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剑气近一剑入仙,徐凤年独扛天劫

第九章 剑气近一剑入仙,徐凤年独扛天劫

黄青睁开眼睛,神情肃穆,“只等我黄青以观雷落而成新剑,稍后就以新悟得的剑仙一剑,敬你北凉王。”

黄青大半剑,十六观生佛。

定风波全部归鞘,黄青反手握剑。

被剑鞘尾端击中胸口的少年,胸口出现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虽未露出白骨,但早已被透体剑气伤及心肺。

饶是气机绵长如江河的黄青在使出这一招后,也需要以数次吐纳来安抚体内疯狂紊乱的气机。武道招式皆是讲求窍穴洞开的一气呵成,追求意气所指一往无前的境界,但黄青这十六观则极其诡异,一气生成后,却硬生生在十六大窍穴处“关起大门”,让那一股气机洪流接连十六次撞击大堤,借此成就声势。

十六观,一观一顿,契合佛经上所载的一步一莲。

虽然一剑功成,不过黄青心底还是有些美中不足的遗憾。据传北凉王不遗余力帮徐龙象这个弟弟重现了一具符将红甲,黄青更希望与自己对敌的少年穿上那具号称固若城池的甲胄。

冷不丁,以心如止水著称于北莽的黄青很不合时宜地笑了,因为眼前一幕,让他倍觉荒诞。

那少年低头看了眼胸口,然后抬起头盯住黄青,张了张嘴,只见一股青色流华萦绕齿间,那是黄青先前种于少年心肺间的驳杂剑气。少年非但没有就此顺势吐出减轻伤势,反而咽回剑气,“没吃饱,还有吗?”

黄青握紧手中名剑,微笑道:“别的没有,剑气有的是。”

眼眸泛着金色的徐龙象转头回望一眼,不知是看青苍还是那凉州。

少年回头后扭了扭脖子,全身上下所有关节发出一连串黄豆炸裂的刺耳声响,举起双拳,然后一脚轰然踏下!

暗中急剧蓄势的黄青眯起眼,只见一条条凝聚如虹的气机不断从少年身上涌出,碎裂,破散。

在剑道上登高望远可谓只差邓太阿一步的黄青都感到匪夷所思。

自行散气?

少年原本已经在指玄门槛徘徊的不俗境界,一路坠回金刚境!

龙虎山老天师赵希抟曾经传授这个徒弟大梦春秋,这在天师府不是什么秘密,那些羽衣卿相世家的黄紫贵人都误以为那是老家伙昏了头去为虎作伥,是在帮助徐人屠的小儿子在武道修行上更进一步。事实上赵希抟出于私心为爱徒徐龙象着想不假,但大梦春秋的真正意义,恐怕天下人打破脑袋都猜想不到,不是增益徐龙象的实力,而是道门的镇压厌胜之法!

世间匹夫怀璧死,但那不过是死于人妒,赵希抟若是不用心良苦为徒弟造匣藏璧,那徐龙象可就是遭天妒了!

徐凤年为徐龙象锻造符甲,何尝不是如此?

之前少年在黄青气势磅礴的一局剑中,看似是穷途末路的困兽犹斗。

其实符甲裹身和大梦春秋孕育出的道门气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困兽!

黄青如临大敌,低头看了眼定风波。终于可以递出完整一剑了。

徐龙象同样低着头,憨傻笑着。哥,我要打架了。

江南小雪一场。

徽山日复一日地人头攒动,别说小雪,便是大雪纷飞,都无须轩辕家族如何扫雪,道路上早给人踩踏干净了。那些比肩接踵的游客都是奔着瞻仰大雪坪缺月楼去的,牯牛降肯定没资格走入,但远远看一眼也就能乘兴而来乘兴而归,回去后都能跟乡里乡亲的江湖朋友好生吹嘘一番了。随便看到个穿紫衣的女子,就敢吹牛皮说自己见着那位女子武林盟主了,但现如今哪位女侠行走江湖在行囊里没有一套紫衣?否则出门哪里有脸皮自称仙子?前段时间武林大会隆重召开,共襄盛事,众人拾柴火焰高,让徽山紫衣的声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尤其是连北凉听潮阁都千里迢迢送来那么多箱子的武学秘籍,无疑是等于当今天下第一人都承认了轩辕青锋的盟主位置,谁还敢说三道四?何况那女子气概何其豪迈,大肆赠送大雪坪旧有秘籍如分发几颗铜钱,许多老成持重的江湖名宿那一张张老脸上都笑开了花。

徽山的热闹,衬托得龙虎山越发冷清。

加上远方那座武当山的香火渐盛,以及姓吴的青城王分去天师府掌管北地道教事务的权力,龙虎山若不是还有一位白莲先生勉强支撑着台面,这个冬天,真是怎一个冷字了得。天不寒,可心冷啊。

好在这一切,对于龙虎山山脚小道观内那个喜欢清净的老道士来说,反而是一桩好事。

姓赵的老道士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出身天师府嫡系,才华横溢,能与齐玄帧论道,能与李淳罡比剑,能与轩辕大磐比气力,天赋分明比那位已经飞升的龙虎山掌教赵希翼还要高出一筹,但当时为了不当那殊荣无双的羽衣卿相,愣是逃下山去隐姓埋名浪迹江湖了,这一走就是很多年。返山后也不住在天师府,就在山脚破败道观混吃等死。前几年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了人屠的小儿子做徒弟,若非当时龙虎山道教祖庭的地位仍然不可撼动,朝野上下的口水都能淹死这脑子拎不清的老道人。

赵希抟在总算好不容易修缮过的寺观内外逛荡,去青龙溪边发了会儿呆,似乎记起什么,跑去弯腰系紧了些那张竹筏的绳索,然后蹲着看溪水,很是萧索啊。起身后抖了抖袍子,回到寺观,又去那小子住的屋子床边坐了会儿,坐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实在是无事可做,就又去那口井边坐着。曾经骗那徒弟这口井通向北凉,跟他家是连着的,结果这痴儿每逢有山楂可摘,就会撅起屁股往井口里丢,自己也不舍得吃,算是都送给他那个哥哥了。他这个当师父的想偷几颗骗几颗尝尝,那都绝对不行的。

赵希抟坐在井边,怔怔出神。

老人当然不喜欢那个差点马踏龙虎山的人屠,但这不耽误老道士打心眼里喜欢人屠的两个儿子。

徒弟黄蛮儿不去说,就跟他晚年得子差不多,不是儿子胜似儿子。

他对那个世子殿下印象一直不坏。第一次去北凉王府,跟那只满身心眼的小狐狸斗法,很有意思。但那也是不讨厌,真正喜欢起来,还是后来年轻世子来龙虎山,面对自己那郑重其事的一揖。

这个世道,门阀林立,真的不缺世家千金子,而越是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子,越难知晓去愧疚和感激,从不愿说对不起和感谢这五个字,比起随手一掷千金,前者艰辛了无数。山上天师府那些晚辈,不正是如此吗?依仗着父辈挣来的高度,自幼活在山上,哪里知道山下讨生活的不易。殊不知所有的高位,甚至包括那张龙椅,每一位开创家业的先祖,无一例外都是泥腿子啊。

老道士叹息一声,突然之间,老人眼皮子不停轻抖起来,心口更是剧烈一颤!

老人脸色大变,迅速掐指,脸色越来越苍白,猛然起身,又颓然坐回。

自欺欺人的赵希抟对着井口怒吼道:“徐凤年,你要是这次护不住黄蛮儿,贫道这辈子还能活几天,就在你家门口骂街几天!”

老道士骂着骂着,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笑声中,有些一生不曾登顶有负祖辈期望的悲怆,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豁达洒脱。

赵希抟缓缓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屋子。

南朝西京那栋摆有一口有蛟龙蛰眠大缸的隐蔽小楼,楼内那些见惯天底下最奇异怪事的隐士,尽哗然。

很快老妇人和北莽帝师就被惊动,第一时间赶到小楼。

老妪视线中,缸内象征北凉版图的方位,平整如镜的水面,如同被利器割裂出了一条经久不散的“水沟”。

老妪经过初期的震惊,然后嘴角泛起冷笑,“一只钩,钓起两条鱼吗?”

老妪盯着水面,轻声问道:“除了剑气近和铜人师祖,还能不能调些高手过去?武力稍逊一筹的,也可以。”

太平令摇头惋惜道:“不可能,距离最近的洪敬岩也来不及。至于实力差上一截的,就算去十几二十个也没用,何况南朝边境也抽调不出,大多都已经在南院大王身边了。”

老妪问道:“会不会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可能?”

太平令淡然道:“铜人彻底拦住徐凤年,很难。但是拖延他的脚步,给黄青赢得那迫使徐龙象遭受天谴的时间,应该不难。南朝所有练气士都已准备就绪,届时会添一把火。”

老妪点了点头。

这就足矣。

老妪猛然后退一步,但很快踏回那一步。缸中,有一物破开水面。

龙抬头!它死死盯住那条线。

又见江南又见雪。

一名老道人开始登山,走向天师府。

老人从箱底找出那太多太多年不曾穿过的一袭黄紫道袍,还梳理干净了头发胡须,惹来无数天师府晚辈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的眼神。

老道人走向祖师堂,对墙上悬挂的所有祖师爷画像,一幅一幅一位一位拜过去。

走出祖师堂后,这位龙虎山硕果仅存的希字辈老真人来到山顶。

风雪中,老人盘腿而坐,轻声笑道:“都说沙场有刀,不怕死于马背。江湖有酒,不怕死于酩酊。贫道从来不敢杀人,连那酒也总喝不尽兴,一生从没有活得豪气,最后走这一遭??”

老道人仿佛在与天地言语,大声道:“且尽兴!”

老人伸出手指,直刺双眼。

然后这位黄紫老真人颤颤巍巍抬起那鲜血淋漓的右手食指,在眉心划出一抹印痕。

如开天眼。

老人双臂垂下,轻轻搁在膝盖上,各掐一诀,安详道:“黄蛮儿,为师本事就这么点,学不来开天门,连开天眼也是这般勉强。”

“若是仍然无法为你挡下天劫,莫怪师父啊。”

世人羡长生,道人修清净。

老人在生前最后一刻,记起了前几年山脚道观里自己徒弟的打鼾声。

一点都不清净啊,可却是让老人最怀念。

祥符元年的冬末,天师府池中那朵位于最高处的紫金莲,枯死。

徐龙象开始冲刺,速度比起先前对敌黄青快了何止一筹,缩地成寸的道家神通根本就没办法相提并论。

道教典籍上恭维自家神仙的说法里,有一种叫撒豆成兵,当然是糊弄乡野村夫的措辞。但是黄青的剑气早已弥漫四周无处不在,倒也有几分草木成兵的意思,更重要的是配合洞察先机的指玄境界,黄青可以精准捕捉徐龙象的进攻路线。徐龙象在撞到他和定风波之前,必然会冲击那些细小如蠛蠓充斥天地间的微妙剑气,这就能让黄青未卜先知,谋而后动。

黄青预料到徐龙象会绕至身后对他后背展开一次锤杀,他没有转身,抖剑出鞘寸余,与此同时,身后两丈外蓦然炸出一条剑虹,割裂长空。可是意料之中的那一幕并没有出现,徐龙象没有如约而至,那么黄青的先手剑招也就失去了意义,更失策的是黄青在先手之后已经开始布局少年撞开剑气青虹的后手。

顶尖武道宗师生死之争,差之毫厘,足以谬之千里。果然,故意停顿了一下的徐龙象,鬼魅身影最终在黄青身侧浮现,然后一撞而来。黄青原本体内如瀑布直泻三千尺的气机流转,硬是横移几大窍穴,如一条大江改道而流。定风波虽来不及出鞘,但黄青手握剑鞘横扫,一抹剑罡画弧切出,呈现扇形分开天地,气势雄壮。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徐龙象没有后退避其锋芒,而是凭借恐怖的速度低头、弯腰,继续前冲,以一记凶悍无比的肩撞,把黄青直接撞飞出去很远。

徐龙象在地面上笔直狂奔,几乎是一瞬间便伸手攥住黄青的脚踝,使劲往下一扯,不但将黄青的身躯扯向地面,还直接扯烂了黄青堪堪运转而起的气机。

黄青撞在地面上,徐龙象就是一脚凶悍踢去!

有苦说不出的黄青只得勉强用手臂格挡住这一脚,身躯再度被踹向空中。

刹那之间就又给跃起的徐龙象用手肘轰在胸口,重新打回地面。

头顶黑影压下,徐龙象十指交错握成一拳,这一拳若是被结结实实击中,别说剑气近黄青,恐怕就是金刚不坏的慕容宝鼎也要变成一只破碎大鼎了。

黄青后背砸在地面上,面朝天空中急坠而下的徐龙象,定风波剑柄抵住沙地,剑鞘朝天直指那得势不饶人的癫狂少年。

剑留鞘走。

剑鞘刺向徐龙象。

名剑定风波便以这种方式首次出鞘。

徐龙象双拳砸在剑鞘上,砸偏了剑鞘,身形仅是略作停顿,继续向下砸去。

黄青左手轻轻一拍地面,身体骤然一旋,带动右手定风波抡出一圈光芒璀璨的圆形剑罡。

如一轮明月生于黄沙大漠。

虽是仓促之下的出剑,气势远未攀至巅峰,但定风波不出则已,一出仍是极为惊人。

可惜应了那句老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徐龙象根本没去权衡利弊得失,直接就用拳头轰烂了圆月剑罡。

什么叫真正的势如破竹,徐龙象这就是!

黄青赶忙剑尖一点,身形飘荡出去十几丈。徐龙象双拳砸在大地上,那一声炸裂巨响竟是深入到了百丈之下。

黄青在远处站定,紧紧握剑,抬起手臂,高度与肩齐平。

这位剑气近嘴角渗出血丝。

手中长剑非但没有外吐剑气青虹彰显威势,反而是在如仙人餐霞饮露,疯狂吸纳四周的“青雾”。

随着定风波完完整整的出鞘,尤其是做出鲸吞状后,黄青和徐龙象身边原本肉眼不可见的剑气迅速凝聚,如夏日夜空的萤火虫,星星点点,飞入长剑的剑尖。

黄青词牌名是那剑气近。

何谓剑气近?

那是在说黄青人未至剑未出,剑气便已如那“天阴将雨,群飞塞路”的蠛蠓,细微不可察,密密麻麻不计其数布满世界。

黄青一手持剑一手负后,抬头看了眼有些许黑云飘来的天空,收回视线,看向那个在坑中缓缓站起身的少年。

黄青轻声说道:“人活一世,每走一步就是在天地间留下一步痕迹。只是世人的脚步,大多了去无痕,风吹黄沙,雪掩路径,水冲石阶。我黄青亦是不能免俗,但我手中剑,不一样。”

黄青每说一字,手中长剑定风波的附近,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就各自叠加了一柄“定风波”。

层层叠叠,纹丝不动,不动如山。

他身前很快就叠放了将近三百柄一模一样的“定风波”。

徐龙象已经完全看不到黄青的身影,但依稀可以听到这名北莽剑道第一人的嗓音。

“江湖百年来两代剑神,李淳罡以意气风发著称于世,剑开得天门,一袖即青龙。邓太阿则以快剑享誉天下,以细处锋芒冠绝剑林。

“黄青不愿走他们的路,手中这把定风波,只求两字。

“不动。”

在黄青和徐龙象之间,出现了一座巍峨剑山,而这座剑山还在不断递增扩大,不断朝徐龙象层层推进。

徐龙象不退反进,一撞之下撞断拦在路上的高低数十柄长剑,被阻滞前奔身形后,双手一扯,又扯碎十几柄定风波。

徐龙象不管怎么冲,用蛮力打破那些长剑,但下一刻总有一柄柄新剑补上原有位置。被剑山剑墙所阻的少年显然也打出了火气,身形倒退,与那座剑山拉出一段距离后,这才展开迅猛冲锋。一撞之下,一鼓作气撞碎了不下百柄定风波,整个人都撞进了剑山,凹陷入山腹。但是下一刻,剑山便开始自行生长,气势不但没有衰减,反而逼退少年后退,哪怕少年双脚踩地,试图用肩膀狠狠扛住大山前移,双脚仍是一步一步向后滑去。

少年干脆以头顶住那堵剑墙,再以双手撑住。

整个人倾斜的少年怒吼一声,使劲往前一推。

如木支墙!

整座剑山似乎都发出一阵微颤,嗡嗡作响,剑鸣如群蚊出声。

但是厚度被阻止高度依旧叠加的剑山依旧凭借稳步攀升的气势,缓缓推进。

少年已是额头鲜血淋漓,双手手掌更是血肉模糊。

脚上靴子更是被踩穿。

少年猛然转身,双臂张开,以那并不宽阔的后背力扛剑山。

剑墙终于止步!

比巨大剑山更高的高空,乌云密布,隐约有闪电雷鸣。

少年双眼瞳孔逐渐缩小,直至完全消失。

黄青轻声道:“你徐龙象的诞生,本就不是讲规矩的事情,不该长活于世间。我便以规矩,成方圆。”

黄青手持定风波,画了一个圆。

这么一个看似连稚童都可以随手耍出的简单动作,剑气之盛甲天下的黄青却使得极其艰难和凝滞。

然后剑阵成山的那无数柄“定风波”,开始变阵。

徐龙象身前身后和头顶,长剑浮空。

形成一个巨大半圆。

每一柄定风波的剑尖都指向当中的少年。

黄青顺着那道剑弧背面望向天空。

黑云越来越厚重,越来越压低,粗如合抱之木的紫雷疯狂滚动。

持剑之臂开始抖动的黄青轻声道:“既然你自寻死路,不怕引来天劫,那我便最后送你一程。”

这最后一剑名“规矩”。

黄青本是想去跟剑神邓太阿一较高下,这将会是剑道上一场前无古人的快慢之争,不承想先用在了徐龙象身上。

黄青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溅在长剑上。

定风波坠落在地。

铺天盖地的半圆剑阵轰然炸开。

黄青一脸震惊和茫然。

远处,少年弯腰而立,双臂低垂。

看不到少年的脸孔。

七八股浓郁黑气如一条条恶蛟,围绕着少年肆意游弋。

就在此时,黄青衣衫出现一阵毫无征兆的飘拂。

那惊鸿一瞥的一幕场景更是让这位剑气近感到惊悚。

铜人师祖被人一刀捅入腹部,就这么一路撞来,两人一刀,一起继续前冲撞到一座山丘中。

偌大一座山丘瞬间粉碎,下一座沙丘依旧如此不堪一击,就像只是辞旧岁时孩童手中的爆竹。

黄青转过头,看到那人左手刀站定,更远处一座山丘炸开处,铜人师祖在漫天风沙中站起身,与之起身的,还有高达百丈的威严天王法身。

难道说,铜人师祖在那人出刀后,甚至都来不及请出法身?

那北凉王徐凤年,就这么来了?

震惊之余,眼角余光瞥见高空异象的黄青也松了口气。

就算你徐凤年来得如此迅猛,但仍是来不及了。

大劫已至。

七重天雷将落!

一重重过一重,任你是陆地神仙又如何?

轰隆一声。

一道紫色天雷砸向徐龙象。

徐凤年根本不理睬铜人师祖和剑气近,直奔那滚滚天雷,一刀挥出。

跟羊皮裘老头儿当年那一袖青龙,如出一辙。

直接将那道天雷撞碎。

黄青看得目瞪口呆。这兄弟俩,做事情都是这么不讲理的吗?

那可是象征天劫的大雷啊。

你徐凤年难道真想七重天雷都一人扛下?

仙人齐玄帧当年在斩魔台力扛天劫,也不过是扛下六重紫雷而已。

徐凤年站在徐龙象身边,伸手按在弟弟脑袋上,轻声道:“黄蛮儿,爹走了,但只要哥还在,天塌下来,就轮不到你来扛。”

黄青相信以徐凤年的实力破去一道天雷不难,但绝对不相信徐凤年可以代人受罚。这便如朝堂上,北莽女帝震怒之下要一人死,任你是拓跋菩萨武功盖世,军功显赫,也阻挡不了皇帝的决定。这无关修为高低,天道循环自有规矩。

但是眼前景象由不得黄青不信,这实在是超出了北莽剑气近的想象极限。

铜人师祖祭出宝相庄严的百丈天王法身后,法相巍峨,俯瞰众生,头颅与黑云齐平,本体则走到黄青附近。胸口那一刀穿透身躯,可没有丝毫鲜血流淌,这位隐藏极深的谪仙人平静解释道:“此子预料到徐龙象肯定会有破境之日,早有伏笔铺垫,只是不知以何种秘术将徐龙象气数转嫁过渡给自身,这等手法逆行倒施,只会惹来更多天道责罚。”

黄青感叹道:“多半是那具重见天日的符将红甲作祟,否则以徐龙象生而金刚的体魄,如果多添一身符甲来增加战力,与画蛇添足无异。原先我以为是道教祖庭龙虎山的厌胜神通,用以压制徐龙象的境界提升,现在看来仍是小觑了徐凤年的心机。黄青早先偶然听闻武当山吕祖有杯盏倒海之术,不出意外,那符甲即是杯,为的是搬运徐龙象气数。”

气势暴涨的铜人师祖略作思索,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

这位师祖万般算计都没有算到那年轻人一出手便是左手刀,直接将自己撞到这处战场。这一刀毫不拖泥带水,又掺杂有类似四百年前某无名道人镇封魔头高树露的玄通,哪怕是铜人师祖也只能一退再退,无力反抗。如果不是徐凤年志不在杀人而选择主动拔刀,那么他真可能连天王法相也请不出来,就此陨落。在铜人师祖视线中,那徐龙象终于怒而跻身天象境界,恶蛟之气萦绕全身,当下黄青恐怕完全不是对手了,自己的法相也未必可以降伏。

铜人师祖淡然道:“黄青,你且退下。天劫将降,没有必要在此被拖曳着玉石俱焚。”

黄青苦涩道:“师祖,黄青这一退,愧对手中剑,便终身无望登顶剑道巅峰了。”

他如何不清楚此时疯魔的徐龙象扛不扛得下天劫先两说,但要腾出手来让他黄青吃不了兜着走是绰绰有余。

黄青低头望向名剑定风波,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浮现一抹决然笑意,抬头望向前方,握紧长剑反而向前踏出一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说不定今日便是黄青踏入剑仙境界的契机。”

铜人师祖轻声道:“直觉告诉我今日事情会一波三折。你不退也好,替我盯着那兄弟二人,我要为头顶那一缸熔炉添些沸水,彻底断去徐龙象的一线生机。”

随着黄青身畔铜人师祖的缓缓抬手,顶天立地的天王法相也抬起那双手臂,双掌猛然间合十,炸出一轮一轮的金色涟漪,余音袅袅。

似有一物在掌心生出。

黄青竖剑在身前,开始蓄势。

远方又有一幕异象横生。徐凤年按在徐龙象头顶的那只手臂,红丝拂动,如千百纤细赤蛇齐齐吐信,疯狂汲取徐龙象的那七八条黑蛟气焰。

那些红丝曾是人猫韩貂寺以指玄杀天象的压箱底绝学。

如今被徐凤年用来“窃取”弟弟的天象境界。

天雷如巨石滚走于似黑色丝帛的云层,声势更壮。

雷声轰鸣,紫电交织,空中云上犹如有无数天庭仙人在大声怒斥。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那此刻九天之上的仙人震怒,又当如何?

徐凤年收回手,轻轻一推无法动弹的徐龙象,将弟弟黄蛮儿推出去数里地外。

徐凤年望向天空,那一条条紫雷游走于云层,如一尾尾蛟龙穿海。

徐凤年手握北凉刀,抬头看着天空,没来由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徐骁,你说那幅场景,像不像是一袭龙袍蟒服?”

黄青破天荒对一人生出敬畏。传言王仙芝曾经拥有举世皆敌的胸襟,其宗师气度远超武评其余九人。

而此时此刻的徐凤年,独力面对天劫,也一样有了隐若敌国的气概。

黄青闭上眼睛,自握剑练剑起的一生,记忆画面如走马观花。

这位剑气近在“规矩”一剑无功而返后,心境受损,几乎等于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但是在目睹徐凤年按刀而立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机触摸到了陆地神仙的门槛,摇摇欲坠的境界竟是因祸得福,稳步攀升。

黄青睁开眼睛,神情肃穆,“只等我黄青以观雷落而成新剑,稍后就以新悟得的剑仙一剑,敬你北凉王。”

闪电雷鸣,天空如同炸开一个窟窿。

第二条紫雷轰然坠落!

