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时光(7)

再见,时光(7)

父亲被推进去之前的脸,感觉很陌生。他在冰库里被放了一夜,脸上因为被化妆抹了一点点胭脂,以便让脸色显得红润一些。父亲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她记忆中的痕迹。她相信他已经走远了。走得非常远非常远。他不会在这里。而他们要烧掉的,只是一具尸体。

在落满鞭炮碎纸的空地上,她看到了巨大的烟囱冒出浓浓的黑烟。黑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然后逐渐褪淡,直到消失。

从窗口里接出骨灰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手上的热量。她用信封装了一部分骨灰,准备带回北京。物证。她要留下这感情的物证,不能手中一无所有。

按照习俗,必须在正午12点之前把骨灰入墓。车子经过村庄的时候,母亲打电话说,这是父亲教过很多年书的地方,路上要放一些鞭炮。大雨滂沱。路边已经有村民打着伞,扛着花圈在等。父亲曾在这个偏僻而幽美的小村里,在小学里教书,度过他的青春时光。高中毕业,没有机会进入大学,因为文革开始,他必须下乡。当他回到城市里,真正开始创业的时候,已经过了30岁。

任何一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你知道。

车子停在公路上。沿着泥泞的田野小路走过去,长长的一串队伍。空旷的群山和稻田被雨雾弥漫。雨太大,她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住了父亲的骨灰盒。骨灰盒捧在怀里,这样地重。她感觉自己似乎是在用尽全力支撑着父亲的重量。一堆白灰的重量。

一连串的仪式。在农村,丧葬已经带有神圣的宗教意味。每一种风俗,都被用来安慰生者的伤怀,不愿意承认死者的消失。就像殡仪馆的灵车来接父亲的尸体时,他们告诉她,要一路扔锡箔,这是买路钱。过桥的时候,要对父亲说,过桥了。手里的香不能熄灭,要一直续,一直续。仿佛父亲的灵魂就栖息在这微弱的一点香火上。可是她眼看着他们用一块布包裹住父亲的尸体,打上结,然后塞进了白色面包车的底部空位。父亲被包裹得像一段树桩。

11点48分的时候,父亲的骨灰盒入了墓,一起放进去的有他平时一直在使用的笔,公文包,梳子,她给他买的羊绒衫和衬衣,她已经出版的书。父亲只能带走这些。雨水中的泥地上,插满了点燃的香。他们开始焚烧大堆的锡箔,父亲的其他衣物。火在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雨突然变小了。

在回家的途中,汽车在码头上等轮渡。等了很长时间。她睡着了。很多杂乱而奇怪的梦。在梦中看到了一棵棵树,树上是用绳子悬挂着梨。一只一只,长长地悬挂在那里。是一片空空荡荡的果园。看不到尽头。连绵的苍翠青山。空旷的田埂小路上,一个男人走过去。转身,对她微笑。喜悦的面容。这样喜悦的笑容。

她醒过来,发现自己浑身颤抖,不可自制。她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她的手指蜷曲着,如同半握。

窗外是城市的暮色。和往日一样沉寂。玫瑰灰的天边的云层。路上的人表情平淡。生活一如既往。死去的人消失了。时间迅速地填平一切。就像海水覆盖了地球所有的凹陷。

苏,我知道死亡是这样平常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死去。疾病,灾祸,谋杀,战争,死刑,贫穷,愚昧,自杀……生命像野草一样蓬勃而卑微。

我们对别人的痛苦从来都没有怜悯。所以我们的世界依然黑暗而痛楚。地球只是一颗孤独的蓝色星球,脆弱地转动,没有人知道它停止的期限。人,被剥夺了所有的力量。我们只拥有如此短暂的生之甘甜:季节,爱抚,温暖,往事,**……我们为此而生存。如此的盲目而无从得知。

爱的人,我们亲手送走他。看他化成了一堆灰。自己亦将如此。

苏。如果我们能够有怜悯。我们该如何地沉默,如何拥抱。谁又能够来告诉我们,如何来穿越这漫长的,漫长的绝望……

她们离开了教堂。深蓝色的天空上有异常明亮的星群。离得这样的近,能够看到跃动的光泽。远处的农居有明灭的灯火。路灯照亮洁白的山路。旁边的小旅馆露台上,有年轻的男人独自在黑暗中,喝着一罐啤酒。她们沿着高高坡度的大路,走向春香湖边,重新回到广场。

已经是接近凌晨的时候。广场上的人逐渐散去,留出一地狼藉的垃圾和喧嚣过后的荒凉,苏拿出相机。她用闪光灯。她极为喜欢闪光灯。她说这刺眼的闪光,能更为剧烈地感受到时光的凝固。

苏拍广场上散落的枯萎玫瑰,拍睡着的乞丐,拍坐在黑暗中神情疲惫而冷漠的妓女,拍昏暗灯光下陈旧的墙。

她站在旁边,点了一根烟。

开始清理父亲的遗物。

非常多的照片。

15岁的父亲,站在上海的外滩。早熟的少年,脸上有一种傲然神情。那时候家境已经开始败落,他是家里的长子。

20岁,去了乡下。在偏僻山村里和孩子在一起。

27岁,和母亲结婚。两个人在杭州西湖留影。穿着黑色中山装。身边是大辫子黑眼睛的漂亮女孩。两个人的脸上都有淡淡的忧伤。相伴近30年。

30岁,回城。上班。辞去公职,建立公司。风雨数十年。很多照片是在全国各个城市的车站拍下。瘦而英挺,眼睛有一种炽热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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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蔷薇岛屿》贰零零伍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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