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谁送冰舸来仙乡

第七回 谁送冰舸来仙乡

张翠山左手银钩挥出,钩住了冰山,借势跃回,心想殷素素势必又落入谢逊掌中,不料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见谢逊双手按住眼睛,发出痛苦之声,殷素素却躺在冰上。

张翠山急忙纵上扶起。殷素素低声道:「我──我打中了他眼睛──」一句话没说完,谢逊虎吼一声,扑了过来。张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几个滚,迅即避开,但听得砰磅、砰磅几声响亮,谢逊挥舞狼牙棒猛力打击冰山。他随即抛下狼牙棒,双手捧起一大块百余斤重的冰块,侧头听了听声音,向张殷二人掷来。

殷素素待要跃起躲闪,张翠山一按她背心,两人都藏身在冰山的凹处,大气也不敢透一声。但见谢逊掷出冰块後,一动也不动,显是在找寻二人藏身之所。张翠山见他双目中各流出一缕鲜血,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终於射出了银针,而谢逊在神智昏迷下竟尔没有提防,双目中针,成了盲人。但他听觉自仍十分灵敏,只要稍有声息,给他扑了过来,後果难以设想,幸好海上既有浪涛,海风又响,再夹着冰块相互撞击的叮叮当当之声,将两人的呼吸都淹没了,否则决计逃不脱他的毒手。

谢逊听了半晌,在风涛冰撞的巨声中始终查不到两人所在,但觉双目剧痛,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狂怒之中又加上惊惧,蓦地大叫一声,在冰山上一阵乱拍乱击,抓起冰块四下乱掷,只听得砰砰之声,响不绝耳。张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搂住,都已吓得面无人色,无数大冰块在头顶呼呼飞过,只须碰到一块,便即丧命。

谢逊这一阵乱跳乱掷,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张翠山二人却如是挨了几年一般。

谢逊掷冰无效,忽然住手停掷,说道:「张相公,殷姑娘,适才我一时胡涂,狂性发作,以致多有冒犯,二位不要见怪。」这几句话说得谦和有礼,回复了平时的神态。他说过之後,坐在冰上,静待二人答话。

张翠山和殷素素当此情境,那敢贸然接口?谢逊说了几遍,听二人始终不答,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道:「两位既不肯见谅,那也无法。」说着深深吸了口气。张翠山猛地惊觉,当日他在王盘山岛上纵声长啸,震倒众人,发啸之前也是这麽深深的吸一口气。他双眼虽盲,啸声摧敌却绝无分别。这时危机霎时即临,要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已然迟了,当下不及细想,抱住殷素素便溜入了海中。

殷素素尚未明白,谢逊啸声已发。张翠山抱着她急沉而下,寒冷彻骨的海水浸过头顶,也淹住了双耳。张翠山左手扳住钩在冰山上的银钩,右手搂住殷素素,除了他一只左手之外,两人身子全部没入水底,但仍是隐隐感到谢逊啸声的威力。冰山不停的向北移动,带着他二人在水底潜行。张翠山暗自庆幸,倘若适才失去的不是铁笔而是银钩,就算逃得过他的啸声,也必在大海之中淹死了。

过了良久,二人伸嘴探出海面,换一口气,双耳却仍浸在水中,直换了六七口气,谢逊的啸声方止。他这番长啸,消耗内力甚巨,一时也感疲惫,顾不得来察看殷张二人的死活,坐在冰块上暗自调匀内息。张翠山打个手势,两人悄悄爬上冰山,从海豹皮上扯下绒毛,紧紧塞在耳中,总算暂且逃过了劫难。

可是跟他共处冰山,只要发出半点声息,立时便有大祸临头。两人愁颜相对,眼望西天,血红的夕阳仍未落入海面。两人不知地近北极,天时大变,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尽,另外半年却是长夜漫漫,但觉种种怪异,宛若到了世界的尽头。

殷素素全身湿透,奇寒攻心,忍不住打战,牙关相击轻轻的得得几声,谢逊已然听得。他纵声大吼,提起狼牙棒直击下来。张殷二人早有防备,急忙跃开闪避,但听得砰的一声,一棒打上冰山,击下七、八块巨大冰块,飞入海中,这一击少说也有六七百斤力道。二人相顾骇然,但见谢逊舞动狼牙棒,闪起银光千道,直逼过来。他这狼牙棒棒身本有一丈多长,这一舞动,威力及於四、五丈远近,二人纵跃再快,也决计逃避不掉,只有不住的向後倒退,退得几下,已到了冰山边缘。

殷素素惊叫:「啊哟!」张翠山拉着她的手臂,双足使劲,跃向海中。他二人身在半空,只听得砰乒猛响,冰屑溅击到背上,隐隐生痛。张翠山跳出时已看准一块桌面大的冰块,左手银钩挥出,搭了上去。谢逊听得二人落海的声音,用狼牙棒敲下冰块,不住掷来。但他双目已盲,张殷二人在海中又继续飘动,第一块落空,此後再也投掷不中了。

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极小部分,水底下尚隐有巨大冰体,但张殷二人附身其上的冰块却是谢逊从冰山上所击下,还不到大冰山千份中的一份,因此在水流中漂浮甚速,和谢逊所处的冰山越离越远,到得天将黑时,回头遥望,谢逊的身子已成了一个个黑点,那大冰山却兀自闪闪发光。

二人攀着这一块冰块,只是幸得不沉而已,但身子浸在海水之中,如何能支持长久?幸好一路向北,不久便又有一座小小冰山出现,两人待得邻近,攀了上去。

张翠山道:「若说是天无绝人之路,偏又叫咱们吃这许多苦。你身子怎样?」殷素素道:「可惜没来得及带些海豹肉来。你没受伤罢?」两人自管自你言我语,却不知对方说些甚麽,一怔之下,忙从耳中取出海豹绒毛,原来两人顾得逃命,浑忘了耳中塞有物事。

两人得脱大难,心中柔情更是激增。张翠山道:「素素,咱俩便是死在这冰山之上,也就永不分离的了。」殷素素道:「五哥,我有句话问你,你可不许骗我。倘若咱们是在陆地上,没经过这一切危难,倘若我也是这般一心一意要嫁给你,你也仍然要我吗?」

张翠山呆了呆,伸手搔搔头皮,道:「我想咱们不会好得这麽快,而且,而且──一定会有很多阻碍波折,咱们的门派不同──」殷素素叹了口气,说道:「我也这麽想。因此那日你第一次和谢逊比拼掌力,我几乎想发射银针助你,却始终没出手。」

