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措曼吉姆

第二章 措曼吉姆

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四年一次的竞任考试安排在布达拉宫持明佛殿。

持明佛殿也叫仁增拉康,位于布达拉宫红宫南侧,高大的第二佛陀宗喀巴银铸坐像是殿内的主供佛,四周是莲花生大师八种神变的铜像。精工细雕的神马、大象、雄狮、孔雀、花朵树叶装扮着神像的宝座。宝座是世间佛法的象征,强调这里是人间,是一个讲究理性的地方。银制的八座佛塔就像八尊大佛的法身宣言,把世界规范在天堂和地狱的临界点上,一步上天,一步入地,竞任考试的参与者都将在佛与魔之间完成转变,所有的情器都变得忐忑不安。

八座佛塔和莲师八神变之间,坐着九位考官,他们是包括瓦杰贡嘎大活佛在内的九位来自不同教派的大成就者。

两个答辩经座相对而设,中间有十米的距离,放着一把代表威严的三尺锡杖。古茹邱泽喇嘛坐在东边,他的竞任对手山南密法领袖苯波甲活佛坐在西边。

围绕着考官和两个竞任者,那些鲜艳斑斓的卡垫上,坐了无数喇嘛,他们大多是来自西藏各寺院获得高等学位的格西,每一个都是腹藏万卷经典的饱学之士。

今天的考试分三步,第一步是竞任者互相提问,每人提三个问题,让对方回答。第二步是格西代表随意提问。第三步是考官随意提问。最后考官进行评判和投票,谁是优胜者当场宣布,然后择日进入第二场考试。

抓阄的结果是,苯波甲活佛首先提问。

苯波甲活佛挺直腰板,中气充沛地问道:“喇嘛尊者的才学我早有耳闻,我这个愚鲁的人,想让喇嘛尊者告诉我,当你的本尊神出现在你眼前时,你看到他是绿脸还是红脸?”

古茹邱泽喇嘛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因为本尊神以红脸或绿脸出现在眼前是低级修炼阶段身外之法的现象,在内定之法的高级修炼阶段,本尊神会从身体之内的任何一个地方冉冉而起,然后就像白色的血液一样无声无息地流淌在周身。他声音朗朗地回答道:“我看到的绿脸是所有男人的脸,我看到的红脸是所有女人的脸,他们陷入欲界、色界而不能超拔,所以显现两色面孔难道你不知道吗?至于尊师传授于我的本尊神,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或许一开始就变成了我的脉搏和气息,变成了明点所包括的精液和所有分泌的粘液,他无时不在却又让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苯波甲活佛击掌再问:“你是说你感觉不到本尊神的存在吗?”

古茹邱泽喇嘛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的。”

苯波甲立刻又问:“你到底有没有本尊神?”

古茹邱泽啪啪地拍响了巴掌:“我的心告诉我,没有。”

格西喇嘛们发出一片诧异的声音。这是不可思议的回答,修炼密宗的喇嘛怎么可能没有主宰心念的本尊神呢?考官们也都板紧了面孔,疑惑地盯着他,想听他解释,他却半晌无声,也就是说他的回答结束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想到自己给弟子的叮嘱“随心所欲”,倒也不怎么担心,佛法本来就是思辨之法,对一个辩才无碍的高等喇嘛来说,“没有”很容易变成“有”。

接下来是古茹邱泽喇嘛提问。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对方,做出击掌的样子又故意没有击响,问道:“请问苯波甲活佛,这个世界有没有神?若是有神,那么是先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了神?”

苯波甲活佛神色坦然,微笑着高声回答:“世界本来没有神,是卵生、胎生、湿生、化生变成了大千世界,然后有了神,这是佛家常识。如果没有三千大千世界,哪里来的释迦牟尼,如果没有释迦牟尼,哪里来的佛法,如果没有佛法,哪里来的灵识,如果没有灵识,哪里来的转世,如果没有转世,哪里来的活佛,如果没有活佛,哪里来的三宝齐全的寺庙,如果没有寺庙,哪里来的万神相聚?神在有无之间,他为需要而存在,佛是世间唯一的需要、唯一的神。”

许多格西喇嘛发出了喝彩声。

古茹邱泽再问:“如果说神是需要就有,不需要就没有,那么我们、所有的有情和无情到底需要不需要神?”

苯波甲瞪起了眼睛:啊,一个喇嘛居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击掌而答:“当然需要。”

古茹邱泽又问:“那么,神在哪里?如果说他就在持明佛殿里,在宗喀巴的坐像和莲花生大师的神变铜像中,那么我祈求他走出来给我信仰的力量时,他为什么不走出来?如果说他就在我们心里,那么我祈求他消除我内心的迷惘时,他为什么毫无所动?如果说他在天上,那么遥远的上天对我们人世到底有多少关心?”

苯波甲愣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低级的问题:神在哪里?可越是低级的问题似乎越难回答。他本来可以指着自己的心说,就在我心里。但这个路子显然已经被对方堵死了。他犹豫着,突然说:“神在神的家里,在你永远想不到的地方。你之所以想不到,怀疑是根源。喇嘛尊者经、律、论三藏日益贯通,怎么离佛却越来越远了?”

考场一片沉默。考官和格西喇嘛们都在震惊中回味古茹邱泽喇嘛的问题:有没有神?需要不需要神?神在哪里?这些问题他们从来没有思考过,因为这是在西藏,西藏从古到今就是人神共居的地方,就好比人们不会去思考自己为什么吃饭喝水、呼吸空气一样。虔诚信仰、以神为父的高僧,怎么空谷足音般地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瓦杰贡嘎大活佛也开始纳闷:弟子今天怎么了?

这时已经准备好提问的格西代表站了起来,大声问道:“古茹邱泽喇嘛,你是不是说,无相就是实相,不需要神的时候神在,没有神的地方神在?”

古茹邱泽喇嘛说:“不,我是说,当地震发生,当雪灾来临,当冰山消失,当草原毁灭,神在哪里,佛在何处?虽然说佛在不惊不怖不畏处,虽然说祈求是一切人心的根本,但祈求神佛能避免灾难吗?能带来福运吗?能改变现状吗?当人世间的事情让人无奈、无助、无望的时候,鼓励众生去自我的心灵里寻找帮助难道就够了吗?”

格西代表说:“当人空、佛空、法空、一切皆空,我们是耽空滞寂,还是让‘空’成为空,而后拥有?请古茹邱泽喇嘛回答。”

古茹邱泽喇嘛说:“我们虽然证得了物空,还没有证得人空,虽然证得了人空,还没有证得法空,虽然证得了法空,还没有证得空空。假如还有一个空的存在,那就是顽空,就是空执。空执就是我执的另一种形式,佛法要破除我执,要面对众生之有、灾难之有。耽空滞寂不可取,空而后有是正道。”

格西代表又问:“苯波甲活佛,你说呢?”

苯波甲活佛说:“让‘空’成为空,就是实有,灾难实有,神佛就是空,神佛实有,灾难就是空。”苯波甲谦卑地回答着,突然把头一仰,击掌对准了古茹邱泽,“请教喇嘛尊者,听说你的弟弟自杀了,为什么?听说你的妃宝叫你‘邱泽哥哥’了,又是为什么?这是‘空’的存在,还是‘有’的呈现?”

