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

第三四章

据李光昭自己说,他是嘉应州的监生,二十岁以后,随父移居汉阳,他家做两项生意,一项木材,一项茶叶,在这二十年中,足迹遍及两湖、云贵、四川。同治元年经过安徽,因为受了一名巡检的气,一怒之下,在临淮军营报捐了一个知府,但他从未穿过官服,因为他觉得还是做个无拘无束的商人,来得舒服。

这番话听得贵宝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赞一声:“高!”接着便敬了一杯酒,改口称李光昭为“李大哥”。

“不敢,不敢!”李光昭谦虚着,又问:“贵大爷去过西南省分没有?”

“惭愧得很!”贵宝答道,“从来没有出过直隶。”

于是李光昭便大谈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风俗如何诡异,滔滔不绝,把在座的人听得出了神。

“说实话,”李光昭说,“我继承父业,做这个买卖,就为的是生性喜欢好山好水。贪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说着,举壶遍酌座客,同时解释他自己的话,何以说是“花了冤枉钱”,又如何说是“用上了”?

他说,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过他,因此买了许多“山头”,而交通不便,虽有大批木材,无法运下山来,等于货弃于地,所以说是花了冤枉钱。

这一说,下面那句“用上了”就不难索解,报效园工,当然是“用上了”。然而既然交通不便,运不下山来,又如何用得上?

问到这话,李光昭笑了。“贵大爷,”他说,“这一点你都想不明白?我是个候选知府,见了督抚还得磕头,说请他修条路,让我运木植,谁听我的?”

“啊……”贵宝“啪”地一声,在自己额上打了一巴掌,“真正教你问住了!”他连连点头,“好,好,这一点不用你费心。李大哥,我要请教,你有些什么木植?在那些地方?总值多少?预备报效多少?想要点儿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李光昭很快地接口,“仰赖两宫太后和皇上的洪福,打平了长毛、捻子,左爵帅西征,大功也快告成了。老百姓能过太平日子,还不该尽点心报效?再说,那些木植,在我原是用不上的,说句不敬的话,叫做‘惠而不费’,何敢邀功?”

表白了这一篇话,李光昭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经折,送到贵宝手里,打开一看,所列的尽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等等高贵木植,贵宝与成麟等人,一面看一面不断地发出“哦、哦”的轻呼,惊喜之情,溢于词色。

“好极了,好极了,各处大殿的横梁跟柱子,都有着落了。”贵宝又说,“在山上买,就花了十几万银子,运到京里,怕不值几十万?”

“是的!我全数报效。”

谈到这里,就应该有进一步的行动了,贵宝当时就带了他去见内务府大臣诚明。李光昭是早有准备的,先到东河沿客店里,带上两包土仪,献上诚明,然后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

筹备修复圆明园这件大工程,内务府大臣中,自己商定了职司,木植的勘估采办,是归诚明负责。贵宝事先也曾回过,诚明对于李光昭的来意,已有所知,所以叙礼过后,要言不烦,一下就谈入正题。

“老兄深明大义,兄弟万分钦佩。”诚明很客气地说,“不过,凡事一经入奏,要变动就很难了,所以宁愿我们私下多破费点工夫,谈妥了再跟上头去说,办事就顺利了。”

这话往深处去体味,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贵宝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欢绕弯子说话的习性,听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特为点了一句。

“李大哥,你把你那些木植,存在什么地方,细细跟诚大人说一说。”

“好!我来说给诚大人听。”李光昭数着手指:“先打湖北说起,在‘九道梁’那里。”

第一个地名,诚明就不知道,以下李光昭讲了一连串山名,在诚明几乎是闻所未闻。但看他如数家珍似的,熟极而流,谅来不假,诚明的疑惑消失了一大半。

接下来便是贵宝为他作了补充,然后又说:“难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将来勘查好了,是由内务府动公事,还是请上头降旨,征工开路,只能到时候再斟酌了。”

“嗯,嗯。”诚明又问:“照老兄看,这些木植几年可以运完?”

“那……,”李光昭想了想答道:“山路崎岖,材料又大,总得十年才能运完。”

“十年?缓不济急了!”诚明相当失望,“虽说这一桩大工,总也得好几年,可是不能说十年以后才动用木植。”

“那当然!”李光昭赶紧解释,“我是说十年运完。第一批总在三年以后,就可以运进京来。”

“是三年以后起运,还是三年以后运到京?”

“三年以后运到京。”李光昭很肯定地说。

诚明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贵宝看他们谈到这里,便插嘴说道:“运下山是一回事,运进京又是一回事,这里头还很麻烦呢!”他脸向李光昭一扬,“有什么话,李大哥你可趁早说。”

“我想,这件事当然得我亲自照料,请诚大人派人会办,沿途关卡,也好免税放行。”

“当然,当然!那当然是免税放行的。”

“为了报运方便,最好请诚大人给一个什么名义,刊发关防,那可以省很多事,也可以省很多运费。”

诚明一想不错,刚要开口允许,突然想到安德海在山东的遭遇,便改了口了。

“这件事我可答应不下来。得要请旨。”

向皇帝请旨,一时也不能有确实的结果。皇帝还不敢独断独行,无论如何先要禀告两宫太后。找了个在御花园消夏的机会,他闲闲地提了起来。

“英法使臣都递过国书,算是和好了,园子可还荒废在那儿。”皇帝这样说道,“总得想法儿把它修了起来,两位太后也有个散散心的地方。”

慈禧太后听这话便有喜色,“难为他还有这番孝心!”她向慈安太后说。

慈安太后报以不明意义的一笑。这态度就很奇怪了,不但慈禧太后,连皇帝都有些嘀咕不安。

当然,慈安太后看得出他们母子殷切盼望的眼色,然而她不敢轻易开口。这件事她不知想过多少遍了,每一次想到最后,总是懊悔自己当初不该跟皇帝出那个主意:为慈禧太后找件可供消遣的事。当皇帝召见内务府大臣谈论修园时,她已微有所闻,却不知工款从何着落?同时也不知道修一修要多少钱?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这笔工程款决不会少,而且一提修园,必有许多人反对,恭王也许还可以商量,文祥一定不肯答应。那一来,安安静静的日子就过不成了!

慈安太后所求的就是“安静”二字,女人一入中年,而且守寡这许多日子,心情特异。灯前月下,压抑那份莫可言喻的怅惘,凝神悄思,才体会到什么叫“古井重波”?心里已经够乱了,再自寻些烦恼出来,这日子怎么过?

不过她也知道,她象丽贵太妃以及后宫永巷中许多安分老实的妃嫔宫眷一样,但愿风调雨顺,吃口安闲茶饭,夏天在廊上,冬天在炕上,白天在窗下,晚上在灯下,用消磨五色丝线来消磨黯淡的日子。而慈禧太后不同,她生平最怕的就是“寂寞”,要热闹不要安闲,因为安闲就是寂寞。为了替她设想,慈安太后却又不忍说什么扫兴的话。

想了一会,她这样问道:“这得多少钱呐?”