张翠山奇道:「是啊,那为甚麽?我总当你在黑暗中瞧不清楚,生怕误伤了我。」殷素素低声道:「不是的。假如那时我伤了他,咱二人逃回陆地,你便不愿跟我在一起了。」

张翠山胸口一热,叫道:「素素!」

殷素素道:「或许你心中会怪我,但那时我只盼跟你在一起,去一个没人的荒岛,长相聚会。谢逊逼咱二人同行,那正合我的心意。」张翠山想不到她对自己相爱竟如是之深,心中感激,柔声道:「我决不怪你,反而多谢你对我这麽好。」

殷素素偎依在他怀中,仰起了脸,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老天爷送我到这寒冰地狱中来,我是一点也不怨,只有欢喜。我只盼这冰山不要回南,嗯,倘若有朝一日咱们终於能回去中原,你师父定会憎厌我,我爹爹说不定要杀你──」

张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鹰王殷天正,便是天鹰教创教的教主。」张翠山道:「啊,原来如此。不要紧,我说过跟你在一起。你爹爹再凶,也不能杀了他的亲女婿啊。」殷素素双眼发光,脸上起了一层红晕,道:「你这话可是真心?」

张翠山道:「我俩此刻便结为夫妇。」

当下两人一起在冰山之上跪下。张翠山朗声道:「皇天在上,弟子张翠山今日和殷素素结为夫妇,祸福与共,始终不负。」殷素素虔心祷祝:「老天爷保佑,愿我二人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她顿了一顿,又道:「日後若得重回中原,小女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随我夫君行善,决不敢再杀一人。若违此誓,天人共弃。」

张翠山大喜,没想到她竟会发此誓言,当即伸臂抱住了她。两人虽被海水浸得全身皆湿,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风。

过了良久,两人才想起一日没有饮食。张翠山提银钩守在冰山边缘,见有游鱼游上水面,一钩而上。这一带的海鱼为抗寒冷,特别的肉厚多脂,虽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气。

两人在这冰山之上,明知回归无望,倒也无忧无虑。其时白日极长而黑夜奇短,大反寻常,已无法计算日子,也不知太阳在海面中已升沉几回。

※※※

一日,殷素素忽见到正北方一缕黑烟冲天而起,登时吓得脸都白了,叫道:「五哥!」伸手指着黑烟。张翠山又惊又喜,叫道:「难道这地方竟有人烟?」

这黑烟虽然望见,其实相距甚远,冰山整整飘了一日,仍未飘近,但黑烟越来越高,到後来竟隐隐见烟中夹有火光。

殷素素问道:「那是甚麽?」张翠山摇头不答。殷素素颤声道:「咱俩的日子到头啦!这──这是地狱门。」张翠山心中也早已大为吃惊,安慰她道:「说不定那边住得有人,正在放火烧山。」殷素素道:「烧山的火头那有这麽高?」

张翠山叹了口气道:「既然到了这古怪地方,一切只有听从老天爷安排。老天爷既不让咱俩冻死,却要咱俩在大火中烧死,那也只得由他喜欢。」

说也奇怪,两人处身其上的冰山,果是对准了那个大火柱缓缓飘去。当时张殷二人不明其中之理,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祸是福,一切是命该如此。却不知那火柱乃北极附近的一座活火山,火焰喷射,烧得山旁海水暖了。热水南流,自然吸引南边的冰水过去补充,因此带着那冰山渐渐移近。

这冰山又飘了一日一夜,终於到了火山脚下,但见那火柱周围一片青绿,竟是一个极大的岛屿。岛屿西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样,莫可名状。张翠山走遍了大半个中原,从未见过。他二人从未见过火山,自不知这些山峰均是火山的熔浆千万年来堆积而成。岛东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平野,乃火山灰逐年倾入海中而成。该处虽然地近北极,但因火山万年不灭,岛上气候便和长白山、黑龙江一带相似,高山处玄冰白雪,平野上却极目青绿,苍松翠柏,高大异常,更有诸般奇花异树,皆为中土所无。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跃起,双手抱住了张翠山的脖子叫道:「五哥,咱俩是到了仙山啦!」张翠山心中也是喜乐充盈,迷迷糊糊的说不出话来。但见平野上一群梅花鹿正在低头吃草,极目四望,除了那火山有些骇人之外,周围一片平静,绝无可怖之处。

但冰山飘到岛旁,被暖水一冲,又向外飘浮。殷素素急叫:「糟糕,糟糕!仙人岛又去不了啦!」张翠山眼见情势不妙,倘若不上此岛,这冰山再向别处飘流,不知何时方休?情急中钩掌齐施,吧吧吧一阵响,打下一大块冰来。两人张手抱住,扑通一声,跳入了海中,手脚划动,终於爬上了陆地。

那群梅花鹿见有人来,睁着圆圆的眼珠相望,显得十分好奇,却殊无惊怕之意。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头梅花鹿的背上抚摸了几下,说道:「要是再有几只仙鹤,我说这便是南极仙境了。」突然间足下一幌,倒在地上。张翠山惊叫:「素素!」抢过去欲扶时,脚下也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

只听得隆隆声响,地面摇动,却是火山又在喷火。两人在大海中飘浮了数十日,波浪起伏,昼夜不休,这时到了陆地,脚下反而虚浮,突然地面一动,竟致同时摔倒。

两人一惊之下,见别无异状,这才嘻嘻哈哈的站了起来。当日疲累已极,两人便在这平原之上,大睡了四个多时辰。

醒来时太阳仍未下山,张翠山道:「咱们四下里瞧瞧,且看有无人居,有无毒虫猛兽。」殷素素道:「你只须瞧这群梅花鹿如此驯善,这仙人岛上定是太平得紧。」张翠山笑道:「但愿如此。可是咱们也得去拜谒一下仙人啊。」

殷素素当身在冰山之时,仍是尽量保持容颜修饰,衣衫整齐,这时到了岛上,更细心的整理一下衣衫,又替张翠山理了理头发,这才出发寻幽探胜。她手提长剑。张翠山失了铁笔,折了一根坚硬的树枝代替。两人展开轻身功夫,自南至北的快跑了十来里路,此时竟有大片土地可供奔驰,实是说不出的快活。沿途所见,除了低丘高树之外,尽是青草奇花。草丛之中,偶而惊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鸟小兽,看来也皆无害於人。

两人转过一大片树林,只见西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脚下露出一个石洞。殷素素叫道:「这地方妙得紧啊!」抢先奔了过去。张翠山道:「小心!」一言未毕,只听得呵的一声,眼前白影闪动,洞中冲出一头大白熊来。

