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信 像狗那么大的家伙

第二信 像狗那么大的家伙

妹妹,从墨西哥回国之后,我立刻就往峡谷神社挂了长途电话。可能是电话已经有人在说话,正在着急,社务所那边来了电话要我接,然而不是你,原来是电话上无法想象讲话神态的父亲=神官。我确实好久没有听父亲=神官说话的声音了,所以刹那间像得了失语症一样。他为了使我必须成为他的传承者而对我进行了一番斯巴达式的教育,关于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我并没有对父亲=神官讲,而是写在给你的信上了,那意识也在那上面。但是,父亲=神官对我并没有表示激动的情绪,只是对于你的近况简要地说了说,然而把你的奇态告诉了我。奇态固然是奇态,妹妹,我并不是不相信那内容。我把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以给你写信的形式写给了你,这对于我来说,现在对于你的所行所思一概怀疑,这样的话,就不可能继续写下去了。我只是当作我听到了父亲=神官说的话,作为当场的反射式的想法,感到那确实是奇态,结果我也就以滑稽的口气作了有问之答。于是,父亲=神官似乎再也没打算更详细地说下去。电话挂断之后我立刻从旧的记忆中回想起的是这件事。幼年和少年时代的我,对于从事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教育的父亲=神官,常常戏谑地回答问话,把他弄得为之困惑不解。也曾让旁听过一段这种课程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两位科学家操过心,但是也曾让他们开心一笑过。如今回想起来,我那样故作滑稽之态,完全是为了对抗斯巴达式教育而采取的自己认为必要的心理防卫措施。父亲=神官每天上课之前必然重复这样的话:“一点儿也不错的话。是有是没有当然不知道,只要是古代的事,即使没有的事你也必须当作有的事听。记住啦?”妹妹,我觉得这话确实文如其人,确实是父亲=神官这样的人说的话,当我后来知道柳田国男①所搜集的资料中也是作为定式的词句,不免颇感意外。虽然如此,我也一定回答:“嗯”。对于这种回答的方式,我曾仔细琢磨过,觉得就这样带点儿滑稽倒也合适——

①旧姓松闪。民俗学家(1875—1962)。起初为诗人,后来曾任宫内省官员、贵族院书记官长。1907年开始民俗学活动,1913年创办《乡土研究》,奠定民俗学研究基础。著有《远野物语》等多种。1951年获文化勋章——译注。

父亲=神官谈到你时说的话,大可不必对你重复,妹妹,总而言之,据说你是从森林的斜坡高处的一个“洞穴”里,把仿佛晒干的蘑菇一般的破坏人带回家里的。然后以你肌肤的活力,使破坏人得到重生。而且你从来没有让峡谷和“在”包括父亲=神官在内的任何人看见过,可是你居然使他恢复到狗那么大。所以,我是这样理解的:是你在这村庄=国家=小宇宙濒于衰亡的时候,把最早率领创建者们的破坏人重新抚养成人,从而按照这种理解写这神话与历史。妹妹,与其说这只是因为你感官的磁力唤起我的能量而写的,莫如更准确地说你给了我以工作方向……

父亲=神官把你当作破坏人的巫女培养起来,并且想把我教育成写作破坏人等开始创建的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人。我们曾经一起反抗过强加给我们这种任务,直到我们长大。现在,在我的意志上,依然干着父亲=神官要求我们干的工作。这奇妙的命运,依我看不是别的,全是由破坏人带有战略性的预定路线所决定的。妹妹,实际上我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把写这神话和历史的工作忘了,可是现在我想起,即使那样,我也没怀疑过大概过不多久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始写起来。我感到,自己内心有一股微弱的火种在燃烧,那热度烘烤着这神话与历史。

父亲=神官寻求的一直是你这样的破坏人的巫女,对于这一点你大概也有同感吧?我和你本是孪生儿,我们在被父亲=神官残忍对待的母亲可怜巴巴的子宫里拥在一起而难以分辨是男是女,这实在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你和旁观者生存方式的我不同,你已经达到戏剧人物的生存目的,即使像战斗生涯中的那每一个场面,你是不是预感到,你会不久之后还能把和破坏人之间业已开展的关系一直保持到底?

你和美国总统会晤之后发现了身患癌症,就从宇高联运船上投身于月明之海。我对于你这种死法未抱怀疑,然而我收到的却是你自己表明生存下去的信息。那是我仍然逗留于墨西哥时收到的信。当我知道你很自然地作为巫女而和破坏人同居于父亲=神官的社务所的时候,我内心深处想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想法变成了渴望。我特别提到渴望二字,妹妹,是因为你的存在触发出感官的磁力,能直接诱发我写作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

妹妹,你既然从那假装之死而得到复生,那么,你一定向着各个方向给我以同样的唤起的力量。破坏人既然现在称复活了,把这事称为经过了长久的冬眠固然妥当,但是我们仍然以为破坏人是遥远的往昔已经死去的传说中的巨人。所以,我确实理解你以破坏人的复活为契机,把处于衰亡危机中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一切复兴起来的意图和决心。我和父亲=神官在电话中说话时得知你的新消息以来,写作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工作可以说受到强烈的鼓舞。妹妹,这是因为,你自己显示了你才是创建期以来以一切神话与历史为中心,相信村庄=国家=小宇宙是个完整实体的人。立足于这样诚挚与热心的基础,所以才使干蘑菇一般的破坏人获得复活,而且使他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了。

然而作为我来说,之所以放心胆壮,是因为你使他获得复活的破坏人和你的复活合而为一,也就是既然破坏人的巫女的复活再也不可能有了,那么,妹妹,我以信的形式写给你的神话与历史,不论从已成遥远过去的什么时候、什么局面开始写起,都不会使作为读信者的你引起混乱。因为破坏人他自身差不多生活在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整个领域,你作为巫女陪同他,所以能够超越这些时空,改变经历。对于你和破坏人的搭档,在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细节上,怎么会出现难以理解之处呢?

妹妹,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溯流而上的行程结束之后,爆破挡住他们去路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我以为从季节来说确实是梅雨期间进行的。逃避藩镇权力的长期逃亡溯流而行的结果,碰到的就是这个障碍。那是嵌在从两侧伸出来的大山中间,就像水库大堤一般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只能由掌握火药技术的破坏人爆破,结果成功了。据神话所说,因为导火线没有足够的长度,破坏人不可能离开现场太远,因而受到严重烧伤,就像他爆破的那堵石墙一样,浑身焦黑。另一种说法是有治疗全身烧伤医术知识的破坏人,涂上了按他指示配的药,所以全身都是黑的,躺在床上。妹妹,与这第二种说法有关的治烧伤的黑药调制方法,即使破坏人开创的那药草园业已荒废很久的我们的时代,依旧流传。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多亏了它治好我。那大爆破的轰响和山谷中的回声,以及飞到半空的岩石碎片与土块还没有消失之中,倾盆大雨就下起来了。而且这场豪雨足足下了五十天,雨势始终不减,不分昼夜地下个没完没了。我们当地在四国这地方的位置是雨量最多,然而一连下五十天的梅雨期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包括森林在内,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展开的整个区域之内,全都被这五十天的大雨盖住了。被这场大雨禁闭的五十天,人们必须冲破这个困难。然而刚刚溯流而上到达这里就赶这场大雨,人们已经是精疲力尽。当然,最大痛苦就是粮食不足,得病的接连不断,甚至有的一病不起,气息奄奄。带着浑身烧伤的破坏人伤势更加严重。大雨五十天,破坏人及其创建者们全都处于过早临头的灭亡危机之中了。

然而折磨着疲惫不堪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除了下个不停而且其势不衰的大雨之外,还有令人无法忍耐的恶臭。妹妹,这不是既下了地狱又处在硫黄恶臭的地方了吗?然而比硫黄还厉害的恶臭,使破坏人和创建者们深受其苦。被大雨和恶臭折磨得无处可逃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已经感到灭亡的命运越来越近。

这个厉害的恶臭和大雨不同,并不是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上了船,从河口把船驶了进来,溯河上行,河面越来越窄,不得已只好把船解体,用这船材组装成木筏沿着溪流溯行而上,溪流已经没有河的踪影了,而是顺着一个接一个的山崖就像走在水渠里一般的时候,就只能把木筏解体组成爬犁,沿着小溪旁深草拖着爬犁前进,就在这个时候,人们发觉臭气越来越浓。而且一步一步地上行中,臭气越大也越让人难以忍受,但是人们都以为这是必须忍耐下去的一个阶段,所以大家都为了冲破这个恶臭阶段而继续前进。倒是人们分不清河流在何处的时候,反而靠这臭气来预卜前进的方向。不用说到了有零星人家住地附近的溪流,即使到了有伐木人的山林之旁的溪流,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也为了避人耳目只在夜间悄悄躜行。进了原始森林之后,夜间行进十分危险,所以人们改在白天行动。这样一来,大家都得注意水流而逆流前进,但是一旦遇到水分几路流来的地点,人们还必须寻找恶臭的而且专挑臭得厉害的方向逆流前进。为什么偏找臭得厉害的方向走?我这不懂事的孩子提出疑问。父亲=神官有些神秘地说:“如果去找太阳,虽然太阳灼热,十分艰苦,但是除了越热越前进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这样,溯流而上的结果是,在到达臭太阳核心之前,就被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挡住了去路。站在那黝黑的大石墙之前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似乎是为了到藏着诸神粪便的城方集合一般。破坏人首先从茫然自失的状态中重新振作起来,向大家宣告,必须立即动手把这里石墙炸掉,他对于被恶臭折磨得头晕脑胀,为了再也没有前进道路而意气沮丧的创建者们大力鼓舞了一番。妹妹,我对于很快就作出这爆破的决定所想到的是,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似乎是一同移居于不同的大气中的一个行星上去,可能相信现在包围着大家的奇臭根源不是别的,就是那个诸神粪便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所以我想到,破坏人为了眼前首先是必须让大家活下去,非得把这奇臭之源的大石块炸掉不可,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之下才动手干的。而且,既然让大家知道这是诸神粪便,破坏的是具体化了的极大禁忌,那么,这爆破的企图就是根本性的挑战。于是完成这爆破,而且在这一过程中严重烧伤的破坏人,其后很快地就成了神话般的中心人物,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不过,奇臭的根源并不是这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给原始森林这辽阔范围带来奇臭的,是两个相向的山丘排下来的水被那庞大的黑石墙像一条堤堰挡住,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没干涸过的湿地,这里所有的有机质无不腐败之后积存下来,从这孳生的瘴气,把周围造成了任何植物和动物都无法生存的地带。妹妹,很难把这景观描写出来让你凭想象得到实感,因为那和使我想起记不得哪个大人说肚子里满是臭东西,尚在儿童时代的我听了非常憎恶一样。我这样说,你一定以为这是对我们当地的神话本身,对于峡谷和“在”,纯粹是卑劣的侮辱,然而实际上我却是满怀着着迷一般的想法,望着这张开大口横躺着的巨人的肚子里这大块湿地……

当然,对于这放出奇臭的这大片沼泽地,包括破坏人在内的创建者们也并不是任何人对它所有的一切都认识得很清楚。他们了解得最清楚的不过是它不停地发出巨大奇臭而已。当初,把一直溯流而上的创建者们安置在两侧山腰躲避危险,惟独自己留下来实施爆破的破坏人虽然受到严重烧伤,但终于成功地炸掉那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就是尘埃滚滚和巨大奇臭同时袭来的瞬间,简直像配合那一声爆炸巨响一般传来隆隆雷声,大雨沛然而降。来势凶猛足足下了五十天的大雨,从炸开的缺口,流出了积存于沼泽地施放恶臭东西的黑水,流净了黑水之后露出了干了的土地。

由于排出了大量黑水,使下游一带发生了洪涝。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想过,这黑水泛滥会给平原地带造成什么样的灾难。这黑水原本让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挡住了,弥漫整个沼泽地带,什么毒都有,一旦流出来,它必然污染广大地区。紧接着下游各村相继发生疫病,以及多年来收成极坏。想到五十天的大雨,洪水一般排出的奇臭黑水,致使平原地带的田地荒废,我以为这黑水也许和矿山排出的水,在成分上也许是一样的。但是据父亲=神官口授的传承来说,那是确确实实活生生的什么东西腐败之后产生的有毒的水。这黑水引起的疫病,从河口的海港城镇殃及相邻的各个港口,据说大有席卷流放创建者们藩镇所在的城市。父亲=神官对我施加斯巴达式教育之中,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得这种疫病的人,皮肤像被火烧一样痛苦得发了疯似的死去,死者全身黝黑。当想到他们就是因为黑水泛滥造成的灾害而丧的命,给我留下的却是懊恼不尽的罪孽感的余恨。我被牙痛折磨得无可奈何,用石片给牙床动手术,如果说那是不可告人的一段隐情,那么,也许是由于这种罪孽感而引起的自我惩罚吧。妹妹,你作为一个旁观者,也许有彼此不同的记忆,但是可记住,我曾经用水成岩石片把肿得我实在受不住的牙床刺破,吐出脓血之后可悲地昏厥过去……

妹妹,五十天的大雨虽然给下游平原带来疫病和歉收,但是对于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人们来说,却是引发了他们的生命更新。一直下了五十天的大雨,尽管在森林里搭建的临时窝棚里的集体生活开始出现粮食紧张以及发生各种疾病,但是在这困难重重的日子里,创建者们渐渐洗掉了诸侯城生活的陈腐残渣,使他们自身产生了复活作用。在森林里蜗居期间长达五十天的人们,从开始生活在这世界的时候算起,等于超过了一百年的岁月,这样的岁月里没有一天不是在活动中过来的。从五月中旬到六月,钻进潮湿的森林母胎一般,在计算着时光流逝之中,仿佛再度成了赤子一般使生命得到更新,他们开始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建设工程。

这五十天时间之内获得生命更新的,最有象征性的就是破坏人完全恢复。他本来是全身烧伤,所以全身涂上膏药,浑身漆黑,像一具木乃伊躺着不动。大雨下到第五十天,依旧躺着的破坏人说:“明天雨就住啦。”他作出预报的语声平静,然而有力。人们在雨淋得长了几层微菌刚刚搭好然而却开始腐烂的窝棚里,已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非常焦躁。破坏人对他们说前面那句话之后,就和蛹破壳而羽化一般,浑身的膏药就像从体内慢慢推掉,出现了一个毫无创痕的裸体之人。破坏人不仅没有大病过后的遗痕,而且反而年轻了许多,光采照人。这样,破坏人就成了创建者们没有一个提出异议的统领。他说:“追踪者已经全被洪水淹死,所以,明天开始的建设工程,绝对没有前来捣乱的。”

大雨期间,创建者们住的大窝棚的屋顶也被雾遮住,什么看不见。然而破坏人说的话果然应验了,第二天早晨是个大晴天,广大的景观展现在创建者们面前。被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挡住,成了不毛之地的沼泽地的地方,显示出它是被高处的森林围起的一块大盆地的总体规模,那是被彻底清洗干净的好一派风光。盆地深处有一条河,河水清冽,阳光下熠熠生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已被炸掉的地方,不久起名叫它“脖颈”,水在这里成一深潭,然后把广范围的石头坡地变成浅滩,河水流过这里便顺流而下。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一旦看不到现实的河之后仍然努力不懈,沿着河道溯流而上,寻找梦幻之河,现在他们终于看到流势强大的一条新河。妹妹,人们在五十天的大雨期间,破坏人突然说明天一定放晴的时候,无论谁立刻都相信他的话,因为,从溯流上行阶段就常常为其所苦的奇臭也渐渐弱了下来,最后一天下雨的那天下午,那臭气一扫而光,他有所感悟而说中了。