口气总算松动了,皇帝也松了口气,顺嘴答道:“花不了多少钱。”

这见得他缺少诚意,慈安太后颇为不悦,用呵责的语气说:“那么大一个园子,花不了多少钱?修一座宫门都得报几十万两银子!”

“那是内务府胡闹!”皇帝定定神说,“我已经叫他们去估价了。工款当然不是小数,不过他们另外有个筹款的办法。”

“又是按亩派捐?”

“不是,不是!那怎么行?”皇帝使劲摇着手说:“决不能干那种傻事。”

“那么,我倒听听,”慈安太后说,“聪明人出的主意有多么高?”

“事情还在谈,如果没有把握,当然我也不敢冒失。内务府的意思是,他们愿意报效,自己商量着定个章程,有钱的多拿,钱不多的少拿,没有钱的不拿,集腋成裘,凑一笔整数也不难。”

“哼!”慈安太后微微冷笑,“说得容易!谁肯拿呀?”

“有!”皇帝很认真地,带着争辩意味地,“别说咱们旗下,汉人都有愿意报效的。”

于是皇帝把李光昭的情形说了一遍,慈安太后有些将信将疑,慈禧太后却大为兴奋,“这姓李的,”她说,“话是说得好听,当然也是有图谋的。园工一成,出力的人,当然都有恩典。上头难道白使他的木植?所以眼下落得说漂亮一点儿。”

“是!”皇帝被提醒了,很大方地说:“只要他真的实心报效,将来赏他一个实缺,那怕就是汉阳府呢,也算不了什么。”

听他们母子俩谈得如此起劲,慈安太后亦被鼓舞,心思便有些活动,觉得能够把已经烧掉了的圆明园,规复旧观,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对泉下的先帝,大堪告慰。于是她不知不觉地也参与其事了。

这天一下午的商谈,消息很快地传到内务府,除掉一个桂清以外,无不大为兴奋。“这是通了天了!”贵宝向他所管的司官和笔帖式说,“好好儿干吧!只要能把圆明园修起来,这场功劳就跟曾中堂兄弟克复金陵一样。”

曾氏兄弟克复金陵,封侯拜相,内务府的司官,自然不敢存此奢望。但乾隆六十四年,几乎无一日不是在修圆明园,这样一座园林要修得象个样子,非十年八年的工夫不可,如果踵事增华,尽皇帝这一辈子,也还不能完工,天天营造,日日报销,“销金锅”中能出无数“金饭碗”,好日子真个过不完了。

于是内务府管事的大臣和司官,对修园大工的职司,重新作了一个分配,实际负责的是贵宝和文锡二人,经常带了工匠到海淀去勘察估价,同时不断通过小李有所陈奏和请示。

“尽听他们说,怎么样,怎么样,我也搞不清楚。”皇帝这样跟小李说:“我得亲自去看一看才好。”

“是!”小李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先答应着再说。

“你跟他们去商量,看是怎么去法?”皇帝又说,“我看是悄悄儿去溜一趟的好,一发上谕,又闹得六神不安!”

这是微服私行,小李又吓一跳,但转念一想,奉旨跟内务府去商量,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轮不到自己倒霉,那就不要紧了。

于是他笑嘻嘻地答道:“是!奴才马上去跟他们商量。”

找到贵宝,一说经过,贵宝的胆子甚大,满口答应:“既有旨意,自然遵办。我先去安排,请你奏报皇上,看是那天去?”

“你那一天安排好,就那一天去。”小李问道:“你是怎么个安排?说给我听听。”

“那天当然不能‘有书房’,等下了朝,请皇上换便衣出中正殿角门,我带一辆车在那儿等。”

等回去奏明了,皇帝喜不可言,但他要骑一匹吉林将军所进,赐名“铁龙驹”的黑马。这一下,小李可不敢答应了。

“万岁爷饶了奴才吧!”小李跪下来说,“没有‘压马大臣’,奴才不敢让万岁爷骑马,万一碰破了一块油皮什么的,奴才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么,”皇帝让步了,“庄园子里,我可得骑马。”

小李固有怕皇帝坠马受伤的顾虑,而主要的还是怕在街上乘骑,为人识破御驾。在园子里骑马,反正不是疾驰,牵着马慢慢走,决计不能出事,所以他答应了下来。

到了第三天,风和日晴,秋光可人,皇帝越觉得兴致勃勃,依照预定计划,换了便衣,悄悄出宫。贵宝跨辕的一辆簇新的后档车,安安稳稳地把皇帝送到了圆明园。

到了那里,皇帝才知道骑马不合适,因为不能听人讲解,便步行着视察各处。

由于辖区辽阔,不要说走遍全园,仅是进“大宫门”和出入“贤良门”,看一看“福海”以西“正大光明殿”、“勤政亲贤殿”以及“前湖”与“后湖”之间的“九州清晏”一带的废址,就花了两个时辰,看看日影偏西,小李一再催请返驾,皇帝因为初次微行,也不敢多作逗留,仍旧由贵宝护送回城,从紫禁城西北角的便门入宫。

回到乾清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总管太监张得喜来问,宫中有何动静?张得喜与小李是有默契的,心知皇帝微行,不便说破,只是奏报“无事”。

无事便是福!小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这夜灯下奉侍皇帝闲话,少不得又谈圆明园,谈得夜深了,第二天想多睡一会,因而嘱咐小李传谕:“无书房。”

秋凉天气,正宜用功,而皇帝无缘无故放了师傅和谙达的假,首先李鸿藻就大感失望,而且相当不满,但亦无可奈何,只有回到军机处去当值,打算着跟恭王商量,是不是该上个折子?有所谏劝。

刚出弘德殿,只见桂清脚步匆遽地赶了来,李鸿藻便喊住他说:“莲舫,不必进去了,今儿没有书房。”

听得这话,桂清一愣,然后摇摇头,黯然地说:“不是好征兆!”

“何出此言?”李鸿藻惊疑地问,“什么征兆不好?”

“请过来,”桂清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外面流言藉藉,说皇上昨天微行。”

“不会吧!”李鸿藻将信将疑地。

“我也不甚相信,然而此刻倒不能不疑心了。”桂清问道:

“何以忽然‘撤’了书房?”

“啊……!”李鸿藻失声轻呼,“事出有因!”接着他急急又问:“外面怎么说?微行何处?”

“到海淀看园子去了。是有内务府的人扈从。”

“那,莲舫,你怎么事先不知道呢?”

“哼!”桂清苦笑,“我还算是内务府大臣吗?”