古茹邱泽喇嘛目瞪口呆,对手居然知道他弟弟的自杀,知道妃宝用一声“邱泽哥哥”把他从昏迷中唤醒。他想到的不是隔墙有耳,不是苯波甲活佛卑鄙地刺探了他的隐私,而是对手作为一个密法修炼者也许早已超过了凡夫的能力,遍知一切的活佛实际上是用不着眼睛看、耳朵听这些低级刺探的。

古茹邱泽双手抚胸,半张着嘴不说话,这是执空无声的意思,而“空声”在答辩中既表示蔑视,也表示用“空白”消除了“有色”——弟弟自杀了,妃宝喊起“邱泽哥哥”了,欲色之界的因缘从来不曾绕过任何一个身居庙堂的喇嘛,只是喇嘛有空白,有修炼而来的机变的精神空白。当一个人说空就空、说白就白的时候,风起云涌的烦恼就会排山倒海而去。

但是古茹邱泽真的已经领有精神空白的幸福,真的能做到说空就空、说白就白吗?弟弟自杀了,妃宝喊起“邱泽哥哥”了。

考官席上,瓦杰贡嘎大活佛突然问道:“最近半年的修炼,你以何种法门为主,又是谁的灌顶?”

古茹邱泽意识到尊师已经从根本上怀疑到自己了:如果你修炼的不是邪门外道,怎么可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有没有神?需要不需要神?神在哪里?怎么可能产生这样的疑问:祈求神佛能避免灾难吗?能带来福运吗?能改变现状吗?

古茹邱泽半晌无话。他严守不打诓语的戒律,不想撒谎。

几年前他结束上密院的九年苦修,回到布达拉宫后,请求自己的根本上师、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传授无上瑜伽双身修法的秘密灌顶,也就是请求上师在“乐空双运”上给予言传身教,这样的灌顶虽然在上密院时已经由其他上师传授,但他觉得瓦杰贡嘎大活佛的灌顶更为殊胜,更能快捷地达到“即身成佛”的目标。当时瓦杰贡嘎大活佛问:“五部无上金刚大法都是至尊至宝的法门,你准备修炼哪一部?”他把时轮金刚、密集金刚、胜乐金刚、大威德金刚、欢喜金刚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口气坚定地说:“我准备专修密集金刚,兼修时轮金刚和欢喜金刚。”

但是仅仅修炼了一个月,古茹邱泽喇嘛就变了。变化来得猝不及防,连他自己也吃惊,他竟然会顺从变化,毅然抛弃尊师的灌顶。那一次是不分昼夜的禅定,他看到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仓央嘉措亭亭而立,一手拈花,一手提壶,灌顶如同奶汁淋头,芳香是音乐的,甜美就像最动听的话语直透心底。然后,仓央嘉措在空行母的伴舞下唱了一首情歌:

要是不曾相见,

我们也不会相恋;

要是不曾相恋,

也不会忍受相思的熬煎。

他就像迎接情人一样欣然出定,看到窗外正在下雪,轻柔的情歌就像雪花一样飘飘而来。

古茹邱泽认为佛性本有,气质更是先天而成。他完全是仓央嘉措的气质,无法拒绝那种诱惑。那是佛门之内馨香而温暖的月光,是生机盎然的宽坦之道延伸到脚下时消解了所有枯乏困顿的大舒畅。他开始依言而行,发现首先需要证悟的便是:有没有神?需要不需要神?当灾难降临时,神在哪里?

瓦杰贡嘎大活佛再次问道:“你的沉默让我如此惊心,就算是离经叛道,为师的也该知道。”

古茹邱泽毅然决然地仰起头,大声说:“我修炼的是‘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的第一门便是:有没有神?神在哪里?”

一片惊嘘,然后是沉默。

古茹邱泽又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灌顶法语是,‘七度母之门’即将启动发掘,我对你的灌顶是启动的先声。”

瓦杰贡嘎大活佛忽地起身,责问道:“那么我对你的灌顶呢,不算数啦?”

古茹邱泽喇嘛说:“尊师,我内心就像湖水的浪花呈现了这些文字,我是顺波逐流,随心所欲,这正是你的教导。”

瓦杰贡嘎大活佛怫然而起,走过去,拿起那把代表威严的三尺锡杖,狠狠地砸在自己额头上,然后丢给古茹邱泽喇嘛,痛苦地说:“我死,你也死。”然后顶着一摊血,转身就走。

苯波甲活佛说:“大活佛请留步,今天的考试还没有结果。”

的确,考官的评判没有进行,谁是优胜者还不知道。而在苯波甲活佛的期待里,今天的优胜者一定是他,他渴望考官的宣布。

瓦杰贡嘎大活佛意识到自己不仅是古茹邱泽喇嘛的尊师,更是布达拉宫的峰座大活佛,是全场最有权威的人,便不顾难言的羞愧,回到了考官席上。

结果似乎是不言自明的,格西喇嘛们都知道古茹邱泽喇嘛因违背尊师之命,擅自修炼极其机密的“七度母之门”,成了这场考试的失败者。

瓦杰贡嘎大活佛指着年长的尼玛考官说:“就请你来宣布吧。”

尼玛考官却问:“宣布什么?谁是优胜者?”又指着别的考官说,“我们还没有投票呢。”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不用投票了。”

尼玛考官坚持道:“既定的程序还是不要省略了吧。”

瓦杰贡嘎大活佛没有吭声。九位考官开始投票,很快结束了。当尼玛考官宣布完结果时,作为考场的持明佛殿轰然一片议论。

五票对四票,古茹邱泽喇嘛居然得了五票。

苯波甲活佛不相信这是真的,走过去亲眼把每张票都看了一遍。

瓦杰贡嘎大活佛指着考官们,严厉地问道:“谁给古茹邱泽喇嘛投了票?你们居然支持他修炼非法之门。”

没有人回答他。

瓦杰贡嘎大活佛失态地说:“我决不允许一个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人继承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法座。”

尼玛考官说:“大活佛,还是让考试来决定吧,这是规矩。”

2

布达拉宫后面的宗角禄康保留着仓央嘉措时代的峥嵘野秀,龙王潭依然深翠,粗硕的古树依然繁茂。香波王子和措曼吉姆就像一对情侣奔赴幽会那样,肩并肩走向了树林深处。

香波王子一屁股坐到草窝里,着急地说:“就在这里吧,快告诉我,珍宝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

措曼吉姆说:“可你还没说你准备给我什么。”

香波王子吃惊道:“你实现阿妈的遗愿,还要报酬?

措曼吉姆诡谲地点点头:“肯定不能便宜了你。”

“说吧,多少钱?”

“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要你。”

香波王子愣了,半晌才说:“谁告诉你的你可以要我,也是你阿妈?”

措曼吉姆认真地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原以为我等待的是一个喇嘛,他至少八十岁了,没想到是这么帅一个俗男子,我不能白等,我也是付出了的。”

香波王子说:“你不能胡思乱想,我这是在掘藏,掘藏是什么知道吗?就是世界上所有的神圣加起来都比不上它神圣的那种东西,就是佛教本身,简单一句话,没有掘藏就没有藏传佛教。”

措曼吉姆说:“我是伏藏的一部分,你掘的不就是我吗?”

