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七年

他常常会突然间地又看到她。一个下着暴雨的夏天午后,冗长的睡眠使他头痛欲裂。他恍惚地伸出手去,想拿放在地上的茶杯,听见喧嚣雨声。他看见她从关着的门外走进来,像以前一样,穿着牛仔裤,蕾丝内衣,长发散乱地铺在背上。她安静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带着一贯无所事事的表情。像以前早晨醒来,会看见早起的她在房间里游荡。偶尔她深夜失眠,也会一个人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走动。轻轻哼着歌,不停地喝水,或者走过来抚摸他的脸。

他看着她。这一次,他知道他们不会有任何言语。

为什么在爱的时候,心里也是孤独的。有时候,他会思考这个问题。争执最凶的时候,他拖住她的头发,把她拉到卫生间里锁起来。在黑暗狭小的房间里,她失控地哭泣和尖叫,用力地拍着门。他毫不理睬,一个人自顾自地坐在地上看电视,抽烟。直到她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音。夜色寂静。他闻着房间里淡淡的烟草味道,电视里的体育频道的声音淹没了一切。她的哭泣渐渐微弱。他体会着自己的心在某种疼痛中缩小成坚硬的小小的一块石头。

有一次,他在地板上睡着。醒来时是凌晨两点,想起她还被关在卫生间里。打开门,看见她蜷缩在浴缸里,里面放满凉水。她看见他笑了,脸上的表情单纯而天真,好像忘记了所有的怨怼。林,我会变成一条鱼。她轻轻地说。

他沉默地把她抱起来。和她做爱,想让她疼痛,想在她疼痛的呼吸中沉沦。这一刻是最好的。淡淡的阴影中,他看到她明亮的眼睛。她有时会仰起脸,似乎惊奇而陌生地看着他。他把嘴唇压在她的眼皮上,吸吮到眼泪。她轻声地说,好像什么也没有。他说,是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会没有。他们是黑暗中两只野兽,彼此吞噬寻求着逃避。

那年八月,他带着她去医院。她穿一条蓝色小格子的裙子,裙边缀着白色的刺绣蕾丝,穿着一双细细带子的凉鞋。那一年她十七岁。他大学毕业进一家德国公司上班不久。

等着取化验单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大厅里走动的人群。浓密的漆黑长发,略显透明的皮肤。刚成年的女孩都像一朵清香纯白的花朵,脆弱而甜美。

旁边有个刚打完针哭叫不停的小男孩,她对他做鬼脸逗他开心。小男孩愣愣地看着她,她大声地说,你再看着我,我就要亲你了。一边咯咯地笑。是非常炎热的夏天。那次手术差点要了她的命。

那一天没有做,因为医生量了体温,认为她有些发烧。就在那天夜晚,他们又有争执。是为了很小的事情。她突然打开门就往外面跑。他说,你干什么。他跟着她跑到大街上,她泪流满面,倔强地推开他的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呼啸而去。那是她第一次显露她性格里让他恐惧的东西。在大街上路人的侧目中,他感到恼羞成怒。他那时并不完全了解她的心情。他只是疲倦,也许疲倦的深处还有对一个未成形生命的无助和怀疑。

她很晚才回来,脸上是纵横的没有擦干净的泪痕。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说,你明天还得去医院,你又在发烧。你这样乱跑,让我很难受。然后他说,我以后肯定是要娶你的。你应该原谅我。

她站在房间门口的一小块阴影里,轻轻地带着一点点轻蔑地笑了。她说,我可以原谅你,可是谁来原谅我。

她在测体温的时候动了小小的手脚。她的烧并不严重,是微微的低烧,但是还是出了事情。医生出来叫他的名字,他在等在外面的一大排男人中站起来。夏天热辣辣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他突然睁不开眼睛。