不是直直降临砸在徐凤年头顶,而是在这名年轻北凉王身前几十丈外落地,然后转弯激射而至。

其势如万人铁骑的冲锋。

徐凤年双膝微蹲,右手双指并拢,左手刀尖直指紫色天雷。

徐凤年沉声道:“断江。”

紫雷如滔天洪水迎面撞来,徐凤年一刀断开。

紫色大潮一开为二,在徐凤年左右两侧一冲而过,很快消散于天地间。

天上似有仙人怒斥出声,响彻云霄:“一介凡夫俗子,安敢忤逆天道?!”

然后第三道更为粗壮的滚雷急急降临人间。

徐凤年将凉刀插入身侧大地,起一势。

一脚踏出,双手抬起,画半圆。

起手撼昆仑!

一掌硬生生托起紫雷。

天与云与紫雷一同踏下,地更是踏下,徐凤年站在深陷十数丈的坑底。在黄青眼中,只见那道紫雷绚烂炸碎,在大地之上如一水缸破裂后铺散流泻开来。

当徐凤年重新提起北凉刀走出巨坑。

第四道壮阔无双的紫雷在破开底层云海后,突然溅射成千万条粗不过手臂的紫雷,杂乱无章地刺向徐凤年。

天网恢恢。

四面树敌,八方雷动。

比起黄青那“以规矩成方圆”后半剑的圆剑,何止是更胜一筹。

许多紫雷飞快钻入地面,又迅猛炸出,对那徐凤年寸寸围困逼近,真可谓翻天覆地。

徐凤年默念一声。

六千里。

就在徐凤年迎战第四道天雷的关键时刻,铜人师祖身后双手合掌的百丈法身突然拉开。

一幅灵动画卷在双掌手心浮现。

有佛陀入定念经,顽石点头。

有真人坐而论道,天女散花。

有书生手捧书籍,东临碣石。

有剑仙驭气凌空,弹剑而歌。

有神将策马持矛,金甲璀璨。

黄青虽然知道铜人师祖是谪仙人,却不知道这位师祖竟然正是那位曾经为天道镇守大门的仙人!

那画卷中人,分明都曾是数百年前证道飞升之人!

就在此时,那头远离战场一直焦急转圈的黑虎突然柔顺蹲下。

有一位相貌清逸的中年道士负手站在黑虎身旁,遥望铜人师祖的天王法相,似笑非笑。

自吕祖以来,无人比他更显仙风道骨。

黄青试图观天雷落而悟地仙剑,因为这名奇怪道人莫名其妙地横空出世,硬生生被阻碍体悟过程,但更奇怪的是哪怕悟剑中断,却全然不妨碍境界提升,甚至剑意趋于圆满的速度不降反升。

那道士头顶道冠分明是武当道人的逍遥巾,却身披龙虎山的道袍,脚穿一双朴素麻鞋,不见脚步挪动,就突兀出现在黄青身侧并肩而立。只是剑气近面朝徐凤年,道人则面对铜人师祖,依旧井水不犯河水。黄青心中生出一个让自己都感到滑稽的矛盾念头,极不可能,但最是可能。这位不速之客,是那位曾经在斩魔台上一坐便甲子的真人——齐玄帧,不是天下第一人胜似天下第一人。

黄青年轻时候偶遇北莽国师袁青山,听其讲述道门秘辛,评点道门高人境界高低,说绝大多数顶着真人、神仙头衔的所谓得道高人,不过是“出家道士”,只有武当掌教王重楼与龙虎山天师只算“山居道人”,身在世间但了却俗扰,可为山岳增灵秀,福荫道统。两者之上,龙虎山有个结茅而居修孤隐的赵姓道士,窃取天机,养出恶龙,颠倒乾坤,可算幽隐道士。千年以来,真人羽化飞升不在少数,他袁青山只敬重两位前辈。一位是数次应运而生的神仙道士,另外一位便是修成天仙却过天门而返的天真道士——吕祖吕洞玄。齐玄帧是吕祖转世如今已经无人质疑,黄青当时从麒麟国师嘴里也已经得到确认。至于武道上任掌教洪洗象是否一样是吕祖转世,那次黄青与袁青山分别后再无相逢,也就不敢妄自揣测天机。

至于为何“齐玄帧”会出现在此时此地,黄青倒是有几分大胆猜测。如果说吕祖过天门却返回世间的传闻属实,那铜人师祖这位镇守天门的仙人沦为谪仙人,也就有理可循。

黄青有些无力感,若是齐玄帧出手,自己就算能递出那一剑,铜人师祖就算能完整铺开那幅壮观画卷,还能成事?

齐玄帧开口了,天地之间毫无声响,但黄青偏偏一字不差听入耳中。

“黄青,我辈剑士,手中既有三尺青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闻益言如赠金,闻重语如负山。

后背情不自禁微微弯曲的黄青脸上泛起苦涩神情。北莽江湖被陛下以铁血手腕“纳为宠妾”,成为问鼎中原的一股助力,是大势所趋,岂是他棋剑乐府剑气近所能抗衡的?更重要的是他黄青第一次握剑就在棋剑乐府之中,太平令有大恩于他。

黄青缓缓挺直腰杆,平静道:“齐真人,我黄青有所不为,有所为!”

齐玄帧喟然轻叹,似乎有些遗憾。

到底还是没有阻拦黄青继续养育那一剑。

铜人师祖站在那尊天王法身脚下,怒喝道:“齐玄帧,你不过一缕残存气息而已,如何挡我?!”

魁梧老人做愤怒状,法身亦是天王张须怒目。

齐玄帧没有理睬铜人师祖的恫吓,只是抬头望向那幅天人迭出的长卷,画卷在众人头顶绕出一个大圆。

在这大圆之上,皆是七百年前那些得以证道飞升过天门的惊才绝艳之辈,不论三教九流,都曾是人间最富气象的风流人物。

虽仅是一位位天之骄子的幻象化身,但这个都能吓破陆地神仙胆子的架势阵仗,是否前无古人不好说,但注定是后无来者了。

本就黑云密布的天空,如釜底加薪,沸水更沸,尚未落下的数道紫雷越发雄浑粗壮。

便是那道已然落地生根的紫雷,气焰也瞬间暴涨数倍,徐凤年那原本破去大半紫雷的六千里,更是出现难以为继的危险迹象。

证道长生,天上每降下一雷,地上之人只有一气,绝对不存在换气新生的可能。

那剑招六千里催生而出的恢宏剑气先前蜿蜒延伸,气势如虹,已经一气呵成斩碎了十之六七的绽放紫雷。可在铜人师祖百丈天王法身的搅局后,天地异变,熔炉喧沸,地面上的紫雷气气相撞,撞出无数雷光火花,将徐凤年笼罩其中,只能依稀见到那条原本壮阔如广陵大江的剑气缩小成了一条小溪,在徐凤年四周流淌游走,抵挡紫雷侵袭。

铜人师祖声如洪钟,冷笑道:“齐玄帧,莫不是你此行不过是虚张声势,怎的还不出手相救?”

一步踏出,声响更重,“齐玄帧,你是不能,还是不敢?!”

齐玄帧长袖飘摇,鬓角发丝随风轻轻拂动,说不尽的风流写意。

这位大真人微笑道:“凭你守门奴,也想坏我道心?”

齐玄帧转头看了眼那紫电天雷铺天盖地的场所,摇头道:“第四道天雷而已,就算有你从中作梗,又何须贫道出手啊。”

相伴游历江湖六千里,路程何其远,广陵江何其长。

可凉州城外有绕城而过的溪水,又何其小,何其近。

曾经有个缺门牙爱喝黄酒的老头子,牵马过河,再无还乡。

天雷围困之中,只听一人朗声大笑道:“老黄,风紧不扯呼!”

第四道天雷顷刻间轰然崩碎。

但是第五道颜色越发转深的紫色天雷刹那即坠!

徐凤年双手伸出。

霸王扛鼎!

紫气疯狂倾泻,从五指间漏下,汹涌流泻在头颅和肩头。

齐玄帧收回视线,收敛笑意,“仙人以大地为棋盘,一山一城一国皆为棋子,以天下气数为握子之手臂,肆意落子,随性定夺凡人生死。在贫道看来,此事,有违大道!”

有违大道!

这四个字被齐玄帧说出口后,那尊天王法相的仙人长卷出现一声布帛撕裂的细微声响,然后愈演愈烈,画卷一点一点粉碎,画上仙人化身一位一位消散。

甚至连天王法相的眉心也出现一道裂缝,金光四射。

铜人师祖额头绽裂出一条血痕,金色鲜血流淌满面。

齐玄帧冷声道:“今日贫道在此,是来了结你我当年天门恩怨。与你说道理不听劝!”

大真人一手负后,一手向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出。

铜人师祖胸口如遭雷击,轰然往后倒飞出去,撞在法身之上,百丈巨大法身也仰面倒去。

齐玄帧另外一手大袖一挥,铜人师祖就被猛然拎起,然后朝不知几千里之外的方向狠狠丢去。

齐玄帧看也不看那瞬间一闪而逝落在广陵道上的铜人师祖,冷笑道:“既然不听劝,那就滚你的!”

手中定风波只求不动的黄青突然动了,骤然出剑,开始提剑奔跑冲刺,直冲那为紫雷压顶的徐凤年。

一剑之威,不亚于一道天雷。

齐玄帧没有阻拦,只是叹息。

在一人一剑的前进路上,一个身形挡下去路。

来者任由长剑穿胸而过,一拳捶在黄青脑门上!

黄青当场死绝!

长剑脱手的尸体重重坠落在远处。

尸体七窍流血,但是这位自幼立志于以手中剑压下离阳江湖的剑气近,面容上不见任何遗憾悲苦。

长剑贯胸的少年双手颓然下垂,朝天空发出一声怒吼。

齐玄帧看着这位自己另外一世应该喊一声小舅子的少年,眼神有些愧疚,轻声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李玉斧,我不如你。”

就如黄青所言,人活世间,有所为有所不为,何况是他生前身后都是修道之人的齐玄帧。

各人各有脚下路,齐玄帧可以搬走一些堵死路的拦路石,却无法替人去走。

齐玄帧的身躯似那云渐淡风渐轻,最终灰飞烟灭。

双目无瞳神情僵硬的少年竟然没来由挤出一丝笑脸,望向这个当年在斩魔台上“见过”的中年道人,“姐夫,走好。”

齐玄帧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有一道浑厚气息起始于南朝西京某地,由北南下,再度搅局。

齐玄帧勃然大怒,在消散之前,一手按下。

西京那栋楼内的蛰眠大缸,顿时炸裂。

满楼皆水。

有龙出水。

即将彻底消散的齐玄帧面露忧虑,遗憾道:“接下来斩龙一事,力有尽时??”

黄蛮儿咧嘴一笑,一扭脖子,双手无力拔出长剑的少年无师自通,以气驭剑抽出那柄定风波,长剑高高抛起,然后用嘴巴叼住剑柄。

无形中,虽然荒唐可笑,但亦是一式横剑!

少年先看了眼远处的哥哥,最后回头看了眼齐玄帧。

那眼神似乎是在对齐玄帧说有我在,你放心走。

齐玄帧点头后,望向天空,彻底消失之前好像在问天:“凡人凡,长生长。若说凡人有情皆苦,长生无情又有何欢?”

徐龙象开始朝北方跑去。

低头弯腰,咬剑,横剑!

第十章黄沙地落雷如雨,徐凤年雪中斩龙

他抬起头,望向那第七道天雷。双袖仿佛盈满风雷的徐凤年嘴角竟然有些笑意。

扛天雷,技术活儿啊。

蜀南竹海碧连天,晚来天欲雪而未雪,一行人漫步其中,恍若神仙中人。

有男子一袭白衣,面如冠玉,只是相较竹海往日那些登高览胜的游学士子,要多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沙场气息。另外一位年龄稍长的男子则满身书卷气,更符合纯粹读书人的风范。

两人身后跟着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姿色冠绝蜀国。她白衣大袖,甚至连绣鞋也是白底,只绣淡青色莲花,好像是刻意与前方男子的衣饰相呼应。她手中拎着一截纤细折竹枝,前方两人脚步悠然却不缓慢,这让她有些力所不逮,微微喘气,但她丝毫不敢提议休憩片刻,因为她知道不论是登山,还是将来在那场硝烟中的跟随,她只要停下,那就永远都追不上身前的伟岸男子。

哪怕她是谢谢,是那位蝉联胭脂评的动人女子,是西蜀第一大宗门春贴草堂的女主人。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心仪男子身边的中年书生,眼神中有由衷的敬畏。她与后者同姓,只不过她是微不足道的谢家旁支,他却是中原十大豪阀之一谢家的嫡脉,而谢家是不幸在春秋战火中首个倾覆的世族高门。

当时谢家那个名叫谢观应的嫡长孙,被誉为“天才”,文武双绝,与李义山隔江联手做《文武评》《将相评》《胭脂评》,只是随着徐家骑军的不断南下,谢观应突然失踪,在生死存亡之际失去家族砥柱的谢家,就此消亡。谢观应之后,两届新武评所幸还算中规中矩,得以勉强延续下去,只是文评就做得狗尾续貂,无法服众,很快就再没有人胆敢接手,后来连上阴学宫的徐渭熊都知难而退,就此打消念头。

她谢谢不过是一颗谢家当年落难时匆忙落在棋盘上的众多棋子之一。当这位消失了整整二十来年的谢家男子出现在西蜀,然后以谋士身份辅弼封藩西蜀的陈芝豹时,谢谢可谓如坠云雾。

三人拾级而上。山势回旋,崖壁如剑削,至山顶锁龙崖,远眺而去,竹海尽收眼底。

谢谢身为竹海主人,为两人介绍锁龙崖的典故缘由,手指崖刻,娓娓道来:“传闻上古时代有祖龙葬身西蜀,而这条龙的爪、眼、珠都被仙人以大神通剥离,其中口中所衔龙珠便镶嵌于此壁之中,从此西蜀龙气只够化蛟,而不足以成龙,历来只有蛟而无龙。历史上曾有割据西蜀的武夫试图凿开锁龙崖,但很快便无故暴毙。数百年来,儒释道三教名流都喜在此壁上题字,各有千秋。占据最中央那块风水宝地的‘登仙台’,是大奉朝草圣所书;最上方‘修真安乐即昆仑’行书七字,则是道教圣人刘庵以剑刻下;崖刻中字体最小的,是一位无名僧人篆刻的‘向心朝佛’,出奇处在于心字最早少了一点,后来有儒家宗师王远山于雪夜登山,持烛观字,兴之所至,抽出佩剑凿下那一点,这就是如今‘王远山雪夜画龙点睛,观字悟道成圣’的由来,他也就此跻身儒圣境界,超凡入圣。”

中年书生望着布满山壁的名士崖刻,就像在看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老人脸庞。人与山,客与主,两两沉默。

谢谢走到白衣男子身边,轻声问道:“将军,世上真有蛟龙吗?”

蜀王陈芝豹淡然道:“见之则有,不见则无。”

谢谢愣了一下,若是常人说这等同于废话的言语,肯定被她当成装腔作势的下乘机锋。可是向来惜字如金千金的小人屠,岂会如此无聊?

被观音宗宗主称之为谢飞鱼的中年书生微笑开口道:“其实不光是西蜀无龙,还有西蜀南边的南诏,燕剌王赵炳所在的南疆,胶东王赵睢管辖的两辽,也都无龙。可要说蛟,倒是处处皆有,不足为奇。龙虎山赵黄巢窃取西楚气数,以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为穴,硬生生养出了一条黑龙。北莽吸纳洪嘉北奔带去的气数,也在西京某地成功养蛟蜕龙。”

谢飞鱼突然笑出声,“南疆赵炳和纳兰右慈一直为出龙一事殚精竭虑,小动作不断,太安城视而不见,北凉徐骁和李义山懒得计较那虚无缥缈的气运,反而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谢谢,你可猜得出其中玄机?”

谢谢摇摇头。

谢飞鱼转头瞥了眼白衣陈芝豹,语气渗着玩味,“太安城在二十年前广为流传的‘白蟒兴秦’四字谶语,黄龙士是始作俑者,我也为之推波助澜,钦天监当时很快就从灰尘扑扑的地方志古籍中找出了佐证。地肺山的黑龙,便是为此而来。至于朝廷御赐给徐凤年的那件藩王白蟒服,也出自我手。说起来,谶语这种装神弄鬼的伎俩,包括我在内所有人再怎么捣鼓,说到底也是拾人牙慧,给那位黄三甲提鞋都不配啊。”

说到这里,谢飞鱼突然望向北边,眯起眼,略带讶异的咦了一声,左手缩在袖中快速掐算。

陈芝豹几乎同时望向北方,只剩下依旧懵懂无知的谢谢一头雾水。

她听说过跻身一品境界中的天象境后,便有望做到玄之又玄的天人感应。对于一品四境,谢谢近水楼台,见解颇深。天象境是一道门槛,天象、指玄两境的悬殊,仅次于一品、二品的差距。道门真人一品即指玄,而且许多天赋不俗的望气士,例如观音宗的梅英毅,也能悟出指剑这种指玄神通,而且许多身在一品金刚境界的武夫,多半也有一两手指玄秘术做杀手锏。天象相比指玄,实在要凤毛麟角许多。跻身指玄,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少数,但若是踏入天象境界,成就陆地神仙境界,则是件顺水推舟的事情。

谢飞鱼袖中手指掐算不停,轻声道:“如果说天象之前,武人体内气机深浅,只是一口井一方池塘,各有深浅,但终归只算是死水,一旦遭遇生死大战,井中水池中水少去一分水便一分。那么一旦跻身天象境界,那就像春神湖,与大江大河相接相通,属于有源的活水。只是一旦天降暴雨,江河中洪灾泛滥,湖水自然难逃牵连。天象境界因此有利有弊。与天地共鸣后,就像跟老天爷交了一份户牒路引,三教圣人不敢擅造杀孽,就在于三教中人‘规矩’最重,正所谓天理昭昭,不敢越雷池一步,便是此理。”

陈芝豹问道:“北莽那边动手了?”

谢飞鱼点头道:“动静委实不小啊。”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以及这位中年书生偶尔的出声,即便说话,也是言简意赅,让人捉摸不透。

谢谢陆续听到了剑气近、谪仙人、七雷变八雷、齐玄帧、龙虎紫金莲、蛰眠大缸等。

其间,谢谢发现陈芝豹的视线从西转移到东,好似在欣赏一道流星划过天空。

但她顺着他的视线,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暮色渐浓,谢飞鱼难掩疲态,但整个人很快逐渐神采焕发,伸出那只左手弹了弹五指,一锤定音说道:“大事可期。”

谢飞鱼望向天空,伸开双臂,喃喃道:“天地之间,有着一层层的筛子,易上难下,谪仙人既是由上而下的漏网之鱼,也是天人故意丢下的鱼饵啊。

“我谢家以退为进,我谢飞鱼一退再退。

“陈芝豹,我助你吸纳龙树僧人的佛家气运,用以弥补你退出北凉的损失。之前更是助赵黄巢养龙于地肺山,让你进京担任兵部尚书,换取他积攒下来的道门气数。

“只等曹长卿一死,那你便可以三教融合于一身??”

谢谢脸色苍白,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

陈芝豹面无表情。

谢飞鱼缩回手入袖,自嘲道:“圣人有云,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陈芝豹皱起眉头,“谁说西蜀有蛟无龙?”

谢飞鱼转过身面对那号称锁龙的崖壁,一抖袖,身前浮现出一口白碗。碗中有一条条小蛟如鱼游弋。蛟跃出碗口,如飞鱼,游向山壁,隐没其中。

谢飞鱼哈哈大笑,“齐玄帧打破了蛰眠缸,龙蟒大战在即。今夜过后,南疆隐龙仍是难成气候,西蜀却有真龙一条!”

女子坐在一座沙丘上,坐姿如边关性情多豪迈的男子一般不讲究。她身材异常高大,哪怕是坐着,也有种巍峨气象。她亲眼见证了某人以一己之力抗衡天劫紫雷的壮观画面,哪怕她本身即是世间最顶尖的练气士宗师,也难免心神摇曳。她尾随那人来到此地后,看到了铜人师祖的天王法相,剑气近黄青临终的地仙一剑,齐玄帧的横空出世和最终消散。对于齐玄帧的出现,她倒是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多几分明悟。修道之人,“因缘”二字便如俗人疾病缠身,病去如抽丝。齐玄帧或者说吕祖若想继续修道无碍,就必须得出一个“结果”,跟身为谪仙人的铜人师祖彻底了去恩怨。至于为何一气化生的齐玄帧将铜人师祖丢掷到广陵道,她猜测应该与黄三甲有关,如果后者能够将功补过,未必不能重返天上。

而黄青死在悍然升境的徐龙象手下,属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在她看来,镇压江湖六十年的王仙芝,这位老匹夫的拳头当然不讲理,可徐龙象的天赋异禀一样毫不逊色,甚至要比远处视线中的那一位,更不讲理。黄青就算资质、心性和实力都在顶尖武夫之列,可此时遇上不惜玉石俱焚引下天雷的徐龙象,仍是为时过早,真正成为剑仙之后还差不多。

由于齐玄帧的横插一脚,局势并未一边倒向北莽,但是大厦将倾的势头依旧难以阻止。

白衣女子神情复杂,双手抓起两把沙子。她犹豫不决,是否该出手?

她澹台平静和那烂陀山的六珠菩萨如今都算登上了北凉的贼船,各有各的隐秘诉求。后者是希冀着借助北凉铁骑一统西域,甚至在将来能够畅通无阻传法于中原。相比女子法王,观音宗就没有这么多功利性,澹台平静的初衷无非是“补天”。宗内祖师爷曾经传下“天倾西北”的四字谶语,后来经过她师父毕生苦心孤诣的钻研,直达学究天人之境,不过也才得出“西北云天破开大口,气机倒灌大地,正如海水倒灌江河”的含糊结论。澹台平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假使北凉真是罪魁祸首,那么观音宗作为北凉目前的盟友,就不得不临阵倒戈,只是这个深藏心底的秘密,澹台平静始终没有跟那个人坦诚相见。非不愿,实不能。

澹台平静看了眼远方,第五道天雷将坠未坠,那人在迅速换了一口新气之后,蓄势待发。

在这之前,他试图去阻拦徐龙象奔赴北方,但很快就被头顶天雷盯上,无暇他顾,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多余的应对。

世事多无奈,无疑又是一个非不愿实不能,哪怕他是扛下四道天雷的他,也不能例外。

心有灵犀,一点即通。

澹台平静虽然没有得到任何提醒,但是已经获悉他的念头。

她叹了口气,不再犹豫,抬起双臂,大袖如翼。

双拳贴在一起,缓缓拉出一段距离,黄沙从指间洒落。

黄沙撒下,粒粒分明,依次悬停。

瀑布天落,其喷如珠,其泻如练,其响如琴。

她身前出现这幅宛若鬼斧神工的玄妙画面,毕竟仅是发生在咫尺之间,称不上壮观,但绝对惊世骇俗。

观音宗拥有两样秘传重器,使得这座宗门力压北方扶龙派练气士。一样是卖炭妞手上那件差点让徐凤年阴沟里翻船的陆地朝仙图,还有一样便是越发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月井天镜,分别针对天地间的毓秀钟灵,让其难以逾越天道雷池,束缚在规矩方圆之内。后者在数百年来第一次现世,恰好便是不久前澹台平静试探徐龙象。不过那时候的符器月镜,由两滴绿色水珠坠出两线后画弧而成。也正是那个时候,某人违反常理从月镜中一穿而过,如同撞碎海上明月,让修道近百年修出古井不波境界的澹台大宗师心生涟漪。

文似看山喜不平,修道一事,则恰恰相反,最怕道心生起伏。澹台平静要抚平涟漪,更是抚平道心。这次破例帮他一回,就当偿还“前世”那份引领之恩了,之后不论凉莽大战走势如何,她都不亏欠半点,一切照规矩行事。

澹台平静正襟危坐,身前是那一幅黄沙造就的静止瀑布,准确说来是月井天镜另一种形态的显圣。

她双臂猛然往外一扯,天镜骤然变大,竖立在身前。

澹台平静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镜面。

这面镜子平移出去,然后一闪而逝。

北方三百多里路程外,这面扩大无数倍的月井天镜缓缓浮现。

镜子以南,是叼着剑低头奔跑的徐龙象。

镜子以北,是一头在蛰眠大缸被齐玄帧破碎后怒而现身的庞然大物。

少年和那头本该只会绣在世间龙袍蟒服上的巨物,照理会在镜子出现的地方出现对撞,然后便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捉对厮杀。

那巨物翻云覆雨而至,云雾中偶见狰狞头颅、飞舞长须和那双黄金色的眼眸。

当它察觉到前方天镜泄露的气息时,硕大金眸中显示出一丝充满人性化的讥讽。

它略作停顿后,便俯冲出云雨,径直撞向镜子。

背对澹台平静的徐凤年如释重负,没有转身,而是轻轻点头。这个细微动作,当下已经算是对这位练气士宗师竭尽全力表露最大程度的感激之情了。

澹台平静遥望那个头悬紫雷的孤单背影,没来由泪水蒙眬。

曾经有个双鬓霜白的男人,站在广陵江畔,说此生来生都愿识尽世间好人,读尽世间好书,看尽世间好山水,天上风景再好,从不羡慕。

澹台平静兴师动众祭出宗门重器后,神情有些颓然,坐在沙丘上怔怔出神。

这对正在力扛天劫的徐凤年而言,绝对不是什么雪中送炭的举措,而是雪上加霜。

世上有草莽龙蛇的说法。大蟒在山,入江成蛟,最后才能登门化龙。春秋九国,战火纷飞,除去西蜀自古便锁住真龙,八国各有气运孕育而生的真龙潜伏,随着离阳赵室一统中原,原本有蛟无龙的北莽借机养出一条真龙,是为了入主中原夺取天下,而一意孤行的赵黄巢也侥幸在地肺山养出一条黑龙,更在下马嵬驿馆阴险布局,是为了吞食西楚气数和祸害北凉徐家。如今谢飞鱼追随陈芝豹入蜀,捕蛟养龙是助陈芝豹三教熔炉而成圣,一旦功成,不说那蜀地气数暴涨,光是陈芝豹本身,就足以跟徐凤年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人一较高低,甚至胜算更大。

天下真龙有三,所针对的对象,竟然到最后都是她眼前这个男人。

尤其是北莽这一条,马上就要降临此地。

澹台平静看着那个背影,轻声问道:“你说你可怜不可怜?”