香波王子瞪起眼睛望着她:“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可我的目标是‘七度母之门’,不是你。”

“这里是宗角禄康,到了这里你的目的就应该是我。”

“现在许多人都在抓我,哪儿都危险,我来这里仅仅是因为这里最安全。”

措曼吉姆冷笑一声:“这里干什么最安全?谈情说爱最安全,仓央嘉措的老地方,谁不知道啊。香波王子你要不是男人你滚吧。”说着抬脚朝一片草丛踢去,居然一脚踢出了三个用过的安全套。

香波王子瞪着安全套,半晌不知道说什么,突然叹口气说:“好吧,你先告诉我珍宝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然后再说别的。”

“你在骗我,我要是告诉了你,你立刻就会抛弃我。”她说罢就走。

香波王子跳起来抓住她:“措曼吉姆你听着,现在有三件事情对我同样重要:第一是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第二营救我的同伴梅萨;第三是保护你,我曾经说过,我不相信开启‘七度母之门’需要以那么多生命为代价。措曼吉姆,也就是你,是仓央嘉措情歌告诉我们的第六个情人,其中有四个在我们找到她后,都死了。我不想让你跟她们一样。我发誓要保护你,用生命保护你。你现在已经非常危险,必须跟我寸步不离。”

措曼吉姆说:“死了就死了,我不怕的。放开我,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香波王子放开了。措曼吉姆扭头就跑。追逐是必然的,追不上也是必然的,香波王子靠在一棵古松的老皮上,喘着粗气,对十步外的措曼吉姆大声说:“你不怕我怕,我怕我得不到‘七度母之门’,快说呀,珍宝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

措曼吉姆说:“不说,就不说,除非你答应我。”

“你听我解释措曼吉姆,你是一个藏民,你应该知道掘藏有严格的规矩,要么跟命定的法侣结合,要么杜绝一切色欲保持绝对清洁。如果我跟别的女人乱来,不仅不能消除蒙昧,获得帮助,还会让我污秽不堪。一个污秽不堪的人,如果还要执意掘藏,必死无疑。更糟糕的是,清洁的伏藏一见到污秽之气,就会逃遁而去,永远消失,历史将不会再有最后一次伟大的伏藏与掘藏了。”香波王子说着,一种自豪从心底油然而生。搁在以前,他是不会放弃这样一次求之不得的艳遇的,措曼吉姆绝对是一个让男人心动的姑娘。即使踏上掘藏之路以后,他也曾认为自己是仓央嘉措再生,可以享有“在欲行禅”的特权。但是现在,香波王子意识到自己变了,烦恼变成了菩提,火中生出了莲花。

措曼吉姆说:“你是个瞎子,法侣到了跟前你都不认识,只有我才能帮助你,我的肚子就是证明。”

香波王子断然道:“不,你不是法侣。”他眼前浮现出梅萨的面孔,心说我的法侣只能是梅萨。要破色戒,只能是梅萨。

措曼吉姆委屈地说:“原来我等的不是你,你不是仓央嘉措,我也不是仓央嘉措的情人。”

“是不是你听我给你唱,唱仓央嘉措情歌。”

“我不听,我不听,没有实际行动的情歌,就是不放奶和茶的水,有什么味道啊。”

情急之中香波王子和措曼吉姆都忘了这些话是不能大声说出来的,隔墙有耳。尤其是宗角禄康,这个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幽会情人的福宝之地,这个亘古及今孕生性爱的男女私情场,那许多植被茂密的狭小空间里,就有猴急猴急的人儿,倒挂了黑色与红色的牛鼻靴,投身于天当被地当床的浪漫。现在这些人不猴急也不浪漫了,都听着,至少有一个地方的两双耳朵静静听着。一个镶金牙的男子轻轻撩开树叶,听清了,也看清了,几步之外的措曼吉姆竟是如此美丽。他低下头,小声对身边的女朋友一个胖姑娘说:“起来,把衣服穿好,我们有事情要做了。”胖姑娘问:“什么事情?”镶金牙的男子说:“别忘了我们是拿了人家的钱的,我们天天来这里可不光是为了享受性福。仓央嘉措约会情人的老地方,总会出现与仓央嘉措有关系的人。这是老板说的,我们终于等到了。”

失望的措曼吉姆再次跑起来,但这一次她跑得太快,把香波王子甩得太远。等她像个捉迷藏的游戏中藏起来没人找的孩子,失落地跑出来去寻找香波王子时,偌大的宗角禄康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

“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她喊着,急得嘴唇立刻起了泡。

一个镶金牙的男子和一个胖姑娘从树丛里窜出来,指着一个密树形成的自然窝笼说:“他在里头,让你快进去。”

措曼吉姆没想别的,一头扎了进去,看到里头除了荒芜秽亵的乱草,什么也没有,转身要出来,却被胖姑娘拽住了胳膊,被金牙男子抱住了腰。

“放开我,放开我,流氓,流氓。”措曼吉姆喊叫着,但这样的声音在宗角禄康的风流气氛里只能被当作美妙的音乐。

措曼吉姆被压倒在窝笼里的芜秽乱草上。胖姑娘沉重地压住了她的腿,金牙男子更加沉重地压住了她的肩和胳膊。苗条如蛇的措曼吉姆突然发现自己柔弱得就像一根草。

金牙男子舔着金牙问:“什么叫‘七度母之门’?”

措曼吉姆仇恨地望着他,摇头。

金牙男子又问:“什么珍宝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

她再次摇头。

“你是仓央嘉措的什么人?是他的后代,还是他情人的后代?快说。”

她坚决摇头,露出洁白的牙齿咬住了嘴唇。

“你说你的肚子就是证明,什么证明?”他把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

她冒火地瞪着他:“你放开我,放开我。”

金牙男子狞笑一声,从腰里拔出一把红铜拉丝柄的白藏刀,一刀割开了措曼吉姆单薄的夏季氆氇裙,看了看那肚子,立刻把电话打给了老板。

3

香波王子是被人骗离宗角禄康的。他找不见措曼吉姆,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却喊出来一个胖姑娘。胖姑娘说:“你找的是不是这样一个姑娘?”她形容了一番。香波王子说:“是啊,是啊。”于是胖姑娘告诉他:“我看她跑出宗角禄康大门,回家去了。”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她回家去了?”胖姑娘说:“她离开了你,不回自己家去哪里?”香波王子心说,对啊,措曼吉姆不是说原来她等的不是他吗?她肯定又到大昭寺门口一边磕头一边等待去了。这么想着,他跑出宗角禄康,钻进一辆出租车,大声说:“大昭寺。”

半路上,香波王子进商店买了一顶礼帽、一副墨镜和一件藏青色的布料藏袍,穿戴齐备,在镜子前一照,发现跟昨天大不一样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做好了自投罗网的准备。梅萨和措曼吉姆都在罗网里头,他不自投,怎么能把她们捞回来?

他远远地下车,步行来到东孜苏路,往前进入八廓南街,避开大昭寺广场,混杂在商贩、游客、转经者的人群里,绕到了大昭寺门口。门边站着一个熟人,正是阿若喇嘛。不过阿若喇嘛无动于衷,扫了他一眼,就把眼光投到别处去了。这使他信心大增,感觉自己这番改装是可以蒙骗一时的。他走向售票窗口,掏出七十五元钱买了票,检票进去,躲到门边,朝外观望着。他在那些磕长头的人堆里搜寻措曼吉姆,搜寻了好几遍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便转身朝里走去,心说也许措曼吉姆还没有到达,先去里头寻找梅萨,出来再找她。

他穿过辩经大院,来到一左一右两根黑黝黝的带有羊图腾残痕的老柱子前,看到上面的绿金刚贴牌和红金刚贴牌已经没有了,像是昨天晚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掏出手机,拨打梅萨,对方是关机的。他低着头,迅速走向那一河金光潋滟的酥油灯,没几步,就撞到一个喇嘛身上,他想绕过去,却发现他东喇嘛也东,他西喇嘛也西,抬头一看,愣了。国字脸喇嘛和前后左右的许多喇嘛,一起伸手揪住了他。

国字脸喇嘛说:“我们知道你还会回来。”

香波王子说:“我来救我的人,梅萨呢?”

