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东西永隔如参商

第三十回 东西永隔如参商

殷离唱了这几句小曲,接着又唱起歌来,这一回的歌声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和中土曲子浑不相同,细辩歌声,辞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她反反覆复唱这两句曲子,越唱越低,终於歌声随着水声风声,消没无踪。

各人想到生死无常,一人飘飘入世,实如江河流水,不知来自何处,不论你如何英雄豪杰,到头来终於不免一死,飘飘出世,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张无忌只觉掌里赵敏的纤指寒冷如冰,微微颤动。

谢逊忽道:「这首波斯小曲,是韩夫人教她的,二十余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顶上也曾早已听到过一次。唉,想不到韩夫人绝情如此,竟会对这孩子痛下毒手。」

赵敏问道:「老爷子,韩夫人怎麽会唱波斯小曲,这是明教的歌儿吗?」

谢逊道:「明教传自波斯,这首波斯曲子跟明教有些渊源,却不是明教的歌儿。这曲子是两百多年前波斯一位着名的诗人峨默做的,据说波斯人个个会唱。当日我听韩夫人唱了这歌颇受感触,问起来历,她曾详细说给我听。」

「其时波斯大哲野芒设帐授徒,门下有三个杰出的弟子:峨默长於文学,尼若牟擅於政事,霍山武功精强。三人意气相投,相互誓约,他年祸福与共,富贵不忘。後来尼若牟青云得意,做到教王的首相。他两个旧友前来投奔,尼若牟请於教王,授了霍山的官职。峨默不愿居官,只求一笔年金,以便静居研习天文历数,饮酒吟诗。尼若牟一一依从,相待甚厚。

「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阴谋叛变。事败後结党据山,成为威震天下的一个宗派首领。该派专以杀人为务,名为依斯美良派,当十字军之时,西域提起『山中老人』霍山之名,无不心惊色变。其时西域各国君王丧生於『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计其数。韩夫人言道,极西海外有一大国,叫做英格兰,该国国王爱德华得罪了山中老人,被他遣人行刺,国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后舍身救夫,吸去伤口中毒液,国王方得不死。霍山不顾旧日恩义,更遣人刺杀波斯首相尼若牟。首相临死时口吟峨默诗句,便是这两句『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了。韩夫人又道,後来『山中老人』一派武功为波斯明教中人习得。波斯三使武功诡异古怪,料想便出於这山中老人。」

赵敏道:「老爷子,这个韩夫人的性儿,倒像那山中老人。你待她仁至义尽,她却阴谋加害於你。」谢逊叹道:「世人以怨报德,原是寻常得紧,岂足深怪?」

赵敏低头沉吟半晌,说道:「韩夫人位列明教四王之首,武功却不见得高於老爷子啊。昨晚与波斯三使动手之际,她何以又不使千蛛万毒手的毒招?」谢逊道:「千蛛万毒手?韩夫人不会使啊。似她这等绝色美人,爱惜容颜过於性命,怎肯练这门功夫?」

张无忌、赵敏、周芷若等都是一怔,心想金花婆婆相貌丑陋,从她目前的模样瞧来,即使再年轻三、四十岁,也谈不上『绝色美人』四字,鼻低唇厚、四方脸蛋、耳大招风,这面型是决计改变不来的。赵敏笑道:「老爷子,我瞧金花婆婆美不到那里去啊。」

谢逊道:「甚麽?紫衫龙王美若天仙,二十余年前乃是武林中第一美人,就算此时年事已高,当年风姿仍当彷佛留存唉,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赵敏听他说得郑重,隐约觉得其中颇有蹊跷,这个丑陋佝偻的病妪,居然是当年武林中的第一美人,说甚麽也令人难以置信,问道:「老爷子,你名震江湖,武功之高,那是不消说的了。白眉鹰王自创教宗,与六大门派分庭抗礼,角逐争雄逾二十年。青翼蝠王神出鬼没,那日在万安寺中威吓於我,要毁我容貌,此後思之,常有余悸。金花婆婆武功虽高,机谋虽深,但要位列三位之上,未免不称,却不知是何缘故?」

谢逊道:「那是殷二哥、韦四弟和我三人心甘情愿让她的。」

赵敏道:「为甚麽?」突然格格一笑,说道:「只因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英雄难过美人关,三位大英雄都甘心拜服於石榴裙下吗?」她是番邦女子,不拘尊卑之礼,心中想到,便肆无忌惮的跟谢逊开起玩笑来。

谢逊竟不着恼,叹道:「甘心拜服於石榴裙下的,岂止三人而已?其时教内教外,盼获戴绮丝之青睐者,便说一百人,只怕也说得少了。」赵敏道:「戴绮丝?那便是韩夫人吗?这名字好怪?」谢逊道:「她来自波斯,这是波斯名字。」

张无忌、赵敏、周芷若都吃了一惊,齐声道:「她是波斯人吗?」

谢逊奇道:「难道你们都瞧不出来?她是中国和波斯女子的混种,头发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肤白如雪,和中原女子大异。」

赵敏道:「不,不!她是塌鼻头,眯着一对小眼,跟你所说的全然不同。张公子,你说是不是?」张无忌道:「是啊。难道她也像苦头陀一样,故意自毁容貌?」

谢逊问道:「苦头陀是谁?」张无忌道:「便是明教的光明右使范遥。」当下将范遥自毁容貌、到汝阳王府去卧底之事简略说了。谢逊叹道:「范兄此举,苦心孤诣,大有功於本教,实非常人所能。唉,这一半也可说是出於韩夫人所激啊。」

赵敏道:「老爷子,你别卖关子了,从头至尾说给我们听罢。」

谢逊「嗯」了一声,仰头向天,出神了半晌,缓缓说道:「二十年前,那时明教在阳教主统领之下,好生兴旺。这日光明顶上突然来了三个波斯胡人,手持波斯总教教主手书,谒见阳教主。信中言道,波斯总教有一位净善使者,原是中华人氏,到波斯总教後久居其地,入了明教,颇建功勳,娶了波斯女为妻,生有一女。这位净善使者於一年前逝世,临死时心怀故土,遗命要女儿回归中华。总教教主尊重其意,遣人将他女儿送来光明顶上,盼中土明教善予照拂。阳教主自是一口答应,请那女子进来。那少女一进厅堂,登时满堂生辉,但见她容色照人,明艳不可方物。当她向阳教主盈盈下拜之际,大厅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无不震动。护送她来的三个波斯人在光明顶上留了一宵,翌日便即拜别。这位波斯艳女黛绮丝便在光明顶上住了下来。」

赵敏笑道:「老爷子,那时你对这位波斯艳女便深深锺情了,是不是?不用害羞,老老实实的说出来罢。」谢逊摇头道:「不!那时我正当新婚,和妻子极是恩爱,妻子又怀了孕,我怎会另生他念?」赵敏「哦」了一声,暗悔失言,她知谢逊的妻儿均为成昆所杀,这是无意间提起,不免引起他伤心,忙道:「对啦,对啦!怪不得韩夫人说,当年她嫁与银叶先生,光明顶上人人反对,只有阳教主和你仍然待她很好。想来阳教主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儿,而且为人厉害,将丈夫收得服服贴贴。」

谢逊道:「阳教主慷慨豪侠,黛绮丝的年纪尽可做得他女儿。何况波斯总教教主托他照拂,阳教主待她自是仁至义尽,决无他念。阳教主夫人是我师父成昆的师妹,是我师姑。阳教主对夫人是十分爱重的。」成昆杀他全家,虽然在他心底仇恨逾久逾深,但提到成昆的名字之时,却只淡淡的一言带过,便与说到常人无异。

赵敏道:「苦头陀范遥据说年轻时是个美男子,他对黛绮丝定是十分倾心的了?」

谢逊点头道:「那是一见锺情,终於成为铭心刻骨的相思。其实何止范兄如此,见到黛绮丝之美色而不动心的男子只怕很少。不过明教教规严峻,人人以礼自持,就是有谁对黛绮丝致思慕之忱的,也都是未婚男子。那知黛绮丝对任何男子都是冷若冰霜,丝毫不假辞色,不论是谁对她稍露情意,便被她痛斥一顿,令那人羞愧无地,难以下台。我师姑阳夫人有意撮合,想要她与范遥结为夫妻。黛绮丝一口拒绝,说到後来,她竟当众横剑自誓,说道她是决计不嫁人的,如要逼她婚嫁,她宁死不屈。这麽一来,众人的心也都冷了。

「过了半年,有一天海外灵蛇岛来了一人,自称姓韩,名叫千叶,是阳教主当年仇人的儿子,上光明顶来是为父报仇。众人见这姓韩的青年貌不惊人,居然敢独上光明顶,来向阳教主挑战,无不哈哈大笑。但阳教主却神色郑重,接以大宾之礼,大排筵席的款待。宴後向众兄弟说起情由,原来阳教主当年和他父亲一言不合动手,以一掌『大九天手』击得他父亲重伤,跪在地下,站不起身。当时他父亲言道,日後必报此仇,只是知道自己武功已无法再进,将来不是叫儿子来,便是叫女儿来。阳教主道: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他必奉让三招。那人道:招是不须让的,但如何比试,却要他子女选定。阳教主当时也答允了。事过十余年,阳教主早没将这事放在心上,那知这姓韩的竟然遣他儿子到来。

「众人都想: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光明顶来,必有惊人的艺业,但阳教主武功之高,几已说得上当世无敌,除了武当派的张三丰真人,谁也未必胜得他一招半式。这姓韩的能有多大年纪,便有三个五个同伴齐上,阳教主也不会放在心上。所担心的只是不知他要出甚麽为难的题目。

