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裸露胳膊的权利

1 裸露胳膊的权利

科德角低地的沙丘是世界上最壮丽的景观之一。高高地屹立在亚特兰大白色沙滩之上,风和潮汐加上神奇的自然力造就了它上下起伏、千变万化的精细形态。在夏天,我总是在这里租赁一幢小木房,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小屋就在沙丘之中的特鲁洛镇。我手边的很多法律文件和撰述都是在海滩上或在小屋阳台上起草的(冬天我有时从文件中抖落出细沙时,就感到一种怀恋之情)。我一般都是和另外两位搞民权法的律师一起合租这幢小木屋,这使一个朋友在屋前路上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警告:被告辩护律师庇护所,检察员禁止入内。

离我们房子约四分之一英里处便是科德角最高最奇伟的那座沙丘。这座名叫大沙丘的景观高出海面约150英尺,它在一个灌丛浓密的小山谷里陡直下垂,这个小山谷叫作灌木谷,是这片沙丘最低矮的地方。沙丘、灌丛、海洋和天空形成奇异的不对称反差,景色之美令人心旷神怡。八十年来,这个风光旖旎的去处成了一个非正式的天体浴场,科德角的居民可以随心所欲地脱光衣服追求全身日光浴。许多年来,大沙丘一直俯瞰着这些赤身露体的人,他们之中也有名声赫赫的文豪如尤金奥尼尔,玛格丽特桑格,约翰里德和他的妻子路易莎布莱恩。这地方是追求风雅的人的去处,又是非正式的裸体浴场,但这事从未加以宣传报道。一小群一小群当地天体浴者相互隔开适当距离,各得其所。很少有伸长脖子呆呆地瞧的人,如果漫游者穿游泳衣裤沿着小镇的沙滩朝南边一英里外的大沙丘缓步徐行,约定俗成的海滩礼节要求他对一丝不挂的邻居们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

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随着人们对身体自由的呼声日高,裸体成了一个理由。成千上万的青年认为,掩盖自己的肉体是道德上的谬误。裸体就是美丽,大沙丘下的海滩成了从美国东北部来的美丽和不美丽的人的聚会地点。到1974年夏,非正式的天体浴场已拓宽到约1英里长的一段海滩,在8月的星期天里你总可以看见1000多个裸体浴者躺在这片令人炫目的白沙之上。这片海滩的古朴淳厚之风已荡然无存,浴者一伙一伙挤在一起,已经谈不上适当间隔,或假作视而不见。喜欢偷窥春光的人潮涌而来,特别是那些骑摩托车的家伙,直冲到沙丘之上用望远镜照相机饱览无遗。商业性的旅游车定时从镇上往海边来回运载喜欢偷窥和暴露的人。叫卖的、演杂耍的,甚至还有贩毒的都来了,把这地方弄得五光十色、一派狂欢节气氛。奥尼尔一类文坛名流聚会的时光已一去不返,可这儿仍然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正当的娱乐,人人自得其乐。

可是也有不高兴的人,就是那些特鲁洛的居民和镇上的神父。这个小镇冬季人口只有700人,夏天猛涨到3000人,是国家科德角海滩公园的一部分。在天体浴场广为人知以前,特鲁洛是个静谧的夏季避暑地,只有几家小餐馆,几个汽车旅馆,几乎没有商业气息。乡间小路曲折狭窄,空寂无人风景如画。骑自行车的、跑步的、漫游的,加上那些骑翻沙爬山车的人比汽车多得多。这小镇的度夏者大部分是律师、学者、还有医生(特别是精神病学家);从政治观点上来说,绝对地自由派;从种族背景上来看,大部分是白种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和犹太人。

突然间,特鲁洛成了一个开拓时代标新立异的新潮去处。扛着吉他留着长发的海滩混混们从整个东北部滚滚而来。刚开始有很多律师和精神病医生觉得赏心悦目,有些人还和这些年华似锦的少年一起,用使人看不惯却旁若无人的放肆姿态脱去他们身上昂贵的法国游泳衣,安之若素地显露他们的自由,全然不顾忌身上臃肿松弛的肥肉。

我记得8月份发生过一件事,一群裸体的年轻女人坐在一张毯子上,这时一位看起来很显眼的老者慢慢走进视线。当他越走越近时,尽管他身上一丝不挂、全身赤裸,你仍然可以看出他是个精神病学家:留长胡子抽烟斗,他身上带着典型的精神病医生的所有标志。突然,有个女人尖叫一声钻到毯子底下,说上帝啊,那是科恩医生,我的精神分析咨询医生啊!