“这可真的不是好征兆!”李鸿藻想了想,找来一个苏拉,“托你去看一看,荣大人进宫了没有?在不在内左门?”

荣大人是指荣禄,他每天进宫,总在内左门的侍卫值班房坐。苏拉赶去探视,不曾看见荣禄,却打听到了荣禄的消息,说是奉“七爷”飞召,骑着马赶到太平湖醇王府去了。

李鸿藻的用意,是要向荣禄打听此事,果然属实,荣禄不能不知道。因为他以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的身分,虽只管东城的治安,但神机营的密探,满布九城内外,凡有大小新闻,无不明了,何况是御驾微行。如今既然找不到荣禄,那就只有暂且搁下,不便四下去乱打听,免得骇人听闻。

回到军机,首先就遇到文祥,见他形颜清瘦,咳嗽不止,问起来才知道昨天咯血的旧疾复发。就在这时候忽然外面来报,说醇王到了,是特为来看恭王的。

这显见得有了紧要大事,不然,他们弟兄在私邸常有见面的机会,什么话不好谈,何必此时赶到军机处来?

恭王得到消息,自然也有突兀之感,迎出屋来,醇王第一句话就是:“六哥,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上这儿来吧!”恭王指着一间空屋子说。

于是苏拉掀开门帘,兄弟俩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那间屋是恭王平时歇午觉的地方,十分清静。醇王环目四顾,看清了没有闲人,随即神色凝重地说:“昨天皇上溜到海淀去了!

六哥可知道这回事儿?”

“我不知道啊!”恭王大为诧异,“载澂怎么不告诉我?”

“载澂昨儿请假。”

这一说恭王越发困惑,皇帝微行的事还未弄清楚,又发现儿子瞒着自己请假,自然也是在外面鬼混,一时心中混乱,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六哥,”醇王不明白他的心事,只当他听说皇帝溜到海淀,惊骇得如此,便放缓了声音说:“事情还是头一回。咱们商量一下子,看怎么着能够让皇上知道这不同儿戏,可又不伤皇上的面子。”

“喔!”恭王定定神,要从头问起,“你这话是听谁说的?”

“有人来告诉我;我找了荣仲华来问,果然不错。”醇王又说:“是一辆后档车,贵宝跨辕,午前去的,到下午四点钟才回宫。”

“可恶!”恭王顿一顿足。

“是的,真可恶!我得上折子严参。”

“慢一点!”恭王把他拉到炕上坐下,凑过头去低声问道:

“你知道不知道,又在打主意要修园子了?”

醇王何得不知?不过碍着慈禧太后,在这件事上不便表示反对,只点一点头,不置可否。

但恭王却放不过他,逼紧了问:“听说有这么个章程,要让大家捐款报效。倘或上头这么交代下来,你报效不报效?”

这话把醇王问住了,摇着头说:“很难!这会儿没法说,到时候再看了。”

“对!”恭王点点头,“就是这话。皇上溜出去看过了也好,听内务府的人胡说八道也好,咱们守定一个宗旨,‘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会儿就装做不知道,把这档子事儿阴干了它。”

醇王不喜欢采取这种无所作为、听其自然消弭的办法,但象这样的事,必须取得恭王的支持,方可有所行动,所以无可奈何,只能暂且听从。

“不过,”他觉得有句话不能不说,“内务府也闹得太不象话了!得要杀杀他们的威风才好。”

“那得看机会。”恭王微喟着,“凡事关碍着两位太后,事情就难了。”

醇王无语,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只回去告诉荣禄,以后倘遇着皇帝微行的情事,必须立即驰报。这是用不着关照,荣禄也会这样做的。当即多派密探,在神武门一带昼夜查察。总算还好,一个多月过去,不曾发现皇帝再有这样轻率的举动。

※※※

外面没有动静,宫里却为筹议修园,正谈得热闹,不但皇帝经常召见内务府大臣,慈禧太后也每每在漱芳斋传升平署演戏,趁内务府大臣到场照料的机会,有所垂询及指示。初步的工程,大致已经决定,两座宫门当然要修,听政的正大光明殿勤政殿及百官朝房,自也不能没有,安佑宫供奉列代御容,亦非修不可。九州清晏一带为帝后的寝宫,也就是修园的本意所在,更不待言,此外就只好说“斟量修理”了。不过,“天地一家春”是慈禧太后当年承恩邀宠之处,抚今追昔,无限思慕,所以特地在惯例上专为颐养太后的万春园中,挑一处地方重修,沿用“天地一家春”的旧名。

就这简单的几处,已有三千多间屋子,估计工费就要一千万两银子。依照内务府的算盘,王公大臣的捐输以外,两广总督瑞麟和四川总督吴棠,受恩深重,必当本诸天良,尽心报效。而这两处又是富庶地方,也报效得起。此外两江、直隶、湖广,当然也不会落人之后。而况一千万两银子,并不是一下子要用,如以十年为期,每年只摊一百万两银子,十名总督、十五名巡抚,平均计算,每人每年仅出四万两银子,实在算不了一回事。

这一来就只等颁发上谕了。凡事开头要顺利,所以这道上谕在何时颁发,却大有讲究,主要的是要挑一个最适当的时机。

到九月底,看看是时候了,顺天乡试已过,最爱评论时政的举子,已经出闱散去,又放了一批学政,清议所出的一班名翰林,张之洞弄了个肥缺,提督四川学政,此外黄体芳到山东、吴大澂到陕西、章鋆到广东、王文在到湖北,他们不在京里,就不会上疏阻挠。而最妙的是,文祥请了病假,回盛京休养去了。

于是皇帝亲笔写了个朱谕:

“朕念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十一年以来,朝乾夕惕,备极勤劳,励精以综万机,虚怀以纳舆论,圣德聪明,光被四表,遂政海字升平之盛世。自本年正月二十六日,朕亲理朝政以来,无日不以感戴慈恩为念。朕尝观养心殿书籍之中,有世宗宪皇帝御制《圆明园四十景》诗集一部,因念及圆明园本为列祖列宗临幸驻跸听政之地;自御极以来,未奉两宫皇太后在园居住,于心实有未安,日以复回旧制为念。但现当库款支绌之时,若遽照旧修理,动用部储之款,诚恐不敷;朕再四思维,惟有将安佑宫供奉列圣圣容之所,及两宫皇太后所居之殿,并朕驻跸听政之处,择要兴修,其余游观之所,概不修复,即着王公以下京内外大小官员,量力报效捐修。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于收捐后,随时请奖;并着该大臣筹核实办理,庶可上娱两宫皇太后之圣心,下可尽朕之微忱也。特谕。”

这道朱谕,先下军机处,应该录案“过朱”,再咨送内阁明发。但值班的“达拉密”,对此例行手续,不敢照办,飞骑出宫,到大翔凤胡同鉴园,去向恭王请示。

恭王读完朱谕,唯有付之长叹。他原来一直打算着慈禧太后和皇帝会知难而退,自己打消原意,则于“天威”无损——这就是所谓“阴干”的策略,谁知阴干不成,终于纸里包不住火!看起来是自己把这件事看走了眼了。

“请六爷的示下,是不是马上送到内阁去发?还是压一压?”