「第二天,那韩千叶当众说明昔日的约言,先把言语挤住阳教主,令他无从食言,然後说了题目出来。他竟是要和阳教主同入光明顶的碧水寒潭之中一决胜负。

「他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惊得呆了。碧水寒潭冰冷彻骨,纵在盛暑,也向来无人敢下,何况其时正当隆冬?阳教主武功虽高,却不识水性,这一下到碧水寒潭之中,不用比武,冻也冻死了,淹也淹死了。当时圣火厅中,群雄齐声斥责。」

张无忌道:「这件事当真为难得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阳教主曾答允过那姓韩的,比武的方法由他子女选择,这韩千叶前辈选定水战,按理说阳教主无法推托。」

赵敏反握他手掌,捏了一捏,轻轻笑道:「是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明教教主何等身份,岂能食言而肥,失信於天下?答允了人家的事,总当做到。」

他这话说的是张无忌,再提一下二人之间的誓约。谢逊却那里知道,说道:「正是如此。当日韩千叶朗声说道:『在下孤身上得光明顶来,原没盼望能活着下山。众位英雄豪杰尽可将在下乱刀分屍,除了明教之外,江湖上谁也不会知晓。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杀了区区一人,有何足道?各位要杀,上来动手便是。』众人一听,倒不能再说甚麽了。

「阳教主沉吟半晌,说道:『韩兄弟,在下当年确与令尊有约。好汉子光明磊落,这场比武是在下输了。你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韩千叶手腕一翻,亮出一柄晶亮灿烂的匕首,对准自己心脏,说道:『这匕首是先父遗物,在下只求阳教主向这匕首磕上三个响头。』群雄一听,无不愤怒,堂堂明教教主,岂能受此屈辱?但阳教主既然认输,按照江湖规矩,不能不由对方处置。眼前情势已十分明白,韩千叶此番拚死而来,受了阳教主这三个头後,他势必立即以匕首往自己心口一插,以免死於明教群豪手下。

「霎时之间,大厅之竟无半点声息。光明左右使逍遥二仙、白眉鹰王殷二哥、彭莹玉和尚等人,平素均是足智多谋,但当此难题,却也都一筹莫展。韩千叶此举,明明是要逼死阳教主,以雪父亲当年重伤跪地之辱,然後自杀。

「便在紧迫万分之际,黛绮丝忽然越众而前,向阳教主道:『爹爹,他人生了个好儿子,你难道便没生个好女儿?这位韩爷为他父亲报仇,女儿就代爹爹接他招数。上一代归上一代,下一代归下一代,不可乱了辈分。』众人都是一愕:『怎麽她叫阳教主作爹爹?』但即会意:『她冒充阳教主的女儿,要解此困厄。』均想:『瞧她这般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知是否会武?就算会武,也必不高,至於入碧水寒潭水战,更加不必谈起。』

「阳教主尚未回答,韩千叶已冷笑道:『姑娘要代父接招,亦无不可。倘若姑娘输了,在下仍要阳教主向先父的匕首磕三个头。』他眼见黛绮丝既美且弱,那里将她放在眼里?黛绮丝道:『倘若尊驾输了呢?』韩千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黛绮丝道:『好!咱们便去碧水寒潭!』说着当先便行。阳教主忙摇手道:『不可!此事不用你牵涉在内。』黛绮丝道:『爹爹,你不用担心。』跟着便盈盈拜了下去。这一拜,便算拜了阳教主为义父。

「阳教主见她显是满有把握,而除此之外,实在亦无他法,只得听她主张。当下众人一齐到山阴的碧水寒潭。其时北风正烈,只到潭边一站,已然寒气逼人,内力稍差的便已觉得不大受用。潭水早已结成厚冰,望下去碧沉沉地,深不见底。

「阳教主心想不该要黛绮丝为他送命,昂然道:『乖女儿,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我来接韩兄的高招。』说着除下外袍,取出一柄单刀,他是决意往潭中一跳,从此不再起来了。黛绮丝微微一笑,说道:『爹爹,女儿从小在海边长大,精熟水性。』说着抽出长剑,飞身跃入潭中,站在冰上,剑尖在冰上划了个径长两尺的圆圈,左足踏上,擦的一声轻响,已踏陷那块圆冰,身子沉入了潭中。」

其时海上寒风北来,拂动各人的衣衫。谢逊说道:「当时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今日回想,便如是昨天刚过的事一般。黛绮丝那日穿了一身紫色衣衫,她在冰上这麽一站,当真胜如凌波仙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破冰入潭,旁观群豪,无不惊异。那韩千叶见到她入水的身手,脸上狂傲之色登时收起,手执匕首,跟着跃入了潭中。

「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绿,从上边望不到二人相斗的情形,但见潭水不住幌动。过了一会,幌动渐停,但不久潭水又激荡起来。明教群豪都极为担心,眼见他二人下潭已久,在水底岂能长久停留?又过一会,突然一缕殷红的鲜血由绿油油的潭水中渗将上来。众人更是忧急,不知是不是黛绮丝受了伤。蓦地里忽喇一声响,韩千叶从冰洞中跳了上来,不住的喘息。众人见他先上,一齐大惊,齐问:『黛绮丝呢?黛绮丝呢?』只见他空着双手,他那柄匕首却插在他右胸,两边脸颊上各划了一条长长的伤痕。

「众人正惊异间,黛绮丝犹似飞鱼出水,从潭中跃上,长剑护身,在半空中轻飘飘的转了个圈子,这才落在冰上。群雄欢声大作。阳教主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谁都料想不到,这样千娇百媚的一个姑娘,水底功夫竟这般了得。黛绮丝向韩千叶瞧了一眼,说道:『爹爹,这入水性不差,念他为父报仇的孝心,对教主无礼之罪,便饶过了罢?』阳教主自然答允,命神医胡青牛替他疗伤。

「当晚光明顶上大排筵席,人人都说黛绮丝是明教的大功臣,若非她挺身出来解围,阳教主一世英名付於流水。当下安排职司,阳夫人赠她个『紫衫龙王』的美号,和鹰王、狮王、蝠王三王并列。我们三王心甘情愿让她位列四王之首。她此日这场大功,可将三王过去的功绩都盖下去了。後来我们三个护教法王和她兄妹相称,她便叫我『谢三哥』。

「不料碧水寒潭这一战,结局竟大出各人意料之外。韩千叶虽然败了,不知如何,竟然赢得了黛绮丝的芳心。想是她每日前去探伤,病榻之畔,因怜生爱,从歉种情,等到韩千叶伤癒,黛绮丝忽然禀明教主,要嫁与此人。

「各人听到这个讯息,有的伤心失望,有的愤恨填膺。这韩千叶当日逼得本教教主以下人人狼狈万状,本教的护教法王岂能嫁与此人?有些脾气粗暴的兄弟当面便出言侮辱。黛绮丝性子刚烈,仗剑站在厅口,朗声说道:『从今而後,韩千叶已是我的夫君。那一位侮辱韩郎,便来试试紫衫龙王的长剑!』众人见事已如此,只有恨恨而散。

「她与韩千叶成婚,众兄弟中倒有一大半没去喝喜酒。只有阳教主和我感激她这场解围之德,出力助她排解,使她平安成婚,没出甚麽岔子。但韩千叶想入明教,终以反对的人太多,阳教主也不便过拂众意。事过不久,阳教主夫妇突然同时失踪,光明顶上人心惶惶。众人四下追寻之际,有一晚光明右使范遥竟见韩夫人黛绮丝从秘道之中出来。」

张无忌一凛,道:「她从秘道中出来?」

谢逊道:「不错。明教教规极严,这秘道只有教主一人方能去得。范遥惊怒之下,上前责问。韩夫人道:『我已犯了本教重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当晚群豪大会,韩夫人仍然只是这几句话。问她入秘道去干甚麽,她说她不愿撒谎,却也不愿吐露真相;问她阳教主去了何处,她说一概不知,至於私入秘道之事,一人作事一人当,多说无益。按理她不是自刎,便当自断一肢,但一来范遥旧情不忘,竭力替她遮掩,二来我在旁说情,群豪才议定罚她禁闭十年,以思己过。那知黛绮丝说道:『阳教主不在此处,谁也管不着我。』」

张无忌问道:「义父,韩夫人私进秘道却是为何?」

谢逊道:「此事说来话长,教中只我一人得知。当时大家疑心多半与阳教主夫妇失踪之事有关,但我力证绝无牵连。光明顶圣火厅中,群豪说得僵了,终於韩夫人破门出教,说道自今而後,再与中土明教没有干系。她是最先倒出明教之人,即日与韩千叶飘然下峰,不知所踪。」

「此後教中众兄弟寻觅教主不得,过了数年,为争教主之位,事情越来越糟。白眉殷二哥竟又下了光明顶,自创天鹰一教。我苦苦相劝,他坚执不听,哥儿俩竟至翻脸。二十余年前王盘山天鹰教扬刀立威,金毛狮王赶去踢他的场子,一来冲着屠龙宝刀,二来也为了出一口当年的恶气,存心要给殷二哥下不了台,让他知道离了明教之後,未必能成甚麽气候。唉,今日思之,却也未免太过意气用事了!」