那是他看到的非常残酷的一幕。一个小小的搪瓷盆里是一大堆黏稠的鲜血。面无表情的医生用一把镊子在里面拨弄了半天,然后冷冷地说,没有找到绒毛,有宫外孕的可能。如果疼痛出血,要马上到医院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她已经晕眩。他把她抱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冰冷的汗水。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上,突然丧失了分量。就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和活力的花,突然之间枯萎颓败。

他带着她,辗转奔波于各个大小医院之间。不断地抽血化验,做各种检查。她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顺从地承担着施加在身体上的各种伤害。她从一个脆弱甜美的刚刚成年的女孩,突然变成一个表情淡漠而懒散的女人,坚强而又逆来顺受。

是从那时候起,她有了那种让他感觉陌生的笑容。常常会独自浮起来的某种隐约的微笑,轻蔑的,带有淡淡的嘲讽。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在轻蔑嘲笑她自己,还是对他。

她对他说,她已经接连一个星期做那个梦。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独自在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中走路。走廊两旁有很多房间的门,可是她又累又冷,不知道可以推开哪一扇门。

没有地方可以停留。她轻轻地笑着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那一年,他所在的公司有一个创意,需要招一个临时的摄影模特。不要专业的。是要十五到十八岁之间的在学校里的女孩。她是跑来应聘的一大堆女孩中的一个。一个一个地等着面试。他透过落地窗的玻璃看了一下,女孩们突然看见一个玻璃后面的英俊男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发愣。然后一个有着漆黑且如丝缎般柔软的长头发的女孩从人群里走出来,隔着玻璃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瘦瘦的,在女孩子里面,她的外表不算出众。可是她的独立和古怪让人无所适从。一双明亮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犹豫。

那时她在一个重点学校读高中。她从小在姑姑家里长大,父母离异,各奔东西。只有每年的起初,从不同的城市寄一大笔钱过来。但是她从不写信,打电话。她说,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我们是该毫无怨言的。

她的名字叫蓝。她告诉他她喜欢自己的名字,Blue。她说,你的舌头轻轻打个转,又回到最初。好像一种轮回,非常空虚。他偶尔独自的时候,会安静地体味这个发音。可是他觉得这是一个寂寞的姿势,温柔而苍凉。

她最终落选。也许参加这个活动的唯一意义,只是让他们相见。完成宿命的其中一个步骤。他约她去吃晚饭,带了一大束蓝色的巴西鸢尾。这是一种有着诡异野性的花,不是太美丽,却有伤痕。在做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女孩也许是他命定的一个伤口。好像一个人,平淡地在路上走着,风和日丽,却有一块砖从天而降。注定要受的劫难。她在他的身上,长发飞扬,强悍的激情和放纵的不羁让他窒息。

我们的身体好像以前是一个人的。他说。他的眼睛因为感激而湿润。人可以因为身体或者灵魂而爱上另一个人。但是柏拉图是一场华丽的自慰,而身体的依恋却是直接而强烈的,更加的深情和冷酷。

那时候他就想到,做爱的本质原来是伤感的。他们把自己的灵魂押在了上面。

他们很快开始同居。她一直都想脱离掉那个寄人篱下的家。搬到他的公寓里的时候,她的手里只有一只旧旅行箱子。高中毕业,她没有再去读书。他通过朋友的关系,把她介绍到一家大公司去做前台。可是上班一周以后,就和老板吵架。她是太自我的人,无法轻易地被周围的社会的环境同化和接纳。辞职以后,就再没有去上班。

她自己跑到一个电台里去兼职地写些稿子,混蒙些稿费。但是她不喜欢去社会上做事,却会做一些旁人无法接受的事情。比如参加医学上的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实验,他在偶尔发现的医院的数目不小的汇款单上发现了这件事情,整个人因为气愤和惊惧而颤抖。

为什么你要这么摧残自己。他说,你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想惩罚我吗。她说,身体是我自己的,我为什么不能使用它。我这种人在这个世界是不会留太长的。因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丑陋的地方。