她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终于再度心如止水,再不去看那个注定连九死一生都成奢望的男人,转身走下山丘。

徐凤年先后以李淳罡的一袖青蛇、武当老掌教王重楼的两指断江、悟自北莽峡谷的起手撼昆仑和老黄的剑九六千里,摧破四道天雷。

这四手,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徐凤年抬头看着第五道不断滚动积蓄紫气白电的天雷,默不作声。

如果说仙人抚顶,是结发受长生,那么紫雷压顶,是在说生死在天吗?

此时此刻,徐凤年说不出什么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只是不能死而已。

徐凤年这一次没有被动扛雷,而是脚尖一点,在黄沙大地上踩出一张庞大的蛛网,拔地而起,一掌高举,迎向那道终于落下的天雷。

天塌下,能否一手托起,总要试一试。

徐凤年手掌触及恢宏紫雷,如一根针尖对上重锤,那道粗壮天雷没有顺着手掌流泻而下,反而凝聚平整如镜面,保持整体下坠的态势,显然是不给徐凤年半点投机取巧的机会。

徐凤年手心处,如凡夫俗子托掌接雨,雷电如水珠四溅开来。

这一幕,蔚为壮观。

徐凤年双眼泛红,偷师于人猫韩貂寺然后不断孕育的红丝,如万千尾纤细赤蛇游动遍布全身。

天雷没有将徐凤年击落回地面,但是下坠乃是大势所趋,紫雷便开始由上而下层层挤压,气势看上去像是在消减,但天雷的分量力道始终不弱分毫。

半炷香工夫后,手臂颤抖的徐凤年依旧悬在高空中,但是直直降落的天雷不断压缩后,变作了一道厚度不过三寸有余的狭窄平面。

徐凤年抿起嘴唇,咬紧牙关,但是血丝依然不断渗出牙缝,满嘴鲜血。

徐凤年吐出体内那口气的仅剩一分,微微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手掌往上一托,身体拔高一丈。整个紫雷镜面虽然没有就此崩裂,但镜面中心处硬是被他撞出一个凹陷。

澹台平静虽然已经走下山丘,跟徐凤年越来越背道而驰,可她还是能够确定这第五道天雷多半已经无法压下徐凤年。

她此时才意识到下雪了。

只是此处被天劫干涉,暂时无雪落下罢了。

她突然很快转头望去,愤怒,惊讶,慌张,交织在一起。

她破天荒生出后悔的情绪,竟是直接反身掠回沙丘,举目望去。

形势严峻到了极点。

月井天镜是她送出去的,她当然知晓徐龙象和那头鳞大如盆的巨物对撞的结果。咫尺天涯,后者并未跟少年接触,而是直接来到了此地,接下来后者很快让她这位练气士大家见识到了何谓天机难测。史书记载天龙能幽能明,能细能巨。东海曾有天龙出没,从云端张口吸海,水似大瀑入龙口,壮观至极。澹台平静眼中所见,跟这类记载异曲同工。那条蛰伏北莽西京多年的真龙穿镜之后,被月井天镜短暂约束威势,幽小如蛇,浮空游弋,但当它开口之后,很快就把那即将被徐凤年击破的第五道天雷鲸吞入腹,如此一来,它猛然摇身,抖落掉那些天镜强加于它的天道“规矩”,体态和气势一同迅速增长,瞬间成为小蛟长度的二三十丈。

它没有急于对徐凤年落井下石,而是如同饱餐一顿后腹部鼓胀的大蟒,安静匍匐在高空,冷冷盯着徐凤年。

就像是在幸灾乐祸地看戏。

第五道天雷是消散了,但是黑云密布的天空,滚滚雷声更是大噪,在更高处凭空多出一道紫雷。

七雷变八雷。

帮倒忙。

澹台平静的无心之举是如此,它的包藏祸心更是如此。

引雷天人,似乎被坏了规矩而震怒,却不是去责罚那北莽真龙,而是请来“帮手”的徐凤年。

第六道天雷根本没有给徐凤年任何喘息的机会,便降临人间。

这道紫雷,非但不粗壮如峰,反而极其之细!

生死一线。

真的是一线之隔。

徐凤年几乎是第一时间放弃身形撤退的决定,靠着本能尽量让脑袋往后仰去,但是脑袋堪堪避过了这一线雷,可腹部难逃一劫,被这根紫线瞬间洞穿!

与徐凤年血脉相连的少年原先在三百里外茫然四顾,不知道为何没能截下那条大蛇,当回头看到那条接引天地的紫雷时,似乎意识到什么,开始掉头狂奔原路返回。

第七雷不知为何,声势出奇地远逊前六雷,雷声渐小,电光渐淡,但是天空中的黑云开始逐渐转紫。

澹台平静耳中不闻雷声,但是心脏不可抑制的如同擂鼓。

她不过是个局外人,就已经如此狼狈,那么那个家伙该如何面对?

远处那条体型越来越壮大的真龙,一双黄金眼瞳不带感情,两根龙须悠悠然轻灵摇晃。

徐凤年落回地面,先前撑住第六雷的右手犹有电光萦绕,哧哧作响,用左手轻轻按住血流如注的腹部,仅是能够勉强不让伤势扩大而已。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

什么大秦皇帝,什么真武大帝,什么离阳王朝最具权柄的藩王。

娘亲走了,徐骁走了,大姐走了,二姐坐在了轮椅上,当初差点也走了。

为中原百姓镇守西北门户,那是他能做到自然是最好,实在做不到也谈不上有太多愧疚的事情。

但是谁想带走他徐凤年的弟弟黄蛮儿——

不行。

第二次游历江湖的尾声,羊皮裘老头在广陵江一剑破甲两千六,他那会儿根本没办法跟广陵王赵毅讨要道理,是徐骁讨回来的,当时徐骁说他老了,以后就要靠他徐凤年自己跟人讲道理了。

那么徐凤年今天就要跟老天爷讲一讲道理。

头顶天空第七道天雷隐隐转动,敛起天威,引而不发。

这使得原本只在几里地外簌簌飘落大地的雪花,得以随风倾斜着飘来。

那柄插入远处地面的北凉刀,并不显眼。

雪中,有刀。

也许在中原人士眼中,人屠徐骁那首以“雪花大如拳”开头的打油诗,根本就是边疆蛮子的无稽之谈,但眼下青苍、临谣两城之间的雪况,确实有几分雪大如席的气魄了。

澹台平静望着高空中那第七道天雷。这本是徐骁幼子的本命天劫“龙象劫”最后一道关隘,但因为北莽真龙的搅局,从而诞生了极为罕见的雷上雷。且不说那完全无法预估的第八雷,澹台平静都不觉得徐凤年能够扛下当下的第七雷。这位大宗师也难以掩饰她的脸色苍白,呢喃道:“气开地震,声动天发。师父,你以前总自嘲杞人忧天,现在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天劫一事,听起来很玄乎,可澹台平静却深谙其中脉络。三教圣人证道飞升,要容易许多,这就像朝堂上的京官一旦拥有翰林院的清贵身份,他日跻身殿阁中枢相对水到渠成。世间有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说法,像那龙虎山父子天师联袂乘鹤飞升,还有之后北莽国师袁青山的化虹飞升,就是典型雨露多于雷霆,天恩浩荡。而拓跋菩萨、邓太阿这些武夫则类似“地方官员”,路线要曲折许多,最后关头,更是必然雷霆远重雨露。自吕祖之后,承受天劫最重之人,当属斩魔台上那位素有“高坐云霞”美誉的外姓天师齐玄帧。只是当时唯有极少数人洞悉齐玄帧的吕祖转世身份。不管齐玄帧当时出于何种考虑,反正世人所知的结果就是这位人间仙人在“五雷轰顶”之后,仍然没能扛下第六道天雷,遗憾兵解转世。原本世人都无比期待武帝城王仙芝会引下多少道天雷,六还是七?可惜这么一号举世公认可与吕洞玄一战的老怪物,竟然说死就死了。如今徐凤年倒是引来了八雷在顶的恐怖异象,但是这种千载难逢的场面,除了有心无力的澹台平静和那条落井下石的真龙外,就再没有此等眼福的旁观者了。

澹台平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略带调侃意味的温醇嗓音,“这可不像你啊。”

她没有转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一名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来到澹台平静身边,粗布麻衣,破旧靴子,满脸胡楂,一看就是个没婆娘帮忙拾掇琐碎的单身汉子,相貌平平,无酒更无剑,若说是个游侠,那还不被江湖人笑掉大牙。但他既然能够跟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练气宗师说上话,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更早几年,他跟徒弟行走江湖倒是还有些讲究派头,比如骑驴拎桃枝啥的,倒不是为了装扮高人风范,兴趣使然而已。事实上混到了他这个份上,就是扛着驴行走或是背着棵桃树招摇过市,那在江湖上也是无人胆敢不敬的。

八百年来剑道独秀于武林,其中奇才迭出,哪怕是拥有或者接近陆地神仙的高手,足有三十余人之多。每一代江湖都有一到两位剑神,大多都成为当时的天下第一人,但只有极为年轻便登顶武道的桃花剑神,才被视作继吕祖和李淳罡之后的又一位剑道魁首,获得“几近道”的说法。因此邓太阿这三个字,江湖再往后推三百年也绕不过去。

这个出身低贱却成就奇高的中年男人微笑道:“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我能不来吗?”

接下来邓太阿自言自语道:“王老怪具体是怎么输的,我想不出,但为何输,我能猜到一些。当时姓徐的小子虽说出窍神游,蕴养神意,之前又有了高树露的天人体魄,看上去跟我和拓跋菩萨、曹长卿这几人都不落下风,但如果说跟王仙芝叫板死战,资格嘛,是有,但至于生死胜负,怎么都不该是王老怪战死。所以我猜王老怪在最后关头,跟高树露犯了相同的毛病,弃术而问道,想要在道之一字上压倒徐凤年。”

邓太阿自顾自点了点头,“多半是如此。就像我,将来侥幸跻身天人境界后,若说再以剑术杀人,哪怕杀了人,终归会觉得胜之不武。”

澹台平静讥讽道:“每任天下第一人都该有自负吗?”

邓太阿摇头笑道:“自负?大错特错,应该说是没有这股子与世为敌我无敌的意气,就断然成为不了天人。”

澹台平静陷入沉默。

邓太阿轻声道:“李淳罡借剑给我后,我心有明悟,明白了自己的局限。非邓某目中无人,邓某的剑,确实将剑气修至极微,剑速修至极快。我邓太阿练剑将术字修到了‘几近道却仍然未曾达道’的瓶颈,但我的剑道,够小不够大,故而御剑出海不知几万里。澹台前辈你久居孤悬海外的岛屿,应该经常观海,就会理解那种‘烘日吐霞,吞河漱月’的壮阔意境。邓某一路远行,兴之所至,一剑接一剑平削斩断数百座岛屿,也曾追随着大海潮随波逐流,最终悟剑有??”

说到这里,邓太阿不再言语,而是望向远处高空。

澹台平静叹息道:“不管有几道天雷压顶,都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最后一道天雷的威势,必然是之前数雷的总和。”

邓太阿啧啧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吗?”

澹台平静问道:“你不帮忙?”

邓太阿瞥了眼那条黄金眼眸的悬空真龙,摇头沉声道:“这有什么好帮忙的。我会请曹长卿一起对付王仙芝?曹长卿会请求徐凤年联手刺杀离阳天子?徐凤年会喊帮手去宰掉慕容女帝?”

邓太阿突然笑出声,有些无奈,“如果可以,这小子多半会的。吴素怎么有这么个无赖儿子。”

澹台平静淡然道:“他也是徐骁的儿子。”

邓太阿感慨道:“是啊,不过三人都执拗,都一根筋。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澹台平静笑道:“不这样,你邓太阿会传授给徐凤年飞剑?”

澹台平静其实很不愿意与人说话,但是第七道天雷的将落未落,带来太大的压迫感,让她十分烦躁,不得不只能用言语来分心借以静心,“你悟剑以后,谁是你的最终对手?”

邓太阿想了想,“大概是超凡入圣后的陈芝豹吧,这个年轻人太能忍了。”

澹台平静对此没有觉得有多奇怪。入蜀辅佐陈芝豹的谢观应,城府可怕,躲藏得比离阳帝师元本溪还要深,差不多有二十年时光不遗余力地布局,才选中了陈芝豹,就是为了能够让摇摇欲坠的世族豪阀重新崛起。因为陈芝豹一旦下决心争夺天下,必然需要那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高门华族来鼎力相助,日后江山大统,谢观应身后的那些势力必然人人皆是从龙之臣。其实可以说,谢观应的敌人,是先后三人:毁掉门第根基的徐骁和为此推波助澜的黄龙士,再就是为寒门打开门缝的张巨鹿。如今一个死了,两个也都快要死了。谢观应的胜算很大。

邓太阿说道:“来了!”

他和澹台平静几乎同时往后倒掠。

那条北莽真龙也摇尾晃须转身离去。

呈现出深紫色的天空中,如同神人撬动一座山岳投掷于海。

高空震荡出一圈肉眼可见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

大地与之共鸣而颤动,大雪黄沙共翻滚。

一道紫雷光柱“缓缓”渗透出涟漪阵阵的湖面,如同一根砸入水中的石柱。

徐凤年以气驭回那柄北凉刀,不是当初曾经一刀洞穿铜人师祖的最强手左手刀,而是破天荒的双手握刀!

他抬起头,望向那第七道天雷。双袖仿佛盈满风雷的徐凤年嘴角竟然有些笑意。

扛天雷,技术活儿啊。

可惜老黄和羊皮裘老头儿都不在了,要不然这两老头儿,肯定是一个笑得合不拢嘴露出那缺门牙的光景,一个大概会故意掏耳朵斜眼撇嘴吧。

年少时无比憧憬江湖,自己总以为高人行走江湖没点风度怎么行,怎么会有喝彩和叫好,不承想最后自己最敬重的两个高手,都是没半点高手风范的。

一直倒掠出去好几里的澹台平静始终盯着那处恢宏战场,那才是真正字面意思的“天人交战”啊。

她的视线中,只见一道紫雷下,一抹白光上。

然后宏大紫雷被纤细白光一劈为二,化作两条紫雷洪流,分别流泻在大地之上。

白光越来越拔高而上。

紫雷不断汹涌垂下,势头好似没有止境。

在澹台平静眼帘中,就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字。

若加上那一层“湖面”,便是个不甚完整的“大”字。

那抹璀璨如彗星的白光,攀高的速度越来越慢,开始呈现出凝滞不前的疲态,虽然距离那“湖面”不过十几丈,但委实是再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澹台平静神情悲凉,“人力有时而穷,只能尽人事而待天命。”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白光彻底停滞后,但紫雷不停。

白光被一丈一丈往下压回地面。

邓太阿朗声笑道:“是谁说过?蚍蜉撼大树,可敬不自量!”

当白光坠地时,只听大地之上传来一声沉闷低吼声。

双手握刀的徐凤年右手握刀不变,左手沿着那柄凉刀脊背向外滑去,然后不顾锋刃,五指紧握刀尖!

他脚下紫雷如洪水泛滥。

徐凤年的双臂绽裂得血肉模糊。

死扛。

不松手,不弃刀。

紫雷倾泻了整整一炷香时间!

澹台平静几乎不忍去看,喃喃道:“第七道天雷之后还有第八雷啊!”

徐凤年已是七窍流血,视线早已模糊。

但是恍恍惚惚之间,好像看到了凉刀的刀尖之上。

开出了一朵紫金莲花。

很小,但摇曳生姿。

原本紫色洪水流淌的大地,一朵,两朵,三朵??

一朵朵莲花怒放。

如同莲池。

而天上那道源源不断的紫雷终于彻底迎来尾声。

越是如此,澹台平静越是倍觉凄凉,再次重复了那句话:“第七道天雷之后还有第八雷啊。”

邓太阿盯住了那条不仅仅是隔岸观火的狰狞真龙。

它趁着第七紫雷停歇第八天雷尚未落下的间隙,偷偷疯狂汲取着紫雷。

身躯已有长达百丈的规模。

徐凤年站在“洪流”之中,只能垂臂用北凉刀抵住地面来支撑摇晃身形。

北莽真龙在远处高空竟扯动嘴角,发出了一声如同嗤笑的声响。

但是它很快就猛然睁大黄金眼眸,露出一副疑惑和惊惧的眼神。

那个渺小的蝼蚁,升入高空,与它在同等高度上遥遥对峙!

这一刻,不仅是澹台平静一脸匪夷所思,就连邓太阿都瞪大眼睛。

那座莲池中,翻滚摇动,出现了一条通体雪白的两百丈巨蟒!

徐凤年就站在巨蟒头顶。

龙蟒对视!

两头庞然大物的头顶,紫雷滚滚。

澹台平静闭上眼睛。

邓太阿喟叹道:“最后的选择,竟然不是去扛下第八道天雷,而是??”

邓太阿没有说出口。

斩龙!

巨蟒向那条真龙迅猛撞去。

北莽真龙汲取紫雷不停,但是当龙蟒相距不足十丈的时候,吞雷生长的真龙才生长到一百五十丈。

真龙抬起头颅,做天王张须相,朝那高出一头的大蟒嘶吼咆哮!

白色巨蟒根本不理睬它的示威,张嘴扑下,一口咬住真龙的脖子。

徐凤年双手握住刀柄,高高跃起,一刀刺下!

徐凤年将刀刺入真龙头颅。

死死咬住真龙脖子的巨蟒同时狠狠往下一扯。

一人一龙一蟒,一同坠落。

重重坠地。

徐凤年双手往下一按,凉刀刀锋全部钉入真龙头颅,只余下刀柄。

龙蟒相互撕咬缠斗。

天翻地覆。

当一切尘埃落定。

北莽真龙头颅被斩,滚落一旁。

白蟒奄奄一息。

徐凤年腋下夹刀,满脸鲜血,不知是哭是笑,颤颤巍巍伸手放在倒地白蟒的脑袋上。

与此同时,第八道天雷在天地之间倾斜挂落,炸向一人一蟒。

一路狂奔而返的咬剑少年,悍然决绝地撞向天雷。

第十一章莽真龙点睛复活,徐凤年三请法身

两抹交错在一起的白光在临近真龙头颅后,猛然间分道扬镳,然后瞬间撞入真龙死气沉沉的眼眸之中!

点睛!

真龙开眼!

随着那紫雷如一条长虹贯穿天地,风雪为之牵引,倾斜着大肆飘零。邓太阿的左肩很快铺满积雪,右肩就要浅淡许多。他伸手拍了拍肩头,好奇问道:“那条真龙如此不济事?世人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邓某不知蛟龙的厉害,但敢确定任何一位陆地神仙,经此打击,也许会遭受重伤,但绝对不会死。那条吞食无数人间气运孕育而生的真龙,既然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应该不至于这般不堪才对。这中间,可有古怪?”

澹台平静望着远方匍匐于地的一龙一蟒,神情复杂,缩在白色大袖中的五指悄悄颤抖,摇头道:“龙,可巨可微,能幽能明,受伤轻重,只需看它体魄大小的变化。愈是重伤,体型越发缩小。至于死亡与否,那就得看它是否临终吐出精华凝聚的龙珠,潜伏在渊,等待下一次转生。否则就算被斩下头颅,仍有由明转幽的机会。现在北莽真龙即便头颅被斩,可龙珠未吐??”

邓太阿拍拂不尽肩头落雪,干脆抬起手轻轻一挥,漫天飞雪竟是如撞一座火炉,在他数丈外高空悉数消融。若是平时,邓太阿必然不会做出这种多此一举的动作,可见目睹这场大战后,饶是他这个领衔当世剑道的桃花剑神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邓太阿阻挡下惹人心烦的飘雪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异样,轻声笑道:“什么明幽,邓某是个粗人啊。”

澹台平静耐心解释道:“围棋亦有九品境界,用在蛟龙身上颇有相似之处。最后四境由低到高分别是具体、通幽、坐照和入神。先前真龙被我宗重器月井天镜蕴含的天道束缚,由入神暂时跌落具体境,即便被它以汲水之势窃取了一道半的天劫紫雷,也只攀升到坐照境界,恰如棋坛国手灼然高坐与人对弈。这才有了那一场龙蟒对峙。白蟒因有徐凤年相助,得以占据上风,否则寻常的蟒龙之争,哪怕是一尾大江之主的千丈巨蟒对上一条才得具体的十丈幼雏真龙,同样胜算不大。”

说到这里,澹台平静叹息一声,感慨道:“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是一条契合天道的真龙。”

邓太阿转头瞥了眼身边风雪中大袖如白鸾振翅的高大女子,无奈道:“倒是越说越晦涩了。好在勉强听明白里头的玄机了。澹台宗主的言下之意,是说那条真龙还有一战之力?真龙奸猾,那小子也不差,借雷池开出紫金莲花,现在两败俱伤,谁都没有外力可以凭借,除了大眼瞪小眼还能做什么?”

澹台平静不作声,双手十指探出袖口边缘,将袖沿攥紧在手心。

邓太阿自言自语道:“一切就看徐龙象能否扛下最后一道天雷了。扛不下,有徐凤年顶上,那北莽真龙注定会崭露头角,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况且北莽练气士也不是吃素的,除了送出真龙,不会没有埋伏着后手。”

澹台平静问道:“难道邓太阿你就一直袖手旁观?”

“袖手旁观?这个说法挺应景。”邓太阿直视这位带领整座观音宗赶赴西北边疆的练气士宗师,哈哈笑着,反问道,“天劫要如何,徐家兄弟要如何,甚至那条真龙和北莽练气士要如何,邓某都不管。对阵双方,比拼道行,各安天命罢了。可如果有人想要坐收渔翁之力,那可就要问过我邓太阿答应不答应了。”

澹台平静脸色如常,问道:“此话怎讲?”

邓太阿转头望向远方战场,“龙蟒两败俱伤,以独有符器尽收囊中,那可是好大一笔功德。搁在沙场上,这等军功,应该不亚于武将的灭国之功了吧?澹台宗主,试问换成是你们练气士,跟老天爷邀功讨要个鸡犬升天的恩赐,行不行啊?”