他长长一声叹息之中,蕴藏着无尽辛酸往事,无数江湖风波。

各人沉默半晌。赵敏说道:「老爷子,後来金花银叶,威震江湖,怎地明教中人都认她不出?那银叶先生自必是韩千叶了,他又怎生中毒毙命?」

谢逊道:「这中间的经过情形,我便毫不知情。想是他夫妇在江湖上行走之时,尽量避开了明教中人。」张无忌说道:「不错。金花婆婆从来不与明教中人朝相。六大派围攻明教之时,她虽到了光明顶上,却不上峰赴援。」

赵敏沉吟道:「可是紫衫龙王姿容绝世,怎能变得如此丑陋?那又不是脸上有甚麽毁损。」谢逊道:「猜想她必是用甚麽巧妙法儿改易了面容。韩夫人一生行事怪僻,其实内心有说不出的苦处。她毕生在逃避波斯总教来人的追寻,那知到头来还是无法逃过。」

张无忌和赵敏齐问:「波斯总教何事寻她?」

谢逊道:「这是韩夫人最大的秘密,本是不该说的。但我盼望你们回灵蛇岛去救她,却是非说不可了。」赵敏惊道:「咱们再回灵蛇岛去?斗得过那波斯三使吗?」

谢逊不答,自行叙述往事:「数百年来,中土明教的教主例由男子出任,波斯总教的教主却向来是女子,且是不出嫁的处女。总教经典中郑重规定,由圣处女任教主,以维护明教的神圣贞节。每位教主接任之後,便即选定教中高职人士的三个女儿,称为『圣女』。此三圣女领职立誓,游行四方,为明教立功积德。教主逝世之後,教中长老聚会,汇论三圣女功德高下,选定立功最大的圣女继任教主。但若此三位圣女中有谁失却贞操,便当处以焚身之罚,纵然逃至天涯海角,教中也必遣人追拿,以维圣教贞善」

他说到这里,赵敏失声道:「难道那韩夫人便是总教三圣女之一?」

谢逊点头道:「正是!当范遥发见她私入秘道之前,其实我已先行发觉。韩夫人当我是知己,便将事实真相一一告知。她在碧水寒潭中与韩千叶相斗,水中肌肤相接,竟然情不自禁,日後病榻相慰,终成冤孽。她知总教总有一天会遣人前来追查,只盼能为总教立一大功,以赎罪愆。她偷入秘道,为的是找寻『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心法,此心法总教失落已久,中土明教却尚有留存。总教遣她前来光明顶,其意便在於此。」

张无忌「啊」的一声,隐隐约约觉得甚麽事情颇为不妥,但到底何事,一时却想不明白。只听谢逊道:「韩夫人数次偷入秘道,始终找不到这武功心法。我知悉後郑重告诫,此事犯我教中大规,实难宽容」赵敏插嘴道:「啊,我知道啦。韩夫人破门出教,为的是要继续偷入秘道,她既不是中土明教中人,再入秘道便不受拘束了。」

谢逊道:「赵姑娘聪明得紧。但光明顶是本教根本重地,岂容外人任意来去?当时我也猜到了她的用意,韩夫人下山之後,我亲自守在秘道口,韩夫人曾亲自上山三次,每次都见到我,这才死了这条心。」

谢逊思索片刻,问道:「那波斯三使的服色,和中土明教可有甚麽不同吗?」张无忌道:「他们都身穿白袍,袍角上也绣有红色火焰嗯,白袍上滚着黑边,这是唯一的小小不同。」谢逊一拍船舷,说道:「是了。总教教主逝世。西域之人以黑色为丧服,白袍上镶以黑边,那是服丧。他们要选立新教主,是以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土,追查韩夫人的下落。」

张无忌道:「韩夫人既是来自波斯,必当知晓波斯三使的怪异武功,怎地不到一招,便给他们制住?」赵敏笑道:「你笨死啦。韩夫人是假装的。她要掩饰自己身份,自不能露出懂得波斯派武功。依我猜想,谢老爷子倘若听从波斯三使的言语,下手杀她,韩夫人当有脱身之计。」谢逊摇头道:「她不肯显示自己身份,那是不错。但说被波斯三使打中穴道之後立即能够脱身,却也未必。她宁可被我一刀杀死,不愿遭那烈火焚身之苦。」

赵敏道:「我说中土明教是邪教,那知波斯明教更加邪得可以。为甚麽定要处女来做教主?为甚麽要将失贞的圣女烧死?」谢逊斥道:「小姑娘胡说八道。每个教派都有历代相传的规矩仪典。和尚尼姑不能婚嫁,不可吃荤,那也不是规矩吗?甚麽邪不邪的?」

※※※

突然之间格格声响,殷离牙关互击,不住寒颤。张无忌一摸她额头,却仍十分烫手,显是寒热交攻,病势极重,说道:「义父,孩儿也想回灵蛇岛去。殷姑娘伤势不轻,非觅药救治不可。咱们尽力而为,便救不得韩夫人,也当救了殷姑娘。」谢逊道:「不错。这位殷姑娘对你如此情意深重,焉能不救?周姑娘、赵姑娘,你两位意下如何?」

赵敏道:「殷姑娘的伤是要紧的,我的伤是不要紧的。不回灵蛇岛去那怎麽成?」

周芷若淡淡的道:「老爷子说回去,大家便回去。」

张无忌道:「须待大露散尽,见到星辰,始辨方向。义父,那流云使连翻两个空心筋斗,却能以圣火令伤我,那是甚麽缘故?」当下两人研讨波斯三使武功的家数,赵敏所学甚博,偶尔也参酌所见,但谈论半天,始终猜不到三人联手功夫的要旨所在。

海上大雾,直至阳光出来方散。张无忌道:「咱们自北方向着东南而来,现下该当向西北划去才是。」他和谢逊、周芷若、小昭四人轮流划船。海上操舟,冲涛破浪实非易易,好在张无忌和谢逊固内力深厚,周芷若和小昭也有相当修为,扳桨划船,只当是锻练武功。

一连数日,一叶孤舟,不停的向西北划去。

这几日中,谢逊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波斯三使怪异的武功,除了向张无忌询问几句之外,甚麽话也不说。到得第六天傍晚,谢逊忽然仔细问周芷若所学的峨嵋派功夫,周芷若据实以答。两人一问一答,直谈到深夜。谢逊神情之间,甚是失望,说道:「少林、武当、峨嵋三派武功,均和九阳真经有关,和无忌所学一般,都偏於阳刚一路。倘若张三丰真人在此,以他阳刚阴柔无所不包的博大武学而与无忌联手,那麽阴阳配合,当可击败波斯三使。但远水救不着近火,韩夫人如落入波斯人手中,那便如何是好?」

周芷若忽然问道:「老爷子,听说百年前武林之中,有些高人精通九阴真经,可有这件事吗?」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曾听太师父说起过『九阴真经』之名,知道峨嵋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之父郭靖、神雕大侠杨过等人,都会九阴真经上的武功,但经中功夫太过艰难,郭襄虽是郭靖的亲生女儿,却也未能学得,听周芷若问起,心想:「难道她峨嵋派的创教祖师,毕竟也传下了一些『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吗?」

谢逊道:「故老相传是这麽说,但谁也不知真假。听前辈们说得神乎其技,当今如果真有谁学得这门武功,和无忌联手应敌,波斯三使自是应手而除。」

周芷若「嗯」了一声,便不再问。

赵敏问道:「周姑娘,你峨嵋派有人会这门武功吗?」周芷若道:「峨嵋派若有人具此神功,先师也不会丧身於万安寺中了。」灭绝师太所以逝世,根源出於赵敏,周芷若对她痛恨已极,日日夜夜风雨同舟,却从来跟她不交一语。此刻赵敏正面相询,便顶撞了她一句。她性格温文,这般说话,已是生平对人最不客气的言语了。赵敏却不生气,只笑了笑。

张无忌不住的扳浆,忽然望着远处叫道:「瞧,瞧!那边有火光。」

各人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西北角上海天相接之处,微有火光闪动。谢逊虽无法瞧见,心下却和众人一般的惊喜,抄起木浆,用力划船。

那火光望去不远,其实在大海之上,相隔有数十里之遥。两人划了大半天,才渐渐接近。张无忌见火光所起之处群山耸立,正是灵蛇岛,说道:「咱们回来啦!」谢逊猛地里「啊哟」一声,叫了起来,说道:「为甚麽灵蛇岛火光冲天?难道他们要焚烧韩夫人吗?」

只听得咕咚一声,小昭摔倒在船头之上。张无忌吃了一惊,纵身过去扶起,但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去,忙拿捏她人中穴道将她救醒,问道:「小昭,你怎麽啦?」小昭双目含泪,说道:「我听说要将人活活烧死,我我心里害怕。」张无忌安慰道:「这是谢老爷的猜测,未必真是如此。就算韩夫人落入了他们手中,咱们立时赶去,多半还能赶得及相救。」小昭抓住他手,求恳道:「公子,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救韩夫人的性命。」张无忌道:「咱们大夥儿尽力而为。」说着回到船尾,提起木浆,鼓动内劲,划得比前更快了。小昭抓起木浆,虽是双手发颤,却奋力划水。

赵敏忽道:「张公子,有两件事我想了很久,始终不能明白,要请你指教。」张无忌听她忽然客气起来,奇道:「甚麽事?」赵敏道:「那日在绿柳庄外,我遣人攻打令外祖、杨左使各位,是这位小昭姑娘调派人马抵挡。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明教教主手下一个小小丫鬟,居然也有这等能耐,真是奇了」谢逊插口问道:「甚麽明教教主?」