那熊毛长身巨,竟和大牯牛相似。殷素素猛吃一惊,急忙跃後。白熊人立起来,提起巨掌,便往殷素素头顶拍落。殷素素弯过长剑,往白熊肩头削去,可是她在海上飘流久了,身子虚弱,出手无力,这一剑虽削中了熊肩,却只轻伤皮肉,待得第二招回剑掠去,白熊纵身扑上,啪的一响,已将长剑打落在地。张翠山急叫:「素素退开!」跃上去用树干横扫,正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盖之处。但听得喀喇一响,树干折为两截,白熊的左足却也折断了。白熊受此重伤,只痛得大声吼叫,声震山谷,猛向张翠山扑将过来。

张翠山双足一点,使出「梯云纵」轻功,纵起丈余,使一招「争」字诀中的一下直钩,将银钩在半空中疾挥下来,正中白熊的太阳穴。这一招劲力甚大,银钩钩入数寸。那白熊惊天动地般大吼一声,拖得张翠山银钩脱手,在地下翻了几个转身,仰天而毙。

殷素素拍手笑道:「好轻功,好钩法!」一言甫毕,猛听得张翠山叫道:「快跳过来!」殷素素听他呼声中颇有惊惶之意,不暇询问,向前一窜,直扑到他怀里,回过头来,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原来她身後又站着一头大白熊,张牙舞爪,狰狞可怖。

张翠山手中没了兵刃,忙拉了殷素素跃上一株大松树。那白熊在树下团团转动,不时仰头吼叫。张翠山折下了一根松枝,对准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波的一声轻响,树枝入眼。那熊痛得大叫,便欲扑上树来。张翠山从殷素素手中接过长剑,对准熊头,运劲摔将下去。噗的一声,长剑没入了大半,那熊慢慢软倒,死在树下。

张翠山道:「不知洞中还有熊没有。」捡起几块石头投进洞内,过了一会,不见动静,於是当先进洞。殷素素紧跟在後。但见山洞极是宽敞,有八、九丈纵深,中间透入一线天光,宛似天窗一般。洞中有不少白熊残余食物,鱼肉鱼骨,甚是腥臭。殷素素掩鼻道:「此间好却是好,便是太臭。」张翠山道:「只须日日打扫洗刷,过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

殷素素想起从此要和他在这岛上长相厮守,岁月无尽,以迄老死,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凄凉。

张翠山出洞来折下树枝,紮成一把大扫帚,将洞中秽物清扫出去。殷素素也帮着收拾。待得打扫乾净,秽气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冲洗一番便好了。海水虽多,可惜没盛水的提桶。」张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阴寒冷之处搬了几块大冰,放在洞中的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块慢慢融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冲洗一般,只是十分缓慢而已。

张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用长剑剥切两头白熊,割成条块。当地虽有火山,但究在极北,仍是十分寒冷,熊肉旁放以冰块,看来累月不腐。殷素素叹道:「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又望蜀,咱们若有火种,烧烤一只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又道:「只怕洞中的冰块老是不融,冲不去腥臭。」张翠山望着火山口喷出来的火焰,道:「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个法儿,总能取它过来。」

当晚两人饱餐一顿熊脑,便在树上安睡。睡梦中仍如身处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随着波浪起伏颠簸,其实却是风动树枝。

次日殷素素还没睁开眼来,便说:「好香,好香!」翻身下树,但觉阵阵清香,从树下一大丛不知名的花朵上传出。殷素素喜道:「洞前有这许多香花,那可真妙极了。」

张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兴,有一件事跟你说。」殷素素见他脸色郑重,不禁一怔,道:「甚麽?」张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啊,你这坏蛋,我还道是甚麽不好的事呢。甚麽法子?快说,快说!」

张翠山道:「火山口火焰太大,无法走近,只怕走到数十丈外,人已烤焦了。咱们用树皮搓一条长绳,晒得乾了,然後──」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好法子!然後绳上缚一块石子,向火山口抛去,火焰烧着绳子,便引了下来。」

两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当下说做便做,以整整两天时光,搓了一条百余丈长的绳子,又晒了一天,第四天便向火山口进发。

那火山口望去不远,走起来却有四十余里。两人越走越热,先脱去海豹皮的皮裘,到後来只穿单衫也有些顶受不住,又行里许,两人口乾舌燥,遍身大汗,但见身旁已无一株树木花草,只余光秃秃、黄焦焦的岩石。

张翠山肩上负着长绳,瞥眼见殷素素几根长发的发脚因受热而鬈曲起来,心下怜惜,说道:「你在这里等我,待我独自上去罢。」殷素素嗔道:「你再说这些话,我可从此不理你啦。最多咱们一辈子没火种,一辈子吃生肉,又有甚麽大不了的?」张翠山微微一笑。

又走里许,两人都已气喘如牛。张翠山虽然内功精湛,也已给蒸得金星乱冒,头脑中嗡嗡作声,说道:「好,咱们便在这里将绳子掷了上去,若是接不上火种,那就──那就──」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爷叫咱俩做一对茹毛饮血的野人夫妻──」说到这里,身子一幌,险些晕倒,忙抓住张翠山的肩头,这才站稳。张翠山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子,缚在长绳一端,提气向前奔出数丈,喝一声:「去!」使力掷了出去。

但见石去如矢,将那绳子拉得笔直,远远的落了下去。可是十余丈外虽比张殷二人立足处又热了些,仍是距火山口极远,未必便能点燃绳端。两人等了良久,只热得眼中如要爆出火来,那长绳却是连青烟也没冒出半点。张翠山叹了口气,说道:「古人钻木取火,击石取火,都是有的,咱们回去慢慢再试罢!这个掷绳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道:「这法子虽然不行。但绳子已烤得乾透。咱们找几块火石,用剑来打火试试。」张翠山道:「也说得是。」拉回长绳,解松绳头,劈成细丝。火山附近遍地燧石,拾过一块燧石,平剑击打,登时爆出几星火花,飞上了绳丝,试到十来次时,终於点着了火。

两人喜得相拥大叫。那烤焦的长绳便是现成的火炬,两人各持一根火炬,喜气洋洋的回到熊洞。殷素素堆积柴草,生起火来。

既有火种,一切全好办了,融冰成水,烤肉为炙。两人自船破以来,从未吃过一顿热食,这时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肉时,真是险些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

当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动,火光映壁。两人结成夫妻以来,至此方始有洞房春暖之乐。

※※※

次日清晨,张翠山走出洞来,抬头远眺,正自心旷神怡,蓦地里见远处海边岩石之上,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这人却不是谢逊是谁?张翠山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实指望和殷素素经历一番大难之後,在岛上便此安居,那知又闯来了这个魔头。霎时之间,他便如变成了石像,呆立不敢稍动。但见谢逊脚步蹒跚,摇摇幌幌的向内陆走来。显是他眼瞎之後,无法捕鱼猎豹,直饿到如今。他走出数丈,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地下。