妹妹,天放晴的那天早晨,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就像头一次踏进他们创造的新天地一样,走进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那片土地。事实上这里也是暗喻创造新天地的所在。这里的一切,全都经过一番彻底的清洗,干干净净。虽然下了五十天大雨,但是人们的力量还是超过想象的。据说去准备石料,在开掘石料的阶段,在特别的地方做出临界点的记号,但是没人管它,大家一齐努力,居然把一座小山摧垮了。这件事,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对于这创建期的神话,为了让我有个科学的理解,告诉我用力学的观点来思考它,据他说,从原初以来就积存于沼泽地的恶臭所施放的庞大的量,它本身的力量就将要把那小山摧垮。在这一触即发的事态之下的沼泽地的临界点恰好就是那个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破坏人实施的爆破,是对沼泽地临界点的扳机,施放巨大恶臭的所有一切全都崩溃了,所以出现了新世界。换言之,即是下了五十天的大雨出了力量。然而破坏人的爆破才是出现这个新世界的根本契机,所以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称他为土木工程学的天才。

破坏人统率的创建者们,在已成新的人类可居的盆地上所展开的土木建设情况是我亲眼目睹的,妹妹,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本来,我从儿童时代起有人说我记得不准,但是即使如此,记忆终归记忆,它本身是强有力的。妹妹,你大概还记得盆地峡谷的寺院画满墙的地狱图的情景吧。我们还是幼小的一对孪生兄妹,朝夕在一起从不分离的时候,那地狱图就印在我的脑子上了,所以它不可能在你眼前一过了之。只要我想起那时候我们这双孪生儿的关系,妹妹,我就觉得只要你幼小的身体经验过的,我自己的肉体就对这个世界怀有记忆。这一点我希望你能给以清楚的理解。

……现在必须回到对于峡谷寺院的地狱图的印象上来。妹妹,说起来那确实是像俯瞰火山口那样的图。当然,如果是火山口,它的上限应该是山顶,然而峡谷的地狱图上相当于火山口领域的上限却画成被蓝黑色的森林包围着的。广袤的森林正中,只露出小小的一块烧焦了的地面。那黄赭色的地面,随处画着深红和淡红分开描绘的裙带菜一般上升的火焰。火焰的根部是紧追不舍的鬼和亡人们。我看着这幅光景还理解不了施苦者和受苦者之间的关系。那鬼全是筋肉坑坑凹凹仿佛伤痕一般的大头鬼。绳子束着下身的鬼们,追逐着只围着红色围裙四散奔逃的女人,并用铁棍威吓她们,如果用现在的话说作为一个孩子当时的感受,给我留下的倒是一种很有亲和力的印象,众鬼和女人们好像分工合作在干一种活。甚至看起来都有一种劳动的喜悦感。从这种想法出发再重新细看,甚至用红色的浓淡表现的火焰,与其说它是使亡人受苦的火,莫如说为了给活人增加活气的火。如果地狱是这样,掉进里面倒没有什么可怕的,虽然我还是个孩子,但是我还记得不禁莞尔一笑……

下面说的是我走出峡谷之后的经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图解地狱集》的原本。只从构图上来说,和峡谷寺院的把火山口画成由蓝黑色森林围绕着的地狱图一样,但是红色的浓淡,火焰像裙带菜一般摇摇摆摆的形态,以及在火焰的描绘方法上,显得拘谨。我记住其中的这个画面之后再看另一个画面时,我突然大有所悟。原来,峡谷的寺院里的地狱图描画的并不是地狱的景观。因此,我终于查明,我说自己着亲眼见过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光景所谓的虚假记忆的出处了。

开拓我们土地的破坏人和建设者们,已经从神话时代开始,对于由森林隔开的外部就实行封闭的方法,目的在于让别人都以为这个共同体去向不明。只要符合历史大致情况,把这种态度坚持下去,那么,峡谷寺院的地狱图就不论什么时代画的,大概它的目的就不会是直接地记录创建时期的光景吧。不过对于像后退着前进而用树枝消除自己足迹的印第安人那样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来说,我觉得一定热烈期望着以相应的形式,把神话和历史写下来,留传下去。如果不是这样,父亲=神官为什么对我进行斯巴达教育之后,让我搜集各种各样的神话与历史有关的口传呢?不仅峡谷,对于“在”的人们,不是也让那些在常常用作集会场所的寺院墙上画地狱图的画师(我认为他们也是从我们当地内部挑出来的画师),按照地狱图的形式,画村庄=国家=小宇宙基础的土木工程情况吗?如果确是这样,我幼年少年的无意识,还在表层意识没有达到上述那样明确掌握的时候,理解了该地狱图深层的东西,把它看作创建时期的土木工程作业这一虚假记忆重新编排而保存在心里。即使想让我当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让你当破坏人的巫女的父亲=神官,他的教育方向已经开始发挥效果,妹妹,我那年幼的无意识不是很勇敢而可嘉的吗?

现在重新想起描画我们创建时的土木工程作业光景的图画,许多各种各样的具体事物都是可以理解的。首先从大处看把上边画成暗绿边框的巨大红色研钵似的地狱全景。它表现了大石块和黑硬土块挡住了沼泽地大量的沉淀粉,掩盖了沼泽下面的土地,施放的瘴气使树木和草枯死的那面斜坡,以及高处的围住这沼泽地的原始森林。妹妹,我给你的第一封信上开始谈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那时我正在墨西哥城当教师。有一天我上课时讲,日本列岛本来全被树木覆盖,现在的城市和农田,全是靠人的劳动让树木后退所造成的痕迹。但是一个墨西哥学生露出微妙的苦笑,他说:“在我们这里与此相反,或多或少有些绿的地方,那才是劳动的痕迹。”就在这时间里,我感到我的心已经飞向深深扎根的、遥远的峡谷寺院的地狱图了……

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初期的劳动,首先是清除留在沼泽地上的残渣,因为一场大雨虽然清洗干净了,也把它冲走了,但是还得用人力清除残留的部分,然后是平整土地。下一个重大步骤便是选育作物,因为原初以来就似乎拒绝生长一切植物的沼泽地,凡是瘴气毒害所及之处,首先要控制长得非常旺盛的植物一拥而上,在仔细计划和控制之下仔细挑选和培育。创建者们担心的,也许是研钵上限的绿色森林那浓密的圈子越来越窄越来越往下移,因而对此抱有被封锁起来的恐惧感也未可知。不过,那是集体成员的有根据的恶梦,它还没有传到我们那个年龄的孩子头脑里吧。

清除引起洪水的五十天大雨冲洗谷底平地残渣的作业,实际上那才是地狱图上从红色的土地上随处升起火焰的光景。把妨碍整地的那些东西用火烧掉,要想把那些在一排排的篝火之间拼命干活的男男女女劳动情景画上,那肯定是画成运用红色的浓淡表现飘摇于水中的裙带菜那样的火焰,以及在火焰根处筋骨粗犷、粗而且硬的头发倒竖形象跟鬼一般的男人,以及腰里围着短布几乎裸体一般不停跑动的女人们。梅雨期结束,已经到了盛夏,而且随处都有篝火,所以盆地里一定酷热难熬。因此,不论男人和女人全用绳子做的短裙,或者只把臀部遮起来的腰布,这都是极其自然的。那地狱图上,给我的印象是鬼们也罢女人们也罢,只是热衷于劳动,一心决不二用,这大概是把我们创建初期的劳动情况不折不扣地画下来了。

然而,仔细回想一下那地狱图,妹妹,那些鬼都是大头,倒竖的头发,坑坑洼洼伤痕一般的筋肉,粗犷的肉体巨人一般,如此等等迹象,不能不使人想起创建者们的面孔。村庄=国家=小宇宙开始创建时期的人们简直就是地狱图上的鬼那样的体魄,那硕大的头颅,除了手头的工作之外什么也不想,流露着非常纯净的光辉。这种勤恳的劳动,不能不想到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生活的确是古代人的生活。如果他们不是靠这十分自然的表现,颇有近代武士风习的生活精神,所有的男男女女原始式的和睦相处的生存态度,那么,要想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生活将是十分困难的。在这创建期开始的古代生活方式,其后的历史进程中仍具有本质性的重要性,应该说这才是继承了对村庄=国家=小宇宙根本理念这一信仰的表现。妹妹,它在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之中,传说曾经几次死去而又再生的故事主人公破坏人,第一次死的时候所进行的革命运动的根据。

另一个地狱图上画的是,创建者们吃的生活也是退回到古代的情景。创建者们长期溯流而行之后又碰上五十天的大雨,根本不能外出活动,带的粮食已将吃光,然而还必须立即开始建设。他们把什么当作新的粮食,补充了那么旺盛的精力而从事劳动的呢?以新姿态出现的谷地平地就不须多说了,延伸到森林的斜坡乃至整个盆地的全区,连一棵草也没生,表现我们当地的地狱图的构图就是根据这实际情况画的。围着茶赭色研钵的上缘是浓密的森林,偏巧又是夏季。按照破坏人渊博的植物知识,从森林周围和森林本身采集食用植物肯定不是不可能的。因为,破坏人没过多久就自己动手平整药草园的土地。妹妹,破坏人的药草园虽然荒芜得很,但我们这些孩子们只要赤着脚顺着溪流朝上游走去就会到了那里,也就一定会看到和当地野草根本不同的珍奇的东西。不论是峡谷和“在”的人,关于药草的经验与知识已经大不如从前,但是,对于药草园这个象征性的存在,因为是破坏人曾经精心莳弄过的,有所顾忌的心起了作用,所以就整体来说并未破坏,不过是听其自然一任其荒废而已。破坏人教给大家从森林里挖出一种可供食用的称之为“天狗的麦饭”的土,再加植物质的粮食,满可以对付,但是至于不可缺少的动物质食物的获取,妹妹,这就是任何一个孩子不能不感兴趣的事了,而且是味道奇佳,纯粹自然生长的,这就是破坏人教导的捉蟹。因为五十天的大雨,使盆地底部和峡谷涌出无数河蟹。把它煮了剥开,用它作饭团,成了创建者们的主食。如果他们把河蟹的螯和蟹壳留下来,光这些东西就能堆成几座小山。然而即使这样上顿下顿地也吃不完,河蟹照旧不断地往外跑。来吃河蟹的野鸟、小动物有时还有野猪,常常被创建者捕而食之。

妹妹,我觉得你一定还记得,寺院的壁画上还有另一种光景,那就是,身体魁伟筋骨结实得出奇的鬼们,把脑袋只有他们手掌大小的人们扔进臼里,然后用杵捣。我认为这是表现捣碎河蟹做饭团子的厨房劳动的。拿杵捣的鬼个个身强力壮,但是他们围着石臼转的那气氛是非常和睦亲切的,连我这个孩子看了丝毫也没有恐怖感。同是用红色的浓淡描画的臼,它的四周被捣碎而流血的亡者们,那确很像做团子之前的河蟹堆。

我这孩子每当盂兰盆会就去寺院看那地狱图,每次我都感到奇怪的是,这么多的鬼,他们晚上睡在哪里呢?从边上用暗绿色的森林围起来的构图来看,我以为那只是深茶色的地狱全景的俯瞰而已,看不到一间住房。按我这个孩子的判断,甚至于觉得这是奇妙的疏忽,如果说到掉进地狱的亡者,我不怀疑他们被火烧得在地面上痛苦不堪。大概是他们在晚上也得忍受这种痛苦吧。但是照我的想象来说,干活的鬼们干了一天活之后,那是应该回到宿舍去的。然而地狱图上根本没有他们应该回去的建筑物。我觉得这真是怪事。对于这种疏忽大意而产生的别扭感,我还是无意识地把它和我孩童时代对于那地狱图和我们当地创建时期的情况联系起来了。创建期的人们是如何规定住处的,有关这类手续我一直纳闷。即使此刻,妹妹,我也把鬼们看作他们其实就是创建者们。

就在这之前或之后,我就注意创建者们一开始是怎样建造自己的家。因为,父亲=神官的斯巴达式教育所教导的传承中就有最古老的居住问题,而且不论是峡谷也不论“在”,建设都在进展,到了建起独门独院的住宅时,出现了不知原因的大怪声,那声音因为人的承受力不同给人的影响也不同。有的听到它甚至浑身打颤,所以不得不重建新房屋。所以我梦想着这种独门独院的独户出现之前的古代住房,这个梦想是因为受到启示而产生的。

妹妹,太平洋战争中期,引发我在创建期对古代式住房思考的“洞穴”,在我们儿童眼里它简直是个特写镜头。还是为了防备可能的空袭,县政府指示要准备防空壕的指示下达到村公所的时候。在这之前,在人前从来没提过“洞穴”二字的老人们在大家面前提出,没有必要花费劳力挖新的防空壕,有足以容纳峡谷和“在”的全体人员作避难用的“洞穴”。实际情况也和他们说的完全相符,去“死人之路”的斜坡的高处有许许多多的横洞,只要把封闭入口而砌的那段临时性的土墙扒掉,很多人就能进去躲避空袭,这是县政府来的人和当地公安人员实地查验过的。那些横洞,有许多是“在”的机灵孩子们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些横洞,据说也是豺在那里群居繁殖的老窝,这种兽很凶,有的称之为野狗,有的称之为日本品种的狼。

从防空壕的角度来说,我以为那些“洞穴”是否可供实际应用,老人们也并不是毫不怀疑的。我想,老人们可能只是为了让峡谷和“在”的人,对于外界司法部门,依旧继续保持自己不愿昭示于人的传统,向县政府发指令的人表明

我们是和你们不同的人。但是县政府的人也并没有被老人们完全说服,还有不同意见,但是天体力学权威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时给老人们以有力的支持。他们的专业是天体,但是他们现在干的却是精确地计算地球的重量。这二位学者证明说,这些洞穴的年代虽然开挖很久,但是从力学上说还是十分坚固的,只要入口处用木板保护一下,只要多少改善一下可供住人的条件,满可以长期地住进许多人,这样,上边来的人就完全相信了。另外一层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也考虑到,像我们这样的山区也不可能有遭到空袭的危险。不过,村庄=国家=小宇宙已经出现衰微的征候,不论峡谷和“在”都是男工不足,这样就免除了挖防空壕的劳作。而且我们这些孩子们也有了实现新梦想的地方了……

特别是对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怀有深切梦想的我,我以为,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开始创建新世界的时期,很可能就是生活在“洞穴”里的。一旦有了这种设想,我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明白了那地狱图上的鬼们干完活回去的宿舍理所当然就是山腰处的“洞穴”,因为是在山坡上开凿的横洞,所以从图上是看不出来的。本来,即使在这一阶段,对于深受神话与历史影响的我这孩子来说,把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看作和鬼们并无区别,也曾有过难以逾越的踌躇……