赵敏笑道:「老爷子,这时候跟你说了罢,你那位义儿公子,乃是堂堂明教教主,你反倒是他的属下。」谢逊将信将疑,一时说不出话来。赵敏便将张无忌如何出任明教教主之事简略说了一些,但许多细节她也不知。张无忌被谢逊问得紧了,无法再瞒,只得说了六大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自己如何在秘道中获得乾坤大挪移心法等情。

谢逊大喜,站起身来,便在船舱之中拜倒,说道:「属下金毛狮王谢逊,参见教主。」

张无忌忙跪倒还礼,说道:「义父不必多礼。阳教主遗命,请义父暂摄教主之位,孩儿正苦於不克负荷重任,天幸义父无恙归来,实是本教之福。咱们回到中土之後,教主之位,原是要请义父接任的。」谢逊黯然道:「你义父虽得归来,但双目已瞎,『无恙』两字,是说不上的了。明教的首领,岂能由失明之人担任?赵姑娘你心中有那两件事不明白?」

赵敏道:「我想请问小昭姑娘,那些奇门八卦、阴阳五行之术,是谁教的?你小小年纪,怎地会了这一身出奇的本事?」

小昭道:「这是我家传武功,不值郡主娘娘一笑。」赵敏又问:「令尊是谁?女儿如此了得,父母必是名闻天下的高手。」小昭道:「家父埋名隐姓,何劳郡主动问?难道你想削我几根指头,逼问我的武功吗?」她小小年纪,口头上对赵敏竟丝毫不让,提到削指之事,更显然意欲挑起周芷若敌忾同仇之心。

赵敏笑了笑,转头向张无忌道:「张公子,那晚咱们在大都小酒店中第三次叙会,苦头陀范遥前来向我作别,他见到小昭姑娘之时,说了两句甚麽话?」张无忌早将之件事忘了,听她提起,想了一想,才道:「苦大师好像是说,小昭的相貌很像他相识之人。」赵敏道:「不错。你猜苦大师说小昭姑娘像谁?」张无忌:「我怎猜得到?」

※※※

说话之间,小船离灵蛇岛更加近了,只见岛西一排排的停了大船每张白帆上都绘了个大大的红色火焰,帆上都悬挂黑色飘带。

张无忌皱眉道:「波斯总教劳师动众,派来的人可不少啊。」赵敏道:「咱们划到岛後,拣个隐僻的所在登陆,别让他们发见了。」张无忌点头道:「是!」

刚划出三、四丈,突然间大船上号角呜呜,跟着砰砰两响,两枚炮弹打将过来,一枚落在船左,一枚落在船右,激起两条水柱,小船剧幌,几乎便要翻转。大船上有人叫道:「来船快划过来,如若不听将令,立时轰沉。」

张无忌暗暗叫苦,心知适才这两炮敌船志在示威,故意打在小船两侧,现下相距如此之近,敌人瞄准极易,当真一炮轰在船中,六人无一得免,只得划动小船,慢慢靠过去。

三艘敌船的炮口缓缓转动,对准小船。待小船靠近,大船上放下绳梯。张无忌道:「咱们上去,相机夺船。」谢逊摸到绳梯,第一个爬上大船。周芷若一言不发,俯身抱起殷离,从绳梯攀上船去。跟着便是小昭。张无忌抱了赵敏,最後一个攀上。只见船上一干人个个黄发碧眼,身材高大,均是波斯胡人,那流云使等三使却不在其内。

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波斯人问道:「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甚麽?」赵敏道:「我们漂洋遇险,座船沉没,多蒙相救。」那波斯人将信将疑,转头向左在甲板正中上的首领说了几句波斯话。那首领向手下叽哩咕噜的吩咐几句。

小昭突然纵身而起,发掌便向那首领击去。那首领一惊,闪身避过,抓起坐椅,便向小昭砸来。张无忌没料到小昭这麽快便即动手,身形一侧,欺上三尺,伸指将那首领点倒,船上数十名波斯人登时大乱,纷纷抽出兵刃,围了上来。这些人虽然均有武功,但与风云三使相去可就极远。张无忌右手扶着殷离,左手东点一指,西拍一掌。谢逊使开屠龙刀,周芷若挥动长剑,再加上小昭身形灵动,片刻之间,已将船上数十名波斯人料理了。十余人被砍翻在甲板之上,七、八人堕入海中,余下尽数被点中了穴道。

瞬时之间,海旁呼喊声、号角声乱成一片。其余波斯船只靠了过来,船上人众便欲涌上相斗。张无忌提起那波斯首领,跃上横桁,朗声叫道:「谁敢上来,我便将此人一掌劈死。」只听得各船上众人大声呼喊,张无忌一句也听不懂,但见无人跃上船来,想来所擒之人颇有身份,对方心存顾忌,一时不敢来攻。

张无忌跃回甲板,刚放下那个首领,蓦地背後铮的一声响,一件兵刃砸了过来,急忙侧身相避,反脚踢出,迎面一根圣火令击到,左侧又有一根横掠而至。张无忌暗暗叫苦,心想风云三使来得好快,叫道:「大家退入船舱。」提起那个首领,往一根圣火令上迎去。

辉月使急忙收令,但收招急促,下盘露出空隙,张无忌一腿扫去,险些踢中了她小腿。流云、妙风两使自旁急攻,迫使张无忌这一腿未能踢实。拆到第九招上,妙风使左手圣火令斜击甩上,招数怪异无比,堪堪便要点中张无忌小腹。张无忌将那波斯首领的身子一沉。妙风使这一招使得古怪,张无忌这一下却也是极其巧妙,只听得拍的一声响,这一记圣火令正好打在那波斯人的左颊之上。风云三使齐声惊呼,脸色大变,同时向後跃开,交谈了几句波斯话,突然躬身向张无忌手中的波斯人行礼,神色极是恭敬,跟着便即退回。

忽听得号角声此起彼落,一艘大船缓缓驶到,船头上插了十二面绣金大旗。船头上设着十二张虎皮交,有一张空着,其余均有人乘坐。那大船驶到近处,便停住了。赵敏见空着的那张虎皮交排在第六,心念一动,说道:「咱们抓到的此人和大船上那十一人服色相同,看来是他们十二个大首领之一,他位居第六。」谢逊道:「十二个大首领?嗯,总教十二宝树王齐来中土,非同小可。」赵敏问道:「甚麽十二宝树王?」

谢逊道:「波斯总教教主座下,共有十二位大经师,称为十二宝树王,身份地位相当於中土明教的四大法王。这十二宝树王第一大圣,二者智慧,三者常胜,三者掌火,五者勤修,六者平等,七者信心,八者镇恶,九者正直,十者功德,十一齐心,十二俱明。只是十二宝树王以精研教义、精通经典为主,听说并不一定武功高强。这人位列第六,那麽是平等宝树王了。」

张无忌在桅杆边上坐下,将平等王横放在膝盖之上,这人既在波斯总教中地位极高,自己一干人脱险求生,势非着落在他身上不可。俯首见他左颊高高肿起,幸好非致命之伤。想是妙风使一令击出,已知不对,急忙收力,加之这人也有相当内功,颇有抵御之劲。

周芷若和小昭收拾甲板上的众波斯人,将已死的屍首搬入後舱,未死的一一排齐。只见十余艘波斯大船四下围住,各船上的大炮对准了张无忌等人的座船,每一艘船船舷上都站满了波斯人,火把照耀下刀剑闪烁,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张无忌暗暗心惊,别说各船开炮轰击,这成千成百人一涌而上,自己便有三头六臂,也是难以抵挡,纵能仗着绝顶武功脱困,但无论如何不能保护得旁人周全。殷离和赵敏身上有伤,更是危险。

只听得一名波斯人以中国话朗声说道:「金毛狮王听了,我总教十二宝树王俱在此间,你得罪总教之罪,诸宝树王宽於赦免。你速速将船上诸位总教教友献出,自行开船去罢。」谢逊笑道:「谢某又不是三岁小儿,我们一放俘虏,你们船上的大炮还不轰将过来吗?」那人怒道:「你就算不放,我们的大炮便不能轰吗?」

谢逊沉吟道:「我有三个条件,贵方答应了,我们便恭送这里的总教教友上岸。」那人道:「甚麽条件?」谢逊道:「第一,此後总教和中土明教相亲相敬,互不干扰。」那人道:「嗯!第二呢?」谢逊道:「你们放黛绮丝过船,免了她的失贞之罪,此後不再追究。」那人怒道:「此事万万不可。黛绮丝犯了总教大规,当遭焚身之刑,跟你们中土明教有甚麽相干?第三件是甚麽?」谢逊道:「你第二件事也不能答应,何况再说第三件?」那人道:「好!这第二件事就算允了,第三件不妨说来听听。」

谢逊道:「这第三件吗?那可易办之至。你们派一艘小船,跟在我们的座船之後,驶出五十里後,我们见你们不派大船追来,便将俘虏放入小船,任由你们携走。」

那人大怒,喝道:「胡说九道!胡说九道!」

谢逊等都是一怔,不知他说些甚麽。赵敏笑道:「此人学说中国话,可学得稀松平常。他以为胡说八道多一道,那便更加荒唐了。」谢逊和张无忌一想不错,虽然眼前局势紧迫,却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位在『胡说八道』上加一道的人物,乃是诸宝树王中位居末座的俱明宝树王。他听得谢逊等的嘻笑,更是恼怒,一声呼哨,和位列第十一的齐心宝树王纵身跃上船来。

