且喂毒,有人肝脏被内力振伤,但医治肝伤的『行间』、『中封』、『阴包』、『五里』诸要穴却都被人用尖刀戳烂,显然下手之人也是精通医理,要叫人无从着手医治。有一人两块肺叶上被钉上两枚长长的铁钉,不断咳嗽咯血。有一人左右两排肋骨全断,可又没伤到心肺。有一人双手被割,却被左手接在臂上,右手接在左臂上,血肉连理,不伦不类。更一一人全身青肿,说是被蜈蚣、蠍子、黄蜂等二十余种毒虫同时蜇伤。

张无忌只看了六七人,已是大皱眉头,心想:「这些人的伤势如此古怪,我是一样都治不来的。这下手伤人的凶手,为何挖空心思,这般折磨人家。」

忽地心念一动:「纪姑姑的肩伤和臂伤却都平常,莫非她另受奇特的内伤,否则何以她一人却是例外?」忙走进厢房,一搭纪晓芙的脉搏,登时吃了一惊,但觉她脉搏跳动忽强忽弱、时涩时滑,显是内脏有异,但为甚麽会变得这样,实是难明其理。

那十四人伤势甚奇,他也不放在心上,暗想其中崆峒派等那些人还和逼死他父母有关,此时受这些怪罪,也算活该,可是纪晓芙的伤却非救不可,於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声道:「先生,你睡了吗?」只听胡青牛道:「甚麽事?不管他是谁,我都不治。」

张无忌道:「是。只是这些人所受之伤,当真奇怪得紧。」将各人的怪伤一一说了。

胡青牛隔着布帘,听得极是仔细,有不明白之处,叫张无忌出去看过回来再说。张无忌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十五人的伤势细细说完。胡青牛口中不断「嗯,嗯」答应,显是在用心思索,过了良久,说道:「哼,这些怪伤,却也难我不到──」

张无忌身後忽有人接口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说:『你枉称名医,可是这十五种怪伤,料你一种也医不了。』哈哈,果然你只有躲将起来,假装生病。」

张无忌回过头来,见说话之人是崆峒派的秃头老者圣手伽蓝简捷。他头上一根毛发也没有,张无忌初时还道他是天生的光头,後来才知是给人涂了烈性毒药,头发齐根烂掉,毒药还在向内侵蚀,只怕数日之内毒性入脑,非大发癫狂不可。这时他双手被同伴用铁链缚住,才不能伸手去抓头皮,否则如此奇痒难当,早已自己抓得露出骨头了。

胡青牛淡淡的道:「我治得了也罢,治不了也罢,总之我是不会给你治的。我瞧你尚有七、八日之命,赶快回家,还可和家人儿女见上一面,在这里罗哩罗唆,究有何益?」

简捷头上痒得实在难忍,熬不住将脑袋在墙上乱擦乱撞,手上的铁链叮当急响,气喘吁吁的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儿早晚便来找你,我看你也难得好死,大家联手,共抗强敌,不是胜於你躲在房中待毙吗?」胡青牛道:「你们倘若打得过他,早已杀了他啦!我多你们这十五个脓包帮手,有甚麽用?」

简捷哀求一阵,胡青牛不再理睬。简捷暴跳如雷,喝道:「好,左右是个死,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狗窝。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做翻你这贼大夫,大夥儿一起送命。」

这时外边又走进一人,正是先前呕血那人,他伸手入怀,掏出一柄峨嵋刺,点在简捷胸口,冷冷的道:「你得罪胡前辈,我姓薛的先跟你过不去。你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啊,而就先给你这麽一下。」简捷的武功本在这姓薛的之上,但他双手被铁链绑住,无法招架,只有瞪着圆鼓鼓的一双大眼,不住喘气。

那姓薛的朗声道:「胡前辈,晚辈薛公远,是华山鲜於门下弟子,这里给你老人家磕头啦!」说着跪了下去,磕了几个响头。简捷心中登时生出一丝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这小子磕头软求,或者能成。薛公远行过大礼,又道:「胡前辈身有贵恙,那是我们没福。这里有一位小兄弟医道高明,还请胡前辈允可,让他给我们治一治。我们身上所带的歹毒怪伤,除了蝶谷医仙的弟子,普天下再也没有旁人治得好的了。」