张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娇声道:「五哥──你──」但见他脸色郑重,话到口边又忍住了。张翠山道:「那姓谢的也来啦!」殷素素吓了一跳,低声道:「他瞧见你了吗?」随即想起谢逊眼睛已瞎,惊惶之意稍减,说道:「咱们两个亮眼之人,难道对付不了一个瞎子?」张翠山点了点头,道:「他饿得晕了过去啦。」殷素素道:「瞧瞧去!」从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条,在张翠山耳中塞了两条,自己耳中塞了两条,右手提了长剑,左手扣了几枚银针,一同走出洞去。

两人走到离谢逊七、八丈处,张翠山朗声道:「谢前辈,可要吃些食物?」谢逊斗然间听到人声,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随即辨出是张翠山的声音,脸上又罩了一层阴影,隔了良久,才点了点头。张翠山回洞拿了一大块昨晚吃剩下来的熟熊肉,远远掷去,说道:「请接着。」谢逊撑起身子,听风辨物,伸手抓住,慢慢的咬了一口。

张翠山见他生龙活虎般的一条大汉,竟给饥饿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怜悯之情。殷素素心中却是另一个念头:「五哥也忒煞滥好人,让他饿死了,岂不手脚乾净?这番救活了他,日後只怕麻烦无穷,说不定我两人的性命还得送在他的手下。」但想自己立过重誓,决意跟着张翠山做好人,心中虽起不必救人之念,却不说出口来。

谢逊吃了半块熊肉,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张翠山在他身旁升了一个火堆。

谢逊直睡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转醒,问道:「这是甚麽地方?」张殷二人守在他身旁,见他坐起开口,便各取出塞在右耳中的布条,以便听他说些甚麽,但两人的右手都离耳畔不过数寸,只要一见情势不对,立即伸手塞耳,左耳中的布条却不取出。张翠山道:「这是极北之处一个无人荒岛。」

谢逊「嗯」了一声,霎时之间,心中兴起了数不尽的念头,呆了半晌,说道:「如此说来,咱们是回不去了!」张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爷的意旨了。」谢逊破口骂道:「甚麽老天爷,狗天、贼天、强盗老天!」摸索着坐在一块石上,又咬起熊肉来,问道:「你们要拿我怎样?」

张翠山望着殷素素,等她说话。殷素素却打个手势,意思说一切听凭你的主意。

张翠山微一沉吟,朗声道:「谢前辈,我夫妻俩──」谢逊点头道:「嗯,成了夫妻啦。」殷素素脸上一红,却颇有得意之色,说道:「那也可说是你做的媒人,须得多谢你撮成。」谢逊哼了一声,道:「你夫妻俩怎麽样?」张翠山道:「我们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万分过意不去,不过事已如此,千言万语的致歉也是无用。既是天意要让咱们共处孤岛,说不定这一辈子再也难回中土,我二人便好好的奉养你一辈子。」

谢逊点了点头,叹道:「那也只得如此。」张翠山道:「我夫妻俩情深意重,同生共死,前辈倘若狂病再发,害了我夫妻任谁一人,另一人决然不能独活。」谢逊道:「你要跟我说,你两人倘若死了,我瞎了眼睛,在这荒岛上也就活不成?」张翠山道:「正是!」谢逊道:「既然如此,你们左耳之中何必再塞着布片?」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而笑,将左耳中的布条也都取了出来,心下却均骇然:「此人眼睛虽瞎,耳音之灵,几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再加上聪明机智,料事如神。倘若不是在此事事希奇古怪的极北岛上,他未必须靠我二人供养。」

张翠山请谢逊为这荒岛取个名字。谢逊道:「这岛上既有万载玄冰,又有终古不灭的火窟,便称之为冰火岛罢。」

自此三人便在冰火岛上住了下来,倒也相安无事。离熊洞半里之处,另有一个较小的山洞。张殷二人将之布置成为一间居室,供谢逊居住。张殷夫妇捕鱼打猎之余,烧陶作碗,堆土为灶,诸般日用物品,次第粗具。

谢逊也从不和两人罗唆,只是捧着那把屠龙宝刀,低头冥思。张殷二人有时见他可怜,劝他不必再苦思刀中秘密。谢逊道:「我岂不知便是寻到了刀中秘密,在这荒岛之上又有何用?只是无所事事,这日子却又如何打发?」两人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劝。

※※※

忽忽数月,有一日,夫妇俩携手向岛北漫游,原来这岛方圆极广,延伸至北,不知尽头,走出二十余里,只见一片浓密的丛林,老树参天,阴森森的遮天蔽日。张翠山有意进林一探,殷素素胆怯起来,说道:「别要林中有甚麽古怪,咱们回去罢。」

张翠山微觉奇怪,心想:「素素向来好事,怎地近来却懒洋洋地,甚麽事也提不起兴致来?」想到此处,心中一惊,问道:「你身子好吗?可有甚麽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间满脸通红,低声道:「没甚麽。」张翠山见她神情奇特,连连追问。殷素素似笑非笑的道:「老天爷见咱们太过寂寞,再派一个人来,要让大伙儿热闹热闹。」张翠山一怔之下,大喜过望,叫道:「你有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声些,别让人家听见了。」说了这句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荒林寂寂,那里还有第三个人在?

天候嬗变,这时日渐短而夜渐长,到後来每日只有两个多时辰是白天,气候也转得极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後甚感疲懒,但一切烹饪、缝补等务,仍是勉力而行。

这一晚她十月怀胎将满,熊洞中升了火,夫妻俩偎倚在一起闲谈。殷素素道:「你说咱们生个男孩呢还是女孩?」张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不,我喜欢是个男孩子。你先给他取定个名字罢!」

张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却不言语。殷素素道:「这几天你有甚麽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张翠山道:「没甚麽。想是要做爸爸了,欢喜得胡里胡涂啦!」

他这几句话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间眼角,隐隐带有忧色。殷素素柔声道:「五哥,你瞒着我,只有更增我的忧心。你瞧出甚麽事不对了?」

张翠山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瞎疑心。我瞧谢前辈这几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声,道:「我也早见到了。他脸色越来越凶狠,似乎又要发狂。」张翠山点了点头,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龙刀中的秘密,因此心中烦恼。」殷素素泪眼盈盈,说道:「本来咱俩拼着跟他同归於尽,那也没甚麽。但是──但是──」