妹妹,即使从我在墨西哥接到的你寄给我的信上,也能感觉到你已经明确地接受了担任破坏人巫女的任务,也能感觉到,你从一个“洞穴”发现了已经干得像个蘑菇一般大小的冬眠中的破坏人,使他活了过来,而且已经使他恢复到狗那么大了,而且还把这样的破坏人放在膝上,读我这以信的形式写给你的神话与历史。想想这些,我觉得受到无限的鼓舞。巨人化了的破坏人所完成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总体,由你这位把现在已经有狗那么大了的破坏人放在膝上的破坏人巫女来读它。我深深感到,这是构成大循环的始与终的极为了不起的再统一。而且,那样读神话与历史,对于你来说,或者对于以你为巫女的破坏人来说,决不是把我们当地的历史作一总结的标志吧。前不久,我把我们当地衰退的证据具体地弄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从已经看不到新的人口降生的这二十年来,出生最迟的一个出生于峡谷的青年人那里,听到了破坏人和你的传说。他是一个小剧团的导演,但是住在大城市里,他想用和我的神话与历史不同的形式,证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实在性,也就是以那个传承为基础,把它编成舞台剧。

妹妹,据这个青年说,你把蘑菇一般的破坏人从他长期以来冬眠的“洞穴”里找出来的时候,那是因为父亲=神官给你当了向导的缘故。本来,父亲=神官只是负责峡谷的三岛神社的一位外来之人,因为很受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信任,对我们当地的传承也关心,并且自己一直进行研究。我把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这件事,作为自己一生的目标而定下来之前,从我的幼年、少年时代起对我实行斯巴达教育的就是他,同时他也对你实行破坏人巫女的训练。你对于那样的命运曾经激烈地反抗过,但是经过许多周折之后,你才像从死了一般的沉默中苏醒过来,一回到峡谷,父亲=神官终于把你拉回到他的势力范围,让你当了巫女。据那青年说,最后由于他多年来研究传承,向你提示了冬眠中的破坏人的地点。他说那地点就在“死人之路”,附近的斜坡上,战时曾经挖了一个“洞穴”,刚挖出一个入口随后又把它堵上了,他冬眠之处就在那个“洞穴”的里面。

谈这个传说的青年人自己是否相信实际上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是值得怀疑的,看起来他似乎相信这个传说,于是津津乐道地传播,但是他也谈了根据现实推测的传说。这就是,直截了当地说,你膝上的、恢复到狗一般大小的、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破坏人,是你生的婴儿。但是,妹妹,据说从你回到峡谷以来,从未见过你和男人在一起,你回到峡谷之后再也没走出峡谷一步。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就像谈传说的青年本身就是“在”和峡谷的最后出生的婴儿之一,从那以后二十年来再没有孩子出生过。所以,关于你悄悄生孩子的传说实在毫无根据,这一点那青年人说他是知道的。

于是,这个大谈传说的青年人果然像个搞戏剧的,他把两个传说搞成一个戏剧性的内容,并且谈了他的解释。妹妹,他说他相信冬眠中的像干蘑菇一样的破坏人是从洞穴里找出来的。而且,父亲=神官用某种方法把这干蘑菇一样的东西送进你的胎内,然后由你再把他生出来,这样才出现了恢复了生命的破坏人。

那青年人对我谈了他把两个传说综合成一个的解释之后,又谈了这样的感想:冬眠了一百五十年或者二百年的破坏人醒来一看,对于刚才结束的冬眠期和在这之前生活劳动过的悠久岁月,可能会有邯郸之梦不过一瞬之间的感觉吧。有此经历的破坏人,即使更进一步发展,恢复到成年人一般的肉体与精神,是不是就能够以新的生命积极地生活下去,为此而振奋起精力呢?难道破坏人还能像从前那样,也就是像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初期那样率领大家完成大事么?就我来说,我以为即使实际完全符合这青年人的预料,复活的破坏人终生坐在你的膝旁,即使只能天天过着冥想的生活,也无损于破坏人借你之腹而获得复活的恍惚感吧……

正为冬眠和复活这样的词句成了契机一样,使我想起了峡谷的一个外来人,他绰号名叫“车床”,因为峡谷对他仔细考查,曾怀疑过他是外星人。而且还清楚地回想起和“车床”结了婚的那个出身于峡谷的妇女,因为她的孩子作为大家共有而表现的悲哀,因为不忍看到她那惨相真想掩面而过的情景。妹妹,你不记得被怀疑是宇宙人的那小铁工厂厂主和拖着病身子的他的妻子的事了么?

“车床”的妻子是村庄=国家=小宇宙从创建期开始就查得清清楚楚的一个世家的姑娘,“车床”是从河下港口城镇入赘于她家的,她还有母亲和妹妹,一同住在一起。“车床”的房屋位于峡谷中央而且很大,那是这一带成为定型的古式建筑大宅子,进门是整个建筑面积的堂屋地,上去便是同样宽广的客厅,除了坐在火盆后面的她之外,我记得没有看见还有别人,不过我觉得客厅后面有安装着磨沙玻璃的拉门,那里面似乎有人。我之所以对这些细节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这个孩子常去“车床”家,一去便站在那宽阔的堂屋地上。当然,当时我是峡谷里常见的那类小鬼,所以她始终没有对我注意过。

妹妹,你常常跟在我身旁到外面去,“车床”家的堂屋地上常常站着许多孩子。他那所房子是峡谷之中建筑样式最古老的,但是这么好的建筑格局却受到破坏,原因是他家里安装了车床。在峡谷里管那种机器叫车床,所以“车床”也就成了这家主人的绰号。

“车床”,这个名字谁都感到它表示了这种工作机械的属性。它既大且重,满身油污,丑陋不堪。而且这个怪物一般的机械,居然占据了格式极佳的房屋正面的堂屋地,因为它既重且大以致整座房基被压得下沉,房屋也倾斜了。

然而绰号“车床”的铁工厂主的为人,再也没有比这个绰号更符合他的了,他的长相、体格乃至他的生活方式,和峡谷的氛围简直格格不入,是个粗暴的怪物。他在他的旧房子里的堂屋上的车床干活。那满是油污的手简直是车床的部件一般,满脸油黑、高颧骨的那张脸俯在车床上,我什么时候去都看到他在干活,多一句话也不说。“车床”在峡谷经营的铁工厂获得成功,于是他在曾给人家当养子之前的老家镇上又开了一家工厂。这样,“车床”每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就伏在他那也是浑身油污的摩托车上走出峡谷,到落太阳的时候又开了回来。用峡谷里的车床干活的时间,就现在来说只有半夜里、星期六、星期天。因为机械过重,房屋也越来越倾斜,“车床”的妻子即使星期天的白天也无计可施似地坐在这里。她也像和她的家一样朝一边倾斜了。

我们这些孩子们不知道由谁开的头,都怀疑“车床”可能是外星人,于是便传开了。与此有关的、难以分清虚实的,无非是当年梦一般的情景了。“车床”穿一身油污的黑色工作服,竖着一条腿坐在客厅铺席的边框上,旁边是双膝并拢跪坐着的他的妻子,面对峡谷的老人们之中的一位说话。“车床”却百无聊赖似地只是望着车床车下来的金属屑堆。“车床”妻子也不是话多的人,此刻好像有些想不通似地克服着困难在讲话。确实由于峡谷世家的血统关系,五官端正的“车床”妻子略显紧张似地开始讲话。她说:“我家先生的身体情况,谁都知道,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在峡谷里起居生活是难受的,等于遭罪。所以我们的夫妻生活很痛苦,很不幸。我现在怀的孩子一落草,那孩子就是我和我先生之间的孩子,因为具备父母双方的性质,所以我想这孩子不论在那个星球上或者这块土地上都能容易生活下去。但是,如果生的孩子既不像我先生那样的人也不像我这样的人,那可就可怕极了……”

我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被这个梦想纠缠着。妹妹,我一直被这种想法迷住了,即:外星人身体的有机体在地球的环境之下,当然必须忍受痛苦,这的确是苦恼和难过的。和外星人“车库”结婚的地球人的妻子所说的“夫妻生活”,决不是我的梦呓,而是被疲劳弄得脸色苍白的她本人的挑战。外星人不是章鱼那样湿乎乎软体动物一般的人,而是铿锵有声有金属性结构的外星人,他和肉体柔软的地球人妻子过“夫妻生活”。也就是机械和属于地球人的妻子过“夫妻生活”。而且,结果是在这地球的偏僻地方深山峡谷地方,多情但羸弱的女人蕴育了和外星人之间堪称为新生物的胎儿。也许生下来的是个棒球击球手那样的怪物,所以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孩子们开始怀疑“车床”可能是外星人,认识上的根据确实是他的面孔、躯体,以及骑着一辆黑色摩托车和他的行动。但是这一传说表面化的起因是他想用车床和气焊机制作冬眠机械。至于我们这些孩子们溜进“车床”家的堂屋地上的目的,起初是为了看那台车床,随后便是为了看看正在制作的冬眠机械。

“车床”着手制作冬眠机械之后,长期以来就受到“在”和峡谷的大人们嘲弄,然而他毫不介意。妹妹,那才是名副其实的钢铁“豆荚”,而且此刻用“豆荚”二字形容它才是最恰当不过的形态,实际上它是装冬眠人的容器。妹妹,你当然还记得那实物吧?我以为人决不会忘了那种东西。“车床”特别安排在半夜干活,目的就在于集中精力制造这种机械,但是想起来令人奇怪的是冬眠机械始终是个半成品,终于把它从古式房屋里的工厂移到外面去,风吹雨淋,生了一层黑红铁锈。那粗糙与精致备于一体奇态之物的冬眠机械,根本无用,半途而废的工作态度,终于弃之不顾,马虎了事。但是反过来看,做得那么精密和坚固的东西,从来在别处还没有见过。这两个相反的要素,从“车床”锲而不舍地制作的冬眠机械上,明显地看得出来。

“车床”利用他的车床和附属机械及其他条件,为这冬眠机械精益求精,精心制作。但是在其他种类的作业上,在我们孩子们的眼里,尽管表现出恶战苦斗,但是做出的东西却很粗糙,甚至组装的时候大费周折。特别是气焊的部分更是如此。“车床”原来构想的冬眠机械,本是把一个四铺半席①大小的房间才能凑合着容纳得下的大铁块中间掏空,开一个强化玻璃做的窗和透气孔,安装上类似潜水舰舱门那样的出入口的机械。寡言少语的“车床”对任何人倒没讲过他的这个构想,但是他的妻子担心战争时局之下,这么大的铁块很难弄到手,对左邻右舍的人说过,所以“车床”的这一构想才广为人知的——

①日本住房特有的铺在木板上的草垫,用稻草为原料,大力压实,成板状,厚约二寸。然后表面用蔺草做的草席蒙上,用硬布镶上四周,缝好。一铺席长六尺,宽三尺。一般用席铺的数字计算房间的大小——译注。

脑子里装着原来他的构想而去看他做的实物时,谁都看得出那是一个钢铁做成的豆荚形的东西,做工粗糙,接近完成。只要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长满红锈的这东西是把许多块废铁板用气焊拼接在一起的,但并没有高低不平之处。同时也会注意到,那是把各种形状的铁板、氧气瓶、汽油桶等等一部分铁板块就像拼凑抹布一样焊在一起,然后用车床巧妙地车出舱门和透气孔。用强化玻璃镶的窗户等等,从应该具备的部件来看,还远没有具体化……

至于采光的窗户,只要按照这个机械的使用目的要求,倒是让人觉得矛盾,过分节省,肯定是从原来构想进展到施工阶段时作了多处改正。“车床”制作这个东西,是供他自己用的,到时候他进入冬眠机械,就没有必要采外边的光了。为了进入冬眠状态,必须静卧,采外边的光只能起干扰作用。而且,一旦从冬眠状态中醒来,那也就是他必须立刻出来的时候,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有从外部采光的必要?“车床”原来构想的这台冬眠机械,之所以规定把很重要的铁块从中挖空,是因为预防他在冬眠期间机械被人偷走。重量之大使人无法运走,外部的力量也不容易破坏,最结实不过。这台冬眠机械放在合适的地方,从内部关上用车床准确加工的厚厚的舱门,然后进入冬眠状态……

“车床”虽然他自己有制作机械的癖好,但是他为什么热心地动手制作冬眠机械呢?这也是“车床”妻子对左邻右舍的人说出来的。她说“车床”怕癌症,特别是怕胃癌。她说:我家先生感到乐趣的惟独这一条道,据说得了胃癌的人最后都是饿死的。为了防备得胃癌而死所说的有奇怪内涵的话,是“车床”想用冬眠机械这种具体器物克服单凭想象而来的疾病的发展。能够从对于可怕的癌症的恐惧中救出“车床”的人,日本还没有。既然处于战争时期,说世界上某处有这种医生的想法也就毫无用处,所以说日本还没有这种医生,所指的也就是这种希望的终结。因此,从癌症,也就是从终于导致饿死的胃癌的恐怖中具有足以解放自己的力量的人出现之前,“车床”决定冬眠。“车床”进入钢铁做的豆荚一般的冬眠机械里,开始冬眠。因为太重也没有人能把它偷走,过于坚固也没有人能把它破坏掉,为此这般的钢铁豆荚,就像峡谷的纪念碑一样,几代人从幼年到老年,一直就这么看着它度过他们的岁月。于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某时,“车床”结束了冬眠,醒了过来,他从里边打开舱门探出头来。他看得出,那地点还是好久之前安放冬眠机械的地方,但它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峡谷,而是我们当地的未来风光,而且这个峡谷里,掌握了把“车床”从对于癌的最大恐怖中救助出来的医学家正在等待他。可能是从外星来的人经过这梦想的经历之后,“车床”自己也认为自己是外星人了,这一点使孩子们更加确信不疑了。

妹妹,我一直在思考着与此相关但从来没有让人知道的秘密,谁也不像我那样,常常溜进“车床”那座被车床重量压得下沉以致整座房子倾斜的小工厂,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囿于一个想法,这想法不论对谁,甚至对你说出来都觉得害臊,纯粹是出于利己的打算,而且这想法别人决不会接受,只能对“车床”说,求他帮忙。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想法呢?这就是,要求“车床”进冬眠机械的时候把我也带上,而且,是我和你两个人,妹妹!

我想,这样我们就可以走向长久冬眠的黑暗,梦想和进入同一个豆荚,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因为这等于我们这孪生兄妹又回到曾经共生的母胎。而且这冬眠的结果将是虽然没有离开这峡谷,等我和你醒来时,就进入了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未来世界。不过,这样一来,等我们醒来时,那些和我们一起玩耍的伙伴自然是不消说了,即使那些比我们还小的小鬼们或者更小的小鬼,以及还没出生的小鬼,都已经衰老,而且有的已经死了,那梦想越是美妙无比,我越是为自私自利而深感羞耻。尽管这样,我之所以不死心地恳求“车床”,虽然思想上还不完全明确,但是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就像“车床”怕癌一样,我是想从正在生活的现在逃向未来世界。妹妹,这是因为我接受了父亲=神官的斯巴达式教育,对于他们我铸造成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写作者的这种状态实在打怵。但是我又不能放弃写神话与历史的工作,不久我就得开始动手写它。

于是我进了冬眠机械,前往再也不知道由谁来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未来世界,妹妹,过着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的日子——不,不是这样,决不会是这样!因为,我每天都在梦想着,我自己写的神话与历史,用不着别人添加任何词句独立完成它。这样,我写的神话与历史请你一个人读,你读了它就会按照父亲=神官的期望成为破坏人的巫女……

细想起来,妹妹,现在我也许正在实现着被“车床”根本没有完成的冬眠机械所引起的梦想。我作为只是给你一个人的信件,开始写起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你把已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放在膝上,你就能够在读它的过程中,实现作为破坏人的巫女的自我教育。

破坏人再恢复一些,根据他的意志,你是否希望把这信念出声来给他听?不过,现在我对于这么办也并不害怕。如果破坏人说:“啊,不,不是这回事,决不是这样!”假如他这么说,这一瞬之间,通过他对我写的神话与历史的否定,也就提示给我真的神话与历史了。我从幼年和少年时代起,因为想自己写出神话和历史而经历过各种各样错误与失败之后,一直担心,生怕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真正神话与历史就在零零散散地消失终至全部毁灭。更多的更清楚的我也说不出别的话,但是我害怕的就是这莫知所以的根源。对于我写的东西,如果破坏人说:“啊,不是这回事,决不是这样的!”而且他能提出证词,那么,我倒觉得,就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来说,妹妹,这难道不是完成了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工作么?