胡青牛冷冷的道:「这孩子名叫张无忌,他是武当派弟子,乃『银钩铁划』张翠山张五侠的儿子,张三丰的再传弟子。我胡青牛是明教中人,是你们名门正派所不齿的败类,跟他这种高人子弟有甚麽干系?他自己身中阴毒,求我医治,可是我立过重誓,除非是明教中人,决不替人治伤了毒。这姓张的小孩不肯入我明教,我怎能救他性命?」

薛公远心中凉了半截,初时只道张无忌是胡青牛弟子,那麽他本领虽然不及师父,遇到疑难之处,胡青牛定肯指点,不料他也是个求医被拒的病人。

只听胡青牛又道:「你们赖在我家里不走,哼哼,以为我便肯发善心吗?你们问问这小孩,他赖在我家里多久啦。」薛公远和简捷一齐望着张无忌,只见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比,又比了一比。薛公远道:「二十天?」张无忌道:「整整两年另两个月。」简薛二人面面相觑,都透了一口长气。

胡青牛道:「他便再赖十年,我也不能救他性命。一年之内,缠结在他五脏六腑中的阴毒定要发作,无论如何不过明年此日。我胡青牛当年曾对明尊立下重誓,便是生我的父亲,我自己的亲生儿女,只要不是明教弟子,我便不能用医道救他们性命。」

简捷和薛公远垂头丧气,正要走出,胡青牛呼道:「这个武当派的少年也懂一点医理,他武当派的医理虽然远远不及我明教,但也还不至於整死人。他武当派肯救也好,见死不救也好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没牵连。」

薛公远一怔,听他话中之意,似是要张无忌动手,忙道:「胡前辈,这位小侠若肯出手相救,我们便有活命之望了。」胡青牛道:「他救不救,关我屁事?无忌,你听着,在我胡青牛屋中,你不可妄使医术,除非出我家门,我才管不着。」薛公远和简捷本觉有望,这时一听此言,又是呆了,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

张无忌却比他们聪明得多,当即明白,说道:「胡先生有病在身,你们不可多打搅他,请跟我出来。」三人来到草堂。张无忌道:「各位,小可年幼识浅,各位的伤势又是大为怪异,是否医治得好,殊无把握。各位若是信得过的便容小可尽力一试,生死各凭天命。」

这当儿众人身上的伤处或痛或痒、或酸或麻,无不难过得死去活来,便是有砒霜毒药要他们喝下去,只要解得一时之苦,那也是甘之如饴,听了张无忌的话,人人大喜应诺。

张无忌道:「胡先生不许小可在他家中动手,以免治死了人,累及『医仙』的令誉,请大家到门外罢。」众人却又踌躇起来,眼见他不过十四、五岁,本领究竟有限,在『医仙』家中多少有些倚仗,这出门去治,别给他乱搅一阵,伤上加伤,多受无谓的痛苦。

简捷却大声道:「我头皮痒死了,小兄弟,请你先替我治。」说罢便叮叮当当的拖着铁链,走出门去。

张无忌沉吟半晌,到储药室中检了南星、防风、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花蕊石等十余味药物,命僮儿在药臼中捣烂,和以热酒,调成药膏,拿出去敷在简捷的光头之上。药膏着头,简捷痛得惨叫一声,跳了起来,他不住口的大叫:「好痛,痛得命也没了。嘿,还是痛的好,比那麻痒可舒服多了。」他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在草地上来回疾走,连叫:「痛得好,他妈的,这小子真有点儿本领。不,张小侠,我姓简的多谢你才成。」

众人见简捷头痒立时见功,纷纷向张无忌求治。这时有一人抱着肚子,在地下不住打滚大声呼号,原来他是被逼吞服了三十余条活水蛭。那水蛭入胃不死,附在胃壁和肠壁之上吸血。张无忌想起医书上载道:水蛭遇蜜,化而为水。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於是命僮儿取过一大碗蜜来,命那人服了下去。

如此一直忙到天明,纪晓芙和女儿杨不悔醒了出房,见张无忌忙得满头大汗,正替各人治伤。纪晓芙便帮着包紮伤口,传递药物。只有杨悔无忧无虑,口中吃着杏脯蜜枣,追扑蝴蝶为戏。

直到午後,张无忌才将各人的外伤整治完竣。出血者止血,疼痛者止痛。但各人的伤势均是古怪复杂,但理外伤,仅为治标。张无忌回房睡了几个时辰,睡梦中听得门外呻吟之声大作,跳起身来,只见有几人固是略见痊可,但大半却反见恶化。他束手无策,只得去说给胡青牛听。