张无忌抢上前去,左掌往齐心王胸口推去。齐心王竟不挡架,伸左手往他头顶抓下。张无忌眼看自己这一掌要先打到他身上,那知俱明王从斜地里双掌推到,接过了他这一掌,齐心王的手指却直抓下来。张无忌向前急冲一步,方得避过,才知他二人攻守联手,便如是个四手四腿之人一般。三人迅如奔雷般拆了七、八招。

张无忌心下暗惊,这二人比之风云三使稍有不及,但武功仍是十分怪异,明明和乾坤大挪移的心法极为相似,可是一到使用出来,总是大为变形,全然无法捉摸,然以招数凌厉巧妙而言,却又远不及乾坤大挪移。似乎这二人都是疯子,偶尔学到了一些挪移乾坤的武功,学得既不到家,又是神智昏乱,胡踢瞎打,常人反倒不易抵御。但两人联守之紧密,和风云三使如出一辙。张无忌勉力抵御,只战了个平手,预计再拆二、三十招,方可占到上风。

便在此时,风云三使齐声呼啸,又攻上船来,同时趋向平等王,只盼将他抢回,以折免失手击了他一令之罪。谢逊举起平等王左右挥舞,划成一个个极大的圈子。风云三使这次如何敢贸然欺前?左趋右闪,想找寻空隙攻上。

蓦地里俱明王闷哼一声,中腿摔倒。张无忌俯身待要擒拿,流云使和辉月使双令齐到,妙风使已抱起俱明王跃回己船。这时齐心王和云月二使联手,配合已不如风云三使严谨,接战数合,眼见难以取胜,三人几声呼哨,便即跃回。

张无忌定了定神,说道:「这一干人似乎学过挪移乾坤之术,偏又学得不像,当真难以对付。」谢逊道:「本教的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源於波斯。但数百年前传入中土之後,波斯本国反而失传,他们所留存的据黛绮丝说只是些不三不四的皮毛,因此才派她到光明顶来,想偷回心法。」张无忌道:「他们武功的根基甚是肤浅,果然只是些皮毛,但运用之际却又十分巧妙。显然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的关键所在,我没揣摩得透。嗯,那挪移乾坤的第七层功夫之中,有一些我没练成,难道便是为此吗?」说着坐在甲板之上,抱头苦思。谢逊等均不出声,生怕扰乱他的思路。

忽然间小昭「啊哟」一声惊呼,张无忌抬起头来,只见风云三使押着一人,走到了十一宝树王之前。那人佝偻着身子,手撑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坐在第二张中的智慧宝树王向她喝问数语,金花婆婆侧着头,大声道:「你说甚麽?我不懂。」智慧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左手一探,已揭下了金花婆婆头上满头白发,露出乌丝如云。金花婆婆头一侧,向左避让,智慧王右手倏出,竟在她脸上揭下了一层面皮下来。

张无忌等看得清楚,智慧王所揭下的乃是一张人皮面具,刹那之间,金花婆婆变成了一个肤如凝脂、杏眼桃腮的美艳妇人,荣光照人,端丽难言。

黛绮丝被人揭穿了本来面目,索性将拐杖一抛,只是冷笑。智慧王说了几句话,她便以波斯话对答。二人一问一答,但见十一位宝树王的神色越来越是严重。

赵敏忽问:「小昭姑娘,他们说些甚麽?」小昭流泪道:「你很聪明,你甚麽都知道。却干麽事先不阻止谢老爷子别说?」赵敏奇道:「阻止他别说甚麽?」

小昭道:「他们本来不知道金花婆婆是谁,後来知道她是紫衫龙王了,但决计想不到紫衫龙王便是圣女黛绮丝。婆婆一番苦心,只盼能将他们骗倒。谢老爷子所提的第二个条款,却要他们释放圣女黛绮丝,虽是好心,可就瞒不过智慧宝树王了。谢老爷子目不见物,自不知金花婆婆装得多像,任谁也能瞒过。赵姑娘,你却瞧得清清楚楚,难道便想不到吗?」

其实赵敏听了谢逊在海上所说的故事,心中先入为主,认定金花婆婆便是波斯明教的圣女黛绮丝,一时可没想到在波斯诸人眼中,她的真面目却并未揭破。她待要反唇相讥,但听小昭语音十分悲苦,隐隐已料到她和金花婆婆之间必有极不寻常的关连,不忍再出重言,说道:「小昭妹子,我确是没想到。若是有意加害金花婆婆,教我不得好死。」

谢逊更是歉疚,当下一句话也不说,心中打定主意,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得相救黛绮丝出险。

小昭泣道:「他们责备金花婆婆,说她既嫁人,又叛教,要要烧死她。」张无忌道:「小昭,你别着急,一有可乘之机,我便冲过去救婆婆出来。」他叫惯了婆婆,其实此时瞧紫衫龙王的本来面目,虽已中年,但丰姿嫣然,实不减於赵敏、周芷若等人,倒似小昭的大姊姊。小昭道:「不,不!十一个宝树王,再加风云三使,你斗他们不过的,不过枉自送了性命。他们这时在商量如何夺回平等王。」

※※※

赵敏恨恨的道:「哼!这平等王便活着回去,脸上印着这几行字,丑也丑死啦。」张无忌问道:「甚麽脸上印着字?」赵敏道:「那黄胡子使者的圣火令一下子打中了他左颊啊,小昭!」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小昭妹子,你识波斯文字吗?」小昭道:「识得。」赵敏道:「你快瞧瞧,这平等王脸上印着的是甚麽字。」

小昭搬起平等王上身,侧过他的头来,只见他左颊高高肿起,三行波斯文深印肉里。原来每根圣火令上都刻得有文字,妙风使误击平等王,竟将圣火令上的文字印在他的肌肉上了。只是圣火令着肉处不过两寸宽、三寸长,所印文字残缺不全。

小昭跟随张无忌连入光明顶秘道,曾将乾坤大挪移心法背诵几遍,虽然未得张无忌吩咐,自己未曾习练,但这武功的法门却记得极熟,其时张无忌在秘道中练至第七层心法时遇有疑难,跳过费解之处不练,小昭曾一一记诵,这时看了平等王脸上的文字,不禁脱口而呼:「那也是乾坤大挪移心法!」

张无忌奇道:「你说是乾坤大挪移心法?」小昭道:「不,不是!我初时一见,以为是了,却又不是。译成中国话,意思是这样:『应左则前,须右乃後,三虚七实,无中生有』甚麽『天方地圆』下面的看不到了。」

这几句寥寥十余字的言语,张无忌乍然听闻,犹如满天乌云之中,骤然间见到电光闪了几闪,虽然电光过後四下里仍是一团漆黑,但这几下电闪,已让他在五里浓雾之中看到了出路,口中喃喃念道:「应左则前,须右乃後」竭力想将这几句口诀和所习乾坤大挪移的武功配合起来,隐隐约约的似乎想到了,但似是而非,终究不对。

忽听得小昭叫道:「公子,留神!他们已传下号令:风云三使要来向你进攻,勤修王、镇恶王、功德王三王来抢平等王。」

谢逊当即将平等王身子横举在胸口,把屠龙刀抛给张无忌,说道:「你用刀猛砍便是。」赵敏也将倚天剑交了给周芷若,此刻同舟共济,并肩迎敌要紧。

张无忌接过屠龙刀,心不在焉的往腰间一插,口中仍在念诵:「三虚七实,无中生有」赵敏急道:「小呆子,这当儿可不是参详武功的时候,快预备迎敌要紧。」

一言甫毕,勤修、镇恶、功德三王已纵身过来,伸掌向谢逊攻去。他三人生怕伤了平等王,是以不用兵刃,只使拳掌,只要有一人抓住平等王的身子,便可出力抢夺。周芷若守在谢逊身旁,每逢势急,挺剑便向平等王身上刺去。勤修王、镇恶王等不得不出掌向周芷若相攻,以免她手中利剑刺中了平等王。

那边厢张无忌又和风云三使斗在一起。他四人数次交手,各自吃过对方的苦头,谁也不敢大意。数合之後,辉月使一令打来,依照武学的道理,这一招必须打在张无忌左颊,那知圣火令在半途古古怪怪的转了个弯,拍的一响,竟打中在他後颈。

张无忌一阵剧痛,心头却登时雪亮,大叫:「应左则後,应左则後,对了,对了!」顷刻间已然省悟,风云三使所会的,只不过是挪移乾坤第一层中的入门功夫,但圣火令上另刻得有诡异的变化用法,以致平添奇幻。他心念一转之间,小昭所说的四句口诀已然明白,只是『天方地圆』甚麽的还无法参悟,心想须得看齐圣火令上的刻字,方能通晓波斯武功的精要。

他突然间一声清啸,双手擒拿而出,『三虚七实』,已将辉月使手中的两枚圣火令夺了过来,『无中生有』,又将流云使的两枚圣火令夺到。两人一呆之际,张无忌已将四枚圣火令揣入怀中,双手分别抓住两人後领,将两人掷出。

波斯群胡呐喊叫嚷声中,妙风使纵身逃回己船。此时张无忌明白了对方武功的窍决,虽然所解的仍极有限,但妙风使的武功在他眼中已然全无神秘可言,右手一探,已抓住他左脚,硬生生将他在半空中拉了回来,夹手夺下圣火令,举起他身子便往镇恶王头顶砸落。三王大惊,打个手势,便即跃回。张无忌点了妙风使穴道,掷在脚边。