澹台平静脸色微变。

邓太阿不理睬澹台平静的微妙变化,双手环胸,望向高高在上的云端,冷笑道:“邓太阿以往一心只求剑道登高望远,但是现在开始,实在是烦透了这些居高临下的钩心斗角,生生世世斩不断理还乱,拖泥带水,人人被当作牵线傀儡。”

邓太阿重重冷哼一声,“吴家剑冢葬剑十数万,邓太阿出而一剑不取,至今尚未有过一把佩剑。”

一向与世无争的澹台平静全无退缩,破天荒与人针锋相对,问道:“怎么,威胁我?”

邓太阿豪迈大笑,“你也配?”

澹台平静胸脯起伏不定,显然怒气不小,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紫金莲花绽放的雷池渐渐枯萎,破格晋升坐照境界的雪白巨蟒没了支撑,气息涣散,濒临死地,跟徐凤年对视一眼后便缓缓闭上眼眸。

腋下夹刀而立的徐凤年背靠着巨蟒脑袋,盯住身前那颗等人高的真龙头颅,“还装死?有点真龙该有的气象好不好?”

那颗龙头原本呈现死寂气息的黄金眼眸依旧没有生气,但是听到徐凤年的话语后,两根龙须悠游晃动。

徐凤年见它终于懒得藏拙示弱,视线稍稍往上偏移,看着并无一物的空中,一语道破天机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在等北莽西京练气士以百余条性命作为代价,帮你‘点睛’再生吧?”

真龙双眼毫无生气,但两根龙须如风中双莲曼妙摇曳,带动空中浮现一阵阵玄妙纹理。

徐凤年笑道:“你我谁生谁死,也就那么回事,反正都有那么一位练气士可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等你入神,她就可以拿出月井天镜将你降伏镇压,你甘心吗?”

龙须摇动,涟漪起而声响动,借天地之口庄严出声。

充满了讥讽鄙夷的意味。

“蝼蚁!”

徐凤年闻声后心脏如擂重鼓,胸口衣衫顿时被扯出裂缝,但神情怡然,甚至还有心情抬起手臂,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污,笑道:“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这个道理我当然听过。你这些应运而生的真龙也好,头顶那群久居高位最喜好讲规矩的天人也罢,看待世间,都是如同在看井底之蛙。世人的生死福祸,皆是操之于你们手中鱼竿,再以‘长生’二字的鱼饵诱之,美其名曰‘天理循环,法网恢恢’。”

说到这里,还擦着脸的徐凤年没有完全放下手臂,那把出鞘凉刀便斜挂在腋下,从刀尖滑落一滴具体境真龙的鲜血,挑动眉头,瞥向天空,嘴角扯动,“我打架一向不是太喜欢动嘴皮子,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之所以跟你说这么多,你我心知肚明。你在等,我也得慢慢恢复。跟王仙芝死战后,高树露赠予我的天人体魄坏去大半,气机外泄不止,但是没有去修复体魄,而是前往武当山采取秘术,一心致力于完善体内的那座池塘,不惜在武道上瘸着走路??”

徐凤年歪过头狠狠吐出一口鲜血。世人习惯以痛彻骨髓或者痛彻心扉来形容一个人的疼痛至极,但是像徐凤年这种体内气机粉碎由内及外的疼感,更加夸张,就像是一个不曾习武的普通人,被一柄小锤子一寸寸敲碎捣烂肌肤骨骼,外加被细针不断挑弄筋脉,但是头脑却偏偏时时刻刻保持着清醒。

徐凤年脸色有些狰狞,“真是痛啊,经历好几次了也没能习惯。当年端孛尔纥纥的那支雷矛,比起来跟挠痒痒差不多。”

说话间,那口即将落地的鲜血竟化作一尾形似赤色蛟蛇的灵物,蹿回徐凤年身上,渗入肌肤转瞬即逝。

只见徐凤年袒露的肌肤处处可见红丝扶摇如蛇吐信。

恢复了一些气力的徐凤年将沾满真龙血液的北凉刀握紧递出,抹在雪白巨蟒的额头上。

两缕龙须剧烈晃动,好似在震怒。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轻声道:“黄蛮儿,再撑一下。”

一抹璀璨白光始于西京,从北莽飞速冲入流州。

细看之下,其实是两条流华交缠扭曲在一起,如双龙逐珠。

徐凤年竭力挺直腰杆,露出郑重其事的罕见神色,左手握刀,右手张开,提起凉刀在手心重重划过。

死死攥紧拳头。

此时面对龙头的徐凤年身后,咬剑前冲的少年硬生生跟那道紫雷对撞。

本该击中徐凤年后背的天雷被少年拦截,一撞之下,消瘦少年当场被冲击得双脚落地,身体后仰。

原先笔直一线的紫雷轨迹微微偏移,出现了一丝转折。

绚烂紫电在少年头顶疯狂溅射。

少年被势不可挡的紫雷撞入地面,双脚膝盖已经深陷地面。

紫雷前端被少年咬在嘴中的定风波切割出一条缝隙,但仍然不足以破开紫雷。

紫光疯狂萦绕长剑,长剑颤动如秋蝉凄切长鸣。

一柄哪怕名列前茅的名剑定风波,如何能挡下这道紫雷?

黄蛮儿徐龙象的整张脸庞都“嵌入”紫色雷光中。

表面上,第八道紫雷粗壮仅是如合抱之木,并不如何雄奇骇人,只比纤细如线的第六道天雷胜出一筹,甚至远远不如被徐凤年一袖青龙毁掉的第一道雷,后者好歹还粗如水缸大口。但是一旁观战的澹台平静和邓太阿都无比清楚,这道紫雷足以剥离出数百条等同于威势凌厉的第六道天雷。如果剑气近黄青能够活着见到这一幕,恐怕再不甘心,也可以死而瞑目了。

这才是跻身天象境界后徐龙象的真正实力。

如此恐怖实力,任何练气士都觉得为天地难容。

一道身影突然浮现在少年身边,依稀可见是一位身披黄紫道袍的老者。

咬住长剑的黄蛮儿艰难扭头,任由紫雷撞在脖子上。

年迈道士双目紧闭,面朝少年。

一老一少,久别重逢。

老人咧嘴一笑。

先前徐凤年刀尖开出那一朵紫金莲花,便是这位老人以本命紫金莲花彻底凋零换来的悲壮结果。

老道士的身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烟消云散。

少年的脸庞被紫光笼罩,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更看不清少年是否流泪。

下半身已经消散的老道士先转头瞥了眼徐凤年那边,“姓徐的,可别死翘翘了,以后上坟带不带酒不打紧,多烧几本《素女心经》就可以了。

“徒弟啊,师父不过就是先投胎去了,下辈子咱爷俩再做师徒??

“还有啊,今年山上山楂真是多啊,可惜你小子不在了,没你帮着吃,师父摘了好些也吃不完。”

老人转头看了眼少年,像是回到了龙虎山的那个山脚破败道观,一如既往絮絮叨叨着,最后老人伸手指着天空,气哼哼道:“黄蛮儿,干他娘的天劫!”

一代天师,就此消逝。

扭转脖子为了去看老人的少年被天雷撞击得越来越低下脑袋,试图抬起一条颓然下垂的胳膊,想要去伸手抓住师父,不让老人离去。

但徒劳无功。

少年向前踏出一步,蓦然腹部如擂鼓震动,与大地共鸣,激荡出一圈圈涟漪。

物有不平则鸣!

除去兄弟和龙蟒这一圈,之外方圆十里,大地全部瞬间塌陷!

但就在徐龙象越挫越勇的转折点上,那条在具体境界濒死却未死的真龙获得了久旱逢甘霖一般的强大新生。

两抹交错在一起的白光在临近真龙头颅后,猛然间分道扬镳,然后瞬间撞入真龙死气沉沉的眼眸之中!

点睛!

真龙开眼!

尸首分离的真龙身躯那四只龙爪撑入地面。

被凉刀切下的头颅掠回身躯,紧密无缝,恢复如初。

这条真龙飞入天空,消失无踪。

下一刻,真龙其头探出云层,睥睨天下,俯瞰世间,其尾远在八百丈外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澹台平静痴痴然言语道:“不该如此的,不该如此的??千丈,天龙??”

徐凤年对此视而不见,喃喃自语道:“本来想以后去洛阳古城才让你现身的。”

一滴鲜血从拳头缝隙缓缓坠落。

血滴距地三尺时,徐凤年轻喝一声,沉声道:“请!”

咚!

如水滴敲在安静水面,声响格外明显。

长达千丈的天龙口出一颗天雷如圆球,冲向地面。

徐凤年身前滴血之处出现一名魁梧男子,浑身金光流溢。也许中原大地上千年以来,史书上数以百计的皇帝君王,都没有一人能跟他身上的帝王之气相提并论。他一手负后,一手伸出,轻描淡写便撑住那颗遮天蔽日的紫雷。

背对徐凤年的雄伟男子平静道:“捎句话给她,就说,‘寡人有愧’。”

徐凤年默不作声,侧身面朝南方,挤出第二滴鲜血,“再请!”

一名儒生模样的男子笑吟吟浮现在徐凤年对面。

他对徐凤年点头一笑,“不问我来自何处何世,且思我要去何方见谁。是我说与吕洞玄第六世的,也算是说与自己听的。今日过后,不后悔?”

徐凤年伸手指了指自己心口。

那人会心一笑。

他两鬓霜白,但是丝毫不损他那种无与伦比的清逸风采。他望向远处某位掩嘴而泣的高大女子,轻轻说了句“傻大个呦”,随后单手托起手掌。

一轮明月,从他手心冉冉升起。

脸色苍白的徐凤年再转望北,沉声道:“三请!”

一道光柱不知从几万里之遥的高处轰然降临世间。

一尊真武法身!

但是不同于上次春神湖上宝相庄严衍生而出的万千气象,这回真武法身的出现,充满了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

九天之上,无数根鱼线一般的黄金丝线纷纷画弧而落,在大地上触底弹起,疯狂缠绕这尊真武法相的四肢。

但哪怕这种降世悖逆天道,依旧没有一根渔线胆敢出现在真武法身的头颅附近。

可是法相四周那些大袖飘摇空灵非凡的散花天女,都被一根根交织成网的渔线扯碎。

邓太阿根本顾不上身边澹台平静莫名其妙的失态,脸上满是震撼神色,苦笑道:“王仙芝你是个怪物,但这家伙则是个疯子啊。”

澹台平静回神后,毕恭毕敬弯腰一揖到底,泣不成声,低头哽咽道:“师父你说天道是要让人俯首低头,但是大道,却是要让那东海之鳖和井底之蛙,皆可自得其乐。徒儿错了,也明白了。”

当那尊真武法身抬起一脚后,大战便开始酣畅淋漓。

只见这尊法相一手扯去身上密密麻麻的金黄渔线,一脚便踩断了那道对少年黄蛮儿依旧不依不饶的紫雷。

紫雷如一根鱼竿崩断成两截。

前踏出一步的法相双手分别握住两截紫雷,一截甩手抛回高空,剩下一截丢掷向那条已成气候的北莽天龙。

古书记载水虺、山蟒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变真龙,再千年而终成无上天龙。

北莽真龙本不该这么快便成就天龙之资,但天道如此。

那条在云端游走的天龙与真武大帝法身为敌,竟是有敬但无畏,伸出一爪按向那半截紫雷。

龙爪被雷矛贯穿,天龙低头破开云雾,向地面发出一声咆哮,从嘴中再度炸开吐露出一道紫雷。

徐凤年面无表情说道:“不论天地,身处北方,也敢放肆?!”

真武法相随之同时缓缓开口,声音恢宏至极,如洪钟大吕回荡天地。

掀起云海如怒涛的天龙在真武法相出声后,顿时显出千丈真身,无再半点云雾遮掩。

与之同时,东西南三方又各有一道威严无匹的光柱落下。

于是四方天地齐震。

仿佛回光返照的徐凤年呈现出病态的神采焕发,转头朝那尊法相趋于虚幻的真武法身点头致意。

身具满身帝王气势的魁梧男子已经随意拨去了那颗紫雷,笑问道:“更待何时?”

那位掌托升空明月的儒雅男子,当他五指张开后,月辉无双,那轮圆月化作光芒全部流淌入徐凤年手中的北凉刀。他微笑道:“天人无忧便无忧,世人自扰且自扰,我与三世吕洞玄论道三次,都觉得理当井水不犯河水。道理道理,大道天理,不合大道的天理,便不是道理啊。”

言语之间,随着光华流散,风流儒雅的男子身形开始飘摇不定。

那大秦皇帝猛然大笑,出现在真武法身脚下,坐北望南,在他化作光华散入真武法相之前,呵斥道:“滚!”

东南西三地三道巍然光柱竟随之凝滞一颤。

虽然随后三道光柱不甘示弱地瞬间暴涨,但是就在这刹那间,徐凤年已经双手握刀。

真武法身也做出握刀姿态。

那条天龙四爪重重在高空按下,两缕龙须剧烈颤动,口衔龙珠。

大珠如烈日当空!

徐凤年一脚踏出,一刀斩下。

真武法身同样是一脚前踏,一刀斩下。

天空中被劈出一轮弧月。

斩在那颗当空悬停的如日大珠之上!

这一幕,宛如日月相撞。

天龙千丈身躯片片龙鳞一起剧烈震动。

徐凤年那一刀劈下,如开山一半停滞不前。

刀锋上崩碎出一个细微口子。

徐凤年握刀双手的手心血肉磨尽,最后白骨触及刀柄。

那条做四爪抓地状的天龙被逼迫得步步退让,不断嘶吼。

徐凤年浑身炸出一阵猩红血雨,怒吼道:“老子斩的就是天龙!”

那把凉刀砰然断裂成两截。

徐凤年重重扑倒在地面。

高空中,那颗龙珠也轰然炸裂开来。

一轮弧月将龙珠后面的北莽天龙头颅当空斩成两半!

大地晃动,身长远不及千丈天龙的巨大白蟒一跃而起,张开大嘴,囫囵吞下全部天龙头颅和半条身躯!

半截天龙已经入腹的巨蟒将其拽到地面之后,继续吞食最后的那半截龙身!

天地重归寂静。

再无天人天龙,大雪终于下落得肆无忌惮了。

徐凤年斩龙。

凉蟒吞龙!

浑身鲜血的徐凤年盘腿坐在地上,大雪压身,雪血相融后,更显得狼狈不堪。徐凤年大口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撕扯着五脏六腑。眼角余光瞥见那断作两截的北凉刀,想要驭气取回,但念头初生就吐出一口鲜血。

此时一尾四不像的雪白活物从他身后游弋而出,在空中如在水中,长不过三尺,身躯修长似蛇,额头有双角如蛟,两须如鲤,且有四爪。它猛然间迅疾如雷电,下一刻便将断刀衔至徐凤年腿上,抬起那颗小脑袋,邀功一般朝徐凤年摇晃尾巴。

徐凤年笑了笑,伸出手摊开,小家伙忽然游转身躯,纹丝不动悬停空中,看样子是假装视而不见。徐凤年弯曲手指在它头颅上轻轻一叩,似蛇似蛟的小家伙啪嗒一声摔在徐凤年膝盖上,先是装瞎,这回是干脆装死了。

满脸血污的徐凤年哑然失笑道:“那珠子都粉碎了,就算被你吞下,想要完全消化少说也得几百年,对你我裨益不大,但是黄蛮儿需要用它来养身固体凝聚魂魄。乖乖吐出来,我数到三。”

结果等徐凤年数到三的时候,躺在他膝盖上装死的小家伙特意抽搐了一下,好像在表态它是真的英勇阵亡了。

徐凤年双指拈住它的尾巴,无奈道:“不愧是我的本命物,无赖起来很有我当年的风采嘛。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回到凉州以后,听潮湖中那万尾锦鲤任你吞食。”

小家伙脑袋浮起与尾巴齐平后微微后仰,首尾衔接,弯出一个可爱小圆,就像是一块灵动的龙璧。

它稍作犹豫,不情不愿张开嘴巴,吐出一颗丝丝裂缝清晰可见的珠子,分明是小如米粒,却焕发出日月光辉。吐珠后的小东西有些萎靡不振,一闪而逝,凭空消失。徐凤年一手拿住两截凉刀,一手双指捏住珠子,艰难站起,转身走向徐龙象。

少年呆呆站立,嘴中那柄名剑定风波的剑身,和下垂双臂都有刺眼的雷光萦绕游动。

其气势之盛,就连徐凤年都感到心惊。

但这种强大,就像一个看似鼎盛的王朝,实则危机四伏,一触即溃。

徐凤年没有走近气机紊乱至极的徐龙象,松开双指摊开手心。那颗破碎龙珠在掌心滴溜溜转动起来,徐凤年往前一推,珠子滑出掌心,但是很快就一弹而回,若不是徐凤年赶紧侧过身,就要被珠子撞到。对江湖武夫来说这颗珠子是无法想象的大补之物,滋补精气神的效果,堪称无出其右。珠子大概是感受到徐凤年的抗拒,只能在四周旋转,对灵性盎然的珠子来说,它选择黄蛮儿作为龙穴自然远远不如天然相亲的徐凤年。

澹台平静掠至徐凤年身边,神情复杂,问道:“天予不取,就不怕反受其咎?”

徐凤年淡然道:“黄蛮儿为了扛下天雷,自封心窍,三魂七魄都很不稳,就算一步跻身天人,可跟丧失心智的高树露无异。澹台平静,你要是帮上忙,我就不跟你计较先前试图龙蟒双收的险恶用心。”

澹台平静心思百转,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徐凤年冷不丁嬉皮笑脸道:“那算我求你了,傻大个,行不行?大不了回头我把月井天镜还给你。”

澹台平静愣了一下,神情恍惚。

邓太阿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旁,轻声笑道:“都这会儿了,还打情骂俏?”

澹台平静转过头,望向自身气数锐减但同时疯狂汲取天地气运的少年,脸色凝重起来。

邓太阿哪壶不开提哪壶,打趣道:“呦,咱们澹台宗主好歹百岁高龄了,也会做出此等小女子娇羞状,瞧瞧,耳朵都红透了。”

澹台平静没有理会桃花剑神的戏谑,轻声叹息道:“就算我帮忙,恐怕也来不及了。跻身天人境界,只余一个执念。不斩执,就算邓太阿夺走那柄剑,我送入珠子,一样没有意义,徐龙象还是回不来人间。况且,不论是我送珠,还是邓太阿夺剑,代价都会很大。”

澹台平静抬手拂袖,清风卷起一捧黄沙飘荡向少年,沙砾没有立即化为齑粉,而是如一根箭矢射入湖水中,一点一点缓慢下来。但是在缓慢的过程中,出现一种“自然”同时又堪称“无理”的风化。说自然,是因为寻常黄沙大漠上的沙砾风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说无理,则是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在这短短几丈距离内便出现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漫长过程。这种诡谲现象,就像一个才会走路的稚童,走出一步就变成少年,再走几步就走完了中年暮年,直至老死。

邓太阿啧啧称奇道:“这就是天道。”

澹台平静忧心忡忡道:“所谓的天人境界,即无忧忘世,众人皆醒我独睡,正如圣人所言的列子御风而行,独来独往。如何让徐龙象醒来,才是最难的地方。”

邓太阿笑了笑,“大道理说破也没鸟用,邓某倒是有一剑??”

说话间,邓太阿便双指并拢,竖起后轻轻往下一劈。

若说徐龙象四周依循天道规矩,自成小千世界,此方天地混沌如鸡子,那么邓太阿这一剑势便要天地开辟,一线劈开了那鸡子。

邓太阿放声笑道:“‘开山’之后再来一剑,就叫‘铺路’吧!”

指剑削山,山要合拢。

又被邓太阿在山与山之间横放了一道道剑气,硬生生阻挡住了天道汇聚之势。

邓太阿御气踏风飘然前掠,跃过其中徐龙象的头顶后,手中多了那柄紫电缠绕的定风波。这位桃花剑神径直穿过这座天道雷池后,身形愈行愈远,叩指弹剑,大笑道:“开山、铺路两剑换一把趁手好剑,互不亏欠。”

几乎在邓太阿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澹台平静就驭气从徐凤年身边摘取那颗珠子,紧随其后跟在邓太阿身后,宛如一线天的路径仅有一剑长度的宽窄,一身大袖白衣的澹台平静像一只束手束脚的白鸾,跟随邓太阿掠过徐龙象头顶,同时手腕一抖,将那颗珠子拍入少年的胸口。当澹台平静在远处落脚后,就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心有余悸,仿佛魂魄都在战栗,感觉比生死大战的劫后余生还要来得强烈。正因为她是世间首屈一指的练气士,是世上最清楚天道森严的人物,才最觉得后怕。这个道理很简单,假设当朝首辅张巨鹿在太安城内微服私访,老百姓与之擦肩而过,不知身份大可以不当回事,但若是一名在六部任职的官员与碧眼儿打了个擦肩,难免如履薄冰。

邓太阿和澹台平静一前一后穿过雷池,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她转过头,露出骇然表情。

两山合并,但是徐龙象身边站着徐凤年。

澹台平静知道他是靠着月井天镜前往,也可以凭借月井天镜抽身,但关键在于这趟往返的中间,徐凤年不是去看风景的,是去“喊醒”弟弟徐龙象,每度过一个瞬间,他可能要衰老一旬甚至是一个月,也许小半炷香工夫后,澹台平静就会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伛偻老人,而不是一个先前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北凉王。

澹台平静咬了咬嘴唇,她可以理解徐凤年把珠子赠给徐龙象,天底下兄弟间的兄友弟恭并不少见,虽说帝王将相的门墙内相对罕见,但是徐凤年愿意把好东西让给徐龙象,她不奇怪,甚至可以说当时徐凤年肯为了弟弟力抗天劫,澹台平静一样认为在情理之中,毕竟那时候徐凤年还算有一战之力,可是当下你徐凤年体内气机池塘干涸见底,除了送死还能做什么?!

澹台平静不可抑制地怒气冲天。

她突然微微张大嘴巴。

徐凤年似乎只跟弟弟说了一句话,然后便迅速退回到了原地,从那面摇摇欲坠的月井天镜中踉跄走出,脸上带着灿烂笑意。

澹台平静不觉得一句话就能喊醒徐龙象。

一句话能打破天道?

但接下来的景象让她不得不相信,规矩和道理这两样东西,在这对兄弟身上真的行不通。

少年睁开眼,转身跑向徐凤年。

他低着头蹲下身,轻轻背起精疲力竭的徐凤年。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应该就是那姗姗来迟的两千多骑龙象军了。当然就算这支骑军早早赶到战场,也只有毫无还手之力被殃及池鱼的份。

澹台平静来到兄弟二人身边,瞥了眼徐凤年搭在弟弟脖子上的双手,手心如被刀锋剔剐干净,露出触目惊心的白骨,她轻声提醒道:“王仙芝的弟子,楼荒来了。”

远处风雪中,一名木讷男子腰间佩古剑“菩萨蛮”。

疲惫不堪的徐凤年一脸无所谓,微笑沙哑道:“楼荒就是看戏来的,真要报仇,也会老老实实等我恢复实力。如果肯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仇家,那么楼荒就不是王仙芝的亲传弟子了。”

澹台平静冷笑道:“楼荒等得到那一天?”

徐凤年瞪了她一眼,有气无力道:“怎么跟师父说话的?!”

澹台平静如同被触及逆鳞,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机。

徐凤年用下巴敲了敲黄蛮儿的肩头,示意他不要理会这个婆娘。

澹台平静的言下之意是问徐凤年能否重返巅峰,这个巅峰显然不可能是当初力战王仙芝,也不可能是“三请”之时,而是扛下最后一道天雷之前,那时候徐凤年虽无高树露体魄但拥有充沛的精气神。徐凤年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没底。经此一战,他跟前世算是彻底撇清界线了,坏处是没了压箱底的手段,好处则相对隐蔽一点,那就是北凉不会因为他徐凤年一人的气数气运而发生波折。反过来说,徐凤年有了本命物,已经跟北凉的命运戚戚相关,一旦北凉被破,他必定身死。对此徐凤年倒是没什么患得患失,能救下黄蛮儿,并且让这个弟弟没有后顾之忧,今天这笔大买卖,就算赚到了。跟老天爷撕破脸皮做生意,非但没赔个精光,还有点赚头,本身就是件足以让徐凤年自己都感到牛气冲天的技术活儿。

大战之后,徐凤年有些困意,眼皮子直打架,但是在昏睡过去之前,徐凤年还是有些话要跟弟弟说清楚,于是就那么絮絮叨叨婆婆妈妈断断续续说起了心里话。

“黄蛮儿,我不想说什么你师父不是为你而死的屁话,老天师就是为了你搭上性命的,你有愧疚,其实哥也有类似的愧疚??