胡青牛冷冷的道:「这些人又不是我们明教中人,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张无忌灵机一动,说道:「假如有一位明教弟子,体外无伤,但腹内瘀血胀壅,脸色红肿,昏闷欲死,先生便如何治法?」胡青牛道:「倘若是明教弟子,我便用山甲、归尾、红花、生地、灵仙、血竭、桃仙、大黄、乳香、没药,以水酒煎好,再加童便,服後便泻出瘀血。」

张无忌又道:「假若有一明教弟子,被人左耳灌入铅水,右耳灌入水银,眼中涂了生漆,疼痛难当,那便如何?」胡青牛勃然怒道:「谁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张无忌道:「那人果是歹毒,但我想总要先治好那明教弟子耳目之伤,再慢慢问他仇人的姓名踪迹。」胡青牛思索片刻,说道:「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我便用水银灌入他左耳,铅块溶入水银,便随之流出。再以金针深入右耳,水银可附於金针之上,慢慢取出。至於生漆入眼,试以螃蟹捣汁敷治,或能化解。」

如此这般,张无忌将一件件疑难医案,都假托为明教弟子受伤,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自然明知他的用意,却也教以治法。但那些人的伤势实在太怪,张无忌依法施为之後,有些法子不能见效,胡青牛便潜心思考,另拟别法。

如此过了五、六日,各人的伤势均日渐痊癒。纪晓芙所受的内伤原来乃是中毒。张无忌诊断明白後,以生龙骨、苏木、土狗、五灵脂、千金子、蛤粉等药给她服下,解毒化淤,再搭她脉搏,便觉脉细而缓,伤势渐轻。

这时众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个凉棚,地下舖了稻草,席地而卧。纪晓芙在相隔数丈外另有一个小小茅舍,和女儿共住,那是张无忌请各人合力所建。那十四人本是纵横湖海的豪客,这时命悬张无忌之手,对这少年的吩咐谁都不敢稍有违拗。张无忌这番忙碌虽然辛苦,但从胡青牛处学到了不少奇妙的药方和手法,也可说大有所获。

这一天早晨起来,察看纪晓芙的脸色,只见她眉心间隐隐有一层黑气,似是伤势又有反覆,消解了的毒气再发作出来,忙搭她脉搏,叫她吐些口涎,调在『百合散』中一看,果是体内毒性转盛。张无忌苦思不解,走进内堂去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叹了口气,说了治法。张无忌依法施为,果有灵效。可是简捷的光头却又溃烂起来,腐臭难当。数日之间,十五人的伤势都是变幻多端,明明已痊癒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间,忽又转恶。

张无忌不明其理,去问胡青牛时,胡青牛总道:「这些人所受之伤大非寻常,倘若一医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来,苦苦求我?」

这天晚上,张无忌睡在床上,潜心思索:「伤势反覆,虽是常事,但不致於十五人个个如此,又何况一变再变,真是奇怪得紧。」直到三更过後,他想着这件事,仍是无法入睡。忽听得窗外有人脚踏树叶的细碎之声,悄然放轻了脚步走过。

张无忌好奇心起,伸舌湿破窗纸,向外张望,之间一个人的背影一闪,隐没在槐树之後,瞧这人的衣着,宛然便是胡青牛。

张无忌大奇:「胡先生起来作甚?他的天花好了吗?」但胡青牛这般行走,显是不愿被人瞧见,过了一会,见他向纪晓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暗道:「他是去欺侮纪姑姑吗?我虽非他的敌手,这件事可不能不管。」纵身从窗中跳出,蹑足跟随在胡青牛後面,之间他悄悄进了茅舍。那茅舍於仓卒之间胡乱搭成,无墙无门,只求聊避风雨而已,旁人自是进出自如。

张无忌大急,快步走到茅舍背後,伏地向内张望,之见纪晓芙母女偎倚着在稻草垫上睡得正沉,胡青牛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投在纪晓芙的药碗之中,当即转身出外。张无忌一瞥之下,见他脸上仍用青布幪住,不知天花是否已癒,一刹那间,心中恍然大悟,背上却出了一阵冷汗:「原来胡先生半夜里偷偷前来下毒,是以这些人的伤病终是不愈。」