张翠山搂着她肩膀,安慰道:「你说得不错,咱们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拼命。他好好的便罢,要是行凶作恶,咱们只得将他杀了。谅他瞎着双眼,终究奈何咱们不得。」

殷素素自从怀了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变得仁善起来,从前做闺女时一口气杀几十个人也毫不在意,这时便是杀一头野兽也觉不忍。有一次张翠山捕了一头母鹿,一头小鹿直跟到熊洞中来,殷素素定要他将母鹿放了,宁可大家吃些野果,挨过两天。这时听到张翠山说要杀了谢逊,不禁身子一颤。

她偎倚在张翠山怀里,这麽微微一颤,张翠山登时便觉察了,向着她神色温柔的一笑,说道:「但愿他不发狂。可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殷素素道:「不错,倘若他真的发起狂来,却怎生制他?咱们给他食物时做些手脚,看能找到甚麽毒物──不,不,他不一定会发狂的,说不定只是咱俩瞎疑心。」

张翠山道:「我有个计较。咱俩从明儿起,移到内洞去住,却在外洞掘个深坑,上面舖以皮毛软泥。」殷素素道:「这法子好却是好,不过你每日要出外打猎,倘若他在外面行凶──」张翠山道:「我一人容易逃走,只要见情势不对,便往危崖峭壁上窜去。他瞎了双眼,如何追得我上?」

第二日一早,张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没铁铲锄头,只得捡些形状合适的树枝当作木扒,实是事倍功半。好在他内力浑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来深。眼见谢逊的神气越来越不对,时时拿着屠龙刀狂挥狂舞,张翠山加紧挖掘,预计挖到五丈深时,便在坑底周围插上削尖的木棒。这深坑底窄口广,他不进来侵犯殷素素便罢,只要踏进熊洞,非摔落去不可,更在坑边堆了不少大石,只待他落入坑中,便投石砸打。

这日午後,谢逊在熊洞外数丈处来回徘徊。张翠山不敢动工,生怕他听得声响,起了疑心,但也不敢出外打猎,只是守在洞旁,瞧着他的动静。但听得谢逊不住口的咒骂,从老天骂起,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唐宗,文则孔孟,武则关岳,不论那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谢逊胸中颇有才学,这一番咒骂,张翠山倒也听得甚有趣味。

突然之间,谢逊骂起武林人物来,自华佗创设五禽之戏起,少林派达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给他骂得一文不值。可是他倒也非一味谩骂,於每家每派的缺点所在却也确有真知灼见,贬斥之际,往往一针见血。只听他自唐而宋,逐步骂到了南宋末年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骂到了郭靖、杨过,猛地里骂到了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

他辱骂旁人,那也罢了,这时大骂张三丰,张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讥,谢逊突然大吼:「张三丰不是东西,他的弟子张翠山更加不是东西,让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说!」纵身一跃,掠过张翠山身旁,奔进熊洞。

张翠山急忙跟进,只听得喀的一声,谢逊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装尖刺,他虽摔下,并没受伤,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惊。张翠山顺手抓过挖土的树枝,见谢逊从坑中窜将上来,兜头一下,猛击下去。谢逊听得风声,左手翻转,已抓住了树枝,用力向里一夺。张翠山把捏不定,树枝脱手,这一夺劲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给树皮擦得满是鲜血。谢逊跟着这一夺之势,又堕入了坑底。

其时殷素素即将临盆,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见谢逊逗留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说知此事,只怕给谢逊听到了,他少了一层顾忌,更会及早发难。这时见情势危急,顾不得腹痛如绞,抓起枕边长剑向张翠山掷去。

张翠山抓住剑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太多,他再窜上来时,我出劈刺,仍是非给他夺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他双目已盲,所以能夺我兵刃,全仗我兵刃劈风之声,才知我的招势去向。」

他刚想到此节,谢逊哈哈一笑,又纵跃而上。张翠山看准他窜上的来路,以剑尖对住他脑门,紧握不动。谢逊这一纵跃,势道极猛,正是自己脑袋碰到剑尖上去,长剑既然纹丝不动,绝无声息,他武功再好,如何能够知晓?只听得擦的一声响,谢逊一声大吼,长剑已刺入额头,深入寸许。总算他应变奇速,剑尖一碰到顶门,立即将头向後一仰,同时急使「千斤坠」的功夫,落入坑底。只要他变招迟得一霎之间,剑尖从脑门直刺进去,立时便即毙命。饶是如此,头上也已重伤,血流披面,长剑插在他额头,不住颤动。

谢逊拔出长剑,撕下衣襟裹住伤口,脑中一阵晕眩,自知受伤不轻,他狂性已发,从腰间拔出屠龙刀急速舞动,护住了顶门,第三度跃上。张翠山举起大石,对准他不住投去,却均被屠龙刀砸开,但见刀花如雪,寒光闪闪,谢逊跃出深坑,直欺过来,张翠山一步步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时毕命,竟不能见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儿。

谢逊防他和殷素素从自己身旁逸出,一出了熊洞,那便追赶不上,当下右手宝刀,左手长剑,使动大开大阖的招数,将两丈方圆之内尽数封住,料想张殷二人再也无法逃走。

蓦地里「哇」的一声,内洞中传出一响婴儿的哭声。谢逊大吃一惊,立时停步,只听那婴儿不住啼哭。

张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难临头,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谢逊,两对眼睛都凝视着这初生的婴儿,那是个男孩,手足不住扭动,大声哭喊。张殷二人知道只要谢逊这一刀下来,夫妻俩连着婴儿便同时送命。二人一句话不说,目光竟不稍斜,心中暗暗感激老天,终究让自己夫妇此生能见到婴儿,能多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份福气。夫妻俩这时已心满意足,不再去想自己的命运,能保得婴儿不死,自是最好,但明知绝无可能,因此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转。

只听得婴儿不住大声哭嚷,突然之间,谢逊良知激发,狂性登去,头脑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时,妻子刚正生了孩子不久,那婴儿终於也难逃敌人毒手。这几声婴儿的啼哭,使他回忆起许许多多往事:夫妻的恩爱,敌人的凶残,无辜婴儿被敌人摔在地上成为一团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诣、竭尽全力,还是无法报仇,虽然得了屠龙刀,刀中的秘密却总是不能查明──他站着呆呆出神,一时温颜欢笑,一时咬牙切齿。

在这一瞬之前,三人都正面临生死关头,但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起,三个人突然都全神贯注於婴儿身上。

谢逊忽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张翠山道:「是个男孩。」谢逊道:「很好。剪了脐带没有?」张翠山道:「要剪脐带吗?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