妹妹,你把恢复到狗一般大的破坏人的年龄推算为已有五百岁左右。这种草率估计张口就来的说法,肯定和你儿童时代的习性有关,不过你对于这脱离常轨的年龄,是不是还以为没必要更多加考虑力求其接近准确一些吧?你这种态度,根本原因在于你对复活的破坏人非常相信。传承中的破坏人不仅特别长寿,而且年过百岁之后仍然不停地发育,结果,他的身体成了巨人。巨大化的破坏人,据说,从俯瞰我们峡谷的山顶上那棵大家熟知的巨树白杨上跳过去,被树梢绊了个跟头。他那长生不老、永远发育的巨人传说,和破坏人的传承共存,有几种传承的破坏人之死,因此也就有了与他的死有关而引起的各种各样事件的传说。与死有关的传承之一是破坏人被杀。传承中说破坏人死过几次,其中一次是被杀,如果把破坏人之死包括你所说的像个干蘑菇是属于冬眠,从这种状态得到复活,那么,把破坏人估计为五百岁左右也是可以理解的。的确,破坏人几次反复的死,我现在也认为不外乎是冬眠。而且由于同以往不同的你那豆荚的作用,破坏人从最后的冬眠中醒过来,正在逐渐恢复活力。如果这是冬眠,包括几次的死与复活,就是连续性的生,说破坏人的年龄为五百岁,那就毋庸置疑了。

在破坏人各种各样的关于死的传承之中,他第一次的死是很奇妙的,那是应该上溯到创建者们踏上我们那块土地之前的。首先是发挥火药专家才干的破坏人在使用没有足够长度的导火线的情况下,把挡住创建者们去路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全部炸掉。罩住四周的烟尘还没消散就下起大雨,一连下了五十天,据说因为这次爆破,火药专家也失掉了生命。烧伤的全身涂了膏药,成了黝黑的木乃伊,破坏人在五十天的大雨期间养伤,实际上等于一具焦黑的尸体。

与这最初的死的传承有关的是破坏人最初的复活。这和涂满膏药疗养的传承有微妙的不同。这个传说却是破坏人焦黑的遗体因为大雨始终不停而无法安葬,但是停放的尸首并不腐败,仿佛熏制的东西一般干了。雨过天晴,峡谷里巨大恶臭一扫而光的那一天,好像蛹得到孵化一般,从焦黑的尸体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破坏人,他说:“好啦,该建设我们的土地啦!”这样,破坏人因为这慷慨献身之死和五十天后的复活,确立了无可动摇的领导者的权威。

下一个与破坏人之死有关的传承是创建者们开垦出我们的土地,完成了逾时百年的各项工作之后发生的事。妹妹,构成这个传承的重要基础的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以来已经过了一百年。这个传承说,由于革命而创造了一种政治体制,这种政治体制经过一定时期之后出现了偏差和漏洞,路线偏斜,于是发觉必须退到当初的路线上来,从而出现了复古运动。

这个传承,我们在儿童时代就像听民间传说一般听过了。总而言之,即使在有关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传承中,也是特别深受大众喜爱的故事,所以你至少还记得它的片断吧。那就是“大怪声”和“换住处”的故事。从创建期直到经过相当长的岁月,无论男女,都是赤裸着上身劳动,男人围一个兜裆布,加上一个矮绳子的帘式短围裙,女人围一个短围裙,这已经是百年以前的时代了。他们的居住条件,已经不是在共同的“洞穴”过起居与共的生活,而是建成各家自成一家的住宅。从创建期就开始响的那地震之前的地声一般的响声又开始响了,所以只能再根据人们对那种声音的耐性,再重新安排人们在峡谷和“在”的住处与职业。

其次是当我们的土地还是沼泽地的时候,那里有一股非常强烈的恶臭笼罩着那片土地,以致那里有生命的东西全无法靠近。于是这民间传说的口头传说是这么说的:那是破坏人死后立刻出现的,而且是定不可移的事。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之后,永无休止地劳动了一百年的破坏人死了。他死后立刻如何如何的说明,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实际上肯定有重大情况。大怪声的现象是否实际上发生了另作别论,如果那只是个象征而实际上却是反映业已发生的别的事情,但构成其根源的历史上的事件,是身居领导的破坏人之死,权力顶点的座位已成空白时期肯定具有政治性格。

妹妹,破坏人死了之后立刻就成了干蘑菇那样的东西,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他立刻进入冬眠状态,“在”和峡谷就开始了决不是让人听了心烦的而是轻轻的嘭嘭的响声。开始的时候决不像创建期的那种地声。开始阶段的这种声音,听到的人还以为那是自己耳朵里的血在响的程度而已。但是当它被人们发觉这是响遍盆地的声音时,已经是峡谷和“在”任何人都逃脱不掉了。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这微细的声音早在几天之前就一直响个不停。

妹妹,前面说过,开始时那声音并不是让人听了不愉快,不过是很小而已,甚至有的人听了反倒受了鼓舞,把它当作足以使自身的力量奔涌而出的声音。这大怪声本来是创建期和五十天的大雨一样,一直持续了五十天,开始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这个声音鼓动起发自内心的昂扬感觉。不久,这嘭嘭的声音就成了任何人都听得清楚的声音,既高而且又强。父亲=神官曾打算对我说明这声音的独特性格,并且以鸣门涡流①为例。他的意图是把海流的特异现象的涡流换成气流的特异现象来说明这个问题。由多种声音的高低与强弱组成的嘭嘭的声音,在峡谷和“在”随处可闻的这种声音,确实可以和被大海围绕地带的无数涡流相比。实际上,从高处看我们的高地,如果能看到那里活动复杂的气流,你可能意识到身处鸣门的景观之中,看到大小涡流一刻不停地猛烈发生与消失——

①位于日本德岛县东北端的孙崎和兵库县淡路岛西南端的门崎之间,长约1400米的海渠。涨潮时通过此处的海峡潮流发出极大的声音,并且形成巨大涡流,极为壮观——译注。

也和鸣门发生涡流的海域外侧意识不到有任何涡流一样,如果出了从那森林以下以两个山腰为下限的盆地之外,也就是说,从那大石块或黑硬土块曾经存在的瓶颈之处往下走,立刻就听不到那嘭嘭的声音。据父亲=神官说,沿盆地外缘的一个椭圆形的筒封闭了的峡谷和“在”,只有盆地内侧才有高低强弱声音混合在一起的嘭嘭声。于是,在那透明的墙内侧的人们,总而言之就是破坏人死后,遗留在峡谷和“在”的已经超过百岁的创建者们以及他们的子孙,立刻被那响声催促得狂奔不已,那五十天的大怪声后半期,简直没有白天黑夜之别,响个不停。

听到这种响声的地点不同,响声的质与量也明显不同,然而总的来说,那大怪声虽然使峡谷和“在”的人颇受其苦,但是也如前面提过能给人以昂扬感。而且这是一件重要的事,首先是让孩子们处于兴奋状态。应该说,孩子们在五十天的大怪声期间一直处于狂躁状态,然而这以后却是长时间的虚脱。父亲=神官说,大怪声和“更换住处”以及“复古运动”时期,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开始以来的庸人很多的时代,所以有人说,担负下个时代重要使命的孩子们可能是被大怪声弄得兴奋过度,以致脑子受了伤。然而,整个大怪声期间,和或多或少给大人们的痛苦比较起来,年轻和年幼的都喜欢这嘭嘭声,这一事态,使人们感到这是值得可喜的神的意志。孩子们在峡谷和“在”的任何地方,不论大怪声显得如何,他们根本不感到有什么痛苦,这一实际情况,使对于大人们实行的“更换住处”变得容易多了。“更换住处”是使个人所有的住房和耕耘的土地等等私有制解体,把人们强制地转移到新的地方以躲避那大怪声。因为这是根据人们对某种声音的耐性而把他们转移到无须忍耐的地方而规定的,所以有的夫妻不得已只好两地分居。但是孩子们却不受这种强制的约束,任意选择父母的住处。

然而这样一来却出现了极大的麻烦是:大怪声能够给孩子们增加活力,但是比孩子大然而又不属于听了大怪声就痛苦不堪的大人的那些十四、十五、十七、十八的年轻人,对于他们来说,一天到晚响个不停的大怪声,就像肉体内部蠢动的性欲一样,既是快乐的契机也是痛苦的种子,首先是这两者纠缠在一起的东西。由于这怪声的触发,他们不可能没有冲动的行为,然而大怪声并没有告诉他们行为的方向。

其中有统率的都是十七八的年轻人一个团,他们还统率着听了怪声只会兴奋的一群孩子,在盆地一带转悠,他们介入了必须“更换住处”的大人们的纠纷,他们精力充沛,对于“更换住处”帮忙,特别大卖力气。结果是青年们这个集团掌握了“更换住处”的领导权,他们对于那些内心强忍着怪声带来的痛苦,外部又抵制“更换住处”的指示,坚持住在原来住处和保持夫妻关系的人们,甚至施加迫害。破坏人虽然见不到了,尽管创建以来活了百岁的老人仍然健在,但是老人们之中那些有经验和智慧的权威人士,依然抵抗不住青年们和孩子们的专横跋扈。“更换住处”成了覆盖村庄=国家=小宇宙整个社会的大变动。它是出现大怪声的五十天所触发和展开的,然而挡住了摇摆与反动,终于完成了的第二次革命。这也是对于我们当地从创建期以来百年之后给予的一个总结。

本来,“更换住处”是被大怪声所苦的人们为了应付自然现象,出于临时措施的考虑,人们各自开始的自发的疏散。包围整个盆地的气流之筒所发出的声音,因听到这声音的地点不同,那响声的高低、强弱也不一样。而且,那声音的质与量,也因为听者个人体质不同而有差异。在峡谷的A地点对那声音感到难以忍受,难以睡觉的人,到了“在”的B地点临时住宿时,同是那种声音,却丝毫不觉得痛苦。这种情况,在所有的大人中,不论男女,概无例外。人们不愿意离开创建以来已逾百年的私有制之下经营起来的自己的土地、房屋,更不用说自己的家属,因而强忍着大怪声带来的痛苦。当然,如果“更换住处”就再也不会受怪声困扰之苦了,但是他们还是尽可能地忍耐下来。不过这种忍耐毕竟有个界限,超过了界限就无法坚持到底,所以只好夫妻分手,按照听觉本能的要求,各自投奔不受怪声所苦的方向。男人已经走了,女人虽然也想一起去,但是她的耳朵也有方向性的选择,不得不按自己的需要另作打算。由此而引起的夫妻龃龉,前边提到的青年们和孩子们居然插手其间,让妻子脱离开丈夫,使妻子按怪声指给的方向“更换住处”,于是孩子们也就各按所愿随父或者随母而走向新的住处。

当然,“更换住处”的初期,离开家的都是为了怪声停止之前有个安身之处而找临时住处的。但是发展到不论峡谷和“在”,所有的人不得不概莫能外地“更换住处”的局面时,事态就起了质的变化。希望实现永久性的“更换住处”就成了超越一切的愿望,人们逐渐地相信,大怪声消失了,“更换住处”一旦停止,这怪声卷土重来的事也是可能的。于是青年们和孩子们这个集团为“更换住处”的永久化而大费力气。

本来我就怀疑,在那大怪声作祟时期,只是难耐那种声音,于是就放弃自己的土地和房屋,去了从来没有住过的地方,也就是说纯粹因为怪声所迫而“更换住处”的人家,是不是极少数。而且开始时那为数不多的“更换住处”的几家只具有象征意义。我甚至怀疑,可能是那些十七八的青年把比他们年少的孩子们召集在一起组织起来的集团,就以这些少数人家为规范,对于峡谷和“在”的人们强制推行“更换住处”运动的。当然,从根本来说,如果没有这大怪声作祟给人们那么大的痛苦,也不会有“更换住处”的运动,自然也谈不到它收到什么效果。但是,即使如此,也有人抵抗峡谷和“在”的青年们把孩子们也组织起来的集体力量,坚决抗拒“更换住处”的人。他们一方面和大怪声的痛苦对抗,另一方面还要和青年们集团的强制行动斗争,所以他们的勇气和忍耐力肯定是了不起的。根据传承来看,有五个人家坚决抵抗到底。但是青年们把峡谷和“在”的孩子们也组织起来的集团,就在怪声大起之中袭击了抵抗他们的人家,把他们的房屋捣毁,并且放一把火烧光。一位创建者老人有一大家人,他和他的家人们誓死抵抗前来岛毁他家的青年们,而这些人之中就有他家的孩子,最后除了参与破坏自家的那个孩子之外,其余的人全被烧死。传说有的全家自杀,但是房屋也被那些青年们放火烧了。妹妹,说起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们,已经是劳动了一百年,他们的肉体和破坏人一样已经巨人化了,成了神话般的老人了。那些十七八岁的青年们组织起来的孩子们集团,居然对这些创建者投石块,用棒子殴打,放火烧死他们全家。然而创建者们为首的峡谷和“在”的大人们却无法制止他们,这在大怪声始终不停地盆地里成了遍地血腥的反常之事。

在这遍地大怪声时期,难道就没有企图从这里越过森林,逃向外部世界,以躲避这怪声和青年与孩子们集团强制的“更换住处”的人么?假如我们当地人有一个逃出去向藩镇权力禀报,藩镇立刻就派讨伐队前来盆地征讨,村庄=国家=小宇宙立刻就得崩溃吧?所以,峡谷和“在”的成员们,如果有谁想逃到听不见怪声的森林以外的地方,或者把这想法告诉别人,那就是足以使他们的共同体遭到毁灭的危险思想,同时,如果自己内部冒出这种思想,那简直比热烈盼望自杀还愚蠢和可怕。眼下虽然有对立与抗争,但始终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内部情况,虽然激烈,惟独对于这种想法却是所有的人一致与之斗争的。

大怪声接近结束的时期,有一家参加过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老人和他的儿子、儿媳们、女儿和女婿们,以及从青年们领导的运动中退出来的孩子们,整个大家族一起越过“死人之路”进入森林,想穿过森林外逃。但是这个逃亡的大家族在前进中幼儿生了病,因为这意外的事故只好从森林里退了回来,就在他们往回走的半路上,被那些青年们领导的集团抓住,男人全被杀光。特别是被那些青年们一齐动手残遭杀害的老人,和其他超过百岁的创建者一样,和破坏人完全相同也是巨人化了的人,他的儿子们和女婿们大多属于年富力强,这个大家族肯定是个很强的战斗集体。可以想象,他们在从“死人之路”即将进入森林那块沼泽地上同追击队的一场战斗,肯定是非常激烈的。这事正如传承所说,与其说这是为了彻底完成“更换住处”运动的青年们和这个家族之间的一场战斗,莫如说这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全体人员,为了自我防卫,我们当地的大人们全都参加了的一场战斗也许更恰当。这个大家族的男人们,包括男孩子在内全遭惨杀的历史事件,妹妹,我以为也就是那不知道什么时铺好的石板路——“死人之路”这一名称的由来。

追击者们给创建者老人这个大家族所定的罪名是企图逃到藩镇的势力范围或者相邻的藩镇去,但是被生俘的老人的女儿们却说,因为耐不住那大怪声的痛苦,想离开这再也没有合适住地的盆地,到原始森林里另找新的开垦土地,这个说法一直坚持到最后。她们之所以免遭杀戮,是因为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存亡来说,最需要的是妇女,惟一的道理便是保存种族,但是,她们虽然降到屈辱的俘虏身份,然而她们始终坚持认为被杀的创建者的想法是正确的。大怪声安静下来之后开展的所谓“复古运动”时期,对她们进行了广泛的洗脑,然而她们依旧抵抗到底。我想,她们的顽强抵抗,给被杀的老人恢复名誉反倒招来困难。因为,妹妹,被杀的老人的女儿之一甚至于是这样向“复古运动”的领导们提出反驳的:离开现在难以住下去的地方而去新的地方,这是破坏人干过的事,别人只是学着再干一次。破坏人干过的事,别的创建者不得再干这是不应该的吧?