但见胡青牛又走入了简捷、薛公远等人所住的茅棚,显然也是去偷投毒药,等了好一会不见出来,想是对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不相同,不免多费时光。张无忌轻步走进纪晓芙的茅舍,拿起药碗一闻,那碗中本来盛的是一剂『八仙汤』,要她清晨醒後立即服食,这时却多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便在此时,听得外面极轻的脚步声掠过,知是胡青牛步入卧室。

张无忌放下药碗,轻声叫道:「纪姑姑,纪姑姑!」纪晓芙武功不弱,不来耳目甚灵,虽在沉睡之中,只要稍有响动便即惊觉,但张无忌叫了数声,她终是不醒。张无忌只得伸手轻摇她的肩头,摇了七、八下,纪晓芙这才醒转,惊问:「是谁?」张无忌低声道:「纪姑姑,是我无忌。你那碗药给人下了毒,不能再喝,你拿去倒在溪中,一切别动声色,明日跟你细谈。」纪晓芙点了点头。张无忌生怕给胡青牛发觉,回到自己卧室之外,仍从窗中爬进。

次日各人用过早餐,张无忌和杨不悔追逐谷中蝴蝶,越追越远。纪晓芙知他用意,随後跟来。这几天张无忌带着杨不悔玩耍,别人见他三人走远,谁也没有在意。走出里许,到了一处山坡,张无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纪晓芙对女儿道:「不儿,别追蝴蝶啦,你去找些野花来编三个花冠,咱们每人戴一个。」杨不悔很是高兴,自去采花摘草。

张无忌道:「纪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仇怨,为甚麽要下毒害你?」

纪晓芙一怔,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识,直到今日,也是没见过他一面,那里谈得上『仇怨』两字?」微一沉吟,又道:「爹爹和师父说起胡先生时,只称他医术如神,乃当世医道第一高手,只可惜身在明教,走了邪路。我爹爹和师父跟他也不相识。他,他为甚麽要下毒害我?」

张无忌於是将昨晚见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说了,又道:「我闻到你那碗『八仙汤』中,有铁线草和透骨菌的刺鼻味。这两味药本来也有治伤之效,但毒性甚烈,下的份量决不能重,尤其和八仙汤中八味药均有冲撞,於你身子大有损害。虽不致命,可就缠绵难愈了。」纪晓芙道:「你说余外十四人也是这样,这事更加奇怪。就算我爹爹或是峨嵋派无意中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

张无忌答道:「纪姑姑,这蝴蝶谷甚是隐僻,你怎地会知这里?那打伤你的金花主人却又是谁?这些事跟我无关,原是不该多问,但眼前之事甚是跷蹊,请你莫怪。」

纪晓芙脸上一红,明白了张无忌话中之意,他是生怕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关,说起来令她尴尬,便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能瞒你甚麽?何况你待我和不儿都很好,你年纪虽小,我满腔的苦处除了对你说之外,这世上也没有可以吐露之人了。」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她取出手帕,拭了拭眼泪,道:「自从两年多前,我和一位师姊因事失和之後,我便不敢去见师父,也不敢回家──」张无忌道:「哼,那『毒手无盐丁敏君』坏死了!姑姑,你也不用怕她。」纪晓芙奇道:「咦,你怎地知道?」张无忌便述说那晚他和常遇春如何躲在树林之中、如何见到她相救彭和尚。纪晓芙悠悠叹了口气,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人的耳目,又怎能瞒过?」张无忌道:「姑姑,殷六叔虽然为人很好,但你要是不欢喜他,不嫁给他又有甚麽要紧?下次我见到殷六叔时,请他不要逼你便是。」

纪晓芙听他说得天真,将天下事瞧得忒容易,不禁苦笑,缓缓说道:「孩子,也不是我有意对不起你殷六叔,当时我是事出无奈,可是──可是我也没後悔──」瞧着张无忌天真纯洁的脸孔,心想:「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张白纸,这些男女情爱之事,还是别跟他说的好,何况眼前之事,也不见得与此有关。」说道:「我和丁师姊闹翻之後,从此不回峨嵋,带着不儿,在此以西三百余里的舜耕山中隐居。两年多来,每日只和樵子乡农为伴,倒也逍遥安乐。半个月前,我带了不儿到镇上去买布,想给不儿缝几件新衣,却在墙角上看到白粉笔画着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剑,粉笔的印痕甚新。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门的讯号,我看到後自是大为惊慌,沉吟良久,自忖我虽和丁师姊失和,但曲不在我,我也没做任何欺师叛门之事,今日说不定同门遇难,不能不加援手,於是依据讯号所示,一直跟到了凤阳。