“当初老黄离开北凉去武帝城,我也很想因为老黄是个剑痴,去东海就是为了证明‘剑九黄’这三个字,但其实我很清楚,老黄就是为了我去的,没其他的缘由了。他也许是想告诉我,将来你徐凤年有一天没了北凉,还有个江湖可以念想念想嘛。也许是老黄觉得我跟他第一次走江湖,都没怎么给我长过脸,要再风风光光走一次。也许??谁知道呢,总之就是老黄走了。跟老天师一样,人生在世都难逃一死,但为了我们,很早就死了。

“你小子想着替哥多杀几个高手是几个,你的想法我懂,但是没做好,准确说是做得一塌糊涂,哥也就是一路赶来打这个打那个,实在顾不上揍你,否则早揍得你屁股开花了。现在也想揍,就是真没力气了??

“小时候我明明做了错事还喜欢跟徐骁顶牛,觉得那是一种很解气的事情,就怕咱们爹不打不骂,事后还总觉得自己爷们儿,长大后才知道这是不对的。黄蛮儿,你别学哥。”

徐凤年唠叨的嗓音越来越小。

徐龙象始终没有插话,小心翼翼背着这个哥哥。

小时候他早早就显露出天生神力的天赋,经常背着哥哥在清凉山跑上跑下,偶尔哥哥还会在手里拽着一只风筝,爱凑热闹的大姐便跟在他们身后跟着跑,欢快嚷着飞喽飞喽。

黄蛮儿轻声道:“哥,不许睡觉。”

位于西京内廷角落的那栋僻静小楼,廊中跪倒了一大片人,此楼不远处,则躺着许多死人,而且死的都是被北莽视为价值连城的练气士。

身披黑衣白裘的老妇人站在屋檐下,双手叠放插袖横在胸前,撩起的衣袖恰如蝠翼。

这位让北莽男子尽数匍匐在她裙下的老妪很少动怒,但是今天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先是楼内擅长占卜的道德宗南溟真人战战兢兢告诉她,棋剑乐府的铜人师祖生死不知,剑气近黄青毫无疑问是死绝了,然后国之重器的蛰眠大缸被不知名的陆地神仙一掌拍碎,那条豢养二十余载耗费无数气运的真龙破缸而出。这也就罢了,天雷滚滚之下,那条趁火打劫的天龙竟然还没能占到半点便宜,于是她果断决定帮它一把。因为她一向敢于跟老天爷豪赌,不上赌桌则已,要赌就赌一把大的。上一次她赢了,赢得钵满盆盈,整个北莽王朝跟了她姓。可是这一次,那个南溟真人告诉她输了,楼外那一百来条尸体就是明证。其实她的震怒不是自己在北凉流州输掉一场无关大局的战役,甚至都不是死了条真龙,更不会是那些向来不问苍生问鬼神的练气士。

真正让年迈妇人无法忍受的,只是一件根本无法与人言的小事:她在人生最落魄寒酸的时候,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辽东莽夫,在权势正值巅峰的时候又输给了他的儿子!

太平令站在妇人身侧,老人是唯一还敢站着的北莽臣子。

她终于开口了。

“传旨董卓,准其擅自调动所有边境兵马,不论大将军还是持节令,一律听命于他。违者,让董卓先斩后奏!

“传旨拓跋菩萨,领亲军火速南下,直扑流州。

“传旨李密弼,着手准备鲤鱼过江。

“传旨黄宋濮,命其起复,领军坐镇西京。”

一道道圣旨从她嘴中说出。

她毕竟是垂垂老矣的暮年妇人了,难免精力不济,一时间有些难掩苍老的疲态,但是她今日甚至不允许自己出现这种片刻的懈怠,从宽袖中抽出手猛然扯掉身上那件老旧狐裘,丢到台阶外的雪地中,然后大步离去,再不看一眼那件不断积雪的旧物。

第十二章张巨鹿被诛九族,黄龙士道破天机

祥符元年末,皇帝赵惇巡边回京。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联名弹劾一人。

离阳首辅张巨鹿下诏狱,朝廷公布天下十大罪。皇帝下旨,诛九族。

太安城从来不缺热闹,但是很多热闹很难凑,一旦遇上可以凑上一凑的热闹,那就会人人不甘落后。

时下就有传言接替晋三郎的国子监新任右祭酒要开课讲武,那么到底是纸上谈兵还是真有满腹韬略,是驴子是骡子拉出来遛一遛就知道了,绝大部分人还是奔着看笑话去的。

现任礼部侍郎的晋兰亭在国子监中颇有口碑,不但在任职期间为国子监争取到了诸多朝廷恩赐,还创办了京城内最负盛名的诗社,与社中七名才子并称“太安八俊”,一举囊括了新科一甲三名:状元李吉甫、榜眼高亭树和榜眼吴从先。其中有“诗鬼”美誉的高亭树在一次饮宴聚会上,做出了脍炙人口的《醉八仙》,一下子就让在座八人一夜间名动天下。在京城正当红的八位俊彦虽然出身迥异,有天壤之别,却经常诗歌唱和,尽显士子清流的风流倜傥。明眼人都看得出八俊之首的晋三郎虽说在中枢阁臣们那边不是很讨喜,但是他一点一点凝聚起来的“气势”,已经不容小觑。

一个叫孙寅的门下省小卒子破格补上右祭酒的清贵空缺,就显得格外突兀且无礼。更奇怪的是此人并没有传出有什么结实的靠山,所以孙寅的横冲直撞,跟地方官员许拱入朝出任兵部侍郎,加上还有陈望的一步登天,就成了祥符元年尾巴上的京城官场“三大惊奇”,十分惹眼。而有姑幕许氏身份的许拱毕竟之前就有龙骧将军的底子,陈望陈少保则有太子侍讲和考功司郎中的双重铺垫,这衬托得孙寅越发奇了又怪。

何况孙寅狂妄至极,公开扬言自己要讲的内容会是一场大演武,他将作为攻方,手中拥有两支兵力,北莽百万铁骑,和广陵道的西楚复国余孽。

所有听课之人都属于守方阵营,有朝廷新封骠毅大将军的南征主帅卢升象所率大军,有大柱国顾剑棠的两辽防线,有所有参与靖难的藩王势力,最后当然还有那支被中原刻意遗忘多年的北凉铁骑。

这场可谓前无古人的唇枪舌剑言语交锋,光是参与旁听的国子监学子便浩浩荡荡去了六千人之多,其实大多数人注定都听不到新祭酒在说什么,不过不用担心,很快就会有人从前头传递消息到后方,层层递进,如一道道波澜。赶早占地的学子都是席地而坐,稍后的就只能站着,再后边就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之后就需要站在板凳椅子上了。不过最前方距离那孙狂徒不远的最佳位置,倒是摆放有许多简易却厚实的蒲团,有三十余张,那些有资格坐蒲团的贵客当真算是尊贵得无以复加!

其中为首之人,正是那位三十年来离阳朝廷的第一位宰相,中书省主官齐阳龙。中书令左手边是执掌门下省的坦坦翁桓温,右手是没能在权力变迁中接任白虢礼部尚书的“失意人”,继续执掌国子监的理学宗师姚白峰,还有从清水衙门礼部转去实权户部的白虢。更有时值隆冬时节却尤为春风得意的某位皇亲国戚,嗯,就是那位借着佳婿的光,大摇大摆撞入京城视野的柴郡王。

这场漫长的讲武从午时一直进行到黄昏,都还没有收官的迹象,但是没有一人退场,甚至不断有新面孔拥入,人山人海。

其间更有监国天下的太子殿下携手太子妃,悄然半途加入。

很快又有老吏部尚书、新中书省辅臣赵右龄不掩身份地破开人流,参与其中,坐在了一张临时新增的蒲团上。

相较赵右龄,由翰林院掌院升任吏部尚书的储相殷茂春就要含蓄低调许多,轻车简从到了国子监,跟年纪轻轻到令人瞠目的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并肩而立,既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但这两位足可称为中枢重臣的大人物,一个外廷首官的正二品,一个清贵无双的正三品,这一站就足足站了两个时辰。因为他们站在极其靠后的位置,又没有扈从护驾,更没有身穿朱紫官服,加上左右前后都是寒窗苦读圣贤书的国子监普通学子,没有谁知道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杵着这么两位当朝大佬,只把他们当作了寻常的太安城儒士。

国子监持续喧嚣热闹,成为京城上上下下的热议焦点,国子监外的酒肆茶坊更是人满为患,等着那场辩论结局的水落石出。

不断有士子书生跑到街上大声汇报“即时战况”。

然而在几乎人去楼空的翰林院,出现了两张风尘仆仆的老面孔。一位是郁郁不得志潦倒多年的元先生,另外一位让当值官员差点忍不住当面翻起白眼。以前宋家两夫子称霸文坛的时候,那官员得人前人后都竖拇指夸赞一声好一位宋家雏凤,现在嘛,两位夫子都死了不说,还谈不上有啥哀荣,谁不知道风光无限的宋家是肯定没机会东山再起了?没毛的雏凤不如鸡,谁还乐意把你贬至贫寒地方当个小县尉的宋恪礼当棵葱?这样的冷灶要是还能烧成,老子就把灶灰全吃了!

这名从七品清流官员倒是没太过拿捏架子给脸色,终究先前出门访亲的元朴元黄门还在翰林院挂着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为了一个宋恪礼损了多年八面玲珑点滴积攒下来的功德。

元朴,或者说离阳帝师元本溪在自己屋内落座后,半寸舌的口齿自然含糊不清,“不去国子监看一看?那里是你宋家的兴起之地。”

跟随元先生结伴走过大江南北的宋恪礼摇摇头,平静道:“旧地重游无济于事。”

元本溪沉默片刻,缓缓道:“陈望,孙寅,以后就是你的政敌了。他们不论事功学问,都不输你。不过这两人率先由暗转明,这是你最大的劣势,也是你唯一的优势。”

宋恪礼点点头。

暮色中,相距翰林院不远的赵家瓮尚书省衙门,一名紫髯碧眼的高大老人独自走到御街上,站在这条天底下最雄伟宽阔的街道中央,背对皇城大门,望向南方的天空。

老人没来由记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一场偶然相逢。那时候,那人也很年轻,起码腿就没瘸。

当时自己被恩师故意压在翰林院,而至交好友已经在兵部担任司驾主事,其余同年进士也都各自有了一份锦绣前程。那是一个文人被武夫压得喘不过气的时节。往前推十年,文人便如伶人,在朝堂上只配给武将当应声虫,若是再往前推移个几十年,王朝内处处藩镇割据,人人封疆裂土,读书人连应声虫都难做,马屁没拍对,或者拍得花团锦簇但是被武人误会了或者听不懂,说不定就会被直接咔嚓一下砍掉脑袋。这么一个王朝,不说中原正统的大楚,就是给大楚心甘情愿当奴做婢的东越,也有资格笑话这个北方的邻居是一群未开化的蠢蛮子。而他因为生得紫髯碧眼,连中原人眼中的离阳北蛮子都要冷嘲热讽。

在某个读书人日子终于略微好过些的深秋季节,那是一个天气阴沉的日子,他去兵部衙门找好友开后门借阅一份有关两辽疆土的舆图。等他如愿以偿拿到舆图,结果滂沱大雨骤至,他不敢让雨水沾湿舆图,只好在衙门口檐下躲雨。可那场肃杀大雨始终不停歇,他就只能老老实实等着。然后他看到一个年轻人撑伞而至,手里拎着个小木箱子。对这个人,他见之不喜,因为此人身上有着浓厚的武人气焰,观其身上装束,大概是个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杂号校尉。兵部衙门庭院深深,有数重数进,他猜测这人恐怕也就在第一进院子就止步了。果不其然,那家伙被阻在第一进的院子里,他就没有再去上心在意了。只是等雨的时候,偶尔转头瞥一眼,看到那个貌不惊人的年轻武人孤零零站在大雨中,就这么一直淋着雨,雨伞放在脚边,还有那只打开的箱子,白花花的,应该是银子。只是这丁点儿银子,在胃口能吞天的兵部老爷眼中算什么?同僚三四人喝上一顿花酒的事情而已。

他依稀听到那个吃了闭门羹的年轻人的话语,颠来倒去就是一个意思几句话,“我徐骁拿脑袋跟诸位大人保证!只需给我一千兵马一个月,只要一个月,下次拜会大人,就会让人扛来十箱,十箱黄金!”

雨一直下,他听到那个院中年轻人不断大声说话,不断妥协。

从一千兵马减少到了八百,再到五百。而箱子也从十箱增加到了二十,再到三十箱。

当大雨终于渐渐转小的时候,兴许是在里头优哉游哉饮茶笑谈的兵部老爷们,觉得差不多可以出门返家了,这才陆陆续续有三三两两的大人物走出重重庭院,谈笑风生聊着天,目不斜视地跟那个年轻人擦肩而过。后来有个职方主事倒是终于打量了一眼,却不是看那个讨要兵马的年轻人,而是看了眼箱子里被雨水浸润着的银子,发出一声嗤笑,似乎还阴阳怪气说了句话,只是当时在门口躲避出院众人的他没能听清。

他想着既然雨还没有完全停掉,干脆就等院内好友结束事务再说。

可能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他看到一位身穿虎豹补子的老人负手走出院子,身边有一位兵部属官殷勤帮忙撑着伞,伞面全都倾斜向老人。

老人经过那年轻人身边的时候,停下脚步,用脚踢了踢箱子。因为雨小了许多,他听清楚了那场身份悬殊的对话。

“哪里人呀?”

“末将徐骁,来自辽东锦州!”

“打败仗啦?”

“是!但是末将兄弟七百人,吃掉了洪成璀两个主力营,其中一营还是骑军??”

“什么主力什么骑军的,都是废话嘛,输了就是输了。本官只问你一句,本官就当小赌怡情一次,给你点人手,但是你小子真能赚回本?”

“能!”

“嗯,那行吧。本官给你个虎符,可以去右卫军调遣三百人。至于箱子,对了,你先前说是扛来多少只?”

“回大人,是三十。”

“三十?”

“五十!”

“呦,还挺上道。行,本官就给你三百人,记得回头把箱子直接搬去本官府上。”

“谢过大人!末将定不辜负大人恩德!”

“哦,差点忘了,你叫什么来着?本官可不希望到时候想杀人都不知道找谁去。”

“锦州营徐骁!”

最后,那名兵部大佬走出衙门大门,身边跟着那个屁颠屁颠一手为其撑伞的官员,一手卖力拎着那只箱子。

他看到那个年轻武将双拳紧握站在雨中,腰杆始终挺直,不过手中多了一枚虎符。

年轻人将虎符放入怀中,弯腰捡起雨伞,转身走向大门。

他在年轻武将捡伞的时候就已经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面朝南方。

后者没有急于撑伞,而是在门口檐下停下脚步,似乎看见了他,主动开口笑问道:“还在等雨停?”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然后那家伙就朝他咧了咧嘴,很干脆利落地把伞抛来,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大步走下台阶,踩在泥泞中,渐行渐远。

那一天,他张巨鹿记住了那个年轻武人的名字。

徐骁。

那一年,还没有用上永徽这个年号。

偶遇的两个年轻人,一个还不是权倾天下的当朝首辅,一个还不是功无可封的大将军。

更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政敌。

在这个祥符元年的末尾,只剩下他这个已是老人的张巨鹿了。

站在御道上的老人缓缓回过神,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不喜饮酒,要是能在地下遇见你,得请你喝一杯。不过在这之前,就让我为北凉撑一回伞吧。不为你徐骁,只为北凉百姓,亦是离阳百姓。”

祥符元年末,皇帝赵惇巡边回京。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联名弹劾一人。

离阳首辅张巨鹿下诏狱,朝廷公布天下十大罪。皇帝下旨,诛九族。

广陵道和南疆道接壤处的祥州,因一条年岁并不久远的杏子巷而著称于世。这条巷子两侧都是江南庭院,虽不宏大,却精致。住客也不是达官显贵,而是一些当年没有参与洪嘉北奔的落难文人,既有遁世的西楚遗民,也有上阴学宫心灰意冷的先生。这些读书人落脚时,委实是手头拮据,建造不出什么大宅子。

范家府邸便在杏子巷的最深远处。

范氏曾是南唐富可敌国的豪阀,这一房范氏先辈在当年逃难前的分家时不要珍宝,唯独要了那一整楼最不易携带的藏书。这二十余年捉襟见肘,若不是靠贩卖新楼内的古籍,否则就沦落到揭不开锅的境地了。

离阳昌盛,国运兴,棋运亦兴。好在范家出了一个不爱功名的棋痴范长后,与离阳朝廷新科探花吴从先并称为“先后双九”。两人不到三十岁,就已是打遍广陵江以南无敌手,尤其是后来成为京城八俊之一的探花郎吴从先,登科后被皇帝陛下钦点与离阳棋待诏四位大国手交战,四战全胜,获得了匪夷所思的战绩。而在“先后之争”中略胜一筹的范长后,就顺势成为隐约的离阳棋坛第一人,新获“范十段”美誉。范长后所居的杏子巷一时间车马喧嚣,只是这位棋痴一直闭门谢客,在棋盘上“闲谈温和,大方正派”的范长后,在生活中显得尤为拒人千里。

范家藏书于“宽心”“求恕”两阁,其中求恕阁三层硬山顶,进深各六间,前后有廊,楼前凿有一口正正方方的天井,占地三亩,青砖铺地,不生一根杂草,为夏季晒书所用。不久前刚刚成为范氏家主的范长后定下数条严苛的藏书规矩,其中有代不分书、书不出阁,外姓与本姓女子皆不得登楼入阁,藏书柜匙由多房嫡长掌管。

今天是个冬日温煦的好天气,适宜晒书驱除霉湿。一名相貌清雅的青衫男子把一捧捧刻本摹本取出阁楼,摊开放在求恕阁前的天井青砖地面上,亲力亲为,并没有让仆役代劳。

一个脸颊被日头晒得红扑扑的少女蹲在地上,随手翻开那些书籍,不是看得津津有味,而是眉头紧皱。看了眼她的背影,男子莞尔一笑,伸了伸懒腰,瞥见一个巨大身影坐在天井边缘日光与阴影交错的台阶上,默不作声。男子的愉悦心情浮起一抹阴霾。这个魁梧巨人拜访范家的方式极其震撼,没有递交名帖也没有叩响门扉,而是从天而落,砸在了范家后院的池塘中。当时范长后正与人下棋,陷入殚精竭虑的长考,对弈之人让他把那个访客带来,范长后叮嘱家内听闻声响的下人不要声张,然后这个魁梧如天庭神人的家伙就跟那一老一小形影不离,从不说话。

正是范十段范长后的男子走到老人身旁。老人坐在一条小板凳上,身前摆放了一张金丝楠木棋盘,手边有一小盏白盐,一碟脆生生的白萝卜,一碗白米饭。在那个肌肤金黄的魁梧客人出现后,老人就摆出了眼前这局残棋,然后也不落子,不言不语。除非是那个少女跟老人说话,哪怕是范长后说什么,老人也都懒得搭理。范长后此时站在老人身后,对着那副大势已成的官子局,心中满腹狐疑。黑白棋子犬牙交错,是典型的斗力之局,很不讲究棋形,但以范长后的眼光来看,这局棋远远不值得老人如此用心对待。

要知道他范长后在世人眼中是无师自通,且公认材质鲁钝,仅就天资而言,与少年成名的吴从先相差十万八千里,只是靠着一股韧劲才得以大器晚成,在前几年终于得以跟吴从先旗鼓相当。但是范长后当然是有师父的,而且还是春秋棋甲的黄龙士,若非如此,他范长后的“大器晚成”肯定要再晚二十年。当今天下,围棋以九段最高,那几位身在帝王身畔的棋待诏顶尖国手,都是毋庸置疑的强九。乡野高人也有些具备九段实力的高手,却未必当得一个“强”字。而在上阴学宫求学而扬名的北凉郡主徐渭熊有“徐十且十三”的说法。“徐十”是说这位女子实力远超九段高手,是当之无愧的十段大国手,“徐十三”则是说她往往能下出十三段一般神鬼莫测的卓绝妙手,故而跟西楚曹官子算是同一流的围棋圣手。范长后自认范十段的称号勉强担当,但对上徐渭熊和曹长卿还要差很多,有着一子之差的巨大距离。至于跟眼前这个师父相比,嘿,这次惊喜的师徒重逢,授业恩师让他两子,范长后依旧是十战皆负。

老人盯着棋局,抓起一撮盐撒在萝卜上,开口问道:“月天,还记得当年我跟你下第一局棋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字“月天”、号“佛子”的范长后毕恭毕敬答道:“师父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真正功夫在棋外,一句是棋下得再好,也就那么回事,会下棋和会做人,有天壤之别。”

春秋第一魔头黄龙士嗯了一声,嚼着清淡寡味只有些许咸意的萝卜,“所以我除了教你下棋外,更要你不可耽搁了做学问。现在吴从先在京城一举成名,你不争什么,反而比吴从先更出名,将来离阳朝廷不管谁坐龙椅,是姓赵还是姓什么,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范长后轻声问道:“师父为何要我跟燕剌王世子殿下交好?是因皇帝杀首辅张巨鹿而失望吗?”

黄龙士笑着反问道:“月天你难道觉得碧眼儿不该杀?”

范长后不敢跟师父故弄玄虚,坦白说道:“就算皇帝要为太子赵篆铺路,杀张巨鹿一人足矣,诛九族,火候则太过了。”

黄龙士笑了笑,“先不说火候大小,你先说说看碧眼儿为何是必死之局。”

范长后走到棋局对面,正襟危坐,沉声道:“首辅张巨鹿大兴科举,为寒门子弟打开龙门,且门下永徽公卿出现了殷茂春、赵右龄之流,不但是能臣,而且在张巨鹿的庇护下,得以在庙堂上顺风顺水浸淫官场多年,越发熟稔帝王心思和朝堂规矩。既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又知晓如何养望蓄势的同时赚取青史留名。这等臣子,比起春秋之中那些君要臣死臣情愿赴死的骨鲠‘忠臣’,不一样了。即便君要臣死,臣可以不死,心底也不愿轻生。以后不断涌现的寒士重臣,既然出身市井,几十年积攒的家底丢了便丢了,在某些时刻,不似根深蒂固的门阀子弟,要更富有舍得一身剁的气概。张巨鹿是永徽之春的缔造者,更是满朝寒士穿紫黄的始作俑者,这是一死。”

黄龙士抓起一捧白米饭塞入嘴中,缓缓笑道:“远远不够。”

“太子赵篆要登基,不出意外,会是一位太平盛世皇帝,身无军功,但是朝堂上若是文有张巨鹿、武有顾剑棠,新帝赵篆便极难服众。当今天子对首辅大人不断下出‘试应手’,晋兰亭的弹劾,大将军杨慎杏对蓟州忠烈韩家的旧事重提,破格提拔柴郡王的女婿陈望,召齐阳龙进京,重新启用中书省、门下省用以抗衡尚书省,诸多手段,一直在步步紧逼首辅。张巨鹿看似从头到尾都是选择步步后退,自行裁撤张庐势力,接连舍弃赵右龄、殷茂春和白虢,仅留下公认最无宰辅器格的王雄贵,甚至在张庐最后一根栋梁的户部尚书王雄贵被贬为广陵道经略使离开京城后,张巨鹿依然没有出声。”

范长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但是,但是只要张巨鹿不死,哪怕自己‘引咎’辞官,这位文官领袖丢了官后返乡隐居山林,那么本来就是用作抗衡张巨鹿作为过渡的大祭酒齐阳龙,就会很尴尬。而且张巨鹿是几岁,齐阳龙又是几岁?到时候天下格局一有风吹草动,不在庙堂而在江湖的张巨鹿,反而会有机会成为众望所归的救世之人。今时今日张巨鹿和齐阳龙的悬殊待遇,以及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届时恰好就要颠倒过来。皇帝陛下岂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岂会留给太子一个烂摊子?若是仅有此论,没有我先前所说的张巨鹿第一死,还可以作为君王驾驭臣子的制衡术,可是既然将来是一个没有大战事的王朝,加上朝中越来越人才济济,皇帝的祥符之春,比起张巨鹿的永徽之春并不差,赵家留你张巨鹿有何用?!”