“照你看呢?”恭王问“达拉密”说:“压得住,压不住?”

“皇上处心积虑,已经好多日子了,我看压不住,硬压反而不好。”

恭王沉吟着,慢慢地点头,是大有领悟的神情,压不住就只有用一个“泄”字诀,将皇帝的这股子劲泄了它,然后可以大工化小,小工化无。

“对!硬压反而不好。马上送到内阁去发。”

不等内阁明发,消息已经外传,沈桂芬首先赶到恭王那里,接着是李鸿藻、宝鋆,以及“五爷”、“七爷”还有其他王公,纷纷来到鉴园。不过来意不同,军机大臣是商量如何打消此事,惇、醇两王,要看恭王是何态度,此外的王公则是来探询“行情”,该捐多少?

恭王很沉着,“咱们要仰体皇上的孝心。不过这件事办得成,办不成,谁也不敢说。”他向惇王说,“五哥,你先请回去,咱们回头在老七那么见面再说。”

此外的王公都是这样应付,先请回府,再听信息。等把大家都敷衍走了,才回到书房里,跟军机大臣密谈。

“麻烦来了,想推也推不开。各位是怎么个意思?都说吧!”

恭王又加了一句:“不用顾忌。”

“皇上到底是怎么个主意?”沈桂芬趁机拿话挤李鸿藻,“最清楚的,莫过于兰荪,想来早有所闻了吧?”

“是的”。李鸿藻内心相当悲痛,眼圈红红地,显得相当激动,与恭王的沉着,沈桂芬的冷静,宝鋆的仿佛无动于衷的神态都不同。“皇上曾经跟我提过,我亦不止一次造膝密陈,对皇上的孝心,自然不敢非议,我说:两宫太后方在盛年,慈帏承欢之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至于民生疾苦,国用不足的话,也不知陈奏过多少回,谁知圣衷不纳,如之奈何?”

“也不能徒呼无奈。总得想个法子,探明皇上的意思才好。”沈桂芬说,“如果只是为了在孝心上有交代,事情好办,倘或皇上自己就有游观之兴,可就大费周章了。”

“当然是自己有游观之兴,而且皇上年轻好胜,一心想规复旧制,所以说要把此议打消,只怕办不到。我看,只有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宝鋆看着恭王问道:“六爷打算不打算报效?”

恭王想了想笑道:“有句话请诸位摆在心里,‘将先取之,必先予之’,我打算报效两万银子。”

大家都默喻了,无不点头。于是,第二天便有恭王所派的护卫,拿着一张两万银子的银票,送到内务府,面交贵宝。内务府的人,大为兴奋,恭王首先捐输,便是支持修园的表示,意料中大小官员的捐款会源源而至。

这是内务府司官以下的人的想法,几个内务府大臣,一则年龄较长,见得事多,再则常有跟王公大臣接触的机会,比较了解其中的微妙,觉得此事还未可乐观,无论如何有探一探恭王的口气的必要。

于是明善特地夜谒鉴园。他是常客,那怕恭王睡下了,都可到床前倾谈,这夜恭王恰有闲情逸致,亲自在洗一方新得的端砚,短衣便履,待客之礼甚为简慢,但也可说是亲切。

说了些闲话,明善心里开始着急,不知如何能把话头引到正题上去?几个月来不知见过多少次,明善有意不谈园工,恭王也有意不问,此时忽然提到,未免突兀。想来想去,明善觉得唯有开门见山一个说法,比较合适。

“今儿个有件事,得跟六爷请示。”他说,“皇上忽然下了那么一道旨意,内务府都抓瞎了!到底该怎么办。总得六爷有句话,大家才好跟着走。”

恭王早知他的来意,也早有准备。他跟沈桂芬已经仔细研究过那道上谕,“现当库款支绌之时,若遽照旧修理,动用部储之款,诚恐不敷”这几句话中,安着一个伏笔,言外之意,如果库款富裕,则必当动用部储之款,换句话说,就是以报效捐修为名,将来一副千斤重担,仍要卸在当政者头上。所以由眼前开始,就要远远躲开,教他们沾惹不上,到了内务府计穷力竭的时候,自然罢手。虽然半途而废,必须虚掷几十万银子,但通扯计算,也还是值得的。

因此,恭王这时装得很起劲地答道:“你们不用问我。朱谕写得明明白白,你们好好儿去干吧!我这一向手头紧,先捐两万,等十月里,几个庄子上缴了租息来,我还捐。能够靠大家报效,把园子修了起来,何乐不为?太好了,太好了!”

听得这话,明善倒抽一口冷气,恭王的态度很明白,私人报效可以,公事上不必谈。看样子要想架弄到户部堂官头上,还得大费一番周折。

话不投机,无须多说,明善答应一声:“是!”又泛泛地敷衍了几句,败兴而归。

还有败兴的事,报效捐献的,寥寥无几,而且有御史上疏奏谏。陕西道御史沈淮,他那个奏折十分简略:

“窃思圆明园为我朝办公之所,原应及时修葺,以壮观瞻,惟目前西事未靖,南北旱潦时闻,似不宜加之兴作;皇上躬行节俭,必不为此不亟之务,为愚民无知,纷纷传说,诚恐有累圣德,为此披沥直陈,不胜冒昧惶悚之至。”

皇帝看了,拍案大怒。听从小李的建议,决定来个“下马威”,好教后继者畏惮却步。于是第二天召见军机,首先就向恭王问到沈淮的出身经历。

恭王跟沈淮很熟,因为他原是军机章京。军机章京都有本职,那怕升到三品的“大九卿”,照旧可在军机上当差,唯一的例外是考取了御史必须出军机,这也是尊重言官,不敢屈以笔札之役的一种表示。

于是恭王奏报了沈淮的履历,他的号叫东川,宁波人,道光二十九年的举人,由内阁中书考取军机章京,在咸丰十年入值。

说到这里,恭王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这沈淮是个忠臣。”

就这一句,戛然而止,听来格外令人注意,皇帝随即问道:“何以见得?”

“那年先帝秋狩热河,他因为不及扈从,感于君辱臣死之义,投井自尽,等救了起来,死志依然很坚决,他家里的人,昼夜看守,直到得了先帝安抵热河的消息,沈淮才进饮食。”

皇帝听得这话愣住了,心里不辨爱憎,只觉得异常尴尬没趣。同时也相当困惑,何以巧得如此?偏偏第一个上奏的,就是这么一个奈何他不得的“忠臣”!莫非是有意安排,教他来“打头阵”!