「在凤阳城中,又看到了讯号,我携同不儿,到了临淮阁酒楼,只见酒楼上已有七、八个武林人士等着,崆峒派的圣手伽蓝简捷、华山派薛公远他们三个师兄弟都在其内,可是并无峨嵋同门。

「我和简捷、薛公远他们以前见过的,问起来时,原来他们也是看到同门相招的讯号,各自赶到这儿赴约,到底为了甚麽事,却是谁也不知。

「这日等了一天,不见我峨嵋派同门到来,後来却又陆续到了几人,有神拳门的,有丐帮的,都说是接到同门邀约,到临淮阁酒楼聚会。第二天又有几个人到来,但个个是受人之约,没一个是出面邀约的。大家商量,都起了疑心:莫非是受了敌人的愚弄?

「可是我们聚在临淮阁酒楼上的一十五人,包括了九个门派。每个门派传讯的记号自然各不相同,而且均是严守秘密,若非本门中人,见到了决不知其中含意。倘若真有敌人暗中布下阴谋,难道他竟能尽知这九个门派的暗号?我一来带着不儿,生怕遇上凶险;二来我也确是不愿和同门相见,既见并非同门求援,当下带了不儿便想回家。

「我正要走下酒楼,忽听得楼梯上笃笃声响,似是有人用棍棒在梯级上敲打,跟着一阵咳嗽之声,一个弓腰曲背、白发如银的老婆婆走了上来。她走几步,咳嗽几声,显得极是辛苦,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扶着她左臂。我见那婆婆年老,又是身有重病,便闪在一旁,让她先走上来。那小姑娘神清骨秀,相貌甚是美丽。那婆婆右手撑着一根白木拐杖,身穿布衣,似是个贫家老妇,可是左手拿着的一串念珠却是金光灿烂,闪闪生光。我凝神一看,只见那串念珠的每一颗念珠,原来都是黄金铸成的一朵朵梅花──」

张无忌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纪晓芙点头道:「不错!可是当时却有谁想得到?」她从怀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铸梅花,正和张无忌曾拿去给胡青牛所看的那朵一般无异。张无忌大奇,他这几天来一直记挂着那个『金花的主人』,料想他不知是个多麽狰狞可怖、凶恶厉害的人物,但听纪晓芙如此说,却是个身患重病的老婆婆,实大出他意料之外。

纪晓芙又道:「那老婆婆上得楼来,又是大咳了一阵。那小姑娘道:『婆婆,你服颗药罢?』那老婆婆点头,小姑娘取出一个瓷瓶,从瓶中倒出一颗药丸,老婆婆慢慢嘴嚼了咽下,接连说了几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一双老眼半开半闭,喃喃的道:『只有十五个,嗯,你问问他们,武当派和崑仑派的人来了没有?』

「她走上酒楼之时,谁也没加留神,但忽然听到她说了那两句话,几个耳朵灵的江湖朋友一齐转过头来,待得见到这麽一个老态龙锺的贫妇,都道是听错了话。那小姑娘朗声道:『喂,我婆婆问你们,武当派和崑仑派有人来了没有?』众人都是一呆,谁也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崆峒派的简捷才道:『你们是谁?』那老婆婆弯着腰又咳嗽起来。

「突然之间,一股劲风袭向我胸口。这股劲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却迅捷无比,我忙伸掌挡格,登时胸口闭塞,气血翻涌,站立不定,便即坐倒在楼板之上吐出了几口鲜血。我在茫无所措之中,但见那老婆婆身形飘动,东按一掌,西击一拳,中间还夹着一声声的咳嗽,顷刻间将酒楼上其余一十四人尽数击倒。她出手如此突如其来,身法既快,力道又劲,我们一十五人竟没一个能还得一招半式,每人不是穴道被点,便是受内力震伤了腑脏。那老婆婆左手连扬,金花一朵朵从她念珠串上飞出,一朵朵的分别打在十五人的臂上。她转过身来,扶着那小姑娘,说道:『阿弥陀佛!』便颤巍巍的走下楼去。只听得她拐杖着地,发出缓慢的笃笃之声,一步步远去,偶尔还有一两声咳嗽从楼下传来。」