黄龙士点点头,“张巨鹿这二十年,是雪中送炭,不能杀。以后就只能做些锦上添花的勾当,尾大不掉,确实可以早点杀。这也算是一死。两死了,你继续说。”

范长后显然胸有成竹,打好了早有定论的满腹草稿,没有什么停滞思索,娓娓道来:“先前两死,是当今天子要考虑的身后事,此时凉莽大战和平定广陵则是迫在眉睫的眼前事。张巨鹿生前四面树敌,其中三面死敌分别是皇室勋贵、门阀文臣、地方武将。这三者一直对首辅大人憋着口滔天恶气。皇室宗亲这二十年过着过街老鼠一般的苦日子,当初原本以为离阳赵室先帝一统天下,他们都是功臣,又是赵姓人,理所当然可以与皇帝共享江山,不料被徐骁和张巨鹿两个人一文一武就分走了全部功劳,如何能忍?有张巨鹿这颗拦路石站在庙堂一日,那些世族身份的臣子如何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张巨鹿越是大公无私,这群人为家族谋取利益就越难下手。当时张巨鹿要大刀阔斧治理胥吏、盐政和漕运三事,磕磕碰碰,工部老尚书不惜冒着惹怒首辅大人也要替人出头从中作梗。老尚书为谁出头?自然是为这一大帮家族盘踞地方的文臣。文武之争是历朝历代的惯例,张巨鹿可以凭借手腕摆平党政气焰,但是用广陵靖难的阳谋,借机不断削藩和抑武,阎震春,杨慎杏,几大藩王,都成为实力折损的棋子,那些手握兵权的武将亦是不能忍的。皇帝杀恶人张巨鹿,为三方势力出一口恶气,可谓一箭双雕,事后由新天子来安抚众人,便可算一举三得了。”

黄龙士脸色平静道:“这也是一死。不过有件事你没有点透。这一死的必死之处在于,张巨鹿在权势巅峰时若是被罢官,那么张巨鹿积怨已久的三个死敌胸中那口恶气,也算吐出大半。气易出而难聚,以后他们再想跟这位碧眼儿争斗,也就很难再有不死不休的决心了。抱着这种心态跟碧眼儿斗,就算新皇帝给他们撑腰,肯定还是会被张巨鹿随手弄垮青党一样分而治之。”

范长后正色肃然道:“徒儿受教!”

黄龙士伸手去抓所剩无几的萝卜,瞥了眼这位赢得棋坛佛子名号的徒弟,问道:“这就没了?那比你在襄樊城的那个小师弟可要差了太多。”

范长后微笑道:“张巨鹿不结党自断羽翼也就罢了,还故意跟最大臂助的坦坦翁分道扬镳,彻底沦为孤家寡人。若非如此,那些无知士子哪里有胆子在张巨鹿门口投掷罪状书,来沽名钓誉?这幅景象,跟当年是个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就得骂上一骂人屠徐骁,如出一辙啊。若是桓温坚定站在首辅身侧,别说他们这帮一腔热血的读书人,就是晋三郎也没这份气魄。少了桓温的张巨鹿,又是一死。”

黄龙士不置可否,只是岔开了话题,眯起眼望向那盏盐和那碗饭,笑道:“名士风流多逸事,这些流传朝野的逸事,就像读书人的盐,光吃白饭就没滋味了,死不了人,但就是缺了那股精气神。早先偏居一隅藩镇林立的离阳,文人成天被武人欺负得半死不活,自然屁大点的逸事都没有。碧眼儿确实了不得,才短短一个永徽,就有翰林院当值黄门郎醺醉而眠,天子亲自为其披裘,更有坦坦翁在禁中温酒一壶论天下。所以说啊,天下读书人膝盖虽说还弯着,但是腰杆子终于还是直起了。”

范长后抬头望了一眼那些日光下洒着的书籍,感慨道:“儿时那场丧家犬般的颠沛流离,记忆犹新。那些驻守关卡的武将只认金银,处处刁难也就罢了,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他们用长矛挑起书箱,满箱子读书人命根子似的孤本珍本就那么散落满地,被肆意践踏。我想一个书籍能安然晒太阳的世道,就是我们读书人的好世道吧。”

范长后唏嘘之后,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张巨鹿科举舞弊,长子侵吞良田,地方上家族与民夺利,罪证确凿??”

说到这里,范长后苦笑道:“真是滑稽的‘罪证确凿’啊!后两者应该是真,可若说张巨鹿泄露考题,恐怕谁都觉得荒诞吧。不管真相如何,加上那桩牵连到老首辅的韩家惨案,这又是一死。”

范长后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隐约有些怒气,“这也就罢了,十大罪中竟还有私通边军一事。私通谁?倾斜半国赋税打造东线以御北莽,那是先帝定下的国之大纲,张巨鹿何罪之有?”

黄龙士摇头道:“这条罪状说得最为晦涩,你猜错了。这一条不是顾剑棠,是在说北凉。当然,这里头也有顺便敲打顾剑棠身后北地数十万边关将士的意思。张巨鹿掌权后看似步步为营竭力压制北凉徐家,但其实那都是表面现象,北凉边关该拿到的好处没有减少。换成其他人来当首辅,朝廷这边也许会乌烟瘴气,但起码北凉那边会更加难受。这是张巨鹿在拿损耗君臣情分的代价,为王朝西北换取一份隐蔽的安稳。这,当然是一死。”

范长后愕然,继而站起身,面朝北方重重作了一揖。

黄龙士冷笑道:“是不是越发觉得碧眼儿不该死了?别看当下好像有无数人为首辅大人的倒台偷偷拍手称快,其实真正的明眼人,尤其是像你这种打心底认为‘民为重君为轻’的读书人,一个个都在咬牙不语。你以为当时好像所有人都在骂徐瘸子,就真是所有人在仇视北凉了?碧眼儿,坦坦翁,顾剑棠,阎震春,卢白颉、卢升象,还有许拱等,真是只有仇视而无由衷敬仰?要知道当时徐骁带着北凉亲骑披甲策马南下,率领前往边境阻截徐凤年的顾剑棠嫡系大将蔡楠,整整六万人马,面对那个老瘸子,别说与之一战了,而且直接心服口服地跪下了,只说了句很多将士都清清楚楚听在耳中的‘末将参见北凉王’!不但是他这个被朝廷寄予厚望用以压缩北凉生存空间的大将军蔡楠,六万甲士都一样的心思,把远远见着大将军徐骁一面视为一生中的莫大荣耀。结果到最后,成了徐骁代替顾剑棠巡视顾家铁骑。庙堂文臣私下说起来愤愤不平,但是离阳各地的武将士卒那可都不觉得有啥丢人现眼的。徐骁如此跋扈而霸气,是他应得的,张巨鹿有你这样的读书人默默记在心中,同样也是碧眼儿应得的。故而这又是碧眼儿的一死!”

黄龙士面无表情地从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轻声道:“太子赵篆对这位首辅素无好感,曾经试图结好张巨鹿幼子张边关,无果。乱世养武将,治世重文臣,此人注定会是个文人皇帝。但为了文武平衡,必然要延续先帝赵惇留下尚书、门下、中书三省相互掣肘的棋局,阁臣会比当下更多,但文臣领袖绝对不能要有。赵篆要坐稳龙椅,张巨鹿又是一死。

“张巨鹿看事情比所有人都要远,以自污导致身败名裂,且不留退路,警醒后世。碧眼儿无比清楚以后形成文人治国的格局,刑不上大夫这个‘礼’,会被文臣反复提起。自永徽元年起,尚书省独大,不说六部尚书,就是侍郎也没有一个被杀头,若是按照当下的势头,离阳以后就更难死‘士大夫’了。其中有件事的苗头很有意思,那就是宗室贵胄和豪阀子弟的贪渎,多少讲究一个吃相,可寒士出身的文臣,抖落掉身上的泥巴后,就要更加没脸没皮,手段也更加隐蔽。碧眼儿显然对此是心知肚明的,所以这一死,是他自求的。只不过在我看来,死一个首辅,对待‘世风日下’的后世,实在是用处不大。

“但正因为如此,张巨鹿这一死,最让我黄龙士佩服。

“皇帝赵惇要他死,张巨鹿愿意死,又是一死。这一死,是读书人‘货与帝王家’的最无奈,但也是读书人问心无愧的最风流。”

双指拈棋始终不落于棋盘上的黄龙士不再言语,盐、米饭和萝卜早已吃得一干二净。

范长后轻声道:“张巨鹿有九死了。”

黄龙士低头看着棋局笑问道:“都说九死一生,你觉得碧眼儿还有那一线生机吗?”

范长后摇头道:“众人要他死,他又不想生,如何能活?”

黄龙士把那枚白棋敲在东北棋盘一处,而且还重新正了正位置。范长后十分惊奇,师父与自己对弈,向来落子如飞,更不要说刻意去摆正已经落子的棋子位置了。因为黄龙士说过落子即生根,世事从来如此无情,世上就算有长生丹,也不可能有后悔药。这让原本对棋局没了兴致的范长后重新生出好奇,仔细看去。在这位范十段专心致志找寻答案的时候,黄龙士弯腰伸手从棋盒中抓起一枚黑棋,望向棋盘上偏西的位置,握棋子的两根手指在那里画了个一圈,淡然道:“先前你看我一气呵成摆成这副棋局,别看此地貌似大战正酣,黑白双方对杀极其巨力,但其实很可笑,很有可能无关大局。”

跟黄龙士面对面而坐的范长后心头一跳,俯瞰棋局,接连问道:“是离阳、北莽对峙局?!这里是北凉?北凉拥有三十万铁骑,怎么可能无关大局?师父,我真的想不通,可以帮徒儿解惑吗?”

黄龙士将那枚黑棋丢回棋盒,笑道:“你一个范十段怎能猜到北莽太平令的下一步?别费脑子了,给你一百年也想不出来的。下棋能有你这份功力,差不多可以了,以后就想着怎么在新朝局中博取功名吧。棋力越高,为人越虚啊。”

范长后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己的师父。

黄龙士笑道:“说的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师父和那位北莽帝师不在其中。”

范长后问道:“那西楚曹长卿?”

黄龙士笑道:“一半一半。知其不可而为之,他啊,就是个傻子。曹长卿整个后半辈子,其实都在争一口气,毫无意义。”

远处传来呵一声。

似乎是在嘲笑这老头儿胡吹牛皮指点天下。黄龙士有些尴尬,范长后看到师父吃瘪,则想笑不敢笑。

黄龙士站起身,走到还在那儿翻书的小姑娘身边,揉了揉她的脑袋,很心疼地叹息道:“闺女啊,以后别找那铜人的麻烦了,你杀不掉的。”

老人拿起一本书,走向正是被齐玄帧一把丢到广陵道此地的北莽铜人师祖身边坐下,但是很快被呵呵姑娘挤在两人中间,黄龙士不得不往边上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掌放在书本上,感受着日光残留的温暖,说道:“我年轻时候去斩魔台拜访过齐玄帧,那位大真人说了句自己提笔写书,不如清风翻书人看书。我黄龙士是不信也不答应的。否则这一遭,就白走了。”

铜人师祖一言不发。

黄龙士转头问道:“还有多久?”

铜人师祖依旧双目无神望向正前方。

求恕阁的这一方天井,重归寂静无声。

一日复一日,全天下终于都知道当朝首辅张巨鹿死了,死在狱中。

那时候,世人才记起一个该死却不死的老王八,好像很早以前就送给当时如日中天的首辅大人一句晦气谶语。

“难过除夕。”

那时候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像大魔头黄三甲所有的断言,都一一应验了。

除夕,月穷岁尽,故而与新春首尾相连。

旧岁至此而除,另换新岁。

祥符元年的除夕夜,杏子巷不论老幼都在燃灯守夜迎新年,范家也是如此。

宽心阁前,铜人师祖站在天井中央,举头望天。

小姑娘和范长后坐在石阶上。

小姑娘板着脸。

范长后则是像个孩子,低头哽咽。

白天里,师父破天荒耐心跟他说了许多事情许多道理,说了几位仍然在世大幕僚的各自谋划布局,说了离阳太子赵篆和燕剌王世子赵篆的优劣,说了他应当如何策应小师弟陆诩,如何在几大股势力的血腥绞杀中脱颖而出,甚至连如何功成身退都说与他听了。最后师父跟他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就像是后世史书上给他范长后的一句盖棺定论:范长后,喜功名,擅权术,文采斐然,内酷烈而外温和,离阳中兴六臣之一,善终,谥文贞。

阁内,独占春秋三甲的老人手持一盏油灯,安静走在书架与书架之间,灯芯渐燃渐短,随着新春将至,灯芯越短。

灯火飘摇,就要熄灭。

黄龙士走到窗口,望向夜空,笑容洒脱,呢喃低语道:“很高兴遇见你们,叶白夔,徐骁,张巨鹿,元本溪,李义山,赵长陵,顾剑棠,纳兰右慈,桓温,齐阳龙,曹长卿,李当心。”

老人举起那盏油灯,“敬你们,敬春秋,敬你们的金戈铁马,敬你们的写意风流!”

老人打开窗户,将油尽灯枯的那盏油灯随手丢出窗外,哈哈大笑道:“我这一生,何其壮哉!”

第十三章太安城赵篆登基,胭脂郡凤年访臣

他不说话,就没有人可以起身。因为从现在起,离阳皇帝就是他赵篆了啊!他有意无意瞥了眼西北方向,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翘起。

在祥符元年那个多事之秋的时节,广陵道的战况实在是让人痛心疾首的同时腹诽不已。杨慎杏兵出蓟州被瓮中捉鳖,阎震春三万精骑全军覆没,虽然结局不堪,但好歹都真刀真枪跟西楚叛军对上了,对比之下,几支靖难王师的扭扭捏捏简直是让朝野上下都感到荒唐!淮南王赵英率军离开辖境后屯扎滑山,按兵不动;靖安王赵珣的六千骑在到达蒿鳌湖后,也没了动静;至于那位燕剌王世子,除了一路北上的途中惹得鸡飞狗跳,真到了广陵道南部,干脆彻底没影了,敢情你这位殿下根本不是奔着靖难去的,而是大摇大摆打秋风养秋膘来了?

但是再过几天就是祥符二年的年关时分,淮南王的出兵让人精神一振,离阳对这位以性子软弱著称于世的藩王大为改观,竟是一举连克滑山以东黄羊、小腥、恨这三关!

其中黄羊关守将宋武阳原本已经参与叛乱,在关隘竖起了姜字大旗,但是淮南王赵英列阵关外一里路,一骑独出,招降宋武阳,后者下令城弩射杀,结果被副将王檄突然拔刀斩杀当场,王檄开门迎接淮南王赵英麾下大军入关。淮南王以降将王檄三千兵马为先锋,连夜奔袭小腥关,守将纪云坚决不降。赵英下令强攻,亲自督战,王檄部卒冒着箭雨先填壕沟,再架云梯以蚁附之势攻城,两次攻城,阵亡五百余人,亲身陷阵的王檄浑身浴血,请求休战,赵英不许,让王檄一旁观战,下令嫡系亲军展开攻城。黄昏时刻,源源不断的床弩、投石车和撞城木陆续赶到战场,双方血战至夜幕降临,淮南步卒战死于城下八百人,赵英始终握鞭骑马位于赵字大旗之下,无动于衷。第二日拂晓,再度展开攻城,赵英心腹将领夏屏率领八十先登死士首次攻上城头,全部力战而亡,夏屏尸体被守将纪云以铁矛捅落城头。王檄愤而请战,蚁附而上,一身铁甲嵌入羽箭六七支,被巨石擦在肩头,砸回地面,起身后攀梯而上,又被一锅滚烫油汁当头泼下,从云梯坠地,亲卫冒死抬回。

身穿那件明黄藩王蟒袍的赵英,望着无比胶着的惨烈战况,耳中充斥着城头那边的哀号和喊杀声,以及自己身旁的擂鼓声,当然还有寒风吹动赵字大旗的猎猎作响声。这位在离阳王朝一直只是众人讥讽对象的赵姓男子,缓缓抬起头看着旗帜所绣的那个赵字,嘴唇抿起,似有一种负重多年终于如释重负的解脱笑意。

攻城一方的撞城锤木都换上了第四架,最远可及三百步仍具有可观杀伤力的巨大床弩也毁坏大半,而小腥关几座弩台上的弩机早已没有密集弩箭可射,零零星星,再无气焰。但是誓死与城关共存亡的小腥关依然垂死挣扎,防御凶悍,钉满长五寸重六两钉子两千多颗、四面装刃以增杀伤的狼牙拍悉数破烂,城上绞车施放且可以收回的夜叉檑和车脚檑更是断了粗壮绳索,但是城头上还是不断有勇健甲士抛下锋锐铁钩和长铁链组成的“铁鸮子”,狠狠抛出后,即可钩住攻城士卒的盔甲甚至是身躯,就像钓鱼一般将上钩之人悬挂在半空。

更有形状奇特的锉子斧或钩刺或铲砍攀城之人的手臂。

稍稍策马靠近战场的赵英就亲眼看到一名士卒的整条胳膊被铲断,那手臂便先于士卒从城头掉落。

赵英对此无动于衷,神情漠然地掉转马头。

岌岌可危的小腥关告急,纪云不得不命快骑出东城门求救于恨这关,约定双方在清晨卯时一起奇袭淮南王大营,小腥关到时候会主动打开城门冲出养精蓄锐的两百骑军,纪云领头冲阵,骑军之后就是小腥关仅剩的四百人。赵英命麾下高手率十骑精锐斥候追杀,不料还是被负伤逃脱。第二天寅时,知道小腥关注定无法再守的纪云果真怀必死之心,跟两百骑军出现在城内门口,不管恨这关主将是否救援,他都会为了大楚而战死。正值壮年的纪云不是不惜命,不是不懂时务,但是在他二十岁那一年的及冠,没有出现本该为其授冠的父亲,也没有观礼庆贺的大宾,是他自己为自己加缁布冠,因为身为大楚武将的纪海早已战死沙场,叔伯三人亦是相继战死。

坐在战马上的纪云让部下打开城门前,回头看了眼那些火把照耀下的一张张脸庞,没有说话,只是猛然抱拳。

这一天,西楚叛军小腥关守将纪云,于卯时出城主动冲击淮南王。只是“赵英大军”似乎早有所料,有条不紊地列阵而守。而三关中骑兵数量最多的恨这关,不顾西线主将谢西陲当时定下的据守军令,倾巢出动,八百骑军和两千五百步卒火速救援,被守株待兔的赵英真正主力在半途中打了个措手不及,先锋八百骑在劲弩攒射之下伤亡惨重,大军一触即溃,主将副将皆在混乱中被淮南王游骑射杀,只留下老弱残兵的恨这关城头比小腥关更早以一支奇兵换上赵字大旗,恨这关步卒统领带领七百兵马逃回城下后,自刎而死。

纪云在三次冲锋后,死于淮南王赵英大将侯大通的一支羽箭,透颅而过,坠马死绝。

小腥关两百骑四百步卒,同样全部死于冲阵。

身穿惹眼蟒袍的赵英下马走过那些尸体,慢步登上城头,望着东方升起的旭日,笑着说了句:“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接连告捷、三关在手的淮南王没有向太安城传递哪怕一封捷报,甚至没有就此占据广陵道西大门户之一的险隘恨这关,事实上这位藩王在破关后,就完全没有分兵消化胜果的意图,只是让重伤的王檄和他的残部继续留在黄羊关。在三关城头插上赵字大旗后,他率领所有淮南道士卒继续向东而行,兵锋直指险峻难攻的摇幽关。在恨这、摇幽两关之间,是水网密布的广陵道西面难得一见的平原地带。

淮南王在恨这关稍作整顿后,带上了一切可供骑乘的战马,缓缓推进。这个架势,仿佛是在安静等待紧急赶赴摇幽关的大楚西线主帅,那个年纪轻轻就让整个离阳朝记住名字的天才将领——谢西陲。

更靠近摇幽关的平原地带,双方都拥有足够整顿时间和斥候侦察的两军开始遥遥对峙。淮南王赵英下马后在蟒袍之外披上一具精致甲胄,背上一只珍藏多年的箭囊。这位被讥讽为志大才疏的赵姓藩王,这个就藩之后常年酗酒装疯卖傻还要被当今天子多次申斥的可怜虫,这个在长子“无故”死于丹铜关后便一直膝下无子的男人,翻身上马,直视前方,对身边两位跟随多年的将领笑道:“侯大通,虞千山,夏屏先我们一步,跟咱们几个在年轻时约定那样死在战场上,现在轮到我们三人了。这么多年,连累你们活得如此憋屈。”

侯大通哈哈笑道:“活得确实挺憋屈,这不死得挺痛快嘛。等会儿我非得多杀几个西楚余孽,保证气死老夏。哈哈,忘记这家伙已经死了!”

虞千山比相貌粗野的侯大通更像个摇晃羽扇的文雅谋士,但也是披甲佩剑,微笑道:“你们倒是痛快,难为我这个读书人了。”

赵英在下令展开冲锋前,闭上眼睛,轻声道:“父皇,儿臣不孝,这些年都没机会去皇陵敬酒。今日就以血代酒。”

淮南王赵英正前方,有两千重甲步卒列阵拒马,而步军两翼各有一千精骑,更有近千游骑远远游弋,伺机而动。

这一日,除去从淮南道各地征调的四千兵马外,藩王赵英连同侯大通、虞千山两员大将心腹,以及所有近卫亲军,人人战至阵亡,无一人是背后中箭矢而死,无一人是被游骑背后砍杀致死。

同一日,闻讯一路从蒿鳌湖疾驰赶来的靖安王赵珣六千骑,在黄昏时刻到达战场外围,在明知大势已去回天无力的前提下,在明知摇幽关仍有一千重骑纹丝不动的情况下,在亲眼看到淮南王赵英的尸体被西楚武将一矛挑落马背时候,年轻藩王赵珣依旧决然率军冲锋!

六千青州骑,最终只剩下两百骑拼死护卫赵珣逃离战场。

这一战,参加靖难的两大藩王一死一伤。

正值年关,西楚叛军的摇幽关大捷,意味着本就不厚重的包围圈口子大开,两面漏风,对离阳朝廷而言可谓是雪上加霜。前者可以欢天喜地地辞旧迎新,后者则在阎震春战死后,京城再度笼罩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所幸继杨慎杏、阎震春之后,又一位成名于春秋的持重老将在和主帅卢升象开诚布公地一番长谈后,带兵南下,三万大军直逼青秧盆地,不求大败西楚,只是力求救出大将军杨慎杏被困的四万蓟南步卒。

一直在佑露关停滞不前的骠毅大将军卢升象,也终于在万众瞩目中有所动静了,率军沿着豫东平原向南进军。

但最能安定人心的一件事,不是将近十万大军的调动,而只是因为两个人出现在了太安城。

一位是巡边返京后就让首辅大人下诏狱的皇帝陛下,一位是伴君而行的大将军顾剑棠。

那位曾经因为一件鸡毛蒜皮小事就对淮南王责罚的君主,回到太安城后只下了两道圣旨。前一道是让张巨鹿死得凄凉,不予谥号。后一道是让藩王赵英死得极尽哀荣,谥其“毅”,且言“朕若失股肱”。

年关不好过,但终究还得跨过去。

太安城,爆竹声声辞旧岁,只是比起以往缺了那份喜庆气。

就这样,离阳朝廷迎来了祥符二年。

新的一年第一次早朝。

皇帝赵惇坐在龙椅上,这是这位君王登基以来不知道第几次这般坐北朝南了。他透过宽阔的殿门,透过宽阔的宫门,直直望向那条一览无余的御道。

帝王自当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兴许是敏锐察觉到当今天子的走神,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没有按时喊出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和殿外的臣子都恭敬低着头,收敛视线,屏气凝神安静等待,那些个对早朝一事苦不堪言的年迈老臣,都开始不露痕迹地打起盹来。

皇帝一点一点缓慢地收回视线,从那条好似没有尽头直达南疆的御道收回到宫门。皇帝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年召见先灭大楚再平西蜀的两位武将。

年长的那个瘸子,步子不急不缓,不是那种因为瘸拐的慢,而是一种走在这条为人臣子最该郑重其事的道路,却还不当回事的那种散漫。此人佩有一柄那名震天下的徐家刀,他的一步一步走近,让身为九五至尊的自己有一种倍感耻辱的窒息感。

而瘸子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相貌堂堂,一袭白衣,而且真是年轻啊,让人见之便心生亲近,尤其是他这个坐拥江山的新君,恨不得放低身架与之把臂言欢。在心底,新帝认为先帝可以有那个瘸子为之南征北战,那么他自己也该有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白衣兵圣,他一样可以像先帝那样富有魄力地给予一个年轻武将最大的权柄、最多的兵马,为他牵马送行,让他放开手脚去扬鞭塞外,君臣联手建立前无古人的边功。

只是当年那个白衣年轻人拒绝了,皇帝有失望,但没有生气。

再后来,皇帝看着那些日后熠熠生辉的年轻读书人也是这般在晨曦中,他们带着难以掩饰的拘谨和兴奋,一步步走入自己的视线。

殷茂春,赵右龄,白虢,王雄贵,郑贞贤,钱又建??