一时心里极乱,自觉手足无措,定一定神才想到一句话:

“教他明天‘递牌子’,我有话问他。”

“是!”恭王对沈淮谏停园工的事,已有所闻,所以要问的话,自然不脱园工,只是皇帝的意思如何,不能不探问明白,所以接下来又说:“祖宗的家法,不轻于召见言官,有事都是降旨,着其‘明白回奏’。皇上召见沈淮,是何垂谕?似乎宜于事先宣示。”

“那你就看吧!”皇帝把手边的沈淮一奏,交了下来。等恭王大声念过一遍,让其他三个军机大臣都听明白了,皇帝才愤愤地又说:“那里有什么‘愚民无知,纷纷传说’?我倒要问问他,百姓是怎么说我?”

听皇帝的语气还缓和,恭王知道自己表扬沈淮忠臣这一计见效了。于是退值以后,立刻找了沈淮的同年,还在入值的军机章京江人镜来,请他去传谕召见,同时教沈淮放心,不会有什么处分。

见着沈淮,转达了恭王的话。江人镜自己有一番同年好友的私话,说恭王和部院大臣都有默契,皇帝正在兴头上,不便浇以冷水,等事情冷一冷,再来设法打消。既然园工一定会停,自以静默为宜。

“是的。”沈淮答道,“我亦不过如骨鲠在喉,不得不言而已!”

“说过了,就不必再说了。东川,”江人镜很恳切地说,“皇上很有孝心的,听说你有身殉先帝的那番往事,一定不会难为你。不过,明天召见,难免有所训斥,你不必跟皇上争辩,最好学吴中大老秘传的心法,多碰头,少说话!”

“是,是!”沈淮连声答应,心里却另有打算,还要剀切陈词,希望感格天心,能够即时下诏停止园工。

话虽如此,无奈他一向短于口才,第二天单独召见,咫尺天颜,大声呵责,又难免惶恐,这一下满肚子的话,就越难于说出口,只是不断重复着说:“兴作非时,诚恐有累圣德!”

皇帝用“大孝养志”的话,将沈淮训斥了一顿,果然收起了“下马威”。同时沈淮的奏折既不能留中,亦不能说他不对,所以为了敷衍清议,还不得不有所让步。

皇帝的让步,就是重新自申约束,承认沈淮言之有理,表明“朕躬行节俭,为天下先,岂肯再兴土木之工以滋繁费?”只是为了“圣慈颐养”,不得不然,最后自道“物力艰难,事宜从俭”,所以选择安佑宫等处非修不可的地方,“略加修葺,不得过于华靡。其余概毋庸兴修,以昭节省。”

这道上谕是恭王承旨,转知军机章京所拟,原稿自我谴责的意味很重,皇帝已改动了很多,但就是这样措词,他已觉得非常委屈。而朝士中有人由“不得过于华靡”这句话中,生出警惕,认为园工一开始就会停不下来,要趁此机会,设法打消,同时听说下一年“太岁冲犯”,凡是南北向的房屋,都不宜开工,所以只要能设法拖过年,那么明年不能开工,修园一事就不停而自停了。

于是沈淮的同僚,福建道监察御史游百川,再接再厉上了一道奏折。谏劝要有理由,煌煌上谕,既以尽孝作题目,又一再以节省为言,似乎很难驳倒,游百川焦虑苦思,才找到一条立言之道,是在洋人身上做文章。

他是以皇帝的安全着眼,认为深居九重,宿卫周密,安全莫过于皇宫,至于圆明园的门禁,决不能如内城那样严密,而“近年西山一带,时有外国人游聘其间,万一因我皇上驻跸所在,亦生瞻就之心,于圆明园附近处所,修盖庐舍,听之不可,阻之不能,体制既非所宜,防闲亦恐未备,以臣愚悃,不无过虑。”

这道奏折一上,皇帝把从沈淮身上所生的闷气,一股脑儿加在游百川头上。只是经一事,长一智,有了沈淮的前车之鉴,他不肯操切从事,先把小李找了来,打听游百川的出身。

小李别无所知,只知道:“这游御史是杜师傅的同乡。”

“杜师傅?”皇帝把上书房的师傅一个个数过来,诧异地问:“那个杜师傅?”

“先帝爷的师傅。”

“喔,你是说杜受田杜师傅。那有什么相干?”皇帝加重了语气说:“我还是要革他的职!”

听得这话,小李暗暗称快,但也有些担心。这年把伺候皇帝看奏折,他也颇懂政事了,知道革言官的职,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或者会引起轩然大波。

“革职归革职,动工归动工。”皇帝的意思是将生米煮成熟饭,迫得大家不能不迁就事实,所以又问:“内务府预备那一天开工?”

“选的日子是十月十五日……。”

“不行!”皇帝打断他的话说,“你赶快去问,明天能不能开工,时候越早越好。”

内务府当然照办。好在开工动工,不比上梁,非慎重选择大吉大利的日子时辰不可,拿皇历来看了看,选定第二天——十月初八,深秋“寅卯不通光”的卯时开工。同时不待奏定,立即召集执事官员、工匠伕役出城,连夜筹划,到了晨光熹微的卯初时分,动手清理地面,出运渣土,这就算开工了。

于是皇帝召见恭醇两王和游百川。召见醇王是因为他也有一通密奏,谏停园工,皇帝故意叫他来听听,也是杀鸡儆猴的手法。

三人一起进养心殿,召见却不是同时,恭王和醇王先见皇帝,然后太监传谕,引领游百川上殿,行过了礼,跪着回话。

“你是同治元年的翰林?”皇帝问。

“是!”

“那么,那时候你在京城里,对两宫皇太后怎么样操心国事,转危为安,自然耳闻目见,清楚得很罗?”

“是!”游百川答道:“两宫皇太后旋乾转坤,保护圣躬,垂帘听政,十一年来苦心操持,始有今天的局面。盛德巍巍,前所未有。”

“既然你知道这些,那么我问你,崇功报德,颐养承欢,拿圆明园择要兴修,有何不可?”

“臣不敢妄言不可。”游百川想了一下答道:“上谕煌煌,天下共喻。只是西山一带,时常有外国人往来,怕他们也在那里盖房子,于观瞻不宜。”

“难道留着破破烂烂那一片地方,倒不碍观瞻?”

游百川想说:留着那一片破破烂烂的地方,正可资为当年战败的警惕。但这话未免过于耿直,皇帝一定听不入耳,于事无补。所以这样答道:“圆明园虽已残破,不修则正可示中外以俭德。”

“照你这样说,我要尽孝承欢的话,都是徒托空言了!”