纪晓芙说到这里,扬不悔已编好了一个花冠,笑嘻嘻的走来,道:「妈,这个花冠给你戴。」说着给母亲戴在头上。

纪晓芙笑了笑,继续说道:「当时酒楼之中,一十五人个个软瘫在楼板上,有的还能呻吟几声,有的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杨不悔惊道:「妈,你在说那个恶婆婆吗?别说,别说,我怕得很。」纪晓芙道:「乖孩子,你再去采花儿编个花冠,给无忌哥哥戴。」

杨不悔望着张无忌,问到:「你喜欢甚麽颜色的?」张无忌道:「要红色的,嗯,还要白色的,越大越好。」杨不悔张开双手道:「这麽大吗?」张无忌道:「好,就是这麽大。」杨不悔拍手走开,说道:「我编好了你可不许不戴。」

纪晓芙续道:「我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见十多人走了过来,都是酒楼中的酒保、掌柜的、厨子等等,将我们抬入了厨房。不儿这时早已吓得不住声的大哭,跟在我身旁。那掌柜的手中拿着一张单子,指着简捷道:『在他头上涂这药膏。』便有个酒保将事先预备定当的药膏涂在简捷头上。那掌柜看看单子,指着一人道:『砍下他的右手,接在他左臂上。』两名厨师取过利刃,依言施行。他说到我的时候,幸好还没甚麽古怪的苦刑,只喂我服了一碗甜甜的药水。我明知其中必有剧毒,但当时只有受人摆布的份儿,如何能够反抗?

「我们一十五人给他们稀奇古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後,那掌柜的说道:『你们每人都已身受不治之伤,没一个能活得过十天半月。但金花的主人说道:她老人家跟你们原本无冤无仇瞧你们怪可怜见儿的。便大发慈悲,指点一条生路,你们赶快到女山湖蝴蝶谷去,恳求一个号称「蝶谷医仙」的胡青牛施医。要是他肯出手,那麽每人都有活命之望,否则当世没一人能救你们性命。这胡青牛又有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你们若不是死磨烂缠,他是决计不肯动手的。你们跟胡青牛说,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叫他早预备後事罢!』他说完之後,更详细指明路径,大夥儿便到了这里。」

张无忌越听越奇,道:「纪姑姑,如此说来,那临淮阁酒楼中的掌柜、厨师、酒保等一干人,都是那恶婆婆的一夥了?」

纪晓芙道:「看来那些人都是她的手下,那掌柜的按照恶婆婆单子上书明的法子,对我们施这些酷刑,直到今天,我还是半点也不明白,为甚麽那恶婆婆要干这桩怪事?她若跟我们有仇,要取我们性命原是举手之劳。倘若存心要我们多吃些苦头,想出这些恶毒的法儿来痛加折磨,为甚麽又指点我们来向胡先生求援?又说她不久便来找胡先生寻仇,难道用这些千奇百怪的法儿将我们整治一顿,是为了试一试胡先生的医道?」

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这个金花婆婆既要跟胡先生为难,按理说,胡先生原该将你们治好,齐心合力,共御大敌。否则他口说不肯施治,为甚麽又教了我各种解决的方术,施用起来,确是甚具灵效,这麽说,那是他明里不救、暗中假手我来救人了。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们,半夜里却又偷偷前来下毒,令你们死不死、活不活的。真是奇怪之极了。」

两人商量良久,想不出半点缘由。杨不悔已编了一个大花冠,给张无忌戴在头上。

张无忌道:「纪姑姑,以後除非是我亲手给你端来的汤药,你千万不可服用。晚上你手边要放兵刃,以防有人加害。眼前你还不能便去,等我再配几剂药给你服了,内伤无碍之後,乘早带了不悔妹妹逃走罢。」

纪晓芙点点头,又道:「孩子,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测,你跟他同住,也非善策,不如咱们一起走罢。」张无忌道:「嗯,他一向对我倒是挺好的。他本来说,要治好我身上阴毒之後,再将我害死,但他既然治不好,自也不用出手害我了。本来咱们这时便走,最是稳妥,但如何医治姑姑内伤,我还有几处不明,须得再请教胡先生。」纪晓芙道:「他既在暗中下毒害我,那麽教你的方术只怕也是故意不对。」