那时他才发现她内心的众多角落,他无法像阳光一样照亮她。对于她来说,他也许也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她对他说,有一次她去参加一种抗抑郁症的新型药的效果测试,她突然产生了幻觉。仿佛回到了童年很小的时候,走在迂回的山路上,想到达顶峰。天空是鲜红的颜色,大朵大朵白云在上空迅速移动。她仰着脸看,心里安宁。觉得自己可以回家。还看见自己走在一个洞穴里,双脚赤裸,浸在清凉的水里。水缓缓流动,有清脆的声音。她走出洞口,看到一面湖水,水的颜色是紫蓝紫蓝的。

那时候,我宁愿我不要醒过来。她说。我知道我的灵魂在很远的地方。可是我失去了去寻找它的线索。我无路可走。

他渐渐又恢复以前单身,下班后去酒吧喝酒的习惯。在酒吧里,听着低迷的音乐,醺然地沉浸在烟草和咖啡的气息里,再看到年轻女孩浓艳而妩媚的脸。他会感觉自己突然需要这些简单的原始的快乐。俗气的,现实的,健康的。

她从来不给他打手机追问他的行踪。她给自己和给别人的自由度都是足够大的。而且她自得其乐,性格里有孤独的天性。他无法了解她。只有在做爱的时候,在拥抱中,才能确认彼此疯狂的激情。知道彼此是深爱的。可是面对面的时候,灵魂依然是陌生的一对路人。

她喜欢买一些打孔的原版CD,因为便宜又好听。但是那些残破的CD常常放着放着就卡住了,突然发出嘶叫。她对于他来说,就像那一段音乐。美丽而心碎,有着无法预期的恐惧。

她二十岁的时候,他二十八岁。那时他们有了第一次较长时间的分离。

他的父母虽然纵容他,却一直希望他能离开蓝,娶个受过良好教育,门当户对的女孩。蓝在他们的眼中,是有不良倾向并且危险的。她会毁了你,他们对他说。

他只是被他们之间频繁的争执所累。两个人一直在做爱和敌视之中沉溺。爱得越深,伤害越重。他有时会想象自己身边的女孩,宁可她愚笨和简单一点,却是能带给他安宁的。不会如此疲累。

他终于在父母的安排下去相了一次亲。也许潜意识里,他寻求着一种放松和解脱。约在一个大酒店的咖啡厅里见面。女孩是一个大公司里的高级职员。穿着浅紫色的套装,高跟鞋,还有CD香水优雅的气息。两个人安静地聊了一会儿。女孩有非常好的教养和内涵。送她回到家后,他没有马上回去。在深夜的空荡荡的大街上走了一段,冷冷的夜风似乎让心得到了稍许清醒。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是一段完美平静的婚姻,还是这一场起伏激烈的感情。但是三年过去,他的心被磨损得脆弱而坚硬。

蓝是没有未来的人。没有未来给她自己。也没有未来给她身边的人。

回到家里,她在安静地看电视。她是从不看电视的人,但是很奇怪,这一晚她在看电视。他看着她,她微笑等他说话。他有些发觉她和别的女孩的不同。她总是直指人心。

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幸福吗。他说。

我知道,她平静地点点头,你父亲刚给我打过电话。

我并没有决定什么,他想解释。

你不需要决定什么,你能决定什么。她就这样轻蔑地微笑着看着他。

她离开他两年,沿着铁道线从南到北,独自漂泊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镇。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只是寄一些没有地址的明信片给他,上面的邮戳是不同地方的,也没有任何片言只语。她是想念他的,但没有任何话想对他说。也许是无法原谅他。

他偶然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她写的游记,还有她的照片。她在贵州的某个贫困山村里,教了六个月的书,写了一些文章。照片里的她看过去是黑瘦的,穿着白棉布衬衣,站在泥泞里,身边有几个牙齿雪白的衣着褴褛的农村孩子。他仔细地想看清照片上她的脸。她的长发编了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子,还插了几朵纯白的野山茶。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只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还是灿烂的,灿烂地带着笑。