琳琅满目。

他们共同缔造了离阳王朝的永徽之春。

而他们注定会与寡人一同在青史上流传千古。

永徽末年的朝会,庙堂上没有那两个桀骜难驯的碍眼藩王徐骁和赵炳,但是有顾剑棠、杨慎杏、阎震春这样功勋煊赫的武将,还有卢升象、卢白颉这样有足够年月去积攒战功的青壮将领。有张巨鹿、桓温、姚白峰这些渐渐老去的文臣领袖,有殷茂春这些正值壮年的名士,更有那些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甲三名状元郎、榜眼郎、探花郎。

先帝曾经深深遗憾自己最早志在天下时,用人处处捉襟见肘。

但是他赵惇不一样,他真正感受到了坐拥江山的那种豪气。

皇帝又收回一些视线,看到了那座殿门。

那座门槛,就是一道至关重要的龙门,天底下所有官员都想要跨过。

他亲眼看着一位位官补子绣白鹇、鹭鸶或是熊罴的年迈文官武将,年复一年跪在殿外广场上,眼巴巴看着这座老百姓口中的金銮殿,一直跪到躺进了棺材还没能进入其中。

也曾看到许多想笑但强忍着的场景,有人饿晕了晒晕了被太监抬走,有人憋不住尿急被发现申斥记过,甚至还有前一日为了抢花魁撕破脸,第二天便相互偷偷肘击的同僚。还有人悄悄打着哈欠被他这个皇帝眼尖发现,开玩笑地故意板着脸喊他入殿听训。他记得那家伙不等他发话,吓得扑通一声趴在地,七尺男儿,不停磕头,泪流不止。他温言问话,得知此人前夜在户部衙门当值,几乎一宿没睡,便准他告假休息一天。他还笑着询问殿上的户部主官能否批准,当时还不是王雄贵更不是白虢坐户部尚书那个位置,素来以严谨闻名的老尚书难得玩笑附和了一句,“陛下金口一开,臣不准也得准”,六年后那个户部官员去了淮南道高升郡守,老尚书则早已致仕还乡。

皇帝再次收回视线,放在了大殿内。

西楚老太师孙希济的那把椅子没了,这个老头子当下应该是在西楚皇宫内站在那个小丫头的身前。

皇帝对这位老人谈不上憎恶,几次君臣对话,皇帝都佩服老人的渊博学识,甚至私下明言暂时只有西楚的水土才能赋予老人这种独到气韵,当然只是暂时而已,老人也是真诚地点头认可。这样的老人,哪怕去了西楚,皇帝觉得就算日后朝廷大军平定广陵道,只要老人还愿意活下去,那么离阳王朝就应该有让老人安享晚年的胸襟。

皇帝最后看着背对自己站着面南的年轻人,身穿正黄蟒袍。

是他的儿子,太子赵篆。

对于这个已经监国一段时日的儿子,皇帝没有什么不满意。

只是看着他,就难免对嫡长子赵武有些愧疚,所以他打算将那个据说风华绝代的陈渔远嫁边关的赵武。

而跃过太子的头顶,皇帝看到了一个刺眼的空位。

那附近有站在那里有些年头的门下省桓温,还多了一个新任中书令齐阳龙。

另一边还站着从两辽返回的大柱国顾剑棠。

就是唯独少了那个人。

皇帝双手下意识握紧龙椅的扶手。

他去了一趟诏狱,但是始终远远站着,一直从深夜站到了清晨,却没有走近去面对那人。

他怕,怕那个紫髯碧眼儿在狱中会狼狈不堪,怕自己会看到当朝首辅失魂落魄的模样。

但心底真正怕的是,怕这个叫张巨鹿的读书人,根本没有半点颓然,只会笑着骂他赵惇是一个昏君!

嘴唇轻轻颤抖的皇帝悄悄松开手。

宋堂禄几乎是同时朗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寒气侵骨的夜色中,一对夫妇携手走在万籁寂静的宫中,走到一座雄伟大殿前。神采奕奕的男子转身帮妻子紧了紧狐裘的胸前绳结,然后抬头望向那座殿阁的顶部,伸手指了指,轻声笑道:“肝胆相照,君臣共分秋月。意气相投,兄弟共坐春风。这是先帝与徐骁、杨太岁在那儿的情谊。”

男子侧身温柔握住妻子的双手,低头帮她呵了一口热气,然后说道:“‘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这是赵衡七岁就在先帝跟前脱口而出的言语,我万万说不出。‘弟愿无恙者有四:青山,藏书,美人与兄长。’这是赵毅那个大胖墩说的,所以天下是我这个兄长的,但我乐意送给他一个广陵道。赵炳那家伙少年时,经常自称可以听见床头短剑呜呜作龙虎吟,只是越年长越沉默寡言,我就把他打发去了南疆。打北莽,没他的事情。至于赵英、赵睢,我对他们一直没什么感情,但是赵英既然死得其所,我也不会吝啬什么。”

男人看着眼眶泛红的妻子,突然笑了,“我知道,我这是回光返照时日不多了。”

他的妻子,母仪天下的皇后赵稚,把脑袋轻轻搁在他的肩膀上。

只是赵惇而不是什么皇帝的男人抚摸着妻子的头发,柔声道:“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就是觉得陪你的时间太少了。说来好笑,也许我面对那几位阁臣面对那些奏章的时间,都要比在你身边的时间更多。”

赵稚突然问道:“还记得我们当年那个把戏吗?那时候你只是皇子,我是皇子妃。”

赵惇哈哈大笑,退后一步,一本正经作揖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稚也退后一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片刻后,赵惇捂着嘴,仍是不停咳嗽出声。

赵稚帮着轻柔捶背。

赵惇缓过来后,握紧她的手,“走了。”

赵稚嗯了一声。

她说道:“陛下,知道吗?能嫁给你,我很开心。能跟你白头偕老,更开心。”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看,但其实啊,你已经不能再好看了。瞧瞧,你都有白头发了,我一样还是看不厌,还是跟当年初次看到你一模一样。一眼看到,就喜欢得不行,喜欢到此生再不会不喜欢了。”

“原来你也会说这些情话啊。”

“哈哈??情话自然是会说的,只是以前总以为天底下最好的情话,就是跟你一起走到了今天,还能让你知道我比初见钟情更喜欢你。”

被紧紧牵着手的妇人停下脚步,呜咽抽泣,很没有一位女子母仪天下该有的风范。他也跟着停脚,试图伸手帮她擦拭泪水。但是他最终倒向了她。

她搂着他,虽然泪痕犹在,但眼神异常坚毅,压低声音说道:“走了也好,你总算可以安心歇息了。我会帮你看着这大好江山,帮你看着坐在龙椅上的篆儿??”

才步入祥符二年,就传来一个天大的噩耗。离阳王朝的开春,举国上下皆缟素。偌大一座太安城,更是处处可闻哭声。然后,一名当了二十多年皇子和只穿了才一年太子蟒服的赵姓年轻人,名正言顺地穿上了那件王朝独一份的衣服,君临天下。

年轻的一国之君,穿着无比合身的崭新龙袍。高高坐在那张椅子上。他在满朝文武行跪拜大礼之时,面无表情地跟历代皇帝一样举目望向远方。

皇帝这时候本该是虚手一抬,不失礼仪地沉声说一句“众卿平身”。但是他没有急着开口。他眯着眼,尽情欣赏着殿内殿外黑压压的跪拜身影。他不说话,就没有人可以起身。因为从现在起,离阳皇帝就是他赵篆了啊!他有意无意瞥了眼西北方向,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翘起。

在幽州边境胭脂郡,陶家是可以称为郡望的名门大族,族中子弟在幽州官场文武兼备,而且陶氏家风朴厚,陶氏家主陶锦藻极富善名,建造义仓储粮,多次开仓赈灾幽州。在北莽百万大军压境北凉的时刻,胭脂郡许多大族都遵循狡兔三窟的治家理念,让年轻子弟携带财产偷偷转出北凉,唯独陶家没有任何动静。

一行人十数骑于这个开春时分的深夜赶赴陶家大宅。夜色中,马蹄密集踩在那条竖有朝廷御赐六座牌坊的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清脆悠扬。年过五十的陶锦藻先前得到一封措手不及的密报后,慌忙披衣而起,举家出动,大开仪门,一家百余口一起毕恭毕敬跪在门外石阶下。为首一骑是个全身笼罩在厚重裘袍里年轻人,身后是一名两缕雪白长眉飘摇的独臂老人、一名身材犹胜北地健儿的白衣女子,之后十余扈骑皆是负短弩佩凉刀,清一色白马。

陶锦藻两个待字闺中的孙女并肩跪着,忍不住壮起胆子偷瞄那位正笑着扶起祖父的公子哥。真是俊逸极了,皮囊好,气质更佳,她们猜测难道是某位趁着士子入凉而崛起得势的中原世家子?往日总能听说江南那边的书生,英俊且风雅,举手投足都会有一股书香气,跟北凉本地男儿那是一个天一个地。不过她们当然猜错了,外地士子在北凉官场纷纷见缝插针占据座椅是不假,但除了包括郁鸾刀在内屈指可数几人,还真没谁有资格能让陶氏家主如此兴师动众,令她们一见倾心的这位,正是率领十骑白马义从微服夜行胭脂郡的北凉王。

徐凤年跟陶锦藻快步走入大门,见一名妇人怀中的稚童生得清秀灵气,便摘下腰间的一枚玉佩,笑脸温煦地送给那孩子当见面礼。然后徐凤年先让陶家老幼妇孺都散去休息,只剩下陶锦藻、陶文海父子相随。没有什么客套寒暄,徐凤年压低声音直截了当问道:“从陵州赶来的最后一拨拂水房谍子都安置妥当了?”

心情激荡的陶锦藻平缓了一下情绪,禀报道:“这一拨二十六人都已在各处安插完毕。三拨人马总计八十一人,加上先前从王府秘密派遣到胭脂郡的四位二品小宗师和十五位三品高手,在暗中可以相互策应,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潜入境内的北莽死士自投罗网。如今边境各个关隘都已关闭门户,又有边军精锐游弩手和幽州当地斥候大举四处游弋,就算有些漏网之鱼越过防线,也很难深入幽州腹地刺杀官员。”

徐凤年点了点头。

澹台平静、隋斜谷和白马义从自然不会参与密谈,只剩下徐凤年和陶家父子在一间雅室落座,窗外可见丛丛茂盛绿竹。去年年末,离阳各地降雪皆重,北凉更是如此,今年的倒春寒不如以往那么酷寒难熬,只是徐凤年坐下后也没有脱去那件裘子,陶锦藻、陶文海父子二人也被赐座坐下,但很显然面对这位威名在外的年轻藩王,哪怕在自家地盘上,二人还是十分拘谨,反而像是寒酸客人。上了岁数的陶氏家主是敬畏,担任胭脂郡一个中县县尉的陶文海则是敬佩多过畏惧。

很快就有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端来热姜茶,放下后又去房间角落屈膝坐下,弯腰娴熟伶俐地打开屉盒,将十数种珍贵香料放在她身前一方紫檀质地的小几案上。檀案上先前陈设有典型的“主婢三件”,一瓶一炉一盒,炉为主瓶盒为婢。

徐凤年双手捧着姜茶喝了一口,顿时寒气驱除几分,浸润得心脾温暖。在这个难得浮生偷闲的间隙,下意识望向那个给人安静祥和感觉的女子,大概她便是那种所谓弱骨丰肌的动人女子,穿着轻重合宜,但是胸脯、腰臀处的衔接和跪坐的腿,种种圆润曲线不因冬日衣衫而消失。徐凤年当然不至于心生旖旎,更没有半点要与她发生点什么的念头,只不过这般出彩女子,确实赏心悦目。徐凤年是雅玩鉴赏的行家里手,说是宗师也不为过,否则太安城也不会对那些早年被北凉世子殿下用印章糟蹋为“赝品”的字画趋之若鹜。徐凤年一眼望去,就知道那只黄铜香炉出自“南铸”名家黄壅之手。炉子极富古意,冲淡刚健,经过多年养护,散发出一种鲜红的色泽,如同一柄名剑的精光四射。如果没有意外,炉中灰,会是多年沉香焚烧后的残留,积攒而成,“十年烧香半炉灰”。

徐凤年有些心不在焉地神游万里,视线一直停留在那年轻女子附近。陶锦藻会心一笑,自己这个年龄最大的孙女这么多年一直不愿嫁人,害得他被一些个联姻不成的老友嘲笑为“陶家有女,奇货可居”。不同于心眼活泛的父亲,陶文海始终在偷偷观察这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北凉王。由于陶家有个在拂水房挂名的隐蔽身份,陶文海很早就参与到北凉尤其是幽州军情谍报的传递,相比寻常北凉大族子孙,陶文海对徐凤年的好奇心要更丰富也更深刻。

徐凤年收回思绪,坦然道:“失礼了。”

那女子嫣然一笑。

徐凤年重重喝了口姜茶,放下茶杯,沉声道:“按照褚禄山从南朝那边挖来的情报,北莽女帝很早就让李密弼布置了一个兵马未动刺客先行的计划。北莽江湖势力分成两块,绝大部分顶尖高手和所有末流武人都进入军中效力,而中层高手则划分给李密弼这个北莽谍子大头目,用以精准暗杀我们北凉的边军将校和境内文官。他们不会去褚禄山所在的北凉都护府自寻死路,但是像陶文海你这种北凉不可或缺,同时又相对缺乏贴身护卫的中坚官员,是北莽死士的最佳刺杀对象。”

徐凤年伸出手指轻轻转动茶杯,“凉州以北的边关皆是城池军镇,拥有很大的纵深,对方很难找到机会。幽州就要复杂许多,葫芦口一带虽然有织网密布的大小戍堡烽燧,但初衷主要还是用以阻滞北莽大军的急速推进,对付这些秘密潜行的朱魍死士和江湖高手,就力所不逮了。就算燕文鸾大将军和幽州将军皇甫枰已经派出十六支五百人左右的精锐游骑,在边境线上捕杀漏网之鱼,相信还是很难奏效。幽州方向真正的战场,还是会发生在境内,因此梧桐院和拂水房的游隼鹰士,主要还是要盯住如同胭脂郡这样的边境郡县。不过别看游隼鹰士都已倾巢出动,真正计算起来,到时候注定会手忙脚乱。”

陶文海轻轻看了眼父亲陶锦藻,后者点了点头,陶文海这才说道:“王爷,下官现在最担心的是北莽在入境后,将队伍打散,每支队伍各自有一名或者数名顶尖高手领衔,就算我方有游隼鹰士暗中保护,用性命作为代价在死前传递出了讯息,我方附近死士在第一时间闻讯赶去那处战场四周围剿,怕就怕对方在之前袭杀中隐藏了实力,其实根本就没有要一击得逞便撤的意图,到时候我们反倒可能出现第二轮惨重伤亡,等到我们回过神,不得不集中几股主要势力前去堵截时,说不定敌方其余尖端势力又开始悄悄动手了,我们自然顾此失彼。”

说到这里,陶文海欲言又止,明显有些犹豫。徐凤年笑道:“直说无妨。”

陶文海开门见山说道:“毕竟我们北凉只是人口稀薄的一隅之地,这种相互比拼消耗高手力量的战争,并不占优。尤其是北莽道德宗、棋剑乐府、公主坟和提兵山四大势力都已派出精锐加入其中,更有许多成名已久的北莽魔道枭雄也为李密弼驱策,我方在二品三品武道宗师的数目上肯定处于绝对劣势,但恰恰是这类角色,在刺杀和反刺杀的较量中可以发出最为一锤定音的效果。我们的大量轻骑游骑则很难发挥,说难听点,也许就会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连他们的衣角都未必抓得住。”

徐凤年点头道:“事实上,北莽那边明确身份的一品高手就有五位,分别是道德宗的掌律长老、棋剑乐府的大乐府、公主坟的小念头,还有两个榜上有名的魔头。所以说这次北莽江湖的整个老底都给他们皇帝陛下刨出来了,咱们幽州就是那位老妇人整顿江湖的第一块试金石。”

陶文海和陶锦藻这对父子面面相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深沉忧虑。

徐凤年微笑道:“当然,好消息是除了那位‘半面妆’小念头外,其余都只是金刚境和指玄境。再者二品小宗师中以棋剑乐府居多,这类高手境界是不低,但要说生死相搏,未必就比得上北凉的三品武夫。”

陶文海苦笑无言,敌人反正都如此强势难敌了,这似乎也不算什么值得庆幸的好消息啊。

角落处,那屈膝而坐的女子缓缓搅拌均匀香灰,将沉香切成小块,点炭和爇香都充满恰到好处的婉约美感。因为今夜谈话肯定不会短暂,她的动作便不急不缓。

陶文海小心翼翼道:“王爷,下官斗胆提议??”

徐凤年很快就说道:“你是想让那吴家百骑百剑来幽州救火?”

有些尴尬的陶文海点了点头。

徐凤年摇头道:“吴家剑士要留在褚禄山那边以防不测,现在还不能动。”

陶锦藻、陶文海知道北凉王身边那位长眉独臂老人,是先前在凉州城内一战成名天下知的剑仙人物,只不过他们当然不会觉得这种高手会离开北凉王身边,关键是他们父子哪怕眼力再差劲也看出眼下北凉王很“古怪”,像是大战之后只获得一场元气大伤的惨胜,如果不幸猜中,那么那位剑仙老者就更不可以擅自离去了。事实上徐凤年倒是在身边有澹台平静的情况下,很希望隋斜谷能够出把力,但老人家完全就没把幽州局势当回事,为老不尊得一塌糊涂,说澹台平静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两人加在一起都两百多岁了,用隋斜谷的话说就是“如今还能与她相互看几眼?当然是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嘛”。

但徐凤年当然不会束手待毙,任由北莽势力在幽州耀武扬威,除了梧桐院拂水房的调动,以及听潮阁高手尽出,他还让指玄境界的沉剑窟主糜奉节来到了幽州,跟那个曾是旧北汉镇国大将军樊宝山孙女的樊小柴配合。前者的指玄境界,可不是道德宗真人的指玄能够相提并论的,而樊小柴如今的实力,面对什么棋剑乐府的二品小宗师,哪怕一对二,也可以稳胜,以她那种畸形的执拗性格,说不定对上三个,都能玉石俱焚。加上观音宗练气士都已经悄悄赶赴幽州,并不直接掺和这潭浑水,但会尽量盯住那些大战之际“昙花一现”的一品高手,会把军情传给就近的游隼鹰士,以便幽州有的放矢。

这场战争,肯定是一场由很多小规模接触战的血腥战役串线组成,一旦双方遇上,注定非死即伤,没有什么全身而退可言,比拼的就是哪一方的转移更迅猛更隐蔽。

陶锦藻、陶文海只是猜测这位北凉王身受重伤,可北莽李密弼却是明白无误知道的,因此隋斜谷这个存在,会是北莽需要重点针对的一个点。在徐凤年看来,除了那位公主坟小念头会是将隋斜谷看作假想敌的后手,应该还会有一位隐藏更深的顶尖高手。当然,徐凤年眼中的“顶尖”,自然不会是跟陶锦藻、陶文海这些文人在同一条线上的。

徐凤年问道:“这里有比较详尽的幽州形势舆图吗?”

陶文海赶忙起身去书房取图,捧回来一大摞,既有幽州疆域图,也有郡县图。他将最大的那幅幽州全州形势图摊开放在桌案上,然后将小的那四五幅分开放置。这些东西可不是谁都敢民间私藏的,一经官府发现,那绝对是要抓进去吃饱牢饭。徐凤年站起身,陶锦藻和陶文海也赶紧起身。徐凤年详细询问了有关幽州各个郡县的死士分布,想着查漏补缺。三人自然会偶然谈及各处郡县的地形,陶文海惊讶地发现这位藩王连许多胭脂郡本地人都讲不清楚的地理也了如指掌,对于各地驻兵和领军校尉更是随口说出,甚至连那些品秩不过六七品的武将履历和治军性格都一清二楚。陶文海难免怀疑自己这个小县尉也难逃法眼,一时间好不容易放回肚子的心又提起,生怕给年轻藩王留下半点不好印象。

三人这一聊就是整整两个时辰。那名年轻女子除了添香添茶添烛外,就一直安分守己地屈膝坐在角落。

她叫陶檀香,她不是为了北凉王而如此得体地献殷勤,其实她很早很早就开始关注徐凤年。那时他还只是那个声名狼藉草包至极的世子殿下。陶檀香的父亲陶玄龙重金购得一幅从北凉王府流出的名画,是出自前朝西蜀国手的《龙宫仕女图》,当她看到那两个奇大无比的印章篆体“赝品”时,整个人就目瞪口呆了。世上还有如此暴殄天物的混蛋家伙?这些名流雅士每次开卷鉴赏都会抱着朝圣心态去观摩的名画,必定会代代传承下去,只要保存完善,说不定在五百年甚至千年后还会被人放在案头观看欣赏,这家伙就不怕因为那两个字而遗臭万年吗?后来她就有些赌气,只要是被这位世子殿下加盖印章的字画,都请父亲不惜重金买回。说来好笑,当时官不过从七品的陶玄龙一掷千金大肆收购“赝品”,因此被“为官有道”的胭脂郡太守洪山东青眼相加,觉得此人是可造之才,尤其是当世子殿下变成北凉王后,陶玄龙更是又一次获得了破格提拔。陶檀香久而久之,就断断续续收藏了不下三十幅印有徐凤年盖章的字画,其中未必都是“赝品”二字,像徐凤年那一方当今被京城收藏大家私下称赞为妙趣横生的“急就章”,还有一方简练生动、字意粗粝的凤肖形印,而那幅《枇杷》上的子母印,更是让人记忆深刻。

于是陶檀香慢慢觉得自己认识这个男人很久了。

她知道他这些年中每一个从离阳江湖上、从京城朝堂上、从北凉官场上传来的消息。

她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抬起头痴痴然望着那个从无半点气势凌人的男人,他每一次皱眉凝神,每一次温暖微笑,她都仔仔细细纳入眼帘,就像是在收藏一样珍品。

又过了一个时辰,徐凤年笑着让年迈的陶锦藻先去睡觉,和陶文海继续挑灯聊天。话题也更广些,不再局限于幽州甚至是北凉,而是囊括了离阳和北莽的朝政军事,两个王朝的乡土人情。陶氏家主先前在离去时走到孙女陶檀香这边,让她去烹茶和准备一些糕点吃食。所以之后搬去窗边小榻的闲聊,她就坐在北凉王和叔叔陶文海之间的座位上,有点三足鼎立的谐趣意味。

当天空泛起鱼肚白时,神采奕奕根本没有睡意的陶文海仍是起身告辞离去,他请求北凉王准许陶檀香与他一起在陶家大宅内随便逛逛,徐凤年微笑着点头答应。

两人散步走向陶家书楼,两人之间从头到尾都隔着两肩距离,没有任何若即若离的感觉。

徐凤年歉意道:“陶小姐辛苦了。”

她摇头笑道:“不辛苦啊,就是祖父可能会有些失望,不过我不失望,很知足了。”

徐凤年会心一笑,也直言不讳说道:“你可不愁嫁。如今赴凉为官的俊彦士子一抓一大把,品性才学俱佳的也不少。”

陶檀香嗯了一声,走近了那座阁楼,说道:“世人藏书看重版本和全秩,例如版刻精良的奉版书籍,就有一页百两银一套值千金的说法。但我们家书楼不挑这个,祖父觉得什么都不如书上的先贤言语来得重要,与其花一千两银子买一套奉版,还不如买一百套寻常书籍,所以这座书楼藏书数量并不比中原那些大书楼要少,而且若是有读书人来借书看书,都畅通无阻。”

徐凤年点头道:“我听说过你们陶家还会全权负责那些求学寒士的饮食住宿,很难得。北凉士子的负笈游学之风远远不如中原,但是胭脂郡因为有你们陶家,不输江南。”

陶檀香柔声道:“我爹说过,一个蒸蒸日上的富足之家,就像是一个肌肤充盈之人,但若是阳气过盛不去调理,必然有一天会伤及脏腑,因此我们陶家年复一年的赈灾、借书和善待乡邻,都是一种必需的治病,治病不能等到病入膏肓才去亡羊补牢。”

徐凤年打趣道:“就凭这一席话,你爹就可以去当个绰绰有余的郡守大人。”

徐凤年走向陶家大宅的大门,跨过门槛的时候对陶檀香说道:“你先回去吧,女子熬夜很伤的,我还要去牌坊那边等人。”

她眯眼灿烂笑着,俏皮说道:“没事啊,我很想知道天底下谁能让北凉王等候。”

徐凤年一笑置之。

两人站在一座牌坊下。

不知等了多久,视野尽头的远处,终于出现一辆马车和一队百余骑的白马义从。

陶檀香转过头,正好看到他笑了。

她看到他快步走去相迎,她没有跟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马车和骑队整齐停下,陶檀香看到从马车上走下一名看不清容颜的年轻女子。

徐凤年看着从凉州王府一路赶来的女子,柔声问道:“冷不冷?”