科恩医生旁若无事地走过,神气自如,不失常态。可我们心里却在想,不知他下次给他的女顾客进行心理治疗时会是一番什么情景。

不久,拥塞的人群就使特鲁洛的居民不堪忍受了。当地居民已经没有地方停车。1974年8月在18天内,公园巡警查出1248辆违章停放在路边的车辆。私人宅地和小沙丘上新近出现了抄小路踩出来的捷径。最重要的是特鲁洛一点儿也不喜欢那种被天体浴场的名声吸引而来的人。这些新来的人比起一般的游客来更吵闹、更粗暴、更放肆、更嗜毒、更肮脏。有谣言说他们白日宣淫,在大沙丘下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同性恋天体浴场。特鲁洛生活的质量和趣味被改变了刚开始是不知不觉地,慢慢地就显而易见了。

会议随之召开,怒气冲天的争吵开始了。有些居民不愿干预,有些居民甚至那些自己就是这种最受欢迎的运动的热衷者却建议一律禁止裸体游泳;还有一些人建议定出规章来减少人数,控制胡乱放肆行为。所有的人都否认他们是反对裸体本身,虽说有些居民向来反对裸体游泳,并且用其他问题来反对裸体。禁止天体浴的鼓吹者争辩道,裸体游客破坏了沙丘天然形成的美丽线条;而不反对天体浴的人则讥讽地叫他全身披挂地从沙丘上滑下去,而自己则一丝不挂地滑下去,然后看哪一种人对沙丘的损坏更大些。后来,那些要求彻底禁止天体浴的人占了上风,特鲁洛居民委员会决定游说联邦政府制定法规,在国家海岸风景区禁止天体日光浴。

1974年夏,有一些最强烈主张裸体自由的人到我家来进行法律咨询。这帮人的领导叫斯蒂夫威廉姆斯,他是个一身古铜色皮肤的游泳爱好者,整年住在特鲁洛,他被选为特鲁洛的海滩管理委员会专员。另一个人叫李巴克森德尔,他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学者,领导着一个叫自由海滩的组织。其他一些男女,大部分是学者和专业人员都为了要求开放海滩而来寻求辩护。

起初,我们把他们的这种宪法要求当作笑谈。当然,人们有赤身裸体的宪法权利,我肯定地说,在人权宣言里,在宪法第二修正案中都有有权裸露胳膊的内容。可是他们是严肃认真的。他们要我向任何禁止在有这种活动传统的、孤立的海滩裸体日光浴的联邦法规提起诉讼。我告诫他们,很难劝说法院同意,在公有海滩裸体玩乐的权利是一种公民的宪法权利。我还对他们说,我不以为他们赤身露体的愿望是当今世界最紧迫的法律问题。可我认为,彻底禁止裸体,甚至在国家海滩公园的孤立地段也加以禁止,就太过分了。

在我看来,这问题与成年人在一所关上门的戏院里看电影有点相似。海滩上没有门,可是孤立的海滩起着相同的作用。政府应该有权对外部情况进行管理比方说人数多少、停车地点、穿越私人宅邸、破坏沙丘景观,以及那些不愿看见光身露体的人的感情。可是政府并没有禁止自愿进行天体浴的成年人在孤立的海滩裸体的权利。我同意去游说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我当时在该组织全国委员会任职),如果政府制定完全禁止裸体的法规,就参与诉讼。马萨诸塞州公民自由联盟同意代理天体浴爱好者,条件是我得担任他们的律师,亲自参加诉讼工作。我们组成了一支队伍,其中包括珍妮贝克我曾和她一起在犹太人保卫同盟案的辩护工作中合作过;朱迪米兹纳,刚从法学院毕业正在自愿从事民权工作,以及约翰莱因斯坦,公民自由联盟的律师。我们在科德角小屋阳台上设立了为此案服务的律师事务所,着手设计保卫我们委托人在大沙丘地带进行天体日光浴的宪法权利的策略。

我们决定用两种不同方法去解决这个问题:第一种,采取攻势,只要任何一种禁止天体浴的联邦法规发布出来,就立即对它在宪法角度上的合法性提起诉讼;另一种,采取守势,静观等待,只要有一个委托人因裸体被捕,我们就在宪法角度上为他辩护。这么做,就像贝克所说:我们就可以把肋腹两面都遮盖住。(像在黄色淫秽物品案件中,几乎在每个紧要关头都会陷入青春期的两面性,其中最坏的情况牵涉到片面说辞,对方的非诉,及讯问我们的委托人。)

联邦政府没让我们等多久就采取了行动。在1974~1975年冬,美国联邦公园管理局颁布了如下规定:

禁止在公众场合赤身露体,包括在公共场合裸体游泳。公共场合赤身露体是指在公共场合有意识地未能用完全不透明的衣服遮盖该人的外生殖器、内生殖器、阴毛部分、肛门部分,或女性乳房低于乳晕边缘之上部分。此规定对10岁以下儿童不适用。

劳伦斯哈德利,科德角国家海滩公园管理者宣布,自1975年5月19日起,禁止在科德角国家海滩公园地带赤身露体;初犯者将课罚金25美元。(联邦规定允许的最高罚金为500美元,最高刑期为6个月徒刑。)政府估计会有大规模的不服从活动,因而在海滩布署了直升飞机监视,公园骑警巡逻,还在沙丘顶上布置了无线电监视哨,指挥开着翻沙过山车的警察分队,甚至还派了穿便衣的密探(这些人自然而然地很快就被人称作脱衣警),还新招募了几十名公园守护人,专门进行了训练。警察小组都由一男一女组成,规定执行逮捕的警官必须与被逮捕的人是相同性别(这条规定是否适用于同性恋海滩就颇费猜测了)。这年夏天,从波士顿派来一位联邦治安长官到科德角执行禁止在公共场合裸体的特别任务。联邦政府决心动用巨大力量来执行这项法令,而裸体者们也决心脱它个精光来对抗。双方针锋相对,冲突势在难免。

在该规定实行那天,我们在联邦法院提起诉讼。原告是八男四女,他们都是天体浴场的长期光顾者,希望能继续这样做而无被捕之虞。他们不是在特鲁洛有房产就是在此居住多年,其中之一是个波士顿律师,另一位是波士顿附近的私立寄宿学校弥尔顿学院的科技自然课教师;第三个人是一位由卫理公会任命担任圣职的牧师。

特鲁洛海滩管理委员会主席斯蒂夫威廉姆斯,在一份起誓证词中陈述了对天体浴场的记忆:

我小时候和家人一起走到海滩人最少的地方去。面对着迎面而来的一个个家庭,一群群其他天体浴者,我们都习惯地有礼貌地避开他们,在脱衣服之前先拉开一段适当的距离。

埃德蒙和苏珊卡波特谈到他们的经历:

我39岁,我太太36岁。我们有4个孩子,年龄从4岁到9岁。我在弥尔顿学院教科学技术课;我太太是家庭主妇,还当选为弥尔顿镇议会成员。我们在弥尔顿和特鲁洛各有一所房子。我们在今年夏天开始去灌木谷附近的自由海滩游泳,在这之前我们带着一种百感交集的感情从附近的巴尔斯顿海滩观望了两年。对我们大家来说,和很多不认识的人一起裸体日光浴是一件全新的经历。开始,我们很为自己和别人的反应担心,但是我们很快就搞清到灌木谷去的人都是自由自在地下水游泳,晒太阳,也不需忸怩作态。看着自己的孩子脱了衣服露出身体的一部分以后,那种顽皮的偏执随之消散,真令人高兴。他们开始更好地领受人性的万千变化,更好地领略他们自己。

我们提出,这条法规侵犯了宪法第一修正案赋予公民的言论自由和第四修正案赋予公民的隐私权。我们认识到人太多已经造成了一些问题,可是这些问题可以用慎重周到、较少限制人们宪法权利的规定来解决,而不是用绝对禁止的方法。我们建议,为防止破坏沙丘,公园管理局可以在人们最常去的沙丘上派几个巡警;为了解决停车问题,巡警可以严格执行不准停车的规定;为了减少人流,管理局可以规定海滩人数限制。这样做比执行完全禁止裸体所动用的人力物力要少,更省钱省力。

我们请求法庭颁布禁止令阻止政府在传统进行天体浴的孤立海滩地段执行禁止裸体的规定。弗兰克弗里德曼法官受命审理此案,同意为此进行一次听证,但又建议我们先去犯罪现场在大沙丘的裸体浴场实地观察一下。

6月里晴朗凉爽的一天,一大群衣冠楚楚的司法人员法官、法院文书、天体浴鼓吹者的律师、特鲁洛镇的代理人及政府的律师,大部分都穿着三件套西装,登上几架单引擎飞机前往科德角湾巡视。我们在普罗旺斯敦机场着陆,随即登上一队吉普车和翻山车,翻过小沙丘去天体浴场。在这个天清气朗的日子,海滩上没有裸体游泳的人,甚至连游泳的人也没有,令所有的人大失所望,法官只得就近观察一下裸露的沙滩来发挥他的司法想象力在沙丘和海滩上重重叠叠的裸体究竟会有什么后果。

实地观察既已结束,听证定于当月下旬一个炎热的日子里召开,这一天人们其实更想到海滩上去。我传唤第一个重要证人科德角国家海滨公园管理者及禁止裸体的倡导者之一劳伦斯哈特利出庭作证。我诱导他说出之所以要有这项立法的根本原因:

问:把这些指控〔侵入私人宅第;破坏资源(主要指沙丘和草地)特鲁洛镇马路两边垃圾增多;〕归结为都是与过度使用这些设施有关,〔而非〕游客在海滩穿不穿泳衣的问题,这么说公道吗?