谢逊倒转长剑,将剑柄递了过去。张翠山接过长剑,割断了婴儿的脐带,这时方始想起,谢逊已然迫近身边,可是他居然并不动手,心中奇怪,回头望了他一眼,只见谢逊脸上充满关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

殷素素声音微弱,道:「让我来抱。」张翠山抱起婴儿,送入她怀里。谢逊又道:「你有没烧了热水,给婴儿洗一个澡?」张翠山失声一笑,道:「我真胡涂啦,甚麽也没预备,这爸爸可没用之极。」说着便要奔出去烧水,但只迈出一步,见谢逊铁塔一般巨大的身形便在婴儿之前,心下蓦地一凛。谢逊却道:「你陪着夫人孩子,我去烧水。」将屠龙刀往腰间一插,便奔出洞去,经过深坑时轻轻纵身一跃,横越而过。

过了一阵,谢逊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张翠山便替婴儿洗澡。谢逊听得婴儿哭声洪亮,问道:「孩儿像妈妈呢还是像爸爸?」张翠山微笑道:「还是像妈妈多些,不大肥,是张瓜子脸。」谢逊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他长大之後,多福多寿,少受苦难。」殷素素道:「谢前辈,你说孩子的长相不好吗?」谢逊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过俊美,只怕福泽不厚,将来成人後入世,或会多遭灾厄。」张翠山笑道:「前辈想得太远了,咱四人处身极北荒岛,这孩子自也是终老是乡,那还有甚麽重入人世之事?」

殷素素急道:「不,不!咱们可以不回去,这孩子难道也让他孤苦伶仃的一辈子留在这岛上?几十年之後,我们三人都死了,谁来伴他?他长大之後,如何娶妻生子?」她自幼禀受父性,在天鹰教中耳濡目染,所见所闻皆是极尽残酷恶毒之事,因之向来行事狠辣,习以为常,自与张翠山结成夫妇,逐步向善,这一日做了母亲,心中慈爱沛然而生,竟全心全意的为孩子打算起来。

张翠山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抚摸她头发,心道:「这荒岛与中土相距万里,却如何能够回去?」但不忍伤爱妻之心,此言并不出口。

谢逊忽道:「张夫人的话不错,咱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如何能使这孩子老死荒岛,享不到半点人世的欢乐?张夫人,咱三人终当穷智竭力,使孩子得归中土。」

殷素素大喜,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张翠山忙伸手相扶,惊道:「素素,你干甚麽?快好好躺着。」殷素素道:「不,五哥,咱俩一起给谢前辈磕几个头,感谢他这番大恩大德。」

谢逊摇手道:「不用,不用。这孩子取了名字没有?」张翠山道:「还没有。前辈学问渊博,请给他取个名字罢!」谢逊沉吟道:「嗯,得取个好名字,让我好好来想一个。」

殷素素忽然想起:「难得这怪人如此喜爱这孩子,他若将孩儿视若己子,那麽孩儿在这岛上就再不愁他加害,纵然他狂性发作,也不致骤下毒手。」说道:「谢前辈,我为这孩儿求你一件事,务恳不要推却。」谢逊道:「甚麽?」

殷素素道:「你收了这孩子做义子罢!让他长大了,对你当亲生父亲一般奉养。得你照料,这孩儿一生不会吃人家的亏。五哥,你说好不好?」张翠山明白妻子的苦心,说道:「妙极,妙极!谢前辈,请你不弃,俯允我夫妇的求恳。」

谢逊凄然道:「我自己的亲生孩子给人一把摔死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你们瞧见了没有?」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觉得他言语之中又有疯意,但想起他的惨酷遭际,不由得心中恻然。谢逊又道:「我那孩子如果不死,今年有十八岁了。我将一身武功传授於他,嘿嘿,他未必便及不上你们甚麽武当七侠。」这几句话凄凉之中带着几分狂傲,但自负之中又包含着无限寂寞伤心。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觉都油然而起悔心:「倘若当日在冰山上不毁了他的双目,咱们四人在此荒岛隐居,无忧无虑,岂不是好?」

三人默然半晌。张翠山道:「谢前辈,你收这孩儿作为义子,咱们叫他改宗姓谢。」谢逊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之色,说道:「你肯让他姓谢?我那个死去的孩子,名叫谢无忌。」张翠山道:「如果你喜欢,那麽,咱们这孩儿便叫作谢无忌。」

谢逊喜出望外,唯恐张翠山说过了後悔,说道:「你们把亲生孩儿给了我,那麽你们自己呢?」张翠山道:「孩儿不论姓张姓谢,咱们一般的爱他。日後他孝顺双亲,敬爱义父,不分亲疏厚薄,岂非美事?素素,你说可好?」殷素素微一迟疑,说道:「你说怎麽便是怎麽。孩子多得一个人疼爱,终是便宜了他。」

谢逊一揖到地,说道:「这我可谢谢你们啦,毁目之恨,咱们一笔勾消。谢逊虽丧子而有子,将来谢无忌名扬天下,好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张翠山、殷素素,他义父是金毛狮王谢逊。」

殷素素当时所以稍一犹疑,乃是想起真的谢无忌已死,给人摔成一团肉浆,自己的孩子顶用这个名字,未免不吉,然见谢逊如此大喜若狂,料想他对这孩儿必极疼爱,孩儿将来定可得到他许多好处,母亲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只须於孩子有益,一切全肯牺牲,抱了孩子,说道:「你要抱抱他吗?」

谢逊伸出双手,将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极而泣,双臂发颤,说道:「你──你快抱回去,我这模样别吓坏了他。」其实初生一天的婴儿懂得甚麽,但他这般说,显是爱极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只要你喜欢,便多抱一会,将来孩子大了,你带着他到处玩儿罢。」

谢逊道:「好极,好极──」听得孩儿哭得极响,道:「孩子饿了,你喂他吃奶罢!我到外边去。」实则他双目已盲,殷素素便当着他哺乳也没甚麽,但他发狂时粗暴已极,这时却文质彬彬,竟成了个儒雅君子。

张翠山道:「谢前辈──」谢逊道:「不,咱们已成一家人,再这样前辈後辈的,岂不生分?我这麽说,咱三人索性结义为金兰兄弟,日後於孩子也好啊。」张翠山道:「你是前辈高人,我夫妇跟你身份相差太远,如何高攀得上?」谢逊道:「呸,你是学武之人,却也这般迂腐起来?五弟、五妹,你们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们是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辈,我也成了他的前辈啦!」张翠山道:「既是如此,小弟惟大哥之命是从。」殷素素道:「咱们先就这麽说定,过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来祭告天地,行拜义父、拜义兄之礼。」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终身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这贼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谢逊最是恨他不过。」说着扬长出洞,只听得他在旷野上纵声大笑,显是开心之极。张殷两人自从识得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欢喜。