这是把破坏人的权威相对化,是把破坏人和其他创建者同列的行为。而且是相信破坏人已经死亡之后立刻就表现她的意图,然而她这番证词也充分表现了她们的行动纯粹出于背叛而逃亡的性质。这也就彻底地暴露了,大怪声时期这位创建者一家人是怎样蒙混过周围人们的眼睛搞了那次阴谋活动,从而再次点燃了人们的愤怒之火。妹妹,这件事也从类似民间传说而广为流传的传承中也可以找得到。因为根据背叛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事实而被镇压的人们,不仅这位创建者及其一家,如果一旦恢复他们的名誉,这种民间传说式的坏蛋或者小丑还要流传下去。

被杀害的老人家谱中的女人们,从已经成了老太太的长女,长女的女儿,直到女儿的女儿十四五的小姑娘,对于大怪声之后的掌权者发表反抗争辩。男人们被杀成了俘虏的女人们,为了证明在怨恨与屈辱的生活中其精神决不屈服,这创建者一家的女人们无一不具雄辩才能。于是她们虽然属于俘虏身分,但是她们对于同时代的村庄=国家=小宇宙持续根本性的批判。

妹妹,你大概还记得在峡谷和“在”说评书的插话中所用的语调和态度吧?这种方式的核心是把特定人物的插话托以该人物的形体动作和腔调,在模仿中寓批评之意而再现原来的情景。这样,表明该人物就是这么说的,从而使大家发笑。家长和老人以下所有的男人被杀,这家的女人就大肆绘声绘色地传扬。于是她们讲话的内容与动作和腔调就成了评书的题材而作为民间传说流传至今。尽管她们的配偶或者父亲、兄弟被杀,然而却心甘情愿地作杀害者们的新的妻子,依旧活得有滋有味,对于人们的嘲弄,她们一向是毫不介意的。“你们按照那大怪声的命令‘更换住处’之后和新的丈夫能过得好么?”“我们被强制地和现在的丈夫过日子,和按照怪声的命令‘更换住处’,这有什么不同?”妹妹,像这样不屈不挠的她们,即使面对破坏人最晚年的妻子,而且大怪声时期之后对于“复古运动”全面领导的领导人、掌握巨大权力的妇女,也不管是俘虏,依旧给以勇敢地批判。她们说:“大家都按痛苦的怪声的命令行事,只有他毫不痛苦,背后操纵四六不懂的孩子们,让他们干了一连串的坏事!如果破坏人的幽灵是那怪声的根源,他才是应该首先听那怪声的命令呢,可是他却先放上耳塞!”

我在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式教育的课程中,听他关于大怪声时期谈的话,以及通过他的谈话,自己反复想象“更换住处”的革命,和随后的“复古运动”,我被惨遭杀害的创建者遗族所说的耳塞这句话唤起了活生生的东西。而且我的童心也理解了除了一个例外的女人之外,没有打算使用耳塞的原因。大怪声,虽然说不上是暂离人世的破坏人的幽灵所为,但是作为他的遗志的表现而响的,所以人们怕触犯禁忌而没有使用耳塞。这对于一切事物、一切现象的背后无不感到破坏人力量而生活至今的我们当地的人们来说,再现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时发生的不可思议的大怪声,使盆地所有的人把它和对于始源的畏惧心联系在一起,一定不会接受使用耳塞这种不够庄重的想法。

笼罩盆地的长达五十天的大怪声,本来是超现实现象。而且是基本上不可能有的事态发生于现实,人们长期地经历了它。在这期间,所有的人,特别是年过百岁的创建者们反倒全都以为现实中的平常事都是不确定的,他们把多年来经历的一切反而认为那是非现实。年老体衰的创建者们,特别是从破坏人暂离人世前后开始,常作怪梦,因为大家都喜欢这梦,结果是无人不作这种怪梦了。老人们为了很好地体会这反复出现的梦,甚至形成一种倾向,大白天就到弄得黑洞洞的地方去睡觉。然而尽管老人们没有聚在一起好好地交流过,但梦的性质却是把他们从创建以来所完成的一切全都一点一点地推翻了。由于梦的作用,创建者们对于自己现实中所完成的事记忆模糊了,然而青年们反而以这大怪声为契机,具体地重新认识了创建期的神话。

实际上,大怪声的持续,是把百年之前我们当地创建期发生的一切事,具体地说就是炸掉大石块以及黑硬土块,随之而来的五十天的大雨开始的一切神话般的传说,对于没有经历过的人们,使他们对现实感有了更新。它成了继大怪声时期之后的“复古运动”的精神基础。然而随着人们对这神话再认识的深化,意识到大怪声告知的任何信号都不能漏过去不听,想到这一点,用耳塞的设想简直就是可怕的了。尽管如此,我们当地只有一个女人在大怪声时使用它。免于怪声力量干扰的耳塞,一定会大大动摇人心。因为这可惊的经验给用做耳塞的树籽那种树起了个名字就叫耳塞树,我们当地就出产这种木头。我自己就用那树的树籽放在耳朵里玩过。孩子们都说,长这种籽的大树,正是大怪声时惟一使用耳塞的那个女人把她那耳塞悄悄地埋了而长出来的那种树。用现在一般的植物分类的名称来说就是栎树。那是红色软质裙子裹着的茶褐色种子。柔软的包着的种子放进耳朵里正合适。妹妹,你小时候不是像个大姑娘那样也把它塞进耳朵里吗?

不过我想就构成这耳塞木神话根源的、大怪声时使用耳塞的那个女人谈一谈。她是大怪声之前不久暂离人世的破坏人的妻子,也就是说,如果不提他复活的话,那就是他最后的妻子。她在大怪声正盛的时期,确如那俘虏女人所揭发,是那些督促“更换住处”的青年和孩子集团的幕后人物。继这个时期之后的“复古运动”中,她就干脆站到前台,虽然身为女人,但是她却以破坏人权威的继承者身份,在新领导层中处于中心位置。在传承中,这女人名叫阿丑。我在孩子时候,把这名字的意思给记错了,按阿丑一词的同音记成“挤进来的”。这样记她的名字是有原因的。因为她是个狡猾的带耳塞的女领导人,大怪声时期的变革运动,也就是“更换住处”时期,不仅只是镇压反动势力,而且在给这个革命带来彻底化的“复古运动”中占据权力宝座,后来终于失势,被幽禁于那“洞穴”之中了。

后来我按阿丑这个名字修订了我的错误记忆时,是在看了《男衾三郎画本》之后的事。那上面说:“古时,东海之末,有一诸侯名武藏之大介。其子为吉见二郎、男衾三郎,二人皆执兵权。”然后着重描写弟弟男衾三郎。说哥哥娶了身分高的女官为妻,然而弟弟却与“八国之内无与伦比之久目田之四郎之女结为夫妇。丑女身高七尺,头发卷起,梳成大髻盘在头顶。脸上除鼻子之外无可观者。因嘴角向下,故语言含糊不清。”

画本上确实按解说形容的那样,画了女人的一张大脸。那女人几乎和意大利女人一样,大鼻子,一双难看的大圆眼睛,满头卷发的这位大女人,丑是不须说的了,然而首先使人感到她很有才干。而且这女人的相貌使我感到有引起怀念她的神韵。妹妹,这种想法所指的,就是我们当地传承的阿丑女。阿丑女在创建期以来的百余年间不停地成长,最后成了巨人化的破坏人的妻子,所以,她在大怪声阶段就已经是巨人化人物中的一员,通过“复古运动”而占据权力宝座的她更加巨人化了。后来失势的阿丑遭到幽禁,不仅不能在“洞穴”里走动,而且进洞的时候还要先进脚,两手背向后面拄着地往里挪。幽禁之后过了几十年,阿丑在这期间渐渐缩小。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一般大小的人,但是惟有她那张脸仍然残留着昔日风采,依然是“除鼻子之外无可观者”,不穿衣服,只用她那蜷曲的长发裹身,那副模样活像一个大头毛毛虫。如果说阿丑和这画本上的奇丑女人的面孔有什么联系之处,我以为阿丑就是那个奇丑女人。

这当然是从《男衾三郎画本》上那奇丑女人画像上引发的想象。妹妹,奇丑女人之丑,和我们今天所说的丑,意义有所不同,含有多种内容。当然主要是相貌奇特的意思。阿丑女是个不亚于男人独具超凡才能和气质的女人,这不仅从她奇特的相貌上,而且从她巨人的整个躯体也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现在我想起了,我对于阿丑这个“丑”字想查一查《古语词典》的释义,妹妹,那时我为了迎接考试正在复习功课而住在峡谷最低处的家里,你到我家来看我时说的话。你用那唯独指尖关节尖细,中间关节却像蜜蜂肚子那么胖,和你的体态极其相称的摆弄着我的词典说:我可总是想词典没什么用处。为什么要用连自己都不知道所以的话呢?只用自己知道确切含义的话不就可以了么?于是我就提出反问:如果有人对你说的话里有你不明其意的,你怎么办?你说:我们它当作风声水声一样。不过,“丑”这个字词典上是这么解释的:“丑,生硬、粗鲁、粗糙,转、丑恶、凶恶之意。”还有:“丑女,居于黄泉国可怕的难看的女鬼。丑,本有极其可怕之意。”阿丑女也像这些古语的广义所说,是极其可怕,生硬、粗鲁和粗糙,有超凡的体格和才能,人格高尚的人物吧。如果她只是个心理阴暗而又丑陋不堪的大女人,我们当地人怎么能够把那么一个丑女人放在权力中枢位置而尊敬和崇奉她呢?即使暂据如此要津也根本没有可能。“复古运动”的最盛时期,以阿丑女为核心的领导层的权势,基本上是属于绝对的。

阿丑女领导的“复古运动”,本来是为了防止大怪声时期的“更换住处”所引起的变革,在怪声消失之后渐渐丢掉,从而退到从前的状态,也就是刹住走向反动时期之风而开始的。如果追本溯源,那么,阿丑女等人在大怪声时期就是青年和孩子们集团的幕后策划人,推动“更换住处”的变革,在完成阶段,阿丑女等人就公开出现在前台担任领导了。而且,现实的政治运动正把活力引向“复古运动”,已经远远超过了以阿丑女为核心的领导层起初的策划领域了。

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创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期的计划确实是再现古代社会。人们简直就像地狱的鬼和亡灵一般,男人只穿一块兜裆布,女人只围一条短围裙,拼命地劳动。也没有属于个人的住处。土地属于村庄=国家=小宇宙公有。至于女人们,父亲=神官对于这个问题没有明确说出来,但是我根据传承的片断推测,可能是复数的男人和平地共有一个女性吧。破坏人和创建者们长时期的溯流而行,同来的女性们人数减少了。为数不多的每个女性和复数的男人们同寝,以致她们无休止地怀孕。当然必须考虑男人们的欲望,但最重要的还是以增加子孙为第一义。

但是创建之后和平的百年之中,创建者们以退回到古代生活而建立起来的共同体,因私有财产而区分为个体,就和数不清的村落毫无区别了。和森林外边与河流源头的外部世界一概隔绝这一点上,依然保持着我们当地独特的风貌。我以为,在出现这种变化的情况之下,创建以来就担任领导的破坏人又暂离人世,以此为契机,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危机感,以阿丑女为核心的领导层是一清二楚的。这种危机感的内容,也许只能在传承上以大怪声的具体化和口说才能得到解释。我本来是想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并不一定想解释它。

大怪声时的“更换住处”,把百年之间固定了的私有财产与家庭制度彻底地改变了。把随意的策划强加于人,按对物理上声音高低、强弱的适应程度,让人们离开百年过程中就已为个人所有的土地、房屋,以及他们的家属。这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大人们共有的经验。在这变革期间,惟独阿丑女一个人使用耳塞,从大怪声的影响下解放了自己,而且为实现“变更住处”而暗中大肆活动。妹妹,对于这件事,我并不认为阿丑女拒绝破坏人的或者盆地本身发出的告知之声,而是愿意相信,对于她个人的告知,以耳塞挡住,借此确保行动的自由,同时全面地推行因地声而引发的“更换住处”,纠正百年之间存在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偏向,使它有效地发挥应有的功能。

如果事实如此,为了防止大怪声时期动摇变革成果,阿丑女十分尽力,终于形成了“复古运动”,并且自然地发展起来。“复古运动”因为有以阿丑女为核心的领导们煽动,可以说使峡谷和“在”的人们中出现了创建以来从未有过的最愚蠢的、比赛逞能似的瞎起哄时期。看起来那确实是涵盖盆地全部区域的愚昧洪水之灾。同时也给人以大规模的节日印象。等这节日气氛冷下来之后,对于人们为这节日亢奋,或者对于它的所作所为给以批判并作出结论,难道就够了么?以阿丑女为核心的领导们大力推行的“复古运动”的许多方面之中,作为最愚蠢的错误而传承下来的,是阿丑女们把峡谷和“在”的家家户户的房屋全都烧光的行为。那纯粹是残暴行为,然而也并不是根本没可作辩护的论点。妹妹,我们当地过秋节时,拉着各种彩饰无不精致的彩车从峡谷到“在”游行一通之后付之一炬的高潮,你还记得吧?你能不能把焚烧彩车的事和烧房屋那件事联系在一起想一想?如果那是合乎节日之理的行为,难道“复古运动”这样盛大节日不是也缺不得盛大的火么?在阿丑女的指挥之下,一齐放起火来,想到大火骤起的峡谷与“在”各家各户的那番景色,我仿佛再次俯瞰整个盆地看到早先描绘的那幅地狱图,也看到了在一片火海之中狼奔豕突的鬼和亡灵们,像海流里漂摇的海草一般用浓淡两种红色描绘的高高升起的火焰,在其间东奔西跑的只穿兜裆布的鬼,只围着短围裙的女人。

“复古运动”洗净了百年岁月积淀的颓废,它的目标在于回归到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时期的古代生活。最容易改过来的首先是衣服,它已经退回到百年以前的风习上来了。人们脱掉百年之间为其生活习惯所拘束的衣服,不分男女一律裸露上身,男人穿着短绳子排列在一起满是疙疸的兜裆布,女人只围着长及大腿中部的短围裙。并不把人们在大怪声时期离开个人所有的田地分给新的所有者,而是组成集体共同劳动,使五十天荒废的土地迅速得以恢复,并且努力耕作改良水渠。把从前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田地中间的田埂毁掉,合并成大块。