他这下取胜,来得突兀之至,顷刻之间便自下风转为上风,赵敏等无不惊喜,齐问缘由。张无忌笑道:「若非阴差阳错,平等王脸上吃了这一家伙,那可糟糕得紧了。小昭,你快将这六根圣火令上的字译给我听,快,快!」

各人瞧这六枚圣火令时,但见非金非玉,质地坚硬无比,六令长短大小各不相同,似透明,令中隐隐似有火焰飞腾,实则是令质映光,颜色变幻。每一枚令上刻得有不少波斯文字别说参透其中深义,便是译解一遍,也得不少时光。

但张无忌心知欲脱眼前之困,非探明波斯武功的总源不可,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请你以倚天剑架在平等王颈中。义父,请你以屠龙刀架在妙风使颈中,尽量拖延时刻。」

谢逊和周芷若点头答应。

小昭拿起六枚圣火令,见最短的一枚上文字最少,又是黑黝黝的最不起眼,便将其上文字一句句的译解出来。张无忌听了一遍,却一句也不懂,苦苦思索,丝毫不明其意,不由得大急。

赵敏道:「小昭妹子,你还是先解打过平等王的那根圣火令。」这一言提醒了小昭,忙核对圣火令上的文字,见是次长的那一根,当即译解其意,这一次张无忌却懂了十之七、八。待得一根解完,再解最长那一根时,张无忌只听得几句,喜道:「小昭,这六枚圣火令上的文字,越长的越浅。这一根上说的都是入门功夫。」

原来这六枚圣火令乃当年波斯『山中老人』霍山所铸,刻着他毕生武功精要。六枚圣火令和明教同时传入中土,向为中土明教教主的令符,年深日久之後,中土明教已无人识得波斯文字。数十年前,圣火令为丐帮中人夺去,辗转为波斯商贾所得,复又流入波斯明教。波斯总教钻研其上文字,数十年间,教中职份较高之辈人人武功陡进。只是其上所记武功博大精深,便是修为最好的大圣宝树王,也只是学得三、四成而已。

至於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波斯明教的护教神功,但这门奇妙的武功却不是常人所能修习。波斯明教的教主规定又须由处女担任,千百年间接连出了几个庸庸碌碌的女教主,心法传下来的便十分有限,反倒是中土明教尚留得全份。波斯明教以不到一成的旧传乾坤大挪移武功,和两三成新得的圣火令武功相结合,变出一门古怪奇诡的功夫出来。

张无忌盘膝坐在船头,小昭将圣火令上的文字,一句句的译与他听。这圣火令中所包含的武功原本奇妙无比,但一法通,万法通,诸般深奥的学问到了极处,本是殊途同归。张无忌深明九阳真经神功、挪移乾坤、以及武当派太极拳的拳理,圣火令上的武功虽奇,究不过是旁门左道之学而达於巅峰而已,说到宏广精深,远远不及上述三门武学。张无忌听小昭译完六枚圣火令上的文字,仓卒间只记得了七、八成,所得明白的又只五、六成,但仅此而言,宝树诸王和风云三使所显示的功夫,在他眼中已是了如指掌,不值一哂。

※※※

时光一刻一刻的过去,他全心全意浸润於武学的钻研之中,无暇顾及身外之务,但赵敏和周芷若等却焦急万状,眼见黛绮丝手脚之上都加上了铐镣;眼见十一宝树王聚头密议;眼见十一王脱下长袍,换上软甲;眼见十一王的左右呈上十一件奇形怪状的兵器;眼见前後左右一艘艘船上排满了波斯胡人;眼见这些胡人弯弓搭箭,将箭头对准了自身;眼见十名波斯人手执斧凿,跳入水中,只待首领令下,便来凿沉己方的座船。

只听得居中而坐的大圣宝树王大喝一声,四面大船鼓声雷响,号角齐鸣。

张无忌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十一位宝树王各披灿烂生光的金甲,手执兵刃,跳上船来。谢逊和周芷若分执刀剑,架在平等王和妙风使的颈中。十一王见此情景,跳上船头之後,却也不敢便此逼近,环成半月形,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周芷若、赵敏等见这十一王形相狰狞,身材高大,心下都甚是害怕。

智慧王以中国话说道:「尔等快快送出我方教友,便可饶尔等不死。这几个教友在吾人眼中,犹如猪狗一般,尔等用刀架在彼人颈中,又有何用?尔等有胆尽可将彼人杀了。波斯圣教之中,与之等人成千成万,杀之一两个有何足惜?」

赵敏说道:「尔等不必口出大言,欺骗吾人。吾人知悉,这二人一个乃平等宝树王,一个乃妙风使。在尔等明教之中,地位甚高者。尔等说彼人犹如猪狗一般,尔言差矣,大大之差矣!」那智慧王所说的中国话是从书本上学来,『尔等』『彼人』云云,大为不伦不类。赵敏模仿他声调用语,谢逊等听了,虽然身处危境,却也忍不住微笑。

智慧王眉头一皱说道:「圣教之中,共有三百六十位宝树王,平等王排名第三百五十九。吾人有使者一千二百人,这妙风使武功平常,毫无用处,尔等快快将这两个无用之人杀了。」

赵敏道:「很好!很好!手执刀剑的朋友,快快将这两个无用之人杀了。」谢逊道:「遵命!」举起屠龙刀,呼的一声便向平等王头头顶横劈过去。

众人惊呼声中,屠龙刀从他头顶掠过,距头盖不到半寸,大片头发切削下来,被海风一吹,飘浮空中。谢逊手臂一提,左一刀右一刀,向平等王两肩砍落。眼看每一刀均要切掉他的一条臂膀,但刀锋将要及身,便手腕微偏,将他双臂衣袖切下了一片。这三下硬砍猛劈,部位竟如此准确,别说是盲眼之人,便双目完好,也极为难能。

平等王死里逃生,吓得几欲晕去。十一宝树王、风云三使目瞪口呆,挢舌不下。

赵敏说道:「尔等已见识了中土明教的武功。这位金毛狮王,在中土明教中排名第三千五百零九。尔等倘若恃众取胜,中土明教日後必去波斯报仇,扫荡尔等总坛,尔等必定抵挡不住,还是及早两家言和的为是。」

智慧王明知赵敏所言不实,但一时却也无计可施。那大圣宝树王忽然说了几句话。小昭叫道:「张公子,他们要凿船。」

张无忌心中一凛,倘若座船沉了,诸人不识水性,非束手成擒不可,身形一幌,已欺到了大圣王的身前。智慧王喝道:「尔干甚麽?」两旁功德王和掌火王手中的一鞭一锤同时砸将过来。此时张无忌早已熟识波斯的武功,不躲不闪,双手伸出,已抓住了两王咽喉。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功德王的铁鞭和掌火王的八角锤相互撞击,火花飞溅,两人已被他抓住咽喉要穴,横拖倒曳的拉了过来。混乱之中张无忌连环踢出四腿,两脚踢飞了齐心王和镇恶王手中的大砍刀,又两脚将勤修王和俱明王踢入水中。

只见一个身形高瘦的宝树王扑将过来,双手各执短剑,刺向张无忌胸口。

张无忌又飞起一脚,踢他手腕。那人双手突然交叉,刺向张无忌小腹。这一招变得灵动之极,张无忌急忙跃起,方始避过。原来此人是常胜宝树王,於波斯总教十二王中武功第一。张无忌捏闭了功德王和掌火王的穴道,将两王抛入船舱,猱身而上,和常胜王手中双剑搏击。此人虽然同是十二王之一,但武功之强,与余王大不相同。张无忌攻三招,守三招,三进三退,暗暗喝采:「好一个了得的波斯胡人!」

他明白了圣火令上的武功心法之後,未经练习,便遭逢强敌,当下一面记忆思索,一面和常胜王搏斗。最初十余招间,仗着内力深厚、招数巧妙,保持个不胜不败之局,到得二十余招後,圣火令上的秘诀用在乾坤大挪移功夫上,越来越得心应手。常胜王号称『常胜』,生平从未遇过对手,此刻却被对方制得缚手缚脚,那是从所未有之事,又是惊异,又是害怕。斗到三十余招,张无忌踏上一步,忽地在甲板上一坐,已抱住了常胜王小腿。这招怪异的法门原为圣火令上所记,但已是极高的功夫,常胜王虽然知道,却从不敢用。张无忌一抱之下,十指扣住了他小腿上的『中都』『筑宾』两穴,那是中土的拿穴之法。常胜王只觉下半身酸麻难动,长叹一声,束手就擒。

张无忌忽起爱才之念,说道:「尔等武功甚佳。余保全尔的英名,快快回去罢。」说着双手放开。常胜王又是感激,又是羞惭,跃回座船。

大圣王见常胜王又是苦战落败,功德王和掌火王又失陷敌手,就算将敌人座船凿沉,投鼠忌器,平等王等四人非丧命不可,当下一声号令,呼召众人,回归己方座船。

赵敏朗声说道:「尔等快快将黛绮丝送上船来,答应金毛狮王的三个条件。」

余下九名宝树王低声商议了一阵。智慧王道:「要答应尔等条款,也无不可。这位年轻公子的武功明明是吾人波斯一派,彼从何处学得,吾人有点不明不白。」

赵敏忍住了笑,庄容说道:「尔等本来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乾不净,不三不四。这位年轻公子是本教光明使座下的第八位弟子。他的七位师兄,七位师弟不久便到,那时候彼等七上八落,尔等便不亦乐乎、呜呼哀哉了。」