喇嘛们押解着他,走向南边一座他从未到过的黑门院落。香波王子看到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以及王岩和卓玛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跟在了后面,这才意识到自己就是扒了皮人家也能认出来。

黑门只开了一条缝,喇嘛们押着香波王子一进去,就被国字脸喇嘛关上了。院落的四面都是僧舍,还有厨房和马厩,还有做杂活的女人的身影,还有一间专门用来关人的两米见方的黑房子。

黑房子成了香波王子的归宿,他后悔得把礼帽掼到地上:“他妈的,他妈的,我为什么不能花钱雇一个人来打听梅萨的消息?”又觉得雇了别人是不放心的,自己肯定还会来。他踢着铁门,喊道:“你们这是犯法,大昭寺有什么权力抓人?”

国字脸喇嘛在门外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掘藏师,掘藏师首先是一个修炼密法的佛教徒,我们不过是给你提供了一个闭关静修的机会。”

香波王子懵了:他们非法关押你,你却不能说他们违法。而且,闭关静修不仅是无限期的,而且随时都会蒸发。不管你怎样蒸发,都可以看成是因闭关而涅槃,不会有人追究责任的。他哀求道:“你们不是也希望我能证明大昭寺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吗?放我出去,我保证证明给你们看。”

国字脸喇嘛说:“说的是天亮前,期限已过,我们已经不需要了,这是秋吉桑波大师的法旨。”

香波王子说:“但圣教是需要的,别人是需要的。”

国字脸喇嘛说:“我们不喜欢别人需要。‘七度母之门’一旦离开正等正觉者的引导,必将成为圣教的灭顶之灾。你不是一个正等正觉者,‘七度母之门’也不会有打开的可能,伏藏已经被你毁灭,刺穿圣教心脏的人,不是佛法的敌人、罪恶的叛誓者是什么呢?大昭寺的存在,既是福音的存在,也是惩罚的存在。”

香波王子长叹一声:“看来我是死定了。”

国字脸喇嘛说:“你不是死,你是禅坐而寂。”

香波王子问:“什么时候开始?”他指的是施放毒咒,指的是自己烂心、烧肺、裂肝、洞肚的下场。

国字脸喇嘛说:“这个院子里,所有的僧舍都住着密教徒,他们合力而为的经咒已经开始。”说罢,砰地关死了门。

香波王子大喊一声:“让我见梅萨一面。”然后一头磕到铁门上。

梅萨就在隔壁。隔壁是一间小房子。

夜里,当香波王子踩着梅萨的肩膀,翻过通往大昭寺金顶的狮子门,悄然消失的时候,梅萨害怕得连连发抖,一个人,在一个连夜气都会沾染魔鬼信息的地方,怎么能挨到天亮呢?她想起边巴老师说过的话:“其实最早的世界里本没有佛,也没有魔,后来佛出现了,魔就来了,或者魔出现了,佛就来了,不知道先有了佛,还是先有了魔。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佛的地方就有魔,有魔的地方就有佛。这是不是说,没有佛与魔的地方,才是最理想的?也许是吧。但不可能没有佛与魔,佛之于宇宙,无处不在,因此魔之于宇宙,也是无处不在。世界万物都有两面性,那就是佛与魔,所以我们说:‘佛魔,佛魔。’”她蜷缩在狮子门前的楼梯上,突然意识到,让自己感到恐怖的不是魔,而是佛。她为什么遇佛而恐怖?原来她就是魔,人和佛的关系,就是魔和佛的关系。她这么想着,大声说:“我是魔,我是魔。”说了几声,似乎不再恐怖了,便起身朝下走去,她想走出大昭寺。

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大手,揪住了她的头发。她鬼叫一声,恐怖重新袭来。

揪住她的是国字脸喇嘛。他不怀好意地说:“好一个法侣。”然后吩咐手下把她带下去,绑到辩经大院红金刚贴牌的柱子后面。

她在恐怖中熬过了一个小时,然后才被松绑。

国字脸喇嘛没收了她的手机,神秘地说:“秋吉桑波大师让你不要走,在这里等待一个云开雾散的机会。”

梅萨警觉地问:“什么云开雾散,对我们,还是对你们?”

国字脸喇嘛不回答,又说:“你要是离开大昭寺,立刻会被警察抓走,你要是待在大昭寺,香波王子迟早会来找你。”

梅萨说:“你们想拿我做诱饵?”

国字脸喇嘛说:“难道你不愿意?难道你的目的不是为了开启‘七度母之门’?难道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目的,你还会在乎一个同伴的死活?”

梅萨说:“你们会搞死香波王子?”

国字脸喇嘛说:“搞死他的只能是他自己。”

梅萨被带到了黑门院落的这间小房子里。

小房子的窗户用铁条封闭着,门也是锁死的。但显然这不是一个关押人的地方,因为有一些温馨的陈设:舒适的卡垫、华丽的矮桌、慈爱的白度母唐卡和一个装满了奶茶的银壶,还有摆着净水、檀香、果品和朵玛的供桌,一尊俊美无比的萨迦法王八思巴从容淡笑的铜像;更因为这间小房子是有后门的,后门被白伞盖的门帘遮起来,掀开门帘有一甬道,是通往大昭寺主殿的。梅萨好几次都想走到主殿去,但只要一掀门帘,就会有好几个喇嘛过来阻拦。她知道她仍然被绑缚着,只是喇嘛们不想承担绑架的罪名,才给了她形式上的自由。她想那就不要徒劳了吧,姑且听从国字脸喇嘛的,待在这里等待一个云开雾散的机会。

这会儿,好像云开雾散已经来临,她听到了香波王子的声音,禁不住喊起来:“香波王子,我在这里,香波王子。”

国字脸喇嘛进来说:“别喊了,没有用的,他救不了你。”

梅萨愤怒地说:“你们非法拘禁,我要告你们。”

国字脸喇嘛说:“告了我们‘七度母之门’就能自动出来?”

梅萨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已经说了,非法拘禁。”

“无赖,玷污了释迦牟尼的无赖。”

“你敢骂人?”国字脸喇嘛举起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心里一阵激愤:逃跑,一定要逃跑,这种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黑门院落的外面,在一些轮换着和几个盛装华佩的藏族姑娘照相的外地游客当中,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以及王岩和卓玛默契地走到了一起。

阿若喇嘛说:“不能让他们把香波王子封闭在大昭寺,时间久了会出事儿,必须想办法。”

王岩说:“我就不信香波王子会死掉。”

阿若喇嘛说:“等你相信的时候就晚了。”

王岩说:“你们是喇嘛,他们也是喇嘛,好好给他们说说,让他们放了算了。”

阿若喇嘛说:“喇嘛最痛恨的还是喇嘛,佛法与佛法的对抗,是世界上最大的对抗,我们是不便出面的,警察。”

也许王岩等待的就是阿若喇嘛的请求,他看着卓玛,点了点头。

卓玛先是用指头,再用巴掌和拳头,最后用上了石头,黑门院落才被敲开。两个守门的喇嘛一人拿一根镶铁木棒,怒容满面地说:“这个门是随便乱敲的吗,你们是干什么的?”

王岩拿出警察证厉声说:“我们来抓捕罪犯,为什么不开门?”