※※※

自此三人全心全意的抚育孩子。谢逊少年时原是猎户,他号称「金毛狮王」,驯兽捕生之技,天下无双,张翠山详述岛上多处地形,谢逊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记住。自此捕鹿杀熊,便由谢逊一力承担。

数年弹指即过,三个人在岛上相安无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长得甚是壮健。三人中倒似谢逊对他最是疼爱,有时孩子太过顽皮,张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责打,每次都是谢逊从中拦住。如此数次,孩子便恃他作为靠山,逢到父母发怒,总是奔到义父处求救。张殷二人往往摇头苦笑,说孩子给大哥宠坏了。

到无忌四岁时,殷素素教他识字。五岁生日那天,张翠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学武啦,从今天起你来教,好不好?」谢逊摇头:「不成,我的武功太深,孩子无法领悟。还是你传他武当心法。等他到八岁时,我再来教他。教得两年,你们便可回去啦!」

殷素素奇道:「你说我们可以回去?回中土去?」

谢逊道:「这几年来我日日留心岛上的风向水流,每年黑夜最长之时,总是刮北风,数十昼夜不停。咱们可以扎个大木排,装上风帆,乘着北风,不停向南,要是贼老天不来横加捣蛋,说不定你们便可回归中土。」殷素素道:「我们?难道你不一起去吗?」谢逊道:「我瞎了双眼,回到中土做甚麽?」殷素素道:「你便不去,咱们却决不容你独自留着。孩子也不肯啊,没了义父,谁来疼他?」谢逊叹道:「我得能疼他十年,已经足够了。贼老天总是跟我捣乱,这孩子倘若陪我的时候太多,只怕贼老天迁怒於他,会有横祸加身。」殷素素打了个寒噤,但想这是他随口说说的事,也没放在心上。

张翠山传授孩子的是紮根基的内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须健体强身,便已足够,在这荒岛之上,绝不会和谁动手打架。谢逊虽说过南归中土的话,但他此後不再提起,看来也是一时兴到之言,不能作准。

到第八年上,谢逊果然要无忌跟他学练武功。传授之时他没叫张殷二人旁观,他夫妇便遵依武林中的严规,远远避开,对无忌的武功进境,也不加考查,信得过谢逊所授,定是高明异常的绝学。

岛上无事可纪,日月去似流水,转眼又是一年有余。

自无忌出世後,谢逊心灵有了寄托,再也不去理会那屠龙宝刀。有一晚张翠山偶尔失眠,半夜中出来散步,月光下只见谢逊盘膝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却捧着那柄屠龙宝刀,正自低头沉思。张翠山吃了一惊,待要避开,谢逊已听到他的脚步声,说道:「五弟,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八个字,看来终是虚妄。」张翠山走近身去,说道:「武林中荒诞之说甚多。大哥这等聪明才智,如何对这宝刀之说,始终念念不忘?」谢逊道:「你有所不知,我曾听少林派一位有道高僧空见大师说过此事。」

张翠山道:「啊,空见大师。听说他是少林派掌门人空闻大师的师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谢逊点头道:「不错,空见已经死了,是我打死的。」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江湖上有两句话说道:「少林神僧,见闻智性」,那是指当今少林派四位武功最高的和尚空见、空闻、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後来听说空见大师得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谢逊打死的。

谢逊叹了口气,说道:「空见这人固执得很,他竟然只挨我打,始终不肯还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终於将他打死了。」

张翠山更是骇然,心想:「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脚而不死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这位少林神僧竟能连挨他一十三拳,身子之坚,那是远胜铁石了。」

但见谢逊神色凄然,脸上颇有悔意,料想这事之中,定是隐藏着一件极大的过节,他自与谢逊结义以来,八年中共处荒岛,情好弥笃,但他对这位义兄,敬重之中总是带着三分惧意,生怕引得他忆及昔日恨事,当下也不敢多问。

却听谢逊说道:「我生平心中钦服之人,寥寥可数。尊师张真人我虽久仰其名,但无缘识荆。这位空见大师,实是一位高僧。他武功上的名气虽不及他师弟空智、空性,但依我之见,空智、空性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

张翠山以往听他畅论当世人物,大都不值一哂,能得他骂上几句,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要他赞上一字,真是难上加难,想不到他提及空见大师时竟然如此钦迟,不禁颇感意外,说道:「想是他老人家隐居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武学上的造诣少有人知。」

谢逊仰头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可惜可惜,这样一位武林中盖世奇士,竟给我一十三拳活活的打死了。他武功虽高,实是迂得厉害。倘若当时他还手跟我放对,我谢逊焉能活到今日?」张翠山道:「难道这位高僧的武功修为,竟比大哥还要深厚吗?」

谢逊道:「我怎能跟他相比?差得远了,差得远了!简直是天差地远!」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和语气之中充满了不禁敬仰钦佩之情。

张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师张三丰的武学举世所罕有,但和谢逊相较,恐怕也只能胜他半筹,倘若空见大师当真高出谢逊甚多,说得上「天差地远」,岂不是将自己恩师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谢逊的名字中虽有一个「逊」字,性子却极是倨傲,倘若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强胜於他,他也决计不肯服输。

谢逊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说道:「你不信吗?好,你去叫无忌出来,我说一个故事给他听。」张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无忌早已睡熟,去叫醒他听故事,对孩子实无益处,但既是大哥有命,却也不便违拗,於是回到熊洞,叫醒了儿子。无忌听说义父要讲故事,大声叫好,登时将殷素素也吵醒了。三人一起出来,坐在谢逊身旁。

※※※

谢逊道:「孩子,不久你就要回归中土──」无忌奇道:「甚麽回归中土?」

谢逊将手挥了挥,叫他别打断自己的话头,续道:「要是咱们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飘得无影无踪,那也罢了,一切休提。但若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说,世上人心险恶,谁都不要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谁都会存着害你的心思。就可惜年轻时没人跟我说这番话。唉,便是说了,当时我也不会相信。」

「我在十岁那一年,因意外机缘,拜在一个武功极高之人的门下学艺。我师父见我资质不差,对我青眼有加,将他的绝艺倾囊以授。我师徒情若父子,五弟,当时我对我师父的敬爱仰慕,大概跟你对尊师没差分毫。我在二十三岁那年离开师门,远赴西域,结交了一群大有来历的朋友,蒙他们瞧得起我,当我兄弟相待。五妹,令尊白眉鹰王,就在那时跟我结交的。後来我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泄泄,过得极是快活。」