以皇帝的说法,不修圆明园便无尽孝之道?这话就显得强词夺理了,游百川唯有不答。

“你说外国人常常往来西山,难道京师九城内外,就没有外国人?”

“臣的奏折上,已经说过。”游百川答道,“宫墙高峻,外国人难睹天颜,与圆明园的情形不同。”

“怎么不同?难道外国人就能随便闯进园来?”皇帝有些愤慨,“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因为有外国人在这里,我倒要处处避他,你说的是什么话,讲的是那一本书上的道理?”

“臣愚昧。无非怕外国人生瞻就之心,亵渎天威,而且圣驾至重,防闲亦宜慎密。”

“哼!”皇帝冷笑,“你们专会断章取义,一个时候说一个时候的话,不想想自己前后矛盾!既然如此,今年夏天,外国人求觐见,你何不奏请不许?”

这又是讲不清的道理了!游百川只好讲他奏折上的另一个理由:“兴作有时,今年勿遽动工,似欠慎重。将来天时人事,相度咸宜之时,臣必不敢谏阻。”

“这又是你言不由衷!果然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又有话说。”皇帝说到这里,似乎不想再作争辩,便把先想好的结论说了出来:“总而言之,你上这个折子,无非要让天下知道,你已经尽了言责,用心在沽名钓誉,何尝体会到我的孝心?如果我准了你的奏折,天下后世,说我是纳谏之君,这样子就变成我在沽名钓誉,假作尽孝,上欺两宫皇太后!你想想我成了什么人?如今国计民生,该兴该革之处甚多,不见你们有所建言,偏偏要阻拦我的尽孝之心。两宫皇太后朝乾夕惕,削平大乱,难道就值不得修座园子,以娱晚年?你们的天良何在?”

看皇帝说话激动,脸色白中发青,恭王怕游百川不知眉高眼低,说一两句耿直的话,正好碰在皇帝的气头上,那时有什么“严谴”,便很难挽救。所以紧接着皇帝的话说:“游百川!你要紧记着皇上的训谕。”

皇上训谕,没有置诸脑后的道理,游百川自然答应一声:

“是!”

“你跪安下去吧!”恭王又说,“回去候旨。”

等游百川跪安退出,皇帝余怒未息,对恭王说道:“这游百川比沈淮可恶得多!你把这道朱谕拿下去照办。”

皇帝又有一道朱谕,是前一天晚上在灯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写成的,学的是雍、乾两朝的御笔。雍正和乾隆都自负才辩,喜欢跟臣下打笔墨官司,御笔上谕动辄千数百言,析理纤微,而遇到转不来弯时,便临之以威,所以没有一道谕旨,看来不是理直气壮。皇帝也是如此,朱谕以“自古人君之发号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识,必当以群僚适中共议,可行则行,不可则止”开头,大兜大转,最后落到这样一个结尾:“着将该御史游百川即行革职,为满汉各御史所警戒,俟后再行奏请暂缓者,朕自有惩办!”

听恭王朗声念完,醇王先就忍不住。他的性情比较率直,这两年又颇以风骨自命,所以大声说道:“臣启奏皇上,古语有云:‘言者无罪’……。”

听醇王开口便是顶撞的话,恭王赶紧接口:“臣也有话,”他挡住了醇王,才从容说道:“游百川不辨事理,诚然可恶,不过后天就是圣母皇太后万寿,普天同庆,皇上似不宜在‘花衣期内’行此重谴。臣请旨,是否暂时将朱谕缴回,过了庆典再议?”

皇帝一听这话,默然无语。要想立个“下马威”,偏偏这么不凑手,前一次是遇奈何不得的人,这一次遇到奈何不得的时候。万般无奈,只有准奏,“好吧!”他说,“先把朱谕拿回来!”

这一道朱谕一缴回,恭王便不肯让它再发下来了。当天就叫六福晋进宫,以预祝万寿为名,抽空跟慈安太后奏明,说皇上的孝心固然可敬,但修园子是高高兴兴的事,搞到革言官的职,未免杀风景。慈安太后自然听从,便又跟慈禧太后去说。

“皇帝胡闹!”慈禧太后很清楚,这道朱谕一发,天下必归怨于两宫太后,所以大不以为然。“等我来跟他说。”当天慈禧太后便召见皇帝,索取朱谕,看完以后,夸奖他写得好,但不同意他这么做,因为于修园一事,有害无益。于是朱谕和游百川的奏折,便一起都“淹”了!

慈命难违,皇帝扫兴无比。那几天便很有人倒霉,章奏面陈,稍有不合,就碰钉子。幸好,不多几天,来了一桩大喜事。陕甘总督左宗棠飞骑入奏,肃州克复,回乱首脑马文禄被诛,白彦虎逃到哈密。迁延十载,用兵五年的关陇回乱,终于敉平了。

论功行赏,左宗棠也拜了相,也协办大学士留任陕甘总督,并由骑都尉改为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左宗棠则推崇刘松山的战绩,愿将世职改归刘松山的嗣子承袭。朝廷便又加赏刘松山一个一等轻车都尉。此外刘松山的侄子刘锦棠,以及豫军出身,随左西征的张曜、宋庆等将领,无不大加恩赏。

但是,关陇用兵收功,最高兴的不是左宗棠,也不是西征将士,而是贵宝、文锡他们那批内务府的官员,除了来自肃州的提报以外,恰好秋汛已过,各地纷纷奏报“安澜”,谏停园工的那些人,所持的两大理由,都消失了。

“不是说‘西征军事未靖,南北旱潦时闻’吗?”贵宝兴高彩烈地,带着些扬眉吐气的得意,“这会儿看他们还说些什么?”

在宫里也是这么个想法,首先慈禧太后就觉得,这该轮到皇家花钱了!平洪杨、平捻军、平回乱,由厘金借到洋债,不知道肥了多少将领,大婚虽说花的钱多,是大家的面子,皇家不曾落得实惠。如今省下西征一年数百万的军饷,把圆明园先小规模地修一下,有何不可?因此,她开始亲自参与园工。别处地方她不关心,关心的是“天地一家春”的工程。这是圆明园中路的旧路,移建于“三园”中,专属于太后的万春园,建成一座“四卷殿”,东西另辟两座院落,各绕游廊,与正殿相通。原址北面临水,有一座问月楼,改为水阁,锡名“澄光榭”。西边靠近升平署的地方,建一座看戏殿,有戏台、扮戏房、承应伶工休息的屋子,名为两宫太后颐养之处,其实全由慈禧太后一个人作主,甚至装修隔间、雕琢的花样,都是她亲手画的。