智慧王本极聪明,但华语艰深,赵敏的话他只懂得个六七成,情知她在大吹法螺,微一沉吟,便道:「好!将黛绮丝送过船去。」

两名波斯教徒架起黛绮丝,送到张无忌船头。周芷若长剑一振,叮叮两声,登时将她手上的铐镣切断了。那两名波斯教徒见此剑如此锋利,吓得打个寒战,急忙跃回船去。

智慧王道:「尔等快快开船,回归中土。吾人只派小船,跟随尔等之後。」

张无忌抱拳说道:「中土明教源出波斯,尔我情若兄弟,今日一场误会,敬盼各位不可介意。日後请上光明顶来,双方杯酒言欢。得罪之处,兄弟这里谢过了。」

智慧王哈哈笑道:「尔武功甚佳,吾人极是佩服。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七上八落,不亦乐乎?」

张无忌等起初听他掉了两句书包,心想此人居然知道孔子之言,倒是不易,不料接下去竟是学着赵敏说过的两句话,忍不住都大笑起来。

赵敏道:「尔的话说得很好,人之异於波斯人者,几希!说尔等多福多寿,来格来飨,祸延先考,无疾而终。」

智慧王懂得『多福多寿』四字的意思,料想下面的也均是祝寿之辞,笑吟吟的连声说道:「多谢,多谢!」

张无忌心想赵敏说得高兴起来不知道还有多少刁钻古怪的话要说,身居虎狼之群,夜长梦多,还是及早脱离险境为是,当下拔起铁锚,转过船舵,扯起风帆,将船缓缓驶了出去。四周船上的波斯人见他起锚扯帆,一个人做了十余名水手之事,神力惊人,尽皆喝采。

只见一艘小船抛了一条缆索过来,张无忌将那缆索缚在後梢,拖了小船渐渐远去。小船中坐着二人,一男一女,正是流云使和辉月使。

张无忌掌着船舵,向西行驶,见波斯各艘大船并不追来,驶出数里,远眺灵蛇岛旁诸船已小不逾尺,仍然停着不动,这才放心。

当下要小昭过来掌舵,到舱中察看殷离的伤势,见她兀自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虽然未见好转,病情却也并没更恶,心想待会行在这波斯大船之中,或可寻到药物。

黛绮丝站在船头眼望大海,听到张无忌走上甲板,却不回头。张无忌见她背影曼妙,秀发飘拂,後颊肤若白玉,谢逊说她当年乃武林中第一美人,此言当真不虚,遥想光明顶上,碧水潭边,紫衣如花,长剑胜雪,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

航到傍晚,算来离灵蛇岛已近百里,向东望去,海面上并无片帆只影,波斯总教显是在要胁之下,不敢追来。张无忌道:「义父,咱们可放了他们吗?」谢逊道:「好罢!他们便是要追,也追不上了。」张无忌解开平等、功德、掌火三王及妙风使的穴道,连声致歉,放他们跃入拖在船捎的小船中。

妙风使道:「这圣火令是吾人掌管,失落後其罪非小,也请一并交还。」谢逊道:「圣火令是中土明教主令符,今日物归原主,如何能再让你们携去。」妙风使絮絮不休,坚要讨还。

张无忌心想今日须得折服其心,免得日後更多後患,说道:「我们便交还於你,你本领太低,还是无法保有。与其被外人夺去,还是存在明教手中的好。」妙风使道:「外人怎能随便夺去?」张无忌道:「你若不信,那就试试。」将六根圣火令交了给他。妙风使大喜,刚说得一声:「多谢!」张无忌左手轻勾,右手一引,已将六根圣火令一齐夺了过来。

妙风使大吃一惊,怒道:「我尚未拿稳,这个不算。」张无忌笑道:「再试一次,那也不妨。」又将圣火令还了给他。

妙风使先将四枚圣火令揣入怀中,手中执了两根,见张无忌出手来夺,左手一令往他手腕上砸将下来。张无忌手腕一翻,已抓住了他右臂,拉着他手臂迎将上去,双令交击,铮的一声响,震得每人心旌摇动。张无忌浑厚的内力从他手臂上传将过去,这一击之下,妙风使两臂酸痛,全身乏力,便如瘫痪,撒手将圣火令抛在甲板之上。

张无忌先从他怀中取出四枚圣火令,又拾起甲板上的两枚,说道:「如何?是否再要试一次?」妙风使脸如死灰,喃喃的道:「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魔鬼!」举步待要跃入小船,一个踉跄,软瘫跌倒。流云使跃将上来,抱了他过去。

小船上扯起风帆。功德王拉住船缆,双手一拉,拍的一响,船缆崩断,大小二船登时分开。张无忌抱拳说道:「多多得罪,还祈各位见谅。」功德王等人眼中充满了怨毒之意,掉头不答。

大船乘风西去,两船渐距渐远。忽听得黛绮丝叱道:「贼子敢尔!」纵身而起,跃入海中,张无忌吃了一惊,急忙转舵。只见一股血水从海中涌了上来,跟着不远处又涌上一股血水,顷刻间共有六股血水涌上。忽喇一响,黛绮丝从水中钻出,口中咬着一柄短刀,右手抓住一个波斯人的头发,踏水而来。张无忌忙转舵将船迎去。但那船船身太大,顾得了转舵,顾不得落帆,一时在海中慢慢打转。紫衫龙王在海中捷若游鱼,不多时游到船旁,左手在船边铁锚的锚爪上一借力,身子飞起,连着那波斯人一起上了甲板。

众人心下了然,知道波斯人暗藏祸心,待功德王等一干人过了小船,扯起风帆作为遮掩,暗放熟识水性之人潜到大船之旁,意图凿沉张无忌等的座船。亏得紫衫龙王见到船旁潜水人吐气的水泡,跃入海中,杀了六人,还擒得一名活口。

正待审问那潜水波斯人,蓦地里船尾轰隆一声巨响,黑烟弥漫。船身震荡,如中炮击,後梢上木片纷飞。张无忌等只感一阵炙热,忙一齐伏低。

黛绮丝叫道:「好奸恶!」抢到後梢,只见船尾炸了一个大洞,船舵已飞得不知去向,破洞中海水滚滚涌入。黛绮丝用波斯话向那被擒的波斯人问了几句,手一起掌,将他天灵盖击得粉碎,踢入海中,说道:「我只发觉他们凿船,没料到他们竟在船尾绑了炸药。」这时功德王等人所乘的小船已去得远了,黛绮丝水性再好,也已无法追上。

众人黯然相对,束手无策。赵敏向张无忌凄然望了一眼,心想:「敌船不久便即追上,我等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那大海船船身甚大,一时三刻之间却也不易沉没。

忽然之间,黛绮丝叽哩咕噜的向小昭说起波斯话来,小昭也以波斯话回答,两人一问一答,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只见小昭向张无忌望了一眼,双颊晕红,甚是腼腆。黛绮丝却厉声追问。两人说了半天,似乎在争论甚麽,回来黛绮丝似乎在力劝小昭答应甚麽,小昭只是摇头不允,忽向张无忌瞧了一眼,叹了口气,说了两句话。黛绮丝伸手搂住了小昭,不住吻她。两人一齐泪流满面。小昭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黛绮丝却柔声安慰。

张无忌、赵敏、周芷若三人面面相觑,全然不解。赵敏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你瞧,她二人相貌好像!」张无忌一檩,只见黛绮丝和小昭都是清秀绝俗的瓜子脸,高鼻雪肤,秋波连慧,眉目之间当真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小昭的容貌之中,波斯胡人的气息只余下淡淡影子,黛绮丝却一见便知不是中土人氏。他立时想起苦头陀范遥在大都小酒店中对小昭所说的那两句话:「真像,真像!」原来所说『真像』,乃是说小昭的相貌真像紫衫龙王。那麽小昭是黛绮丝的妹妹吗?是她的女儿吗?

张无忌跟着又想起杨逍、杨不悔对小昭的加意提防,每当问到杨逍何以对小昭这麽一个小姑娘竟然如此忌惮,似当大敌,他却又语焉不详。这时方始明白,原来杨逍也已瞧出小昭的容貌和紫衫龙王颇为相似,只是并无其他佐证,又见张无忌对她加意回护,是以不便明言。至於小昭故意扭嘴歪鼻,苦心装成丑女模样,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了。

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一事:「小昭混上光明顶去干甚麽?她怎麽知道秘道的入口,那定是紫衫龙王要她去的,用意显是在盗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她作我小婢,相伴几已两年,我从来只道她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那料到她如此工於心计。我这两年来如在梦中,一直堕在她的彀中而丝毫不觉。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一生轻信,时受人愚,竟连这小小丫头也将我玩弄於掌股之上。」想到这里,不禁大是气恼。

便在此时,小昭的眼光向他望了过来。张无忌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实非作伪,心下又怦然一动,想起光明顶上对战六大派时,她曾舍身相护自己,两年来她细心熨贴的服侍,决不能是事事相欺,莫非冤枉了她?正自迟疑,船身剧烈一震,又沉下去一大截。

黛绮丝道:「张教主,你们各位不必惊慌。待会波斯人的船只到来,我和小昭自有应付之方。紫衫龙王虽是女流之辈,也知一人作事一人当,决不敢连累各位。张教主和谢三哥待我义重如山。黛绮丝这里谢过了。」说着盈盈拜倒。张无忌和谢逊急忙还礼,均想:「这些波斯人行事歹毒,待会定当将你抓去烧死,也不会放过咱们。」