答: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问:这问题不是裸体本身的问题?

答:不是。

我接着问哈特利,如果另外一些游客,如大批非天体浴者被吸引到灌木谷附近的海滩去,问题是不是一样。

问:假如众所周知这儿变成一个黑人喜欢聚会的海滨胜地突然你发现有1200个穿着泳衣的黑人家庭星期天会到海滩来,你认为问题会与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吗?

答:我觉得问题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开始要哈特利就游人过分拥塞的问题逐一说明,并问他,这些问题是否可用除完全禁止裸体以外的办法来解决:

问:乱停车的问题是否可以通过除完全禁止裸体以外的办法来解决?

答:可以。

问:我们听说有的沙丘因人们在上面行走而遭到破坏。目前有否禁止人们在沙丘上行走的联邦法令?

答:没有,先生。

问:在美国,国家公园如黄石公园及约塞米特公园的过度使用是不是一个普遍现象?

答:是的。

问:作为国家公园过度使用的后果,是否有任何对登山道路限制使用的规定?

答:我知道有如何使用登山道路的管理规划,对各种不同方法的规定。

既然游客过分拥挤的问题可以用其他方法解决,我就拿出一份公园管理局的文件呈交法庭作为物证;该文件列出几种在特鲁洛解决天体浴场的方法:

问:据我的理解,方法之一是继续允许在灌木谷进行裸体日光浴,但是对于使用该浴场的人数会有具体限制。

答:是的,先生。

问:允许裸浴,但限制使用灌木谷海滨浴场的人数,推行这种方法的花费与推行绝对禁止裸浴的费用相同,这是事实吗?

答:是事实。

哈特利承认,天体浴场每日平均人数约为340人,这个人数没有超出海滨浴场的承受能力;星期六和星期日约为600人,也在承受能力之内。确实,甚至在8月的星期天里人数高达1200人时也还是能够管理好的。真正的问题是对未来人数的预测,如果使用天体浴场的人数像前几年那样逐年成倍增加的话。他也承认,对于游客,不管是赤身露体还是穿衣服的,都可以用禁绝裸体以外的办法解决。(作为纽约人,我过去只有幸在康尼岛和罗克威下水饺似的拥挤海滩洗海水澡,我以为在大沙丘下的长长海滩上容纳5000人并不应称作过分拥挤。)

特鲁洛居民委员会的律师随后传问一些反对天体浴场的居民。有一个房主作证说,渔业受到了损害,因为这些裸体浴者把大西洋的鲈鱼吓跑了。另外一个人说,他房子的市场价值在过去几年中降低了,可他看见我当下掏出支票簿准备写一张支票作头金买他的房产,就收回他的话。(在特鲁洛,所有房屋的价值在过去几年内都增加了近一倍,我确实是准备用他6年前的原价把这幢房子买下来。)

听证很快就结束。我们期待着弗里德曼法官会在本周末7月4日美国独立日前作出裁决。可是裁决一直没有下来,裸体游泳的法律地位几个星期来一直悬而不决。这种情况刚开始时裸体警察和裸体爱好者之间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对峙。大沙丘底下这个传统的天体浴场看起来就像是个海军陆战队集结待命地区:沙滩巡逻车载着装备着报话机的巡警包围了这个地区,封锁了所有的进出口;巡警在山丘上用望远镜监视瞭望,几公里内都看得见;直升飞机在头顶上盘旋,用望远镜头拍照。警方已做好一切准备与成千名以赤身露体为武器的天体浴坚定分子较量。(不用怕人群里藏着武器啦,我听见有个警察打趣说。)

可是没有人来。美丽的海滩上一片荒凉,天体浴者都分散到从威尔弗利特到普罗旺斯敦之间几英里长的空阔海滩上,去寻求孤立和隔绝。在这片海湾出现了新的小块小块的天体浴场。这儿有几个裸露的身体,那儿有几对夫妇,另外一处又有一个家庭在享受天体浴的好处,如果不加干扰,则相安无事,不会有停车的问题,也不会有人破坏沙丘,更没有过分拥挤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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