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时光(8)

再见,时光(8)

40岁。经历了事业上的挫折,爷爷去世,孤独逐渐渗透出来。神情中有疲倦。

50岁,公司重新拓展。胖而有疾病的男人。站在公园的阳光下,身边是妻儿和回家过年的女儿。孤独和理想,压抑和激情,坎坷和智慧,劳碌和责任。一路牵绊。

56岁,脑溢血。去世。

……

还有大堆的旧物:旧书,旧报纸,旧杂志,旧照片。各种资料。30多年前的发票,凭证,车船票。

有一个发黄的牛皮纸大信封,拆开来,里面有她婴儿时穿过的一件小棉布褂子,是奶奶手工缝制的,已经发霉。小学入学的学费发票,成绩报告单,写着歪歪扭扭字体的日记,一直到大学毕业的就职推荐,工作时的培训笔记……所有她根本想不起来或丢弃已久的东西,他全部收藏起来。

在银行里的保管箱。拉出来。里面没有任何一张存折或存单,只有一堆旧的票据,全都是取款凭证。父亲已经把他所有的钱投入到公司的扩大再生产。身边没有留下一分钱。有一叠照片,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应该是曾经爱过的女人。还有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小撮幼细的黑发。是她婴儿时候的头发。

没有了。这就是父亲最为隐秘的收藏。从不透露给任何一个人。

他的感情如此深刻和封闭。陷入在对旧事旧物所有的沉浸之中。从不表达。不习惯,也找不到方式。所以不表达。从不表达。

她看着身边的母亲。她说,妈妈,父亲已经走了。不要计较他。母亲点头。母亲和父亲,都是这样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在一起并不能保证幸福。每一个人,都是在各自孤独着。无法靠近。

分离的时候,甚至都未曾说声再见。

那个夜晚,她手心里捏着自己婴儿时候的头发,身边放着发了霉的小棉布褂子。疲倦之后的放松,终于睡下来。囡囡。她听到他叫她。改不了口,25岁之后还这样叫。江南人对婴儿的爱称。她是他手心上的宝贝。只是谁也不说。在梦中她看到自己照镜子。漆黑浓密的大把头发,全部倏倏地掉下来。全部掉完。

我很想说声再见。苏。只是一声道别。

再见,时光。

再见,我的爱。

黑暗中,房间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着。大风呼啸而过。风四面八方地呼啸而过。

是在她的小旅馆里。她和苏,一起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大床上。她把身体蜷缩起来,那种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苏从背后抱住她。苏温暖的身体靠近她。苏的手,柔软的手指,抚摸她屈起来的背脊和膝盖,一点一点,把她扳直。

我拥抱着你。你感觉到了吗。

是。你拥抱着我。

我没有办法和你**。可是我爱你。

我也爱你。苏。

不要恐惧。

不。我不恐惧。

我们相爱。多么好。

……

……

相爱才能带来活。才能活着。活下去。

它穿越痛苦,带来慰藉。它温暖。平淡至极。

苏说,7岁的时候,有一个男人路过小镇,走进我家里的杂货店,来买一包香烟。我就站在柜台旁边。他背着很大很重的行囊,穿着一件浅褐色的粗布衬衣。他问我去往渔港浦湾的路途。我告诉他。然后他说,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走。我说,想。于是我们一起走。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我们在海边待了一个晚上。整夜都在看海。他是一个摄影师,我不知道他来自遥远的北方。他替杂志来拍一组照片。他教我透过镜头看大海。他说,你看到了吗。这所有的时间都在往前走,但是你轻轻一按,喀嚓。它就愿意为你停留下来。

半夜下起雨。在海边山上的旅馆房间里,他抚摸我。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暖地抚摸过我,从头发到脚趾。他的手指像流水一样,没有声音,也留不下痕迹。他最起码应该有近30岁。我喜欢他的气味,他肌肤的温度,他的手指。我们拥抱在一起。他整夜拥抱着我。

他说话吗。

不。他不说话。他似乎竭尽全力。他要给我的,不是他的**,不是绝望。他爱我,就像爱着日出时候的大海,爱着旅馆房间外面盛开的栀子花,爱着每一个逝去而又来临的夜晚。

第二天,他离开了小镇。留给我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什么。

我的**。栀子花。黑暗中的洁白。他对我说,你们都这样的美。虽然一切都会消失。照片后面写着一个英文。10年之后我才知道它的原义。是癌。这对我来说,也已经不重要。因为他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们彼此一无所知。

就像黑暗一样盲目并且真实。

后来我离开了家。我见到很多不同的大海,包括一次重回浦湾。但都不是我童年中的大海。不是那种样子。它留在我的记忆中。不可言说……

……

他理着平头,很瘦,身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清爽味道。眼睛明亮得像一块灼烧之后的煤。

你会记得他。

是。一直记得他。

电影里出现多次大海的空镜头。什么都没有。只有潮水的声音。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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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蔷薇岛屿》贰零零伍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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