座船渐渐下沉,舱中进水。张无忌抱起殷离,周芷若抱起赵敏,各人爬上桅杆。

小昭忽向东方一指,哭出声来。各人向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远处海脸上帆影点点。过不多时,帆影渐大,正是十余艘波斯大船鼓风追来。

※※※

张无忌心想:「倘若我是黛绮丝,与其身遭火焚之苦,还不如跳在海中自尽而死。」然见她神色泰然,毫不惊惧,不禁佩服:「她身居四大法王之首,果非寻常。想当年鹰王、狮王、蝠王都已是成名的年长豪杰,她以一个妙龄少女,位居三王之上,也不能仅因一日之功而得,自当另有过人之处。」眼见波斯群船渐渐驶近,又想:「我得罪诸宝树王不小,既然落入他们手中,也不盼望再能活命。只是如何想个法儿,护得义父和赵姑娘、周姑娘、表妹她们周全。小昭,小昭,唉,宁可你对我不义,不可我待你不仁。」

只见十余艘波斯大船渐渐驶近,船上炮口一齐对准了沉船的桅杆,驶到离沉船二十余丈处,便即落帆下锚。

只听得智慧王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叫道:「尔等降不降了?」张无忌朗声道:「中土义士,宁死不屈,岂有降理?是好汉子便武功上决一强弱。」智慧王笑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哉,快快束手待擒焉!」

黛绮丝突然朗声说了几句波斯话,辞气极是严正。智慧王一怔,也答以几句波斯话。两人一问一答,说了十几句话,那大圣王也接嘴相询。又说了几句,大船放下一艘小船,八名水手划桨,驶了过来。

黛绮丝道:「张教主,我和小昭先行过去,请你们稍待片刻。」

谢逊厉声道:「韩夫人,中土明教待你不薄。本教的安危兴衰,系於无忌一人之身。你若出卖我们,谢某人命不足惜。要是损及无忌毫发,谢某纵变厉鬼,也决不饶你。」

黛绮丝冷笑道:「你义儿是心肝宝贝,我女儿便是瓦石泥尘吗?」说着挽着小昭之手,轻轻一跃,落入了小船。八名水手挥浆如飞,划向波斯大舰去了。

各人听了她这两句话,都是一怔。赵敏道:「小昭果然是她女儿。」

远远望见黛绮丝和小昭上了大船,站在船头,和诸宝树王说话,自己座船却不住下沉,桅杆一寸一寸的低下。

谢逊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忌孩儿,我识错了韩夫人,你识错了小昭。无忌,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忍一时之辱,再行俟机逃脱。你肩头挑着重担,中原千万百姓,均盼我明教高举义旗,驱除鞑子,一当时机到来,你自行脱身,决不可顾及旁人。你是一教之主,这中间的轻重大小,可要分辨清楚了。」张无忌沉吟未答。赵敏呸了一声,道:「自己性命不保了,还甚麽鞑子不鞑子的。你说蒙古人好呢,还是波斯人好?」

周芷若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道:「小昭对张公子情意深重,决不致背叛他。」

赵敏道:「你不见紫衫龙王一再逼迫她吗?小昭先是不肯,最後被逼得紧了,终於肯了,还假惺惺地大哭一场呢。」

这时桅杆离海面已不过丈余,海中浪涛泼了上来,溅得各人头脸皆湿。赵敏忽然笑道:「张公子,咱们和你死在一起倒也乾净。小昭阴险狡猾,反倒不能跟咱们一起死。」这几句话虽以玩笑口吻出之,但含意情致缠绵。

张无忌听得甚是感动,心道:「我不能同时娶她们为妻,但得和她们同时毕命,也不枉了。」看看赵敏,看看周芷若,又看看怀中的殷离。只见殷离虽仍然昏迷不醒,赵周二女均是双颊酡红,脸上溅着点点水珠,犹似晓露中的鲜花,赵女灿若玫瑰,周女秀似芝兰,霎时之间,心中反感平安喜乐。

忽听得十余艘大船上的波斯人齐声高呼。张无忌等吃了一惊,凝目望去。只见没艘船上的波斯人一齐拜伏在甲板之上,向由大舰行礼。大舰上诸宝树王也是伏在船头,中间上端坐一人,倒似是小昭模样,只是隔得远了,瞧不清楚。张无忌等惊疑不定,不知这些波斯人在捣甚麽鬼。群胡叫喊了一阵,站起身来,仍是不断的叫喊,喊声中显是充满欢愉,倒似是遇到了甚麽大喜庆事一般。

过了一会,那小船又划了过来,船中坐的赫然正是小昭。她招手说道:「张公子,各位请到大舰之上。波斯明教决计不敢加害。」赵敏问道:「为甚麽?」小昭道:「各位过去便知。若有相害之意,小昭如何对得起张公子?」

谢逊忽道:「小昭,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吗?」

小昭低眉垂首,并不回答,过了片刻,大大的眼中忽然挂下两颗晶莹的泪水。

霎时之间,张无忌耳中嗡的一响,一切前因後果已猜到了七、八成,心下又是难过,又是感激,说道:「小昭,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小昭侧开头,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谢逊叹道:「黛绮丝有女如此,不负了紫衫龙王一世英名。无忌,咱们过去罢。」说着跃入小船。接着周芷若抱着殷离,跳了过去,张无忌也抱着赵敏入船。

八名水手掉过船头,划向大舰。离大舰尚又十余丈,诸宝树王已一齐躬身迎接教主。

众人登上大舰,小昭吩咐了几句,早有人恭恭敬敬的送上面巾、食物,分别待着各人入舱换去湿衣。

张无忌见他所处的那间房舱极是宽敞,房中珠光宝气,陈设着不少珍物,刚抹乾身上沾湿的海水,呀的一声,房门推开,进来一人,正是小昭。她手上拿着一套短衫裤,一件长袍,说道:「公子,我服侍你换衣。」无忌心中一酸,说道:「小昭,你已是总教的教主,说来我还是你的属下,如何可再作此事?」小昭求道:「公子,这是最後的一次。此後咱们东西相隔万里,会见无日,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也是不能的了。」张无忌黯然神伤,只得任她和平时一般助他换上衣衫,帮他扣上衣纽,结上衣带,又取出梳子,替他梳好头发。

张无忌见她泪珠盈盈,突然间心中激动,伸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抱在怀里。小昭「嘤」的一声,身子微微颤动。张无忌在她樱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说道:「小昭初时我还怪你欺骗於我,没想到你竟待我这麽好。」

小昭将头靠在他宽广的胸脯上,低声道:「公子,我从前确是骗过你的。我妈本是总教三位圣处女之一,奉派前来中土,积立功德,以便回归波斯,继任教主。不料她和我爹爹相见之後,情难自已,不得不叛教和我爹爹成婚。我妈妈自知罪重,将圣处女的七彩宝石戒指传了给我,命我混上光明顶,盗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公子,这件事我一直在骗你。但在我心中,我却没对你不起。因为我决不愿做波斯明教的教主,我只盼做你的小丫头,一生一世服侍你,永远不离开你。我跟你说过的是不是?」

张无忌点了点头,抱着她轻柔的身子坐在自己的膝上,又吻了吻她。她温软的嘴唇上沾着泪水,又是甜蜜,又是苦涩。

小昭又道:「我记得了挪移乾坤的心法,决不是存心背叛於你。若非今日山穷水尽,我决计不会泄漏此事」张无忌轻声道:「现下我都知道了。」

小昭幽幽的道:「我幼年之时,便见妈妈日夜不安,心惊胆战,遮掩住她好好的容貌,化装成一个好丑样的老太婆。她又不许我跟她在一起,将我寄养在别人家里,隔一两年才来瞧我一次。这时候我才明白,她为甚麽干冒大险,要和我爹爹成婚。公子,咱们今天若非这样,别说做教主,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我也不愿。」说到这里,她双颊红晕如火。

张无忌只觉得抱在怀里的娇躯突然热了起来,心中一动,忽听得黛绮丝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小昭,你克制不了情慾,便是送了张公子的性命。」

小昭身子一颤,跳了起来,说道:「公子,你以後莫再记着我。殷姑娘随我母亲多年,对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

张无忌低声道:「咱们杀将出去,擒得一两位宝树王,再要胁他们送回灵蛇岛去。」

小昭凄然摇头,道:「这次他们已学了乖,谢大侠、殷姑娘他们身上,此刻均有波斯人的刀剑相加。咱们稍有异动,立时便送了他们性命。」说着打开了舱门。只见黛绮丝站在门口,两名波斯人手挺长剑,站她背後。那两名波斯人躬身向小昭行礼,但手中长剑的剑尖始终不离黛绮丝背心。

小昭昂然直至甲板,张无忌跟随其後,果见谢逊等人身後均有波斯武士挺剑相胁。小昭说道:「公子,这里有波斯治伤的灵药,请你替殷姑娘敷治。」说着用波斯语吩咐了几句。功德王取出一瓶膏药,交给张无忌。

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归中土,咱们就此别过。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公子福体康宁,诸事如意。」始终声音又哽咽了。张无忌道:「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小昭点了点头,吩咐下属备船。谢逊、殷离、赵敏、周芷若等等一一过船。小昭将屠龙刀和倚天剑都交了给张无忌,凄然一笑,举手作别。

张无忌不知说甚麽话好,呆立片刻,跃入对船。只听得小昭所乘的大舰上号角声呜呜响起,两船一齐扬帆,渐离渐远。但见小昭悄立船头,怔怔向张无忌的座船望着。

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於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於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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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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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东西永隔如参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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