两个警察推开两个守门喇嘛,走进了黑门院落。

院子里,大部分僧舍的门都开着,都有喇嘛在里面念经。王岩和卓玛喊着“香波王子”转了一圈,听到黑房子里有回应,举着枪站到了锁死的门前,对几个走出僧舍的喇嘛说:“谁拿着钥匙,快打开。”

国字脸喇嘛走过来,平静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王岩说:“抓捕杀人嫌犯。”

国字脸喇嘛说:“来这里的都是修炼密法的僧人,没有什么杀人嫌犯。”

卓玛不耐烦了,一脚踹向门锁,没有踹开,又用肩膀对着门,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夯撞了过去。

门开了,王岩和卓玛扑进黑房子,摁住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愤怒地说:“我都是瓮中之鳖了,你们还这样凶猛,我是狮子,还是老虎?”

卓玛掏出手铐,咔嚓一声铐住了他。

他们走出黑门院落,穿过辩经大院,走向大昭寺大门。卓玛拽着手铐,紧贴着香波王子,小声说:“一出门你就跑,千万不要再到这个地方来。”说着灵巧地插进钥匙,啪地打开了手铐。

香波王子说:“你肯定希望我最终能够开启‘七度母之门’,不然你不会提醒我,但我的目标、我的伙伴都在这个地方,我怎么能不来?”

“你确定‘七度母之门’在大昭寺?”

“至少这里应该有显现‘授记指南’的‘光透文字’。”

“可我能救你的机会并不多。”

香波王子狐疑地望着他:“你到底是谁?”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国际刑警,我的目标是乌金喇嘛,不是你。”

香波王子说:“你很对,只要我发掘伏藏,乌金喇嘛就会关注我,他迟早会露面的,如果我碰到,一定告诉你。”

“非常感谢。”卓玛一脚跨出大昭寺大门的门槛,推了香波王子一把,“快跑。”

香波王子狂跑而去,但只跑了不到二十米,就被四五个警察扑过去摁住了。

香波王子这才注意到,大昭寺门前的广场上,停了至少十辆警车,警车的间隙前后,有许多举枪瞄准他的警察。干嘛呢?抓我?抓我至于动这么大的干戈?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也是惊讶万分,愣在大昭寺门口,面面相觑。只有王岩和卓玛明白:如此隆重的逮捕,说明碧秀调动了重案侦缉队的大部分人马,因为他要防范王岩、卓玛、阿若喇嘛、邬坚林巴这一干人对香波王子的抢夺或保护。

警察把香波王子摁到一辆警车的车头上,迅速搜遍全身,没收了手机和所有硬器,然后铐上手铐,拉开车门塞了进去。警车鸣笛而去。

4

碧秀没有击毙香波王子,也没有把香波王子带到重案侦缉队,而是通过正当手续交给了拉萨看守所。一来既然整个重案侦缉队都参与了抓捕,就只能公事公办地按惯例走程序;二来看守所是戒备森严之地,不会再有让香波王子脱逃的可能;三来碧秀作为具有家族传承的“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护法主门隅黑剑,已经得到黑方之主的新指令,指令让他在对付香波王子的同时,尽快除掉另一个人,如果因为击毙香波王子而受到警察同行的注意和限制,他就无法执行新指令了。

看守所的审讯室里,正面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几个红色大字让香波王子顿时矮小了许多。他萎缩在那张无法起立行走的枷锁椅子上,寻思自己够倒霉的,刚出狼窝,又进虎口,这个地方可不是随便能出去的。措曼吉姆,措曼吉姆,怪她还是怪我?如果不是她提出那样的要求,又如果不是被他断然拒绝,说不定此刻他已经走到“七度母之门”跟前了。

他面前几步之外是一张桌子,桌子后面是三个审讯他的警察。警察并不急着发问,给他打开手铐,然后静静地望着他。他也静静地望着警察,发现中间那个中年警察便是屡次让他遭遇的门隅黑剑。门隅黑剑的面孔棱角分明,像是刀斧砍凿出来的,十分的原始,眼睛凶悍,有一种贼亮贼亮的光芒。

半晌才有声音传来:“你叫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说:“不要兜圈子了,门隅黑剑,有什么你就直接问。”

“什么门隅黑剑?不要给我起外号。我叫碧秀,重案侦缉队的副队长。”

香波王子知道对方不愿在同事面前暴露自己和“隐身人血咒殿堂”的关系,便说:“碧秀?响箭的意思,莫名其妙射向了我。你祈请过你的祖先没有?如果你的祖先真的是山南孤儿庄园最早的主人碧秀拉巴,就决不会让你这样无礼地对待一个善良正直的掘藏者。”

“你善良正直?天下就没有善良正直的人啦。正因为我是碧秀拉巴家族的后代,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地追捕你,你是一个险恶到极点的大阴谋家。”

香波王子惊喜地叫起来:“果然是碧秀拉巴家族的人,山南孤儿庄园,现在还好吗?”

碧秀冷笑一声:“扯这些没用,你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杀了人,我是个阴谋灭教灭佛的大坏蛋。当然是陷害。”

“谁会陷害你?为什么陷害你?”

“我不知道,我要问你们。”

“今天上午你都干了些什么?”

香波王子说:“我在大昭寺门口找到了措曼吉姆,带她去了宗角禄康,两个人意见不合她就跑了,我又回到大昭寺来找她,她天天都在那里磕头。”

“你和她什么意见不合?”

“她要那样,我不那样。”

“哪样?”

香波王子嘴角一撇,不说。

碧秀冷笑一声说:“你不那样?你既然不那样带一个姑娘到宗角禄康去干什么?”

香波王子大声说:“去宗角禄康就得那样啊?我们就不能谈一点保密的事情?”

“什么保密的事情?”

“我说了是保密的事情。”

碧秀猛拍一下桌子,吼道:“这里不是你耍小聪明的地方,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请你到这里来吗?”他哗地一下拉开抽屉,拿出一把红铜拉丝柄的白藏刀,“认识它吗?别给我说不认识,它可认识你。它是杀死被害人的唯一凶器。”

香波王子说:“它肯定不认识我,我不喜欢拉丝柄的藏刀。”

“还想抵赖,给你看看这个。”碧秀从桌上一个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照片,让身边一个青年警察递给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拿着照片看了一眼:“谁啊?一张女人的裸体照片与我有什么关系?”

碧秀说:“你再看看。”

他再次看了一眼:“措曼吉姆?她这是干什么呢?”他揉揉眼睛,仿佛受到闪电一击,顿时吃惊得叫起来,“她死了?”

青年警察一把将照片夺了过去。

香波王子喊起来:“再让我看看,再让我看看。”青年警察不给他,他急得跳起来,带动着枷锁椅子,差一点摔倒。

“说吧,为什么要杀死她?”碧秀问。

“我杀死了她?”香波王子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再给我看看照片我就说,我一定说,不说就不是人,给我,给我。”

青年警察不给。

香波王子满心悲怆,化作一曲仓央嘉措情歌:

野鸭子恋上了沼泽,

一心要飞到里面去

想不到水面已封冻,

这心愿不得不放弃。

唱着唱着,他就把伤痛变成了眼泪。

奔腾的江水去了,

跳跃的鱼儿没了,

只有龙女措曼吉姆,

那是终身不去的伴侣。

这首仓央嘉措情歌,应该唱给措曼吉姆听,可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看着香波王子唱歌的痴迷模样,碧秀觉得可笑,却没有打断。碧秀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影子,他以为是照片上那个裸体的女人,一晃眼又不是了,是玛瑙儿。他很吃惊,怎么想起了被自己扇过一个耳光的部下玛瑙儿?