当然奏谏的还是有,只是出于外官。有个以编修外放山西学政的谢维翰,上了一个折子,因为已知道“行情”,所以针对着慈禧太后,动之以情。他说:“庚申之事,臣下所不忍言,亦皇太后皇上所不忍回想。近日臣民经过其地,见其林莽荒翳,犹且欷歔泪下,盖忠愤所积,先皇帝恩德感人深也。今大仇未报,一旦修葺其地,皇太后皇上乘舆,每岁驻临,凡一台一榭,昔时流连经历之地,风景顿殊,而先皇帝当日忧劳艰危情事,一一如在目前,皇太后之心必有感恸非常,不可一朝居者矣!本欲借此怡悦两宫圣怀,而反使触景伤情,隐抱无穷之憾;娱目转致伤心,承欢适以增戚,返之皇上平日孝养初心,必更愀然难安,久且生悔。”

在这段措词委婉的谏劝以后,谢维翰又提出以“经营西苑”代替修复圆明园的建议。话说得很合情理,无奈天意难回,只是亦不足为罪,唯一的处置,就是“留中”不答。

由于慈禧太后和皇帝是这样的态度,所以,报效捐修的款子虽只有十四万八千两银子,而内务府有恃无恐,不过银子随时都有,木料却难叱嗟立办。第二年“太岁冲犯”,不宜开工,必须赶在年内上梁,钦天监挑的日子是十二月十六日,安佑宫、正大光明殿,以及万春园的清夏堂、天地一家春,四处都须有栋梁之材,才可以赶上第二年十月,慈禧太后四旬万寿以前落成。为此,内务府的司官,只好奏请拆用圆明园的船坞,将大柁改为正梁,以为应急之计,一面不断与李光昭商量,如何将他报效的木植,尽快运进京来,及时派上用场。

“说实话,”李光昭看出是时候了,这样对候补笔帖式成麟说:“要想用我的木料,至少得在三年以后。”

“那,那,”成麟急得话都说不俐落了,“你不是开玩笑!

这事岂是可以闹着玩的?”

“成三哥,”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你先不要急,我自有计较。天下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奉旨修园,又有太后在上面主持,你还怕没有木植?”

成麟不曾经过大事,所以容易着急,此时听李光昭说得这么毫不在乎,看他的态度,先就象吃了颗定心丸似地。细想一想他的话,果然不错,便有沉不住气的自惭,陪笑说道:“你也莫怨我急!遇见了你,算我造化,指望在这桩差使上补个实缺,谁知道你竟说三年以后才能用你的木植,那一来明年慈禧太后万寿怎么办?我何能不急!”

“嗐!”李光昭带些埋怨地,“原来,成三哥你想补缺,怎么早不跟我说?”

“跟你说了怎么样?”成麟问道,“莫非你另有路子?”

“不是另有路子。你早跟我说了,我那个自愿报效木植的禀呈,添上你一个名字,就说其中有你多少,一起报效,内务府几位大人一高兴,不就马上替你补缺了吗?”说到这里,李光昭又跌脚嗟叹:“咳!真正错过机会,你想想,惠而不费的事!”

官迷心窍的成麟,果然大为懊丧,拉长了脸,皱紧了眉,唉声叹气,久久不绝。

“不必,不必,不必如此。成三哥,官运有迟早,不过迟也迟不了多少时候。”李光昭说,“我在各省的木植,虽要在三年以后,才能用得上,另有一条路子,至迟明年夏天,就源源不断有得来。这要多花我十几万银子,也说不得了。”

“太好了!”成麟把刚才的忧烦,抛到九霄云外,赶紧追问,“是怎么条路子?快快,请快说!”

“你知道的,我跟洋商有往来,或者汉口,或者上海,或者福州、香港,我设法凑十几万银子,买洋木进口,不就完了吗?”

成麟喜心翻倒,真想给李光昭请个安道谢,但事机的转变太顺利,反令人不能相信,所以他牙缝里不自觉地爆出一句话来:“真的?”

这句话问坏了,李光昭的脸色就象黄梅天气,层云堆积,阴黯无光,再下来就要打雷了!

“对不起,对不起!”成麟深悔失言,慌忙道歉,“我有这么个毛病,这两个字是句口头禅,一不小心就出来了。不相干,你别生我的气。”

“自己弟兄,我生什么气?”李光昭慢慢恢复了平静的脸色,却又忽然放出很郑重的态度,“有句话,我得先说在前,最早得年底出京,木料买好运到,总在明年秋天。”

明年秋天就赶不上用了,他这话不是明明变卦?追问再三,李光昭才表示盘缠已经花光,得要写信回去寄钱来,所以要到年底才能成行。

“这好办!”成麟拍着胸脯说。

也不知他是如何好办?只约了几个内务府的好朋友,请李光昭在广和居吃饭,奉为上宾,轮流敬酒。

应酬之际,成麟特地为李光昭介绍一个陪客,说是他的表兄,是个汉军,旗名叫巴颜和,汉姓是李,正好跟李光昭认作同宗,兄弟相称。巴颜和行五,比李光昭年轻,名正言顺叫“大哥”,而李光昭看他一身配件,翡翠扳指,打簧金表,“古月轩”的鼻烟壶,知道是个有钱的主儿,便不肯以大哥自居,礼尚往来,叫他一声“五哥”。

等酒醉饭饱,成麟约了李光昭和他表兄,一起到家。重新煮茗叙话,巴颜和对李光昭的家世经历,似乎颇感兴趣,断断续续地问起,李光昭仍是以前的那套话,又有意无意地,说是到京买了一大批“花板”,已经启运,现在只等汉阳的信到,立刻就走。话中隐约交代,资斧告绝,是因为买了花板,汉阳信到自然是汇银子来。

于是巴颜和向成麟使了个眼色,两人告个罪,避到廊下,咕咕哝哝,讲了半天,再回进来时,成麟笑容满面,而巴颜和随即告辞,显然地,这是为了便于成麟跟李光昭密谈。

“李大爷,”成麟问道:“我给你预备了五百两银子,你看够不够啊?”

五百两银子回汉阳,盘缠很富裕了,但李光昭喜在心里,却不肯露出小家子气来。略一沉吟,徐徐答道:“也差不多了!好在明年还要进京,想买点儿吉林人参、关东貂皮送人,都再说吧!”