她摇了摇头。

跟白马义从一同前来的某骑十分有僭越嫌疑地没有下马,只是跟徐凤年视线交错后点了点头,然后拨转马头,策马离去。

这名骑士没有佩刀也没有负弩。

只有一根沉重铁枪。

但有这一骑一枪,整个幽州就乱不了。

徐凤年跟白马义从要了一匹战马,先把她抱上马,然后自己翻身上马,抱着她两人共乘一骑。

徐凤年歉意道:“以前答应过你要看遍北凉风光的。”

她靠在他的温暖怀抱中,不说话。

徐凤年一夹马腹,沿着白马义从来时的路途策马狂奔。

除了两人一骑,四下已无人,容光焕发的她举起双手放在嘴边,很孩子气地笑道:“徐凤年带陆丞燕白马走北凉喽!”

白马走北凉。

千里快哉风!

第十四章顾剑堂往见碧眼,董胖子谋划攻凉

自由啊,那就是闺女说要吃饼,就算整座太安城要拦,也拦不住他呼延大观嘛。

道路上炸起一抹璀璨流华,宛如一条长虹坠入太安城。

天地一家春,可当北莽大军三线齐齐压境的时候,离阳朝廷还没有获知此事,北凉也不会传递这份军情给京城。

想必就算京城听说了,也只会松口气而已。蛮子杀蛮子,狗咬狗,不关他们一颗铜钱的事,若是打得两败俱伤,等于是件天大好事,给离阳王朝“冲喜”了。

京城正南门外的那条笔直官道上,站着四个没有路引户牒的家伙。

一对夫妇带着个孩子,稚童骑在那佩剑男子的脖子上,明摆着是一家三口,然后他们身边多出来一个略显多余的白衣人,英气凌人。这位给人模糊感觉的白衣人,若说相貌,并不出类拔萃,既没有胭脂评女子的那种倾国倾城,也没有男子的英俊非凡。附近的路上行人下意识都不敢去打量此人,仅是惊鸿一瞥,但转头一想,似乎不应该啥印象都没留下,但已经没有胆子再看一眼了。至于那不起眼的一家三口,自然是被自动忽略了。

双手扶住自己孩子两条腿的男人望着太安城的城头,有些感慨,“天底下原先恐怕也就只有这座城让我很为难了,挺想进去,但又怕惹麻烦。咱们仨都没有个正经的离阳身份,总不能真的硬闯。要说晚上偷摸进去,也不妥。当时城里有个姓谢的,打架不是我对手,可要找到我也很简单。我是想带着媳妇闺女进去玩耍的,又不是跑进去大杀四方抖搂威风,这种事情,让我年轻个二十岁还差不多。”

白衣人冷笑道:“洪洗象不是做到了?”

男人无奈道:“你这不是拿我跟吕祖比吗?”

白衣人语气平淡道:“论那些牵扯不清的身份,你会输?就算只论这一世的武道天赋,你也不会输。结果沦落到连拓跋菩萨都不如的境地。”

男子一脸跟你没话讲的臭屁姿态,他媳妇赶紧打圆场笑道:“我家男人天生就懒嘛!其实不也挺好的,不用莫名其妙跟谁争什么,还清净。”

男人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

那个孩子把下巴搁在她爹的脑袋上,跟着老爹一起点头,虽然没听懂个啥,但还是起哄道:“就是就是!”

白衣人遥望太安城。

八百年来,自大秦至离阳,除了眼前这座世间第一雄城,几乎所有的京城国都,她都走过了。

孩子突然说道:“爹,娘亲以前不是说过吗,有个喜欢穿青衣服的家伙经常进城的,你咋就头疼了?爹,你打不过我将来的师父没关系,但你好歹争个天下第二第三吧?”

男人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经道:“也对。”

妇人在他腰间狠狠捏了一把。

男人正想说话,发现一路同行的那家伙竟然直接转身走了。他确实像媳妇所说那样很懒,懒得动脑子去想原因,只是难免有些腹诽:你大魔头洛阳的那些个身份就不乱七八糟了?有资格说我?

白衣人是洛阳,他则是那个从北莽跑到离阳,然后找到了媳妇,再然后因为媳妇说剑侠最潇洒,就随便找了把剑假装剑客,生了个宝贝闺女,最后跟洛阳、拓跋菩萨在徽山山脚遇上的家伙。如果是在北莽,他的名气就顶天大了。北莽有五大宗门,他所在的宗门位列其中,而他是唯一的宗门成员。

世间独一份。

一人一宗门。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武学天赋很好,但他从来就不追求什么证道飞升、什么天下第一,这就像他媳妇长得没那么沉鱼落雁,可他第一眼就相中了。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没有理由的。

他唯一的追求就是无拘无束。年轻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的自由,遇上媳妇有了孩子后,则是一家三口的自由。至于到底什么是自由,他又懒得深思了。

他看着那座雄伟壮观的城池,能清晰感受到那股气运。想来离阳新皇帝登基后,因为韩生宣死了,柳蒿师死了,姓谢的也走了,怕穿龙袍坐龙椅没几天就给人摘掉脑袋,所以又布置乌烟瘴气的重重机关。这也在情理之中。以离阳王朝一直蒸蒸日上的国力底蕴,总不至于对一个单枪匹马的顶尖武夫完全束手无策。

他闺女突然小声说道:“爹,我想吃韭菜饼子了。”

男人愣了一下,笑嘻嘻着转头望向天大地大不如她最大的媳妇大人,妇人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死样!你练武做什么用的,闺女吃个饼也不行?”

她很快补充了一句:“咱又不是不给钱!”

得了“圣旨”的男人点头笑道:“好嘞!”

他腾出一只手牵住媳妇,柔声道:“闺女,抱紧喽。”

刹那之间,太安城内所有明面上和台面下的一品高手,都感到一股磅礴至极的气势!

北派扶龙练气士更是惊慌失措得像一群无头苍蝇。

男人扬起一张笑脸。

自由是啥?

起码在这个时候,他是知道答案的。

自由啊,那就是闺女说要吃饼,就算整座太安城要拦,也拦不住他呼延大观嘛。

道路上炸起一抹璀璨流华,宛如一条长虹坠入太安城。

太安城的确有“晚秋白菜春韭菜”的说法,这两样,不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家家户户都吃得起,也都爱吃。京城百姓喜欢用韭菜来“咬春”更是再熨帖时令不过了,吃一口辛辣鲜味的青韭,简直能把一个冬天积郁在五脏六腑的浊气都给逐出肚子。在京城赵家瓮这个地方得以占地最广的一座官衙大屋内,许多官员打嗝都冒着一股韭菜味,更别提那几个不知哪位大人屁股底下冒出的闷屁了,真是让人大皱眉头后很快又会心一笑。

赵家瓮这边有向来清贵超然的翰林院,也有原先门可罗雀如今稍稍热闹的中书、门下两省两座大衙门,但最喧沸的自然还是尚书省六部官衙,而兵部始终是六部兄弟中最具外廷第一衙气象的枢要重地,哪怕储相殷茂春代替赵右龄成为吏部尚书后也无法扭转格局。不同于其他五大部主官的风水轮流转,可能没几年就要城头变幻大王旗。兵部自永徽元年起,至祥符二年,二十来年就只有三人坐过那张主官座椅,分别是大柱国顾剑棠、蜀王陈芝豹,以及如今的棠溪剑仙卢白颉,并且后两者加起来在位时间也不到两年。兵部无疑一直是新科进士们最希望有一席之地的风水宝地,以至于去年的榜眼高亭树在君臣殿议中,坦言宁肯当个兵部芝麻绿豆大的武选清吏司主事,也不愿去礼部做最易升迁的仪制清吏司员外郎。要知道当时礼部尚书白虢可是就在大殿当场的,白尚书气笑得立马就踹了另一位尚书大人卢白颉一脚。坊间传言后来白虢平调户部尚书,有天跟新科榜眼在早朝时遇上,尚书大人就调侃了一句,“幸好本官没去吏部就职,否则你小子就等着乖乖在兵部坐它个十几二十年的冷板凳吧”。

今天忙碌异常的兵部来了一位有些突兀的客人,兵部所有人,无论是屋外行走中还是屋内在座批阅中,见到他后要么停步致礼,要么肃然起身,一个个神情激动,比起单独觐见天子也差不太远了。很简单,因为此人是顾剑棠!春秋四大名将里最年轻的那个武人,昔日兵部顾庐的主人!作为将领,同为春秋名将的徐骁已经老死了,顾剑棠却甚至都称不上年迈。作为官员,与顾庐对峙十多年的张庐早已倾塌,张巨鹿更是死得无比凄凉,而他顾剑棠还是离阳朝廷唯一的超一品大柱国,手握北地边关三十万兵马大权!

顾剑棠独自走入旧张庐的那间大屋子,不用他说什么,那一大帮子在六部中格外眼高于顶的官员起身致礼后,便不约而同地迅速坐下继续做事。这便是顾剑棠留给兵部那种只可意会的冷硬气质:准你为人处世嚣张跋扈,但做事务必雷厉风行不许拖泥带水。

不同于其他五部尚书、侍郎各有单独房间,兵部三位主副官员皆在同一间屋子办公,尚书桌案摆在屋内最左,左右侍郎两张桌子在最右。眼下兵部两位侍郎,骠毅大将军卢升象作为南征主帅不在京城,新任侍郎龙骧将军许拱则按照离阳新礼制前往两辽巡边,于是只剩下尚书卢白颉还在屋内。他在见到顾剑棠后也没有故意拿捏架子,而是跟属官们一样搁下笔起身迎接老尚书,甚至等其余人坐回去后他还站着。这不仅仅是因为卢白颉胸前绣二品狮子的官补子,比起顾剑棠的一品麒麟要略逊一筹,更因为卢白颉对兵部前辈顾剑棠有着无须掩饰的尊敬。

卢白颉绕过桌子走到顾剑棠身边,笑道:“大将军,坐下来喝杯茶?”

顾剑棠点了点头,卢白颉率先走向屋子最右那两张相邻的空桌,很快就有那位写出过《醉八仙》而且被尚书白虢亲口“威胁”过的榜眼郎端来茶水,先端给“远在天边”的顾剑棠,再给“近在眼前”的卢白颉。顾剑棠接过茶水后,缓缓问道:“你就是不去礼部的高亭树?”

不敢有任何画蛇添足举动只想赶紧离去的武选清吏司年轻主事,浑身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颤声道:“正是下官。”

顾剑棠脸上没有笑意,对这个兵部新人又问了个颇为尖锐的问题:“怎么不先端茶给尚书大人?”

高亭树哑口无言。

卢白颉哈哈笑道:“大将军啊大将军,明明肚子里偷着乐,你就别得了便宜卖乖喽!高主事可是冒着坐冷板凳的天大风险来咱们兵部的,怎么也算是大将军你的半个娘家人,没你这么吓唬晚辈的。”

被卢白颉这么一“闹”,顾剑棠也不再故意绷着脸,展颜微笑道:“就冲你小子先递茶的分上,哪怕以后吏部要压你,我在这里先跟白尚书求个人情,保证以后不耽误你升官便是。不过你小子多学着点,看看人家白尚书是怎么当官的,既给他自己丢面子找了台阶下,又让你念他帮你解围的大恩。”

卢白颉满脸无奈道:“喂喂喂,大将军你可不厚道啊,蹭茶喝也就罢了,还拆我的台。以后我在这间屋子可就威信全无了啊。”

卢白颉转头瞪了眼高亭树,佯怒道:“臭小子,还不滚蛋!不怕本官给你穿小鞋?想把六部尚书惹恼一个遍才罢休不成?到时候就算有大将军保你,最多让你跑边关喝风吃沙去!”

高亭树赶忙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傻笑着转身小跑离开。

那些其实偷偷竖着耳朵的兵部官员顿时哄然大笑,气氛奇佳的大笑之余,自然是人人无比羡慕高亭树这小家伙的红运当头,一下子就在先后两位兵部尚书心里留了份不俗印象。

顾剑棠一口喝光茶水,放下茶杯后,感慨道:“卢尚书不容易。”

低头喝了口微苦的茶水,卢白颉笑意微涩地点头道:“是挺难的。”

顾剑棠沉默许久,起身后说道:“我马上要出京返回辽西,就不叨扰了。”

卢白颉跟随起身平静说道:“送大将军一程。”

两人走出屋子后,卢白颉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大将军真的要走?”

顾剑棠嗯了一声,跟身旁这位兵部尚书一样都不像在屋内那么闲适轻松,脸色有些凝重,“若是到达京城之前能决定留下,还有希望,现在我就算执意留下,你觉得可能吗?”

卢白颉无言以对。

大将军顾剑棠的言下之意其实并不深。先帝在世时顾剑棠曾一路结伴返京,仍然没能说服先帝让他这位总领北地军政的大柱国代替卢升象主持南征,那么如今新君登基,顾剑棠怎么可能在这个敏感关头凭旧功挟新主?其实顾剑棠和卢白颉显然都赞同当初某人的局势预判。广陵道平叛,宜快不宜慢,朝廷派遣卢升象搭档杨慎杏、阎震春一同南征,辅以数位藩王靖难,就兵力而言其实够了,妙手算不上,但肯定也不是昏着,但除了极少数人外都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战场上的调兵遣将和排兵布阵,要比每个台阶上下都可以让大伙儿关起门来坐着细斟慢酌的官场更加直截了当。卢升象空有极为出色的“将兵”才华,但是当时暗流涌动的朝局,根本就不给这位兵部侍郎“将将”的机会。非但没有机会,反而拖累到了连将兵都困难至极的地步。于是朝廷硬生生把局面大优的棋面下成了烂泥潭似的臭棋,若是由顾剑棠坐镇,就算有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从中捣乱,杨慎杏还是绝对不敢贪功冒进,也就不至于祸害得阎震春整整三万骑军全部折在那里,更不至于让赵英、赵珣两位藩王跟送死差不多的一败涂地。

顾剑棠悄然放慢脚步,说道:“卢升象得了骠毅大将军,不出意外要在兵部里腾出那个刚才我坐过的位置,到时候会是我部下辽西大将唐铁霜入京接任,不是什么好消息,也不算坏消息,趁着机会,先跟你打声招呼罢了。唐铁霜不同于卢升象和许拱,当官当不好,但带兵打仗很不错。他进入兵部后,卢尚书你尽量让他带几个年轻人一起丢去广陵道??到时候也许是京畿之南才对。”

顾剑棠淡然道:“之所以说这个,不是出于私心让唐铁霜做官做得平坦顺畅,不过是希望兵部在卢尚书你手上,能多保留几天沙场味道是几天。以后在兵部坐着的,恐怕没几个知道马粪是个什么味道了,更没几个大腿内侧会有满是骑马遭罪弄出来的老茧了。”

卢白颉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应该不难。”

顾剑棠突然回头看了眼昔日的顾庐,黄昏中,犹有些春日余晖洒落在屋顶。

顾剑棠然后对卢白颉笑道:“不用再送了,我要去个以前没机会去的地方。”

卢白颉驻足目送这位大将军远去。

他知道顾剑棠要去哪里。

曾经的张庐。

张庐最先是吏部所在地,毕竟不管顾剑棠把持多年的兵部如何气焰嚣张,吏部衙门始终是离阳名义上的外廷第一要地,后来赵右龄跟他的座师分道扬镳,吏部就换了个地方,当时作为仅剩一位以得意门生身份坚定站在首辅身后的王雄贵,他领衔的户部也没有就势一股脑搬入张庐,但是那时吏部、工部、户部、礼部和刑部都会让一位侍郎在张庐老老实实坐着,以便那位文官领袖以最快速度将其意图或者说意志传达到五部的各个关节。现在赵右龄升迁至中书省,殷茂春入主吏部,后者出人意料地选择坐入那间屋子。

当然,天下再不会有什么张庐的说法了,比起经常被念叨起的顾庐,这个地方连提都不敢再提了。

仿佛它从来就不曾出现在离阳朝廷上。

顾剑棠走到那个地方,看着那里。

夜幕下,比起顾庐,那里连最后的一丝余晖都没有了。

此次返京,那晚还没有被称为先帝的皇帝陛下站在诏狱中,是他顾剑棠去见的那人最后一面、转述的最后一句话。

那人与他这位大将军隔着铁栅栏,却没有说哪怕半个字的临终遗言,只是对他顾剑棠挥了挥手。

顾剑棠收回思绪,不去看那些闻讯后仓促出屋跑下台阶迎接的吏部要员,也不去看一眼停留在门口的那位储相殷茂春。

顾剑棠径直转身大踏步离去。

京城无声无息多了个人,照理说别说这个天下首善之地多出一个人,就是多出一千人也跟打个水漂似的,但是这个有着戴罪之身的客人谁都无法小觑。

靖安王赵珣,离阳王朝最年轻的赵姓宗室藩王。

从下旨召见赵珣到赵珣入京,本该是自身职司的礼部从头到尾都没能插上手,都是宗人府一手操持。京城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小道消息倒是已经开始在高层官场迅猛传播,但是基本上没有谁能够知道赵珣这趟太安城之行是福还是祸。摇幽关外那一战,同样是宗室藩王的淮南王赵英在三战三捷后竟然战死,说憋屈似乎有点不妥,可要说英勇那也不对啊!勇倒是勇,可也太无谋了些。抛弃三个关隘不要,跑去平原上跟人玩骑军对决,何来英明一说?至于赵珣这家伙,还算是褒多于贬,毕竟这位靖安王是奔着解救淮南王去的,而且差点就要被西楚叛军的游骑追杀至死。两位差了一个辈分的藩王关系浅淡,可见赵珣对朝廷的忠心耿耿毋庸置疑,跟他的父亲老靖安王赵衡那是天壤之别。只是如今皇帝陛下才继承大统,君心难测啊。

赵珣暂时住在那条郡王街的一座府邸里。这座府邸跟他没有半点传承关系,在一百多年前曾经是离阳朝一位权臣的私邸,僭越违制得无以复加,占地极广,房屋足有四百多间,其中更有殿阁的地基高于门外街面数丈。后来在大概四十年前被离阳皇帝赐给忠毅王,可惜王爵才世袭罔替了一代就获罪失去。最近四十年中,数度辗转,主人都住不久远,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当然是西楚老太师孙希济。

赵珣虽然名义上是赴京请罪,先前那道圣旨上的措辞颇为严厉,若非一切走势都在那个目盲陆先生的预料之中,赵珣还真有可能被吓得魂飞魄散。当时陆诩的赠言很简单:“既去之,且安之。”

赵珣当下也真的是既来之则安之了,这些天就经常独自在府邸中闲庭信步,尽情欣赏着府内的明廊通脊、古木参天和衔水环山。赵珣此时就站在一座湖心亭中,脸上还带着笑意。先前到达京城后押送他进入此地的宗人府右宗正,对他那叫一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看他赵珣就跟看一条路边野狗似的,这不昨天兴许是听闻了什么消息,火急火燎修缮关系来了,一张皱巴巴的老脸笑开花。赵珣当然不会在明面上计较,甚至送了那位右宗正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水银沁玉扳指,老家伙一看见就眼睛发亮,显然陆先生精心准备的这样小物件,正中软肋。其实除了玉扳指,陆诩还让他随身携带了一方墨彩龟背砚,说若是左宗正出面负责接待,就需要送出此物。

赵珣由衷感慨道:“陆诩你真是神机妙算啊。本王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总觉得李义山、纳兰右慈这些所谓的顶尖谋士,不过是时势造英雄罢了,一旦搁在太平盛世也就泯然众矣。直到遇见你后,才知道他们不管身处乱世治世,都必定会有你们的一席之地。”

赵珣先前以为用六千骑兵的全军覆灭去完成“以退为进”的布局,代价太过惨重,但是当赵珣来到太安城站在这座府邸中时,才开始明白陆先生才是对的。

赵珣突然看到两个身影出现在湖岸那边,然后朝着湖心亭走来,无人带路。赵珣皱了皱眉头,生出一些本能的戒备。

当那两人渐渐走近,赵珣愣了一下,认出其中一人后,疑惑道:“宋兄?”

宋家雏凤宋恪礼。

上次进京,赵珣跟宋恪礼打过一些点到即止的交道。

宋恪礼作揖道:“下官拜见靖安王。”

赵珣连忙微笑道:“宋兄不用多礼。”

宋恪礼神态闲适,有着一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不骄不躁,没有丝毫家族衰败己身蒙尘的颓丧,加上他和那个两鬓苍苍的儒士联袂登门拜访,让赵珣心底甚是犹疑。

宋恪礼轻声道:“这位是元先生,而西楚孙希济等人只算是元先生的客人。”

赵珣不笨,一下子就想透彻了。

姓元。这栋宅子真正的主人。

就是那个让父亲赵衡恨之入骨的离阳第一谋士,半寸舌元本溪!

赵珣一揖到底,“晚辈赵珣拜见元先生!”

元本溪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宋恪礼笑道:“下官是来告诉王爷很快就可以出京返回青州了。”

没有等赵珣回过味,宋恪礼嘴里的“很快”就真的很快应验了。

一袭鲜红蟒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捧着圣旨朝他们三人走来,步子极快却不给人凌乱匆忙的感觉。

手持圣旨的老太监在见到元本溪后,也是先微微点头致礼后才对靖安王赵珣宣旨。

赵珣自然需要跪下,宋恪礼也后退一步跪下旁听。

唯独元本溪面朝湖水,置若罔闻。

而那位在天下宦官中稳坐前三把交椅的大太监,对此根本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神色。

收下圣旨,赵珣只得速速离京,加上他没了陆诩的锦囊妙计,确实不知道如何跟那位离阳帝师言语,生怕弄巧成拙,就借势告辞离开湖心亭。

等到赵珣和大太监相继离去,元本溪问道:“你猜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回宫后,会被问什么?”

宋恪礼摇头表示不知。

元本溪笑道:“皇帝不会关心靖安王如何,而会问元本溪在见到圣旨的时候,是否恭敬。”

宋恪礼哭笑不得。

元本溪平静道:“先前我曾建言先帝,如果靖安王赵珣在靖难战役中有心隐藏实力,就下旨让他入京,摘掉爵位贬为庶民。若是竭尽全力仍然失败,便让他保留王爵,但必须在太安城住上一两年。先帝对此事上心了,但是当今天子不是不上心,不过对天子而言,一个威望平平的藩王,赵珣的去留不算什么,他要借此模仿先帝对付张巨鹿的手腕,不断下出试应手,步步为营,点点蚕食??”

宋恪礼小声道:“未免也太着急了。”

元本溪不置可否,略显吃力地打开话匣子,继续说道:“赵珣很聪明,不是他本身有多聪明,事实上比他父亲赵衡逊色许多,不过此人懂得如何对身后之人言听计从。我要他留在太安城只能束手对天下变局作壁上观,是因为作为天下之腰膂的襄樊实在太重要了,容不得出现半点闪失。那个目盲心活的年轻人,本身就是个巨大变数。我本想彻底打乱青州势力,让许拱或者唐铁霜两人中的一个去坐镇襄樊城。现在看来,也许,也许有一天,青州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离阳、北莽、北凉、西楚、西蜀、南疆,都有可