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时光(3)

再见,时光(3)

我根本不爱他。

成长是这样痛苦的事情。苏。那时候,我总是想,我什么时候能够有钱。什么时候能够出走。

然后有一天,我离开。

苏在她住的旅馆里留条,说她即将乘上开往顺化的夜车。她说,我最后一站是在西贡。我觉得我们还会见面。苏留给她一本手工水粉的小画册。WildPlantsofHaLongBay。一页一页翻开来,都是诡异艳丽的夏龙湾山谷中盛开的野花。有拉丁文的花名。作画的是一个女子。极其简单而清雅的笔触。

她们要各自行走。独行的旅行者看重自由,从来不受任何束缚。她不准备接受苏的不告而别。于是跟随她的路线。只为在旅途中和她再次不期而遇。

有时候是在停车休息的路边餐馆里。有时候是在海边的咖啡店里。有时候是在阳光暴烈的大街上。她看见苏。苏始终一个人。在人群中,她这样寂寞洁白,像山茶。

每一次她们遥遥相望。视线的距离犹如没入黑暗的火焰,过分鲜明。然后她们再次分开。

在大叻,她住在旅游公司大巴车停车点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偏僻的高势地形。一条有坡度的小街道。推开窗,举手可触的就是山腰的岩石和植被。是建造在山上的家庭式旅馆。回旋的小走廊幽暗逼仄。木窗框是法式的一小格一小格,非常多的窗户。黄昏的大风把露台上的木门吹得啪啪响。整个空旷的房间风声呼啸。

她午后睡了一觉,醒来时看到远处淡淡的山影。对面阳台上的鬼佬坐在秋千上阅读小说。庭院里有男人在劈柴。空气中有木头和花朵的刺鼻芳香。小镇的暮色苍茫,隐约地听到狗吠。

她躺在洁净的白棉布床单上,闭着眼睛,听风的声音。

电影里不应该有音乐。如果有,那就应该随时都有。在每一个没有台词的时刻。

要么彻底空缺。要么直到漫溢。我倾向这样的状态。没有极端就没有终点。

随着年龄渐长,渐渐喜欢上提琴。

钢琴只属于少年,因为它过于明确清晰。不够暧昧。

她们一起吃了一顿晚饭。是在大叻中央市场附近的LongHoa。

那家餐馆的主人是一个嫁到了欧洲的越南女人,显然她的家境富裕并在海外受了良好教育。餐厅里摆设着瓷器、月季花、烛台、台灯和长沙发。还有中国古诗。

苏邀请她吃晚饭。她说她喜欢这家店的手工制作酸奶和荷花沙拉。那一天,她们都穿着白色衣服。苏是白粗布衬衣,她穿越南丝。

喜欢穿白色的女人,她们有自信心,旁若无人。这种自信也许来自于拥有了很多常人无法企及的东西。又也许来自于一无所有但无所求。苏经历过无数繁华的场面,但依然只喜欢光脚穿一双麻底的草编凉鞋。她有她的平常心。

她们喝冰冻的柠檬汁。相对抽烟。沉默无语。

门外的街道上有喧嚣的人潮。大叻的夜市热闹得丧失了睡眠。

56岁的父亲,穿着一件大衣站在机场的大厅里。他看过去胖而苍老。她的飞机晚点,让他在那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是下午的时候,南方的阳光带着温润的湿气,和北方的干燥寒冷截然不同。父亲从小而清冷的角落里走出来。脸上柔软的笑。她只在春节回家,停留两三天左右。父亲的笑容。见到她的喜悦。父亲眼睛的眼白很浑浊。她留意到父亲的眼白。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场景她一再想起。她看到他的时候,心里这样痛,但什么也不说,只说了一句,你等了很久吧,就直直地往大门外面走。他跟在后面,因为腿疾复发,走路很迟缓。但是他这样地喜悦着。

他们不拥抱。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学校开家长会,父亲的腿已经走不上楼梯。她下意识地扶他,他推开她的手。他从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出任何脆弱。

17岁的时候,他带她去旅行。他们去苏州。父亲在火车里看报纸,一页接一页,哗哗地响。她坐在他的对面,穿着校服的白衣蓝裙,看着窗外。他们在虎丘塔下各自拍了一张宝丽来照片。父亲在小餐馆里点了排骨和青菜,把排骨夹到她的碗里。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高兴。他们闷头吃饭。半夜她睡在旅馆黑暗的单人房间里,对着墙壁哭泣。

后来她把他放逐在离自己很远的城市里,把自己放逐在离他很远的城市里。她的生活是,异乡的漂泊。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写作。陌生人。危险。不安全。男人。告别。还有漫长的漫长的孤独。

他们不说话。他们的痛苦是彼此的镜子,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彼此怜悯,却无法伸手触及。从没有倾诉。争吵,隔膜,冷漠,固执。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维持。就是这样。有些人,他们这样地爱。他们的爱相隔两岸,只能观望,不可靠近。

苏。那种感情,就好像是父亲的腿疾,与生俱来的残疾,年龄渐长就渐痛。有时候是羞耻的,不能碰触。这样的痛苦。仿佛宿命。

她们去电影院看了一部韩国片子。大叻唯一的一座山顶上的电影院,有一个很边缘的名字,叫三又四分之一。或许是四又三分之一。她没有记住。却记得在黑暗闷热的电影院里,她流下泪来。这眼泪和正在上演的喜剧剧情无关,和空旷影院里散落的寥寥观众无关,和身边沉默的苏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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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蔷薇岛屿》贰零零伍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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