成麟是跟他“放帐”的表兄借来的钱,已经说停当了,无法再借,所以这样答道:“不错,不错!这得慢慢儿访,才有好东西,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我替李大爷早早物色。”

“拜托了!”李光昭煞有介事地拱拱手,“价钱不要紧,东西要好。”

“是的。”成麟问道:“李大爷,你看那一天动身,我好收拾行李。”

这意思是他要跟着一起出京。李光昭的脑筋很快,觉得这一下正好壮自己的声势,因而很快地答道:“我没有事了,说走就走。”

于是商量行程,决定由天津乘海轮南下。但不能“说走就走”,内务府还得办公文,奏明皇帝,咨行有关省份,叙明有此李光昭报效木植一事,将来启运以前,由李光昭向该管州县报明根数长短、径大尺寸,转请督抚,发给护照,每逢关卡认真查验,免税放行。

“这是奉了旨了!”成麟拿着内务府批复李光昭的公事说:

“就跟钦差一样。”

李光昭当差也很高兴,备办了一身光鲜的衣裳,用了一个十分玲珑的跟班,和成麟出京而去。

木植的来路虽还渺茫,而内务府办事却快得很,已经接头了六家包商,分包圆明园的工程,奏折一上,慈禧太后特地传谕召见明善,细问究竟。明善面奏,“工程共分两期进行,第一明是安佑宫、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年内就要上梁;第二期是大宫门、正大光明殿、勤政殿、上下天光等处,这得明年春天开工。”

“明年不是‘太岁冲犯’,不宜开工吗?”慈禧太后问说。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明善答道,“只要不动正梁就不碍。再说,‘圣天子百神呵护’,明年又是圣母皇太后四旬万寿,万万无碍。”

慈禧太后也是颇为相信风水的,心里一直有些嘀咕,现在听明善这两句话,觉得合情合理。是啊,她在想,太岁冲犯,也得看看地方,太后、皇帝的事,太岁也不能不讲情面。

怕什么?

不过天地一家春和清夏堂,都属于万春园的范围,算是为两宫太后所兴修,皇帝也应该有他自己的燕息之地。慈禧太后起了爱子之心,便即问道:“上下天光要明年才能兴工,眼前得先替皇帝修一两处地方,明年夏天好住。”

“是!”明善答道:“奴才几个已经敬谨筹划过了,好得是‘双鹤斋’没有动什么,想尽快修起来,让皇上驻跸之用。”

“双鹤斋?”慈禧太后静静回忆着,记起那就是“圆明园四十美景”中的“廓然大公”,在圆明园最大的一个池沼“福海”以北,背山面湖,除了正殿双鹤斋以外,还有规月桥、峭茜居、影山楼、披云径、倚吟堂、启秀亭、韵石淙等等名目,一共凑成八景。她还记得,双鹤斋后面有个大地,西北的水榭名为静嘉轩,有一年夏天,常在那里凭栏观荷。

于是她问:“池子里的荷花,怕早就没了吧?”

“是!”明善答道,“奴才已经派花儿匠补种。还有中路的树,也在补种了。”

“对了!树要多种,没有树成什么园子。”慈禧太后说到这里,突然问道,“大家报效的款子,有了多少了?”

提到这一层,明善便上了心事。上谕一下,反应极其冷淡但此时只有照实回答:“眼前还不到十万银子。”

“还不到十万银子?”慈禧太后大为讶异,“报效的倒是些什么人啊?”

“六爷领头报效两万,奴才不敢不尽心,可也不敢漫过六爷去,也是两万。”明善这样回答,隐然表示对恭王不满。这就象和尚化缘“开缘簿”一样,第一笔写得少了,一路下来都多不起来,如果恭王报效二十万,他就决不止于只捐献两万。

“还有呢?”

“崇纶一万、春佑三千、魁龄四千、诚明三千、桂清两千、文锡一万五。”明善磕一个头说:“奴才几个蒙天恩委任,恐惧不胜,只有尽力去办,就怕办不好。工程实在太大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断然决然地说:“你们只要尽心尽力去办,没有办不通的。”

明善是试探,而试探的结果,应该说是可以令人满意的。慈禧太后的言外之意,是不顾一切,非要把园子修起来不可!有此支持,不患料款两绌。明善便以工部左侍郎的本职,放手办事,一大车一大车的木料砖瓦,尽往海淀运去,工料款先欠着再说。

这样大兴土木,京城里自然视作大新闻,茶坊酒肆,都在谈论。但看过邸钞中那道饬令大小臣工报效园工的朱谕的人不多,了解内幕的人更少。因此,稍知各衙门办事规制的人,无不奇怪,这样的大工,工部及户部两衙门,何以毫无动静?

户部和工部都是有意不管,但暗中有人力持正论,想设法打消此事,一个是工部尚书李鸿藻,一是个户部右侍郎桂清。这两个人都入值弘德殿,部里的事不大管。工部满缺尚书是佩内务府印钥的崇纶,自然支持明善父子,凡是与园工有关的拨款发料的公文,能瞒着李鸿藻,尽量瞒着。可是他们瞒不过桂清,因为他是内务府大臣之一。这一来就连李鸿藻也瞒不住了,他们俩的私交本来极好,由于对园工一事的看法相同,过从更密,内务府的一举一动,只要桂清知道的,李鸿藻亦无不了然。几次造膝密陈,苦口谏劝,说大乱甫平,正当与民休息,重开盛世,不可为此不急之务。又说圣学未成,必须刻苦向学,痛陈玩物丧志及光阴不再的大道理。甚至痛心疾首地切谏,此举大失人心,如果不及时停工,恐怕大乱复起。

这些道理是皇帝所驳不倒的,而且对于开蒙的师傅,隐然有着如对严父的感觉,就能驳也不敢。唯有报以沉默,或者很吃力地想出话来捕塞。这使得皇帝深以为苦,召见贵宝,问起李鸿藻如何得能了解园工的细节,才知道出于桂清的泄露。

那就很好办了,皇帝决定把桂清撵走。恰好盛京工部侍郎,出于圣祖第二十二子允枯之后的宗室奕庆,因为高年不耐关外苦寒,进京谋干,想调个缺,皇帝便命他留京当差,遗缺以桂清调补。桂清留下来的户部右侍郎一缺,皇帝提拔了“老丈人”,由崇绮以内阁学士调任。

皇帝对自己的这个安排很满意。果然,李鸿藻讲话的次数少了,就是有所谏劝,因为对内情隔膜,也比较容易搪塞。而最主要的是,皇帝自觉权力收放由心,无所不可,因而能够放开手来做自己爱做的事。

象慈禧太后一样,他也亲自参与园工细节的策划,经常用朱笔画了房屋格局、装修花样,交到内务府照办。同时很想再去看一次工程,顺便逛一逛闹市。

一动这个念头,首先就想到小李,只要跟他说了,他一定不肯痛痛快快答应,皇帝实在有些不耐烦,所以预先想了一个制他的办法。

这天没有书房,没有“引见”,传完午膳才十一点钟,皇帝把小李找了来,轻声说了句:“去找车来,到海淀去看看。”

小李跪了下来,刚说得一声“万岁爷”,便让皇帝打断了话。

“少噜苏!你倒是去不去?你不去,我另外找人。”

小李从未见过皇帝对他有这种不在乎的态度。他知道有好些人妒忌他得宠,无时无刻不是在找机会巴结,只要自己再迟疑一下,皇帝立刻就会另外找人,而且不愁找不到人。

“是!”小李非常见机,先痛快地答应着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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