文章里有他熟悉的一句话,她说,我一直想给我的灵魂找一条出路。也许路太远,没有归宿,但是我只能前往。

那时他和那个白领女孩交往了一段时间。一切发展顺利,直到他们开始做爱。那个夜晚,他的失望和寂寞无法言喻。女孩是美丽的,也是温柔的。但是他对她的呼吸,她的肌肤,她的神情全然陌生。黑暗中全是蓝以前的样子。蓝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长发散乱地飞扬。世间有许多比她更聪明美丽的女孩,但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迎合他的需要,让他尽情。她像一朵柔弱而强悍的花,在颓败和盛放的激情中,伸展她的每一片风情的花瓣。快乐而恐惧。

他终于明白,他逃脱不了她的控制。他的身体是她手心中的一根线条,她可以把他掌握。

一夜情之后,他决然地和女孩分手。这样的婚姻会是可怕的。他的身体停留不下来,灵魂更加会无所依傍。

他每个月买那本旅游杂志。不定期地看到她的照片和文章。她去了新疆和内蒙,去了东北。他不知道她在靠什么谋生。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是没有任何谋生能力的女孩,靠着他给她的食物和住所而生存着。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曾无所顾忌地伤害她。在争执的时候,大声地指责她,把她关起来。没有想过她是个孤独无靠的女孩,跟了他三年,只是因为爱他。

等到冬天即将来临,他终于收到她写来的信。她在北京写的简短的信,说她病了。现在住在北京一个旧日朋友的家里。希望他去接她。由于长途跋涉和饮食不定,她的身体变得衰弱,并且抑郁症复发,幻觉和头痛日益加剧。他带她回南方。

在机场,天下着细细的小雪花。北方大雪即将来临。在喧嚣的候机厅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指。他说,你以后再不许这样离开我。她说,那你想办法把我管住。他说,我能。在机场附近珠宝店里,他买了一枚俗气的红宝石戒指给她。他说,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这种戒指,但是现在我要用这种俗气的沉重的东西管制着你。你要每天都戴着它。等到我们结婚,再换好看的钻戒。

二十二岁她生日的夏天,他带她去一个小小的海岛上度假,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小岛到处洒满明亮的灿烂的阳光。大片的树林,碧蓝的海水,咸湿的热风,晴朗的天空。他给她拍了很多照片,看着她在海水里奔跑尖叫,自己则盘腿坐在沙滩上,只是不停地追逐着她的身影,按动着快门。黄昏去渔村里的小饭庄吃海鲜,挑各种稀奇古怪的鱼和螃蟹,饭庄门口挂着红红的灯笼。晚上看她换上白裙子,两个人在月光下的沙滩散步,走几步就停下来亲吻。走很长的山路去深山里的寺庙,爬到岩石上去采一朵她喜欢的野花,她喜欢插在头发上。

那天他们去了庙里求签。她不肯让他进去。出来的时候,她脸上一贯地微笑着。他说,什么样的签。她说,下下签,佛说我们是孽缘。他握到她的手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指冰冷。

他说,我才不相信。

晚上他们做爱。窗外是汹涌的潮声,她突然哭了。眼泪一滴滴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把她的头揉到自己的怀里,他说,没事情的。相信我。

她说,我在那个庙里看到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写着同登彼岸。突然心里安静下来,我们的归宿其实一直都等在那里的,分离和死亡,这才是永恒。可是我很感激。感激宿命给我们的这一段时间。孽缘也好,只要我们可以在一起沉沦和堕落。她说,我相信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只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临上船之前,她发现她戴在手上的俗气戒指丢了。好像是一种不好的预兆,他的脸也有点发白。他说,你想得起来会丢在哪里吗。她说,我一直戴在手上的,会不会在旅店里。