张无忌道:「那又不然。胡先生教我的法子,却又是效验如神。这中间的是非,我是分辨得出的。奇就奇在这里。我本来想,那金花的主人要来为难胡先生,他身在病中,我可不能在他有难之时离他而去。但胡先生的病显然是假装的。」

当天晚上,张无忌睁眼不睡,到得三更时分果然又听到胡青牛悄悄从房中出来,到纪晓芙的茅棚中去下毒。这般过了三日,纪晓芙因不服毒药,痊癒得极快。简捷、薛公远他们却好了又发,反反覆覆,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已然大出怨言,说张无忌的医道太过低劣。张无忌也不理会,暗想过了今晚,便可和纪晓芙母女脱身远走,自己阴毒难除,也不回武当山去了,免得太师父和诸师伯叔伤心,找个荒僻的所在,静悄悄的一死便了。

这晚临睡之时,张无忌想明天一早便要离去,胡青牛虽然古怪,待自己毕竟不错,若非得他医治,焉能活到今日?这两年多来,又蒙他传授不少医术,相处一场,临别也颇感黯然,於是走到他房外,问候了几句,又想起那金花婆婆早晚要来寻事,不知他何以抵御,不禁为他担心,说道:「胡先生,你在蝴蝶谷中住了这麽久,难道不厌烦吗?干麽不到别的地方玩玩?」

胡青牛一怔,道:「我有病在身,怎能行走?」张无忌道:「套一辆骡车,就可以走了。只要用布幪住车门车窗,密不通风,也就是了。你若愿意出门,我陪你去便是。」胡青牛叹道:「孩子,你倒好心。天下虽大,只可惜到处都是一样。你这几天胸口觉得怎样?丹田中寒气翻涌吗?」张无忌道:「寒气日甚一日,反正无药可治,那也任其自然罢。」

胡青牛顿了一顿,道:「我开张救命的药方给你,用当归、远志、生地、独活五味药,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这五味药和自己的病情绝无关联,而且药性颇有冲突之处,以穿山甲作药引更是不通,问道:「先生,这些药份量如何?」胡青牛怒道:「份量越重越好。我已跟你说了,还不快快滚出去?」

这些年来,胡青牛跟张无忌谈论医理药性,当他是半徒半友,向来颇有礼貌,这时竟然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叱,张无忌一听之下,不由得怒气冲冲的回到卧房,心道:「我好意劝你远行避祸,没来由却遭这番折辱,又胡乱开这张药方给我,难道我会上当吗?」躺在床上,只是想着适才胡青牛的无礼言语,正要朦胧入睡,忽地想起,「当归、远志──那有份量越重越好之理?莫非──莫非他说当归,乃是『该当归去』之意?」

一想到『当归』或是『该当归去』之意,跟着便想:『远志』是叫我『志在远方』、『高飞远走』,『生地』和『独活』的意思明白不过,自是说如此方有生路,方能独活,那『防风』呢?嗯,是说『须防走漏风声』;又说『二更时分以穿山甲为引,急服』,『穿山甲』,那是叫我穿山逃走,不可经由谷中大路而行,而且须二更时急走。

这麽一想,对胡青牛这张药不对症、莫名其妙的方子,登时豁然尽解,跳起身来,转念又想:「胡先生必知眼前大祸临头,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可是此刻敌人未至,他为甚麽不明明白白跟我说,却打这个哑谜?若是我揣摩不出,岂非误事?此刻二更已过,须得快走。」暗想胡先生必有难言之隐,因是这些日子中始终不走,说不定暗中已安排了对付大敌的巧妙机关,他虽叫我『防风』、『独活』,但纪姑姑母女却不能不救。

当下悄悄出房,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只见纪晓芙躺在稻草上,却另有一人弯着腰,俯在纪晓芙身前。这一晚是月半,月光从茅棚的空隙中照射进来,张无忌见那人方巾蓝衫、青布幪脸,正是胡青牛,瞬息间千百个疑团涌向心间。

只见胡青牛左手捏住纪晓芙的脸颊,逼得她张开嘴来,右手取出一颗药丸,便要喂入她口中。张无忌见情势危急,急忙跃出,叫道:「胡先生,你不可害人──」

那人一惊回头,便松开了手,砰的一响,背上已被纪晓芙一掌重重击中。他身子软倒,蒙在脸上的青布也即掀开了半边。

张无忌一看之下,忍不住惊呼,原来这人不是胡青牛,秀眉粉脸,却是个中年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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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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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鍼其肤兮药其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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