成立了公共食堂、托儿所,使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能下地参加劳动。半裸的姑娘们参加共同劳动的短裙风姿,使只穿兜裆布一起劳动的男青年精神焕发,这是因为把感官的紧张充分调动起来的自然而然的结果。而且由于大怪声时期“更换住处”,所有的妇女们已经没有绝对的婚配关系而属于一个丈夫的伦理观念了。

在这种情况下,年轻一代中的性放纵,把“复古运动”以民间传说形式的传承中,只将阿丑女一个人作为摆脱旧观念的代表传说的。该传承本身虽然荒唐无稽,妹妹,可是我以为,以阿丑女为核心的领导们推行的“复古运动”,还是反映了庆祝节日期间的性解放。

阿丑女领导的“复古运动”在原理方面偏离得最严重的,就是把前不久暂离人世的破坏人的领导性绝对化,甚至把对于曾经和他一起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年逾百岁仍然坚持劳动的老人们轻蔑的风气传给青年们。把大怪声时期想穿过森林逃往他处,因为幼儿得病只好返回的那个创建者杀害,并消灭其全家男人的事例只是个开始,使青年们明目张胆地这么残暴干起来的同时,又对峡谷和“在”的各家各户实行同时放火烧房,在此期间,使可怜的创建者们相继处于悲惨命运,这两件事是“复古运动”的顶点,同时也是这运动趋于瓦解的起点。结果是用自然死而不同于冬眠以及并非横死的方法,把超过百岁的创建者们全部消灭干净。

事情的开始是全都超过百岁然而依然发育终于巨人化了的创建者们,渐渐地,仿佛看得见似地开始矮小化。这是大怪声后半期出现的情况。虽然不停地矮小化,但是所有的创建者还必须参加峡谷和“在”的“复古运动”,他们还必须和青年们一起劳动,老人毕竟是老人,而且巨大的体力已不复存在的当时,因为过劳而消瘦。这些可怜巴巴的老人们,就在“复古运动”的野外劳动中,一个一个地倒下去了。创建者们的体质已经明显地恶化,但是生怕因为爱护老人实际上却受领导们责骂的家属们,因为不能不和老人分居,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周到地照看老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愁容满面低着头的肉体日渐消瘦,那轮廓也模糊不清,像雾中的幻影一般。看到老人如此悲惨遭遇的家属,不忍卒睹地低下头,但当他们抬头时,连那幻影般的身姿也消失了……创建者们这样被消灭干净,专搞“复古运动”青年们的想法是,说超过百岁而巨人化下去的创建者们就成了和自己生活于同一时代的人纯粹是梦话,所以对于死去的老人生前如何如何也根本没有记忆。至于死者原来的家属们,也只认为这悲痛是幻觉引起的。

但是和巨人肉体的矮小化,终于像空中之雾一般消失的创建者们形成对比的是阿丑女。即使她在“复古运动”期间,她的巨人化始终未停,因而非常健壮,而且显得年轻。怎么会有这种可能?解开这个谜的是“复古运动”垮台之后,弹劾失掉权力的阿丑女的人们是这么说的:阿丑女将近百岁的时候仍在不停地巨人化,原因在于她和二十几个青年有性关系。她派交易人越过藩境的山脉,从一向运盐的那条通道前往长崎,买进南蛮的秘药。而且在峡谷和“在”的人们都在光着上身只穿兜裆布或围裙过着那种日子的时候,阿丑女却躲在她的大宅单间房里,穿上从长崎买来的进口服装,还要戴上各种首饰,被领导提拔重用的那些青年们围着她叹赏。妹妹,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穿得更好更漂亮的话,效果适得其反,人们就说:好啊,像阿丑女一样!

揭发这阿丑女时有一段故事,我之所以感到意味深长,是因为创建以来,除了一条运盐的道路之外,我们这地方是和外部世界隔绝的,有许多神话和历史的我们当地,在“复古运动”期间由于有了穿山而过的通道,打开了和旧藩镇势力范围之外进行交易的道路。因此,从幕府末年到明治初年,这盆地出产的木蜡终于能够输往欧美,积蓄了财富,所以就盖起了规模庞大的木蜡仓库,使人感到这是创建了发展的基础。这样的交易通道,足以使我们牢牢地保住我们当地的独立。如果说它是阿丑女最早打开这条道路的,那么,难道她不正是着眼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未来,眼光远大的经纶家吗?

表明“复古运动”达到最高潮的瞬间,随后就急遽衰落而开始进入反动时期的定时一齐放火,是阿丑女及其领导们滥用权力的犯罪,传承中决没有把它正当化。但是,妹妹,我作为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不禁产生了愿意拥护阿丑女的想法。随着“复古运动”的形势发展,通过集体劳动而否定个人的保守,作为恢复古代生活而不停地推动其前进。在这种形势之下,为了否定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偏向,以祝祭的形式表现它,要把峡谷和“在”的所有房屋烧光。为了那巨大的火焰不要引起森林外部的远望者觉得奇怪而怀疑什么,必须在白天晴朗的天空之下放火,准备和实行全是在阿丑女的直接指挥之下有条不紊地实施的。在烈炎滚滚之间东跑西颠干活的人全都光着上身,下身穿着兜裆布或短围裙,这作业既勇敢也危险,而且紧张,谁都全力以赴,而且仿佛被节日气氛所鼓舞的集体劳动景观,我以为那才是完全像地狱图一般,重现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古代风貌。

我认为这场大火,比阿丑女夜间在田地里同青年们杂交作为对大地的祝祭更重要,她使大雨把释放恶臭的沼泽地变成肥沃的土地,从百年来的疲敝中苏醒过来一样。我以为阿丑女一定使用了咒术。此次同时放火的是与非是个分歧点,不久阿丑女被剥夺了一切权力,受到弹劾,最后被塞进一个“洞穴”里,这时她只得像鳗鱼一样把她巨人化的身体向后仰着往里蹭,幽禁期间日渐消瘦、矮小,最后像个童女一般大,挡着“洞穴”的栅栏尽管毫无用处,然而她也不逃跑,在这里她度过了几十年岁月。想一想阿丑女漫长的晚年,她自己这样在“洞穴”里活了下来这一事实,我以为她可能感悟到,从咒术的作用来说,对于“复古运动”之后的村庄=国家=小宇宙还是必要的。像破坏人那样真正的巨人,把这个惟有恶名才广为人知的阿丑女在自己暂离人世之前选为最后的伴侣,它的意义何在,妹妹,我是通过这些想象才理解的。

在“复古运动”集体劳动的每天每日,创建者们巨人化的肉体渐渐萎缩,不仅如此,身体薄了而且透明,从身体的这一面差不多能看到那一面,轮廓模糊,终于在空中消失了。这些人消失之后,剩下来活着的人们,从我们的土地创建之后算起,又活了一百多年,终于到了最近才感到,构成峡谷和“在”的生活中心的老人们不过是自己可看到的幻影而已。像这样被彻底忘却的这些可怜的老人们,妹妹,正如我在前面略微提过的一样,在他们漫长生涯的最晚年,谁都有没完没了的梦,而且不论是哪一个创建者的梦,都是从受到冷遇的最晚年直到被消灭,悲惨接连不断,比悲惨还要悲惨的梦。创建者们的梦内容各种各样,但性质是一样的,而且是反来复去地作同一个梦。特别是寡言少语的他们这些人为什么把梦的内容说出来?因为,开头是老人们为了把那梦封存在清清楚楚的梦的框子里,也就是说,为了防止梦介入现实生活,他们相互之间坦诚相告:我作了这样的梦。之所以说创建者们的梦性质相同而内容各种各样,是因为他们都把自己整个一生当作梦的缘故。他们梦中出现的每种生涯,并不是和他们实际经验过的完全一致。他们在破坏人率领之下,从沿着河道溯行而上开始,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在靠大雨冲洗掉恶臭根源的盆地上,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他们的梦不是围绕着这些,以及此后经过了百年之久的现实生涯,而是与此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涯。梦中生涯的他们,满足于藩镇下级武士的生活,既不会因为立志改革因而遭到流放,也不可能越出藩镇府城的生活圈,既遭遇不到任何考验,也不想进行某种新的尝试。只图个安安稳稳然而却是毫无意义,衷心所求,就是作一个按这种生活态度生活下去的人,梦中所见也就是自己的这种生涯。在“复古运动”的集体劳动中,这些年逾百岁的老人们,即使很短的午休时间,也要找个背荫处睡上一觉,睡着之后就把劳动中断断续续思念过的另一种生涯化为梦境。开始劳动的时间一到,毫不客气地被领导摇醒,这些老人们就像没睡足的孩子发脾气一般,对一起干活的老人交流梦中所见。有的甚至说:和破坏人一起溯流而上来到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希望!

这时候,老人们中有一位沉默无语,他似乎对于自己内心正在进行的某一不确定的东西抓住不放一般沉思。因为长年不断地激烈活动,超过百岁的脑子突然老化而出现雪崩一般的现象,老人们对于自己现实生活中经验的一切只有模糊的记忆,与此相反,梦中所见的另一种过去的经验越发符合现实,细节清晰地再现出来。于是所有的老人在他的梦中再现的·假·的生涯,才是实际真实的自己经验过的,至于记忆中趋于淡漠的现实中经验的生涯,却开始怀疑是不是没有根据的妄想。其中,破坏人的存在才是幻觉之中和现实相距最远的幻觉。这种怀疑持续不断地进展,当现实生涯和梦中生涯的平衡发生逆转时,老人们不仅精神和情绪,连整个身体也移向梦的生涯。总而言之,从我们当地来说,我以为他们是消失在空中的。而且,正如我前面提到那样,和老人们一起劳动过的青年们,对于无声无息消失了的人们,就像以往他看到的只是淡淡的影子或者别的什么而忘了个一干二净。

妹妹,虽然我早就决心当一个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但是迟迟未能动手的原因之一就是,每当想到被只是在梦中才有的另一个过去蛀蚀,看不见现实中经验过的生涯,自己正处于被消灭之中的老人们,我就为他们的不幸而担心,为他们的凄凉而觉得可怕,于是觉得自己也似乎身处这种状态之中。

大怪声即将发生的时候,围绕着死的方式并没有传承的事迹,只有隐遁了的破坏人。像那种自然死的方法,或者和冬眠的开始本来就是矛盾的,但是关于破坏人的死还有另一个传承,它和前面的传承相反,说他和所有的创建期的同志死别之后,自己把自己关进独自建造的一个非常坚牢的仓里,生活了很久之后,就被视他的存在为沉重负担的我们当地人杀了,把他的肉体切成碎块。

破坏人一定是为了使以自己为中心创建起来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免于崩溃,让自己的寿命延长,永远作一位独裁式的管理者,自己精心实施返老还童手术,更新自己业已老化的器官和细胞,企图成为一个“长生不老”之人。破坏人长生不死,也是我们当地所有的人的希望,这所有的人不求自己不死,却赞成唯独把破坏人推上“不死之人”的特权位置。

每到夜里,我就被死亡的恐怖纠缠着,这时的我已经十七八岁了。

现在把破坏人可怕的死的方式问题接着说下去。在这个传承之中的破坏人,他的漫长的晚年时代成了一个只能让人恐惧的暴君式人物,谁也不爱他,所以他只能孤独地打发他的日子。远远超过百岁的破坏人每天黎明走出他的家门,登上俯瞰峡谷的山顶,他是为了锻炼身体才登山的。峡谷还是黑夜,人们仍在睡觉,他们就听到天上打雷一般的脚步声,他快跑几步跳过山顶上的大白杨,在快掉进峡谷之前一把抓住白杨梢头再翻个跟头跳到巨大山崖顶,响声震天,地动山摇。巨人在山顶上如此活动锻炼,住在山下峡谷里的人却不免心惊胆颤。人们担心,他如果偏巧没有抓住杨树梢头,或者把大白杨也连根拔起,巨人化的破坏人像大石块一样滚下山来怎么办?但是没有向破坏人要求停止这种危害他人的锻炼,因为破坏人早就不和峡谷和“在”的人们交谈了。破坏人天亮时在白杨树上跳来跳去的运动搞完之后,就俯瞰整个盆地,看看有无外敌入侵,以及峡谷和“在”的治安状况是否良好,然后仿佛对人间已经失掉兴趣,便越过“死人之路”进入原始森林,在那里转悠,太阳落之前他是不会回到峡谷来的。峡谷和“在”的女人便为他轮流做饭,送到“死人之路”,妹妹,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记得那个称之为破坏人饭桌的那个旁有泉水涌出的平平展展的大石台吧,送饭的妇女就是把饭送到那里的。那饭很多,因为破坏人已经巨人化,而且还不停地运动,所以饭量很大。给他准备吃的和做饭送饭的妇女很辛苦,峡谷和“在”的妇女们无不苦恼和哀叹。但是破坏人对于人们的这种反应满不在乎。因为他已忘了人的语言,只会可能称之为森林语言、山谷语言,能够和整个盆地交流感情的语言。妹妹,希望你从这一点回忆作为语言理论家的破坏人。如果想让破坏人用峡谷和“在”的人们使用的语言使盆地的上缘到下边整个地形学的构造都能理解他的话,与其让他重新恢复人的语言,莫如尽力让人们熟悉掌握表现盆地地形的语言,倒是一条近道。这样,首先是别人比破坏人更当作一项自己的工作接受下来。实际上破坏人对于大家毫不关心满不在乎,所以也必须承认,人们也就背离了破坏人。从这个时期又过了很长的时间之后,尽管父亲=神官是外地人,但他却是花费一生心血搜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传承的人,所以有一个时期他半夜登上“死人之路”,想了解破坏人语言方面的问题。正因为这个关系,所以我认为父亲=神官才能和进入“洞穴”冬眠的干蘑菇一样的破坏人交流感情,所以他才实现了他的计划:早在你还是个幼女时代他就打算让你给破坏人当巫女,而今借你的身体使破坏人获得复活。

破坏人对于他自己领导建设起来的我们当地人的语言漠不关心,和人们的关系渐渐断绝的过程中,创建者们难道就没有在破坏人和峡谷以及“在”的人们之间发挥调和作用么?实际上和破坏人同样巨人化也是超过百岁的老人们什么都不能干了。还在破坏人的离人癖表面化之前,老人们就全都从盆地上消失了,此事是这里一系列传承中这么说的。碳坏人巨人化并超过百年的最晚年,把和他一起创建新世界的同志们全送进集中营,而且一个一个地清除。创建者们虽然全都超过百岁,但是巨人化的肉体仍然保持活力。他们也确实很耐强制劳动。集中营在“死人之路”的紧下边,那一带有许多“洞穴”。担任监视创建者们强制劳动的人,必须也像他们一样有巨人化的身体和活力的人才有这份能力,也就是说,惟有破坏人才能当此重任。破坏人从天亮开始上山,钻进森林,太阳落了才回峡谷,他的任务就是监督送进集中营隔离起来强制劳动的创建者们,当他想到这一工作的性质时,他觉得应该如此。

每天必须去“死人之路”给破坏人送一次饭。传承中说,为给他预备这顿饭,峡谷和“在”的妇女们疲惫不堪,对破坏人无不心怀嗟怨。但是,如果只是破坏人一个人的饭,可能负担还轻一些。妇女们最大负担可能是给强制在此干活的那些创建者们做饭。

当然,给创建者们做饭虽然是够累的,但是他们的劳动如果对峡谷和“在”的人们有益,妇女们即使挨累,对于破坏人也不至于怨恨和憎恶吧。然而破坏人构想的强制劳动,在峡谷和“在”的所有人看来根本毫无意义。而且巨人化的创建者们已经完成了规模巨大的事业,用不着再强制他们长期劳动。

妹妹,看看现在残存于我们土地上的建筑物再思考一下,我觉得除了“死人之路”就再也没有别的,破坏人领导的创建新世界,几番奋斗之后,有了百多年来共同生活经验的人们以及在破坏人监督之下以强制劳动完成了“死人之路”,仅此而已。被强制劳动的创建者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赞成破坏人修建“死人之路”的构想,但是他们只有在对于以强权压人的压迫者满怀憎恶之中,修筑这条“死人之路”。

妹妹,对于你来说,称破坏人为压迫者,也许听起来不顺耳,然而对于我这高中生来说,压迫者一词已深深烙在脑子里。至少压迫者当中的某些人以为他们才可能是永生的。听了这话之后的绝望感既深且大,是人们常有的经验吧?在掌握绝对权力的破坏人监督之下,只有该破坏人才知道劳役的目的,创建者只知道必须建“死人之路”而已。还有,为了使他们活下去,不得不使自己的生活陷于疲惫的峡谷和“在”的人们对于破坏人的憎恶和怨恨,难道不是首先以这个巨大的绝望为基础的么?