他马上放下行李,朝旅店飞奔而去。是的,是很俗气的戒指,是不值多少钱的戒指,但是还是不能接受它如此无声消失的结局。他在烈日下感觉睁不开眼睛,脸上的汗水直往下流。

没有。

他在阳光下看着她的脸。她平静地说,丢了就丢了吧。

在船上她疲倦了,想睡觉。他伸开手臂,让她躺进他的怀里,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脖子上。走过的人都看他们一眼,他们看过去应该是很相爱的一对。深情的,平淡的。他一直是清醒的。他感觉到心里某种奇怪的孤独的感觉,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如果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地生活。时间会治疗一切伤口。那么她也会被时间淹没。

他摊开手心,看着它,然后又慢慢地把它握起来。他想,那么时间是什么呢,是这手心里空洞的寂静的东西吗。

她说,我的左眼下面长出来一颗褐色的小痣。她指给他看,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这是眼泪痣。这颗痣以前的确是没有的。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那是因为你总是让我哭的原因。

她开始变得神经质。每天服用大量的抗抑郁的药物,失眠,并且脾气暴躁。

有一次,她追问他,五年前他们有过的那个孩子,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说,不过是个没有成形的细胞。他忍无可忍地推开她的脸,你待一边去,少来烦我。深夜,他发现她泡在浴缸的冷水里,一边淋着水一边在剪自己的头发。浴缸里满是一缕缕漆黑的发丝,看得他触目惊心。他说,你在干什么。他去抱她。她突然哭泣。她说,我不能睡觉了。我一闭上眼它就又来找我。在我手上。我不知道可以把它放在哪里。

他费劲地哄她睡下。他开始害怕她跑出去。每天上班之前都把门锁起来,把她关在里面。也带她去看过很多医生。她是严重的抑郁症,时好时坏,反复多次。

他的父母再次担心地和他对话,应该尽早和蓝分手。他没有义务和她一直在一起。

他说,她十七岁开始和我在一起,已经快七年了。我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但事实上,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必须照顾她,也只能照顾她。

那几天蓝的状态有所改善,没有太多情绪变化。在家里安静地做了饭,然后要他陪她去公园散步。是晴朗温暖的春天的黄昏。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牵着他的手,笑着抬头看天空中飞过的鸟群。有一个妈妈带着可爱的小男孩在教他走路。蓝走过去对她说,让我抱抱他好不好。她笑嘻嘻地看着愣愣的小男孩,对他说,你再看我,再看我我就要亲你了。

他在旁边看着她。她二十四岁了。在任何人的眼中,她都还应该是年轻的青春的女孩。应该大学刚毕业,幻想着美好的爱情。可是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孩已经被他摧毁。在身体和精神上,她都是残缺的。

他依然记得他们初见的那个下午,隔着透明的落地的玻璃,走廊上一大排年轻的女孩。她走出来,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他看得清她透明的皮肤,漆黑的眼睛,她是刚刚伸展出来的花蕾,清醇甜美。那一刻他们共同站立在宿命的掌心中,是两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一盘被操纵的棋局,棋子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那天晚上她笑着对他说,在岛上的寺庙里,她对他隐瞒了一件事情。求的签还指明说她是活不过生命的第二轮的。她说,我走了,你的生活会正常起来,你会幸福。

他堵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他说,我已经残废。你不知道吗。你已经让我的感情残废,彻底丧失掉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平静地说,我总是听见有一种声音在叫我。好像是从很远的对岸传过来。它叫我过去。

他说,我们去更多的医院看看。

她说,我是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我对它没有任何留恋。

我已经见过你了,也有过两年的时间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很远的地方,写字,教书。来世不想再来到这里。我走了太久,太远。感到累了。

整整七年。

他没有带她出席过公司的party,朋友的聚会,没有带她见过他的家人。

做过最多的事是做爱和争吵。是他们生活的最大内容。

有过一个没有成形的孩子。

出去旅行过一次。

送过一枚戒指给她,丢失了。

蓝因严重的抑郁症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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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与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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