碧秀示意青年警察把照片给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双手死死捏住照片,生怕青年警察抢了去,眼光盯着照片上措曼吉姆的裸体,呆呆地看着。他看到她身上烂开的不是衣服而是伤口,看到那么多伤口都是一个个血洞,血洞的排列从下到上,正好是“足厥阴肝经穴”的走向,看到她身边草丛里的那些红色不是花朵而是血迹,看到被凶残杀害的措曼吉姆面孔即使变形也依然美丽异常。

最后他的眼光落在措曼吉姆的肚子上,禁不住浑身颤栗。耳畔突然回荡起她的话:“现在只有我才能帮助你,我的肚子就是证明。”

肚子上有一个紫红的胎记、一个再清晰不过的藏文词汇、一个关于“七度母之门”的最新提示:

明空赤露

误解了,他完全误解了,措曼吉姆并不是放荡,而是调皮。她所有的挑逗都是为了让他看到这个关键词。她也许期待着这样的效果:他心急火燎地脱掉她的衣服,<>正要那样,一看那关键词,就一下僵住了。如果这样,事情将会有完全不同的结局,她还会鲜活地站在他面前,听他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难过得撕开自己的衣服,抓挠着胸脯。他不相信开启“七度母之门”需要以那么多生命为代价,他发誓要用生命保护仓央嘉措的第六个情人措曼吉姆,但措曼吉姆还是死了,就因为他刚刚向梅萨发了重誓,刚刚把自己从泛滥的欲望中拯救出来,没有欲火攻心。

这就是宿命,难道?

审讯再次开始的时候,香波王子说:“我能帮助你们抓到真正的凶手,只要你们相信我。”

审讯者当然不会听他的,他们等待着更有力的证据,那就是检验留在红铜拉丝柄的白藏刀上的指纹和措曼吉姆阴道里的精液,看它们是不是香波王子的。

碧秀说:“在证据面前,你没有权利跟我们讲条件。”

香波王子说:“其实现在能帮助你们做出正确判断的,不是所谓的证据,而是关于仓央嘉措和‘明空赤露’的一切。你们想不想听?听了你们就会知道,这是一起延续及今的古老谋杀,在它的背后掩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凶手是秘密的一部分,不是一个凶手,是许多凶手。”

碧秀心情不错地看着控制在自己手中的香波王子,翘起二郎腿,仰靠到椅背上说:“好啊,就听你说说吧,什么仓央嘉措,什么明空赤露,什么古老谋杀,听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很想领教。”

香波王子讲起来。他先简单讲了仓央嘉措的整个经历,然后说:“‘明空赤露’应该从色拉寺开始,从色拉寺的火灾开始。”突然又停下,心怀忐忑地想,这些故事是应该说给梅萨的,可惜梅萨不在,梅萨还在大昭寺?她不会出事儿吧,也像措曼吉姆那样?

5

香波王子说:“色拉寺发生火灾半个月以后,仓央嘉措突然出现在布达拉宫前。失踪结束了,他有些消瘦,但精神很好,脸色也是红润的,身边是随时准备给摄政王桑结跪下的侍卫喇嘛鼎钦。但摄政王没有出现,只是让经师曲介转告仓央嘉措,他已经在吉祥天女班达拉姆面前打过卦了,知道尊者还会回来,今天晚上,哪里也不要去,等着他。夜深人静之时,摄政王桑结来到了德丹吉殿,扑通一声跪下,流着眼泪说:‘尊者,下人不幸,罪过突然降临了我,我就要离开神圣的布达拉宫,不能代替尊者管理西藏众生了。’原来面对康熙皇帝和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同时宣布不承认仓央嘉措是五世达赖喇嘛转世的艰难时局,摄政王桑结认为,既然当时选择灵童时,各方神灵包括乃琼大护法都已显灵验证,那就必须让仓央嘉措继续作为六世达赖喇嘛存在于西藏,否则众生将失去依靠。为此他果断决定:一、自己放弃摄政王的位置;二、绝不把西藏政教大权交给蒙古人拉奘汗或者策旺阿拉布坦;三、鉴于仓央嘉措一旦掌权便会有生命危险,暂由自己的儿子阿旺仁钦入主噶丹颇章,代行摄政,等危险过去,时态平稳,即把摄政之位交给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这是一个凡人不能做出的决定,让仓央嘉措始料不及,他同样跪下,对摄政王桑结说:‘上师啊,你不能走,要走我走。’摄政王桑结说:‘我走,能保住你,你走,我们谁也保不住了。’

“政治家的桑结用极大的忍耐和牺牲精神遏制了已在驻地磨刀霍霍的拉奘汗的蒙古军队。康熙皇帝本意是安定西藏,并不想让拉奘汗或者策旺阿拉布坦获得统治权,对桑结的决定采取了认可的态度,并通过传话以非正式的方式回到了承认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喇嘛的立场上。迫在眉睫的战争以及对仓央嘉措的处置推迟了,西藏又有了两年和平时光。在这两年里,仓央嘉措跟随经师曲介喇嘛和久米多捷活佛以及前来布达拉宫授课的哲蚌寺大喇嘛和甘丹赤巴,学习了《依靠经教》、《怛特罗之讲授和所有生成次第及圆满次第》、《金刚庄严王咒经》等。撰写了《色拉外院马头观音供养法及成就诀》、《答南方藏人阿衮果所问马头观音供养法》、《开启心灵的歌曲》。

“转眼到了1705年2月,康熙四十四年正月,格鲁派的拉萨默朗木祈愿大法会如期举行,作为主会场的拉萨大昭寺人头攒动。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率侍从参加,那些侍从依仗着拉奘汗的势力在大昭寺门前横冲直撞,全然不把来来去去的僧人放在眼里。前摄政王桑结也来了,他的随员看不惯拉奘汗侍从的嚣张,厉声呵斥。双方先是恶语相向,后是激烈厮打,最终成为刀剑相搏。桑结的随员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哪里敌得过从悍锐的蒙古骑兵中百里挑一的拉奘汗侍从,很快就是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拉奘汗意识到,桑结的随员给自己提供了一个兵戎问罪的理由,武力夺取西藏统治权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在督促侍从继续捕杀桑结随员的同时,火速命令早就集结在藏北那曲的蒙古军队向拉萨进发。

“已在悬崖上的桑结只好孤注一掷。他让‘隐身人血咒殿堂’起用了‘最后的勇士’,一个誓死忠于达赖喇嘛和前摄政王桑结的蒙古人接到了唯一一次密令。他叫丹增旺杰,是拉奘汗的内侍,他作为卧底出现在无形密道的另一端,其目的就是为了毒杀拉奘汗。最早传出来的消息是,拉奘汗死了,同时被毒死的还有两个和硕特部的大臣。但是三天后,当拉奘汗的骑兵用长枪挑着丹增旺杰的头,出现在布达拉宫前时,一直躲在白宫内静观事态发展的桑结这才意识到,丹增旺杰失败了,‘最后的勇士’成了最后的牺牲。他觉得十拿九稳的毒杀计划之所以失败,唯一的原因就是出现了叛誓者。谁啊,谁是叛誓者?——又是那个从五世达赖喇嘛留下遗言以来,一直没有搞清楚的问题。