那是和任何一个目的地都不相通的“死人之路”。即使把它当作回廊式的散步场,从峡谷登山到这里本身就是一大麻烦事,堪称名副其实“死人之路”。这个名称,从古代起就是这么定下来的,但是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却是任何传承中都没有的。如果单纯地从美学角度来看,“死人之路”的确坚牢的很,表现了正确原理,极为出色。我在孩子时代就想,像“死人之路”那样完美的建造物,不论是峡谷还是“在”,一概找不到。盆地的白蜡在全国首屈一指独霸市场时期,以积蓄的财富在峡谷中心建造蜡库,尽管已经老朽,然而它却是独特的文化遗产。我们的哥哥战后立刻就在那里穿上女装跳舞,获得成功因而奠定他终生事业基础的带花道①的舞台,在这蜡库就有。虽然坏了,其构造依然堂而皇之的厕所,这蜡库就有。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在精神和情绪上,和担负着这样重要任务的蜡库比较起来,“死人之路”更是居压倒优势的建造物。幼年和少年时代的我,甚至把这“死人之路”和我们当地创建时期被炸掉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相提并论。“死人之路”确实是人工用形状规矩的石块组成的,但是修造得却像天然形成的一般,它和远处对面的原生林相同,虽然逾时悠久却丝毫未变——

①日本古典戏剧歌舞伎演员上下场的通道。从舞台左侧伸到观众席的细长通路,为舞台的一部分——译注。

妹妹,你大概还记得,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像乒乓球双打比赛一样,在国民学校礼堂的黑板前轮番你来我往地作关于“死人之路”的报告。战争时期什么娱乐也没有,所以这个报告会盛况空前,甚至走廊里也站满了人。可是报告会一完,从老人到孩子,都说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这个讲演实在很差。这两位老爹疏散到我们峡谷来,当我们这些孩子们把“死人之路”告诉他们时,立刻就着了迷。他们利用天体力学的专门知识测量了“死人之路”。他们把开始因直感而感到的惊异,通过科学上的实证,更深刻更准确地重新掌握了它,对于他们的这一经验,不论峡谷或者“在”的人,无不承认而毫不怀疑。总而言之,这孪生的天体力学专家就是这样的人品。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进行的关于“死人之路”的科学调查,报告说获得如下成果。这也不是我这个孩子听到的内容,而是出于好奇前来夹在人们中间听了讲演的父亲=神官的笔记中留下的。围绕盆地的森林下边,“死人之路”水平地划了一个极大的椭圆形圆周。这是在一个任意的地点上,形成以唐突开始同样的唐突告终的线,不论起点和终点,全是以坚固的石料组成,因为预先计划好必须防止从这里崩塌,所以两端有铺好石料的地带,可以明显地看出,当初就是这样设计的。于是,这铺石的道路,每一处都是按不同的自然地形,虽然路面宽度并不划一,但是不论任何地点,和山腰并行测量也好,同样垂直测量也好,这铺石道路完全是水平的。这说明,这只有高度的知识和技术才有如此成就,是个了不起的工程。但是,主持修建这条道路的人们似乎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的能力,只是围绕着这原生林的边缘修建了这条道路,此地再也没有与此相同的遗迹。这是因为什么?这条铺石道路是为达到什么目的而修建的?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报告,不仅没有解释明白峡谷和“在”的人们想知道的秘密,相反,而是以他们对这一问题提出反问而告结束。既然如此,这些天体力学专家成了笑柄,如果以我们当地人的观点来看,那就根本没有什么奇怪的了,不过我自己倒觉得这两位孪生子学者向我们提出新的反问,使我感到一种新的感召力。这感召力的根本就在于,学者们对于“死人之路”确认了不论是纵还是横,全是用石料水平地铺起来的。我在这天的讲演会的晚上,在我那远远处于“死人之道”下方、峡谷最低处的我的家里,百无聊赖地躺在被子中,幻想着盆地的天空一定有伟大者的眼睛正在俯瞰着我们。还有,森林的树木在它的树枝还没有覆盖住“死人之路”上方的时候,当满月高挂中天时,完美而水平的“死人之路”必然垂直地反射月光,那月光可能是一条白光的水带吧。那是不是给与从宇宙落下来的人以蛇形的路标?我一直为此兴奋而难以睡着,总是梦想着这回事。我想到破坏人把创建以来的同志们关进集中营的“洞穴”里,让他们劳动,让他们完成由他严密思考的铺石道路。那些超过百岁的人们终于完成了事业,这一天把他们巨人化的肉体组成队伍,让他们在这水平的道路上反反复复地来回走。到了夜半,创建者们的身体迅速地缩小,而且他们身体的密度也越来越稀薄,身体的轮廓也模模糊糊。于是几乎己成透明状态的创建者队伍消灭于空中。“死人之路”对于没有等到迎来自然衰老之死的创建者们来说,大概是平稳地离开大地去死的一条跑道吧?

能说创建者们被轰出家门接受强制劳动的时候破坏人还没有那种构想么?妹妹,民众最清楚,压迫他们的就是“不死之人”,对他已经肯定绝望,但是对于陷于孤立,徒然占据权力宝座的压迫者来说,当他知道被强制送进集中营隔离的旧同志们也是“不死之人”的时候,这是不是就成了他难以摆脱的恶梦之源?妹妹,你说是不是这样?你终于答应了父亲=神官的要求当了破坏人的巫女,我称破坏人为压迫者,你仍然不赞成吧?

妹妹,“复古运动”一把火烧光的不只是百年之间各种建筑和仓房。为烧住宅而放的火,把住家周围的树也烧了,村落背后斜坡上的杂木林也烧着了。那火之所以没有波及原生林,据说多亏了隔着“死人之路”。本来当初铺路石料的宽度,并没有想到它起防火带的作用,所以人们认为没有波及原生林是咒术的作用。“死人之路”有咒术作用,那个时代连我们这些孩子都有深刻印象。从盆地没有蔓延到森林只烧了斜坡的火,虽然使耕作了百年以致疲敝不堪的地力得以恢复,但是也把支撑“复古运动”的能量烧光了。紧接着便是领导人短暂的失势,特别是阿丑女被送进“洞穴”监禁起来之后,她掌权时的全部恶行暴露无遗。但是,明明是一场革命运动,然而所取得的一切成就却在反动化的潮流之中不是一点一点地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么?就在我力求在传承之中弄个明白的过程中,就突然碰上了本来已经暂离人世的破坏人复活的传说更急需证实。这实在是奇妙的传承,不过都这么说。妹妹,我以为那也是你已经早有耳闻的民间传说之一。“复古运动”之后的反动时期,开始重建个人家宅,许多人家也恢复了原来的亲属关系,他们的私有财产也得到了承认。但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并不是一切都是从前的状态。土地由阿丑女垮台之后组建的执行部重新分配。个人的房屋分配,职业选择,全按新定的规划制定出实施计划执行。“复古运动”期间挖的荒地,为了把它变成可耕地的精心平整土地的劳动,就是这个称之为反动时期的重要工程。

这样,给“复古运动”以革命方向,改变一贯形式的重新起步,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峡谷中心广场周围定为公共土地。包括蜡库在内的那片广场,形成峡谷的中心,有一个时期这里曾是大规模的晒白蜡的场地。人们在这公共用地的广场上,建起了以蜡库为原型的仓房。

为什么盖了这大仓房呢?既然“复古运动”把个人住家全部烧光,那么,各家各户住房建成以前就必须有一个共同宿舍吧?但是,经历过“复古运动”那股狂热的人们,在它那反动期,不是明确表现了对共同生活的反感么?即使有个临时搭建的棚子,人们也愿意和自己重新团聚的亲属生活在一起。这些人不是被“复古运动”中什么都搞共同的那种热情所驱使,而是纯粹出于自动才在公有地的广场上盖起了那个大仓房。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破坏人独自一人住进了那个大仓房,据说是他在暂离人世之后很久住进去的。

……

妹妹,关于破坏人的这一传承,我是在接受斯巴达教育中第一次听到的,我很自然地理解了它,倒是父亲=神官觉得有些诧异。不过我这孩子对这种事总是以为常常发生,所以立刻就懂了。因为我还在四五岁的时候,走在峡谷的道路时,光着脚弄得满脚尘埃,所以就边走边踢石子玩,这时,同年龄的孩子死了,然而过了几天那孩子又回来了,和我肩并肩地踢石子,一如从前。开始时我想起他已经死了,觉得很奇怪,不该看他,便眼也不抬,过了一阵再仔细看,那孩子确实是又活了的,和自己一样,还是以前我那伙伴。这种事经历过好几次,这种心情,在接受斯巴达教育时依旧难以忘怀……

妹妹,在峡谷的公有地广场上修建的仓房里重新过起日常生活的破坏人,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有的人想暗杀他,而且,要采取使他不能再生的手段消灭他。说起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那“不死之人”散发的沉重的威压感使人难以忍耐。就为了这一点,怀有这种可怕想法的人为数很多。实际上破坏人果然被暗杀了,峡谷和“在”的全体人员都认为必须让破坏人无法苏生,或者不让他再以巨人化的人苏生,而是复活为这闭塞的盆地里所有的人们中间纯粹普普通通的人,于是便把死了的破坏人的肉体按人数切成块,从老人到婴儿,大家各吃一片。

妹妹,我请你再回忆一下画着上缘由森林包围的红色盆地的地狱图。图上有正好和远近法相反的一段画面,鬼们正在切案板上的肉,那庖刀非常之大,用刀把肉切开再用铁钎分成份。我在峡谷寺院之外别的地方看到的地狱图上,虽然都有与此相同的场面,但是那案板的旁边或者案板台下面,一定放着几个肉体被分割者的头颅。再不然就是切肉者那位鬼厨师的旁边蹲着几个即将挨宰而惊恐万状的亡灵。但是峡谷寺院的地狱图上既看不到惊恐万状的亡灵,案板周围连一个头颅也没有。有的只是几个鬼在案板上切血淋淋的肉,而且那肉的量之大也确实惊人!这个情景,我以为和破坏人被暗杀的当天,他的肉就被盆地的人按人数分割成许多份,一人一片地吃下去的传承是完全相对应的。

叙说破坏人被暗杀的传承中说,逐渐定形的这个计划被峡谷和“在”的人们全体接受并力求其具体化,到了实施这暗杀计划的阶段,出现了一个先遭到破坏人杀死的一个汉子,这人名叫后眼。这可不是表现“斜眼看人”那斜眼,而是眼睛确实长在臀部的一个人,这是搞传承的人们很有把握地这么说的。我们这些孩子们常常在地上作画,画一个人屁股沟上有个眼睛向后看。妹妹,四五年前我还用孩子时代画的这样的眼睛看过人。有一天,我到游泳俱乐部去游泳,去了干燥室。有一个人出来,和我擦肩相遇,在热气门前,那汉子一躲,就在这时,我看到他那瘦瘦的屁股沟上的眼睛看了我一下。那眼睛本身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他那整个屁股却像一张脸,浮现出猥亵的邪恶之笑。我简直要发火。于是我确信有的人是眼睛长在屁股上的。

妹妹,我说杀破坏人,这在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上,对于那些担任最麻烦最讨厌事件的责任人来说,我以为再也没有比用带笑的屁股和屁股沟上无表情的眼睛看人更恰当的比喻。我想,现实中定下杀破坏人的计划的汉子,可能是因为身患痔疮,才从带笑容的屁股上长的那只眼看人,就像我在游泳俱乐部碰上的那汉子一样。破坏人年龄远远超过百岁,但依然健壮,甚至有人怀疑他是不是“不死之人”,就在他这个时期的晚年,假如没有“复古运动”,人们可能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走,那个叫后眼的人连个兜裆布也不挂,露着带笑容的屁股瞪着长在屁股上的眼睛。我们还是孩子的时期,常常看到在峡谷的路上走着的混帐或者像个疯子一般的后眼人。后眼人是共同体最下层的人,他还没有等实现那令人讨厌的计划,就按他自己的方法行事,结果自己被杀,他的命运是可以理解的。

说起来,像杀破坏人这种大事,当初为什么找路上的混帐或者类似疯子一样的人干呢?妹妹,这是因为破坏人是我们当地最上层中唯一的突出的人,对于这样的人,就该找一个最下层甚至即将被下层淘汰出去的后眼人来干,一句话,这两个人上下对应。我们还在孩子时代,说起路上的混帐或者疯子一般的人,那还只是不大正经的可怜兮兮的人,这样的人和破坏人已暂离人世很久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如果最上层没有对应物,最下层的人的性格就不能不模糊。而且,现在不论峡谷和“在”,路上的混帐或疯子已经没有了,这不是村庄=国家=小宇宙走向衰微行将垮台的前兆么?本来,现在破坏人既然从漫长的冬眠中恢复过来,那么,作为他的对应物,路上混帐、疯子就理所当然地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露面。不然,对于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或者对于给破坏人当巫女一事持固执态度,也许反时代的就是我们自己。

对于破坏人,尽管上边与下边的位置不同,只要是个对应的人,我认为后眼人也算是年近百岁而且巨人化路上的混帐或疯子。将近三十年前,我们当地的新制中学来了一位外地教师,他在讲解《古风土记》①中的“成为狭蝇”这句话,意思是说形容苍蝇成群,嗡嗡地吵人。教师话音一落,我们就像“成为狭蝇”一样的教室立刻鸦雀无声,教师的脸很阴暗。教师始终没解开教室突然静下来的谜,因为他不知道,原因是把我们说成“狭蝇”,我们自然联想到与之谐音后眼这个词,所以每个孩子心里都很不愉快。后眼脏得可怕,在街上成天游游荡荡的傻子或疯子一类的人,全身趴满苍蝇,走起路来就像苍蝇的雾在移动,所以他们身上臭气扑鼻。至于后眼放出来的恶臭却是象征意义的。破坏人炸掉大石块或黑硬土块之后,大雨连降五十天,把沼泽地的大恶臭冲洗个精光。如果不把恶臭之源排除,不可能有盆地的新世界。破坏人正面抗拒恶臭,成了建设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领导人,但是他排除恶臭之后仍有残渣,它悄悄地作为一种黑暗势力活了下来,现在成了后眼而人格化了,成了他的敌对力量——