「在我二十八岁那年上,我师父到我家来盘桓数日,我自是高兴得了不得,全家竭诚款待,我师父空闲下来,又指点我的功夫。那知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竟是人面兽心,在七月十五日那日酒後,忽对我妻施行强暴──」

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啊」的一声,师奸徒妻之事,武林之中从所未闻,那可是天人共愤的大恶事。

谢逊续道:「我妻子大声呼救,我父亲闻声闯进房中,我师父见事情败露,一拳将我父亲打死了,跟着又打死了我母亲,将我甫满周岁的儿子谢无忌──」

无忌听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谢无忌?」

张翠山斥道:「别多口!听义父说话。」谢逊道:「是啊,我那亲生孩儿跟你名字一样,也叫谢无忌,我师父抓起了他,将他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无忌忍不住又问:「义父,他──他还能活吗?」谢逊凄然摇头,说道:「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儿子摇了摇手,叫他不可再问。

谢逊出神半晌,才道:「那时我瞧见这等情景,吓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对付我这位生平最敬爱的恩师,突然间他一拳打向我的胸口,我胡里胡涂的也没想到抵挡,就此晕死过去,待得醒转时,我师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见满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儿,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尽数毙於他的拳下。想是他以为一拳已将我打死,没有再下毒手。

「我大病一场之後,苦练武功,三年後找我师父报仇。但我跟他功夫实在相差太远,所谓报仇,徒然自取其辱,可是这一十三条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罢休?於是我遍访名师,废寝忘食的用功,这番苦功,总算也有着落,五年之间,我自觉功夫大进,又去找我师父。那知我功夫强了,他仍是比我强得很多,第二次报仇还是落得个重伤下场。

「我养好伤不久,便得了一本《七伤拳》拳谱,这路拳法威力实非寻常。於是我潜心专练『七伤拳』的内劲,两年後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比肩。我师父若非另有奇遇,决不能再是我敌手。不料第三次上门去时,却已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处打听,始终访查不到,想是他为了避祸,隐居於穷乡僻壤,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寻?

「我愤激之下,便到处做案,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每做一件案子,便在墙上留下了我师父的姓名!」

张翠山和殷素素一齐「啊」了一声。谢逊道:「你们知道我师父是谁了罢?」殷素素点头道:「嗯!你是『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弟子。」

原来两年多前武林中突生轩然大波,自辽东以至岭南,半年之间接连发生了三十余件大案,许多成名豪杰突然不明不白的被杀,而凶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名字。被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门,便是交游极广的老英雄,每一件案子都牵连人数甚众。只要这样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处轰传,何况接连三十余件。当时武当七侠曾奉师命下山查询,竟不得半点头绪。众人均知这是有人故意嫁祸於成昆。这「混元霹雳手」成昆武功甚高,向来洁身自爱,声名甚佳,被害者又有好几个是他的知交好友,这些案子决计非他所为。但要查知凶手是谁,自非着落在他身上不可,可是他忽然无影无踪,音讯杳然。纷扰多时,三十余件大案也只有不了了之。虽然想报仇雪恨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凶手是谁,人人都是徒呼负负。若非谢逊今日自己吐露真相,张翠山怎猜得到其中的原委。

谢逊道:「我冒成昆之名做案,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算他始终龟缩,武林中千百人到处查访,总比我一人之力强得多啊。」殷素素道:「此计不错,只不过这许多人无辜伤在你的手下,在阴世间也是胡涂鬼,未免可怜。」

谢逊道:「难道我父母妻儿给成昆害死,便不是无辜吗?便不可怜吗?我看你从前倒也爽快,嫁了五弟九年,却学得这般婆婆妈妈起来。」

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大哥,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後来你终於找到了成昆吗?」谢逊道:「没找到,没找到!後来我在洛阳见到了宋远桥。」张翠山大吃一惊,道:「我大师哥宋远桥?」

谢逊道:「不错,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我做下这许多大案,江湖上早已闹得天翻地覆,但我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无忌道:「义父,他这样坏,你还叫他师父?」

谢逊苦笑道:「我从小叫惯了。再说,我的一大半武功总是他传授的。他虽然是个大坏蛋,我也不是好人,说不定我的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还是叫他师父。」

张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惨酷,愤激之余,行事不分是非。无忌听了这些话记住心中,於他日後立身大是有害,过几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说明白。」

谢逊续道:「我见师父如此忍得,居然仍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不足以激逼他出来。方今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两派为尊,看来须得杀死一名少林派或是武当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见效。那一日我在洛阳清虚观外的牡丹园中,见到宋远桥出手惩戒一名恶霸,武功很是了得,决意当晚便去将他杀了。」

张翠山听到这里,不由得栗然而惧,他明知大师哥并未为谢逊所害,但想起当时情势的凶险,仍是不免惴惴,谢逊的武功高出大师哥甚多,何况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若是当真下手,大师哥决无幸免。殷素素也知宋远桥未死,说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无辜,要是你当真杀了宋大侠,咱们这位张五侠早已跟你拼了命,再也不会成为结义兄弟了。」

谢逊哼了一声,道:「那有甚麽忍不忍的?若在今日,我瞧在五弟面上,自不会去跟武当派为难。可是那时我又不识得五弟,别说是宋远桥,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给我见到了,还不是杀了再说。」

无忌奇道:「义父,你为甚麽要杀我爹爹?」谢逊微笑道:「我是说个比方啊,并不是真的要杀你爹爹。」无忌道:「嗷,原来这样!」这才放心。

谢逊抚着他小头上的头发,说道:「贼老天虽有诸般不好,总算没让我杀了宋远桥,否则我愧对你爹爹,也不能再跟他结义为兄弟了。」停了片刻,续道:「这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在客店中打坐养神。我心知宋远桥既是武当七侠之首,武功上自有过人之处,假若一击不中,给他逃了,或者只打得他身负重伤而不死,那麽我的行藏必致泄漏,要逼出我师父的计谋尽数落空,而且普天下豪杰向我群起而攻,我谢逊便有三头六臂,也是无法对敌啊。我一死不打紧,这场血海冤仇,可从此无由得报了。」

张翠山问道:「你跟我大哥这场比武後来如何了结?大师哥始终没跟我们说这件事,倒是奇怪。」

谢逊道:「宋远桥压根儿就不知道,恐怕他连『金毛狮王谢逊』这六个字也从来没听见过,因为我後来没去找他。」

张翠山叹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殷素素笑道:「谢甚麽贼老天、贼老地,谢一谢眼前这个谢大侠才是真的。」张翠山和无忌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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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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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谁送冰舸来仙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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