“这时候飞马来报,蒙古军队分三路打来,已经包围了拉萨。桑结立刻奔出布达拉宫,调集前后藏十三万户的军队前往阻拦,双方决战于拉萨以北的彭波果拉山口。但是在佛教的圣地,以战争救赎的人,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预感到了来自命运的不祥,立刻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拉奘汗的,泣血喷泪地劝阻,要他看在共同信仰释迦牟尼的份上不要武力进攻;一封是写给拉萨三大寺住持、拉奘汗的经师嘉木样协巴和远在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的班禅额尔德尼的,希望他们立刻或亲自或派人前往战场斡旋调解。但是就跟仓央嘉措预见到的那样,他的努力毫无效果,信使还没到达目的地,势单力薄的藏军就‘犹如被鹞鹰扑打的麻雀一败涂地’。拉奘汗的骑兵占领了拉萨,大量的蒙古骑兵出现在大昭寺、色拉寺和布达拉宫脚下。桑结坐牛皮船逃往贡嘎,后考虑到继续对抗只能引来生灵涂炭,便率领残部从贡嘎来到堆龙沟,向拉奘汗的老婆结莫次仁扎西投降。拉奘汗的老婆得到桑结后,秘密押到堆龙德庆的浪子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亲自操刀,以忤逆之罪,处死了这位忠于朝廷、忠于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发誓不让蒙古人统治西藏的摄政王。事件发生得既隐蔽又突然,当西藏人民以为他们的主人、曾经的摄政王桑结还在和蒙古人浴血奋战时,桑结已经羽化而升天了。

“先前格鲁派中曾有人攻击摄政王桑结,说他贪婪权力,不让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亲政。直到他被拉奘汗杀害,人们才意识到,他那样做是为了保护这个懦弱的诗人、伟大的歌手,为了让仓央嘉措成为一个自由的达赖、人民的福主。如果仓央嘉措亲政,被杀的就一定是仓央嘉措。更可怕的是,一旦拉奘汗除掉仓央嘉措,就一定会扶持一个新达赖,然后自命摄政王,大权独揽,这不是圣教的需要,更不是西藏的福音。

“仓央嘉措和大多数人一样,也是半个月以后才知道桑结遇害的确切消息。他来到布达拉宫白宫东面德阳厦广场上方的达松格廊道里,望着南壁上的书写,不禁泪光满面。那是他的前辈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在选择桑结为摄政王后,破例向全藏发布的文告:‘向包括和硕特部蒙古在内的各施主们宣布,桑结嘉措与达赖喇嘛无异,政教两者之职责妥交桑结嘉措尽守。此文告也是遗嘱,由所有世间护法神监护之,按于布达拉宫的三架楼梯顶部墙壁之上,印有吉祥轮纹的双手掌印。’就像文告中所说,为了表示权威,五世达赖喇嘛按上了自己的双手掌印。可如今,无异于达赖喇嘛的摄政王桑结,却被他的施主和硕特蒙古的首领拉奘汗杀死了。以仓央嘉措的单纯和透明,他不得不向无处不在护法神大声发问: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时有个声音雷鸣一样从身后传来:‘喇嘛我告诉你,这是为了权力。’仓央嘉措吃惊地回过头去,认出是全副武装的拉奘汗,悲伤地说:‘施主啊,你也是佛教的信徒,难道还有比戒杀行善、永断轮回之苦更重要的事情吗?权力是什么?如果它不是魔鬼的诱惑,就不会引发如此悲惨的事件。’拉奘汗说:‘喇嘛你有所不知,我们信佛就是为了获得尊崇和权力,为了这个目的,佛道往往也是魔道。’仓央嘉措说:‘邪恶的人,你在玷污佛教。’拉奘汗狞笑着说:‘你终日沉湎酒色,不守清规,你是一个假达赖,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呢?现在我已经拥有了西藏的一切,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今天是你离开布达拉宫的日子。’仓央嘉措哭着说:‘西藏给蒙古贡献了信仰,蒙古却给西藏送来了刀兵,天哪,天哪,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三世怙主,布达拉宫,上师桑结,我走了。’说着,边唱边踉跄而去:

死后到了地狱,

阎王有照业的镜子,

阳世上看不到的报应,

在那里毫厘不差。”

“拉奘汗大吼一声:‘站住。’又说,‘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你必须找到一个理由,说服我不杀你,否则你一走下布达拉宫石阶,下面的卫兵就会一刀砍下你的首级。’仓央嘉措仰天长叹,脱口而出:‘明空赤露,明空赤露’。”

“‘明空赤露’是宁玛派九乘教法最高法门大圆满法的理想境界,在这个境界里,人剥离了全部的污垢和妄念,宽宽坦坦地暴露着原始的本性,那是一种清寂平和的天然,是高远蓝天的无染、珠晶大地的透明,那就是佛。仓央嘉措这个时候提到‘明空赤露’,大概是表明他已经是生死与涅槃无分不别,没有取舍,不做破立,砍头只当风吹帽,无所谓,无所谓。但对同样是佛教徒的拉奘汗来说,一种大境界的突然君临,总让他感到只可仰视不可平观,他搞不清自己是这种大境界的催生者还是刈戮者,咬住自己习惯于发布死亡令的舌头,摆了摆手。”

就这样,因为‘明空赤露’,生性残暴的拉奘汗没有杀死仓央嘉措,而是采取了奏请朝廷废黜仓央嘉措,另立六世达赖喇嘛的办法。又是因为‘明空赤露’,康熙皇帝没有准奏,而是说,朕以为众蒙古俱倾心皈向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有达赖之名实,‘明空赤露’可以为证,众蒙古皆服之,岂可说废就废?康熙皇帝在不废立仓央嘉措的同时,又封拉奘汗为‘翊法恭顺王’,赐金印一颗,似乎是想把政权和教权分开,以便在平衡中实现对边疆各族各派的控制。但拉奘汗是个权欲熏心的人,他一定要把政权和教权集于一身,眼看康熙皇帝又在保护仓央嘉措,他召开了一个拉萨三大寺即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高级喇嘛会议,企图造成废黜事实,再报奏皇帝批准。仓央嘉措的命运再一次被推向了生死难测的关口。

“三大寺会议开了三天,还是因为‘明空赤露’,与会的所有高级喇嘛,没有一个赞成废立的,都说仓央嘉措的放荡,不过是‘迷失菩提’,他是‘游戏三昧’的圣手,已经亲证了‘明空赤露’的‘大无分别心’。这是宗师宗喀巴用三年时间坐禅冥想的成就,如今仓央嘉措已是想来就来,那境界如同宁玛派的大圆满、噶举派的大手印,是万有一味、怨亲平等、染净无别、空乐无别的。对仓央嘉措来说,爱情不是爱情,是佛痴;女人不是女人,是佛母。喇嘛们从密法修炼的角度理解着他们热爱的仓央嘉措,说来道去,就是不同意废黜。他们知道,仓央嘉措一旦失去达赖喇嘛的身份,等待他的就是被处死,拉奘汗将迅速扶持一个傀儡新达赖,那一定是西藏人不喜欢的。”

“又是一种巨石压卵的情势,又是一次倒悬之危的来临,而仓央嘉措牵挂的却不是什么达赖的地位、教主的身份,而是情人措曼吉姆的安危。已经说好了不再见面,却还是改不了缠绵的习惯。他用达赖喇嘛珍贵的雕神金镯,买通守卫,离开了软禁他的拉鲁嘎采林苑。拉鲁嘎采林苑位于布达拉宫西北,一出林苑就是原野,他骑马行走在原野上,跟随他的依然是侍卫喇嘛鼎钦和算定他一定会出现的宁玛僧人小秋丹。小秋丹提醒他:‘尊者,拉奘汗正在召开三大寺会议,废黜你还是继续信仰你,就看格鲁派高僧的态度了,你为什么不在十地菩萨、三世怙主面前静坐,祈祷一个好消息呢?’仓央嘉措说:‘最好的消息就是措曼吉姆的安好,我在她跟前静坐祈祷不是更好吗?’说罢他唱道:

初三的洁白月亮,

沐浴过你的圣光,

请求你答应我,

和十五的月亮一样。”

谁也不知道这天仓央嘉措在哪里见到了龙女措曼吉姆,但一定是见到了,否则他不会唱出这样的情歌:

人像木船的马头张望,

心似经文的旗幡飘荡,

命中注定的情人啊,

请接受今生前世的悲伤。

“拉奘汗的眼线因此探明了措曼吉姆藏身的地方,当拉奘汗派骑兵前去捉拿‘假达赖’的‘酒色人证’时,却发现措曼吉姆已经变成了尸体,尸体旁边挺立着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但是我怀疑尸体的真实性,如果措曼吉姆真的被杀死,凶手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还挺立在尸体旁边干什么?他们的挺立似乎就是为了制造被杀的假象:情人已经死了,人证已经没有了。打消拉奘汗捉拿人证的念头,再由他们仔细查找然后除掉,是最合理的解释。这说明虽然桑结死了,入主噶丹颇章代行摄政的桑结的儿子阿旺仁钦也被拉奘汗赶下了台,但格鲁派的噶丹颇章还在发挥作用,‘隐身人血咒殿堂’依然在行动。拉奘汗立刻决定,清洗布达拉宫,撤换所有旧有的喇嘛。”

“那些日子里,在拉鲁嘎采林苑外面的原野上,仓央嘉措还碰到过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八思旺秋说:‘你侥幸没有被废黜,并不等于厄运已经离开你,拉奘汗是不会让你活着的。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救你的命,那就是到我们萨迦派的寺院里去,或者改宗萨迦教法,这样我们这些萨迦信徒就能名正言顺地保护你了。’仓央嘉措说:‘所有的格鲁派信徒都在保护我,难道这还不够吗?至于我的命,那并不属于我,它是自来自去的,我有什么可留恋的。’后来又碰到了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噶玛珠古说:‘听人讲你已经有了明空赤露的境界,是可以自主生死的,请到我们的寺院去,给我们讲经传法吧,将来离开这个情器世界时,你会念及我们的好处,留下遗言,在我们噶玛噶举派里转世,这样你的法体将会得到我们最隆重的塔葬,你的情人和后代也将得到我们最坚定的保护和教养。’仓央嘉措说:‘我不会有那样的遗言,也不会有那样的转世,至于我的情人和后代,自有人保护和教养。’”

“仓央嘉措还不知道,根本不是他买通守卫离开了软禁之地,而是拉奘汗的有意放行。拉奘汗依然在不遗余力地搜集仓央嘉措的罪证,八思旺秋的出现和噶玛珠古的到来,意味着废黜仓央嘉措的理由又多了两条。但是不论对仓央嘉措,还是对拉奘汗,最最重要的,是出现了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的使者。使者是一个蒙古喇嘛,他的出现让拉奘汗得到了废黜仓央嘉措最重要的证据,也把仓央嘉措的命运迅速推向了无可挽回的绝境。他说:‘我们的汗王是明空赤露的信仰者,他派我来迎接你,在你身处困境的时候,伟大的蒙古准噶尔部将成为你最为慷慨的施主和最后的靠山。’仓央嘉措想了想说:‘我要是跟了你们去,达赖喇嘛的地位是保住了,但西藏呢,我却要离开它了。倘若你们保驾我来到西藏,那你们跟拉奘汗来到西藏又有什么不同?你们做我的施主,肯定是为了你们在西藏的权力,我生来与权力无关。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信仰让我们追求精神的自由,而不是追求枷锁一样的权力。’”

“仓央嘉措和策旺阿拉布坦使者的接触,很快被眼线报告给了拉奘汗。拉奘汗上奏康熙皇帝,只讲策旺阿拉布坦的利诱,不讲仓央嘉措的拒绝,立刻引起了康熙皇帝的高度重视。康熙谓左右朝臣,此达赖如果被准噶尔迎去,众蒙古皆向策旺阿拉布坦,西域将有分土裂疆之危。当即颁下圣旨:‘拉奘汗因奏废桑结所立六辈达赖,诏执送京师。’”

“这就是说,仓央嘉措,‘明空赤露’的仓央嘉措,就要离开西藏前往北京了。拉萨一片骚动。仓央嘉措来到大昭寺,最后一次朝拜文成公主带到西藏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甘丹寺、色拉寺和哲蚌寺的许多喇嘛闻讯赶来,大昭寺广场上,万僧叩首,许多喇嘛都在请求:‘神圣无比的达赖喇嘛,请给我们讲经吧,请留下你明空赤露的法统吧。’”

香波王子喘着气,停顿了片刻,又说:“仓央嘉措一定讲了,也留下了法统,通过灵识附体的传承、转世的传承和修炼的传承。宁玛派九乘教法最高法门大圆满法的理想境界‘明空赤露’,如今又出现在一个姑娘的肚子上,你们都看到了,那不是纹上去的,那是紫红的胎记,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说明这个名叫措曼吉姆的姑娘是有来头的,仓央嘉措的情人,和能够转世的活佛一样,会把佛母的意义延伸到永远。当然‘明空赤露’的出现并不是为了证明谁是谁的转世,而是指明了‘七度母之门’的伏藏路线。下一步,啊,下一步……”他闭上眼睛,似乎已经了然于心,“放了我吧,我可能离‘最后的伏藏’已经很近很近,也许就差这一步了。”

他乞求着,心说措曼吉姆已经用死后的裸体告诉他,在大昭寺,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应该掌握“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或者能够提供新的“授记指南”。

碧秀冷漠地扫他一眼,起身出去了。

审讯室里,另外两个警察连连打着哈欠。

香波王子意识到自以为无比重要的仓央嘉措以及“明空赤露”对警察不过是无聊的闲扯。他懊悔得摇摇头,垂下脑袋,舔着干裂的嘴唇说:“我要喝水。”

一个警察出去拿来一瓶矿泉水给了他。他拧开,正要喝,碧秀进来了,一把夺过矿泉水说:“一点都没交代,还给他水喝,渴死他。”说罢,举起矿泉水,自己咕噜咕噜喝起来。

香波王子说:“你这是在虐待我。”

碧秀坐下说:“不是我们不喜欢仓央嘉措,也不是我们不尊重一个研究仓央嘉措的知识分子,而是证据不让我们因为仓央嘉措而放过你。检验结果出来了,这把拉丝柄藏刀上的指纹是你的。”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

“还有,在措曼吉姆的阴道里,提取到了你的精液。”

香波王子愤怒地说:“这就更不可能了。”

“我们也希望不可能,更希望神佛对你真的有过加持,你真的能发掘到什么‘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可我们是警察,警察是什么知道吗?就是只看证据不听狡辩的护法神。”

审讯结束了。香波王子再次戴上手铐,被押送到重大嫌疑人关押室。碧秀亲自监督着,让看守所的一名看守给他戴上了脚镣。

香波王子又说:“我要喝水。”

碧秀暴躁而仇恨地说:“你杀了人,还想舒舒服服活着?去阴曹地府向阎王要水喝吧,人间没有你喝的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把“隐身人血咒殿堂”世间护法主门隅黑剑应有的愤怒和玛瑙儿不来上班的烦恼,搅混到一起,一股脑强加给了香波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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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措曼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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