①《风土记》(相当于我国的“地方志”)之中,公元713年根据勅命撰写的部分或者继此之后撰写的部分。多散佚,现存仅五部,而且其中四部尚属残本——译注。

破坏人年纪轻轻地就打败了恶臭,创建了村庄=国家=小宇宙。在他的生涯快要结束(至少生涯的一部分已经结束)的时候,这回必须和以人的形式表现的恶臭后眼争斗一番。浑身冒臭气的后眼,全身趴满了苍蝇,带笑容的屁股沟跑出一个苍蝇的刹那之间,把世人都看作笨蛋的那只无表情的眼睛看看周围。从肉体上来说,他是个足以对抗破坏人的,因为他已经是巨人化了的人。人们都这么设想的:“不死之人”威压着他们,把自己幽禁在孤独的专制的地方,现在没有一个人和他近乎,同他接近,现在靠峡谷和“在”的人们无不讨厌的后眼,杀掉独居仓房的破坏人。

后眼决心订个计划杀掉破坏人,在他进行活动的过程中,峡谷和“在”的人竟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老人们因为当不上他的共谋者参与其事而深以为耻的气氛甚至孩子们也分担了不少。就在这个期间,计划到了最后阶段。但是,果然能够置破坏人于死地么?这种可能性越看越觉得稀少,就越觉得破坏人继续君临人们头上的力量令人难耐,因而越发觉得我们当地的气氛特别紧张。峡谷和“在”的所有成员都知道,他们如果不这么干,一定被破坏人全部残杀,所以必须尽可能快地实现杀害破坏人的计划,而且因此大家陷于歇斯底里之中。然而他们的迫切愿望已经被破坏人知道了,传说破坏人已经准备好可怕程度超过他们想象的报复手段,而且这可怕的传说越传越广。杀害计划的失败,以及这一阶段使峡谷和“在”的所有成员一下陷于窘境的怨恨,转化为对迟迟不实施计划的后眼深恶痛绝的憎恶。

后眼终于不得不采取最后阶段的行动了。他知道,不采取行动,他自己必然被杀,即使行动成功,杀害的是破坏人这样的人物,他自己也免不了一死,所以他是前进无门后退无路,只好按计划的最后一项行事。他的行动和他的为人一样奇怪,但行动本身和他的为人确实是一致的,次序固然有些颠倒,然而行动却没有错处。能有把破坏人杀死的力量和性格的人,身为创建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者的、神一般存在的破坏人是知道的,除了破坏人自己别人谁也不可能知道。于是后眼便去拜访破坏人去了……

带着浑身的恶臭,全身趴满苍蝇的后眼,在有的峡谷的人们想跑到破坏人那里去告密又怕挨骂、犹豫不决的混乱之中,前往那个公有土地上建起的大仓房,也就是破坏人谁也不见独自一人居住的地方。后眼推开那关了很久的仓房大门,向黑咕隆咚的里面说:老爷,有事想请教您!破坏人就像朋友来访时那样请他进了里边。破坏人从他多年栽培的百草园的植物中选出几种毒草,用大量毒草煎成毒汁,说用这种毒汁就能杀死自己,并且把识别毒草的方法详细地教给了后眼。于是后眼就顺着从森林流出的河溯流而上,他把无数的苍蝇也带到了百草园,按照教导割了一天毒草。后眼挥镰割草中间,毒草的力量使他那浑身的苍蝇一个也没剩,全掉在地上了。后眼把割下的毒草担了回来,用大锅煎好了毒汁。但是用这种毒汁是不是就能杀死破坏人却谁也不知道,也许是破坏人开后眼的玩笑吧。为了试验毒汁的效果如何,破坏人强迫他把那毒汁喝了下去。

在我们当地的全体人员要求之下,把被杀的后眼的遗体抬着越过“死人之路”送到原生林的深处,不知从哪里来的大群苍蝇盖满了后眼的遗体,就像他的一袭寿衣。就这样把他扔在原生林里。随后是峡谷和“在”的那些给潜居大仓房的破坏人每天做饭的妇女们,把毒汁放进了吃食里,终于把破坏人杀死。后来,破坏人创建的百草园成了为我们当地人出产药品的神圣之地,但是同时它也因为是杀死破坏人的毒汁来源之地,也就成了峡谷和“在”的人们心中最讨厌的地方了。

10

被杀害的破坏人的肉体所有断片全被我们当地人吃光,父亲=神官在他的斯巴达教学中,每次谈到破坏人被吃掉的情景时,总是说:那是极为壮观的场面!感叹不已。而且从他那措词和口气来看,他是理解的。凭我的感受来说,那壮观场面的主体不在于把破坏人切成碎片,分配给峡谷和“在”的一切成员,为此而自愿前来完成这件大事的厨师之多,场面之大,而在于破坏人那巨大的肉体本身就很壮观,以及按我们当地的人数切成小块,人们勇敢地接受那血淋淋的肉片。

凡是峡谷和“在”的活着的人,全都吃了破坏人的肉。吃奶的孩子是先作成肉泥煮成肉汁给他喝的,没牙的老人用秃牙床捣碎然后咽下。破坏人的身体确实是巨人化的,但是分到峡谷和“在”所有的人手里时分量并不会太多。而且人们花了好长时间精工细作之后再吃的。白天,所有的人都不关在屋里,一边站在道旁边看邻居吃破坏人的肉,一边一点点地吃自己分的那一份。有一种传承说,人们欢呼庆祝“不死之人”的压迫者破坏人之死,为了延长这难得的欢快时刻,嚼他的肉片时就像嚼口香糖一样,细细品味。这种行为,可能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把破坏人的巨大力量吸收到自己的血肉里去的愿望吧。

另一个传承说,人们以为把跨神话与历史的领导者破坏人杀害,感到悲伤,怀着耻辱之感吃了那份肉的。狗舔了从他们嘴里滴在地上的破坏人的血,尾巴就低垂下来,鼻息微弱,以致我们当地沉沦于唉声叹气之中。很可能是由于吃了中毒而死的破坏人的肉,也能同样致死,现在似乎都希望这样……

欢喜雀跃也好,为之悲叹感到耻辱也罢,人们经历的都是一个节祭,这是无可怀疑的。我们当地的人全都吃了破坏人的肉之后不久,盆地上出现了深刻的沉郁气氛。首先是人们不大爱吃东西造成的沉郁气氛,还没有弄清楚因果关系就认为吃了破坏人的肉所致。人们意识到一个人各吃一片破坏人的肉之后,就不再有食欲感了。这时候,峡谷和“在”的人们饭量大减,只有过去的十分之一。而且这食欲不振无论谁都是持续三年。像我们当地这样完全封闭式的村落,如果发生这种事情,最明显的就是给生产关系带来影响。因为只要生产过去十分之一的粮食就够用了,所以人们的劳动量减少了。然而他们既然吃得很少,那么,体能自然大大降低。人们几乎不劳动,只是老老实实地呆着不动地歇着,整天沉浸于思索之中,在深广的原生林包围之中和外部世界隔绝的村落里,过着非常孤独的日子。老人是不用说的了,棒劳动力的壮汉、青年甚至孩子们都要为破坏人服一千天丧。盆地也受到自然之力给带来的荒废。原生林越过“死人之路”侵蚀过来似地把这边斜坡上的人造林弄得失去了秩序,耕地恢复成白茅的草原。水渠坏的地方很多,渠道变窄。草根把道路拱裂。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之前沼泽地的恶臭,似乎不知不觉之中又回来了。

但是,向峡谷和“在”袭来的最大危机是突然之间人们的觉醒。这觉醒的契机是他们作了一个同一的梦。这梦给了每个人不折不扣的行动指令。每个人的梦里都有破坏人的指令。在人们的梦里出现的破坏人已经不是巨人化的他了。因为曾经被毒死过,所以又瘦又显得老态十足,缩小到和普通人差不多,他按作梦的人个性不同指示给他们分担的任务,以及效率最佳的方法。破坏人尽管十分衰弱,但是他居然在一夜之间对峡谷和“在”的全体人员一一指示明白。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往日沉郁气氛一扫而光,人们开始了场面热烈的劳动。“那可真是壮观的场面啊!”父亲=神官对于这天早晨的情景也这么说。

一个男子汉小组的成员们每个人作的梦都是一样的,内容是晓谕他们要搞一个共同作业的工程。天刚亮他们就按共同构想开始修复那庞大的捕鱼闸。从峡谷底部流过来的河,在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痕迹处,也就是那号称瓶颈的所在,形成了石底的水滩,这里本来有一个破坏人亲自管理的捕鱼闸,鱼被流水冲到这里就无法逃脱,捕河鱼给大家增加蛋白质,另一个重要意义是不让下流的人知道峡谷和“在”有人在此生活,为此必须把流水中的异物全都挡住的闸门。因为三年以来没人管理,荒废的大闸一切设备必须及早修复。把大闸的木栅堵塞和淤积的杂物一旦清除干净,过去一直溯行遭到妨碍的河鱼将大批地涌进大闸里,水成了浅滩之水,鱼多得拥挤不堪,妇女和孩子们用笊篱就能捞鱼。以一夜之梦分界,干活的人们食量比昨天增加了十倍,食欲恢复到和从前一样,大啖河鱼。不过,由于大闸荒了三年,他们的生活痕迹很难说没有被外部世界知道,这时他们才发觉,几年来对于至关重要的防卫工作竟然如此漠不关心,不能不为此大吃一惊。

同样使觉醒的人们吃惊的事,那就是越过“死人之路”,侵占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生产场地和生活圈的原生林力量。三年之间沉浸于梦想和无所作为的日日夜夜之后,当睁开模模糊糊的眼睛的时候,所看到的是连他们的住房也被森林的力量侵占了。蔓草覆盖了房屋,柱子已朽,莫名其妙的植物从那里伸出芽来。井里的水是浑浊不堪的,有的已成枯井。

妹妹,再加上非常麻烦的变化却是,从创建期开始就由破坏人不断改良而且成效极佳的柿子、梨、板栗、李子等等果树,全都返祖了。结的果实全是小的而且又干涩又硬,都成了野生树木。水稻和小麦虽然不像果树那么严重,但是那倾向也极其明显。家养的狗主要不是吃家里给的食而是自打野食,大多野狗化了,不再回来。我们盆地上称之为山狗,妹妹,你小时候在“死人之路”旁边不是曾经被它咬伤过么,就是那种山狗,也许就是他的祖先,所以这个时期野生化了。

为了抗住增大的这些颓唐形势,人们只有按照破坏人梦中指示大搞共同作业与之抗衡,然而与此同时,也出现了许多流言蜚语,制造混乱,为了复兴村庄=国家=小宇宙而开展的共同作业,有人却把它和“更换住处”和“复古运动”联在一起,说共同作业和那些运动是一样的东西。为了全面地重建荒废已久的盆地,按破坏人的梦中指示,集体劳动如火如荼地开始了。这决不是“更换住处”那样重新建立家庭关系。为了使森林的力量后退到“死人之路”的后边,不得不进行大规模的烧荒。每次制定一个新的计划,一定有人说,这也是按梦中指示而来。出现像阿丑女那样,以破坏人的权力代行者发号施令的领导人物,这也是不可避免自然而然的事吧。

总而言之,只要开展复兴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工程,在这一过程中肯定会形成新的领导层,然后是对他们的过火行为和偏差与专横跋扈给以批判,也许像对待阿丑女那样关进“洞穴”,或者流放到森林里去。到了纠偏的阶段,比较保守的人们实行集体领导,于是对于以前的改革本身带来的失策加以纠正,重新恢复建设作业。被破坏的各家住房建设起来,峡谷的平坦地方定为公有土地,在它的中央建起大仓房。从那以后过了很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巨人化的破坏人住进了那大仓房,实际上只有那么大的仓房才能容纳下他。虽然是他长时间的不在之后的事了,但是他自己也已经记不得自己曾有过不在的时期。而且,即使峡谷和“在”的人们也记不得破坏人有过不在的时期,现在,只有我父亲听祖父说过而已,倒是只有神话传承中才有记载。

11

妹妹,父亲=神官把他的妻子从峡谷流放出去之后,把我们家属——也就是两个哥哥,你和我这对双胞胎,再加上一个弟弟一共五个孩子——扔下不管,让我们住的是峡谷最低地方的房子,那房子是每次发大水都被污水淹到房顶,而且波浪滚滚而来。可是父亲=神官一个人却躲进峡谷最高处的三岛神社的社务所里,尽管他是外地来的,却成了很得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信任的研究家。一头扎进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资料与笔记堆里过他的日子。他把孪生子一方的我选作根据他的研究成果写作神话与历史的人,把孪生子另一方的你打算培养成破坏人的巫女。

父亲=神官搜集的资料之中,还是个孩子的我,最喜欢的还是画本一类的,但是父亲=神官对于这类东西也颇有研究,所以我在受斯巴达教育而被他招呼去时,总看到他周围有已经打开的以画为主要内容的资料。其次,从父亲=神官的研究本身出发,他也有这种需要,所以对于保管不善的资料,他把那上面的画全都仿制出来。

有一次凑巧我看见他在仿制一幅画,那是一个画卷。那时他用淡墨和很少的朱红在一张横幅日布纸上描摹的是表现破坏人传记故事的画。是描摹,我记得很清楚。不过我记不得他身旁摆的原本,也许那画卷是他心血来潮,像自己画节祭旗幡那样自己在搞创作也都难说。不过从父亲=神官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虔诚态度来说,他不可能不忠于传承而随便立意构图作画的。如果是创作按他多年的研究,早该有把破坏人一生事迹以绘画形式记录下来的动机了。画卷的最右端有溯流而上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他们仰头望着头一次看到的那大块和黑硬土块的场景。那大石块的底部是豆粒一般大小的人,和传承一点不差,有他们出发时乘的船,有排列成行的用船改装的爬犁,以及那上面载的东西。

以这个场景为开端的画卷上,描绘了破坏人一生中各种各样的插曲。从飞越峡谷的悬崖,抓住大白杨树梢翻跟斗,直到在大闸打鱼等等劳动场面,每个场面无不表现破坏人或者以巨人的面貌或者以普通人体型的风采,然而描画的事绩却是一贯的那些内容。但是画卷到了后半部就出现了不可解的扭曲现象。前半部的破坏人画的寿高几百岁的老人姿态,但是画卷将近末尾时,画的却未免过于年轻。到了整个故事结束时,破坏人又成了睡在竹筐里的婴儿了。

你说现在让破坏人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了,对于这一点,当我想到他在那“洞穴”的冬眠生活时,我就梦想,那画卷上睡在竹筐里婴儿——破坏人,还可能年轻到成为一个精子的地步。破坏人冬眠的“洞穴”一带,是过年的时候孩子们去采群生的里白草以及凤尾草的地方,和凤尾草的精子相同的条件下,一个精子的破坏人也能在那植物群中长久地生存下来吧?所谓像干蘑菇那样的东西,是不是为了让那个精子冬眠而保存的一种装置呢?于是经过很长的时间之后,那精子进入你的身体,从而成就了破坏人的复活吧?

妹妹,破坏人复活并且恢复到狗那么大,现在以任何人都难以阻挡之势成长,是在你的帮助之下进行的。如果说这是衰微之极的我们的大地全面复活的头一个征兆,那么,为了使你成为破坏人非常完美的巫女,写好寄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确实比这一事实本身更深刻地鼓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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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代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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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信 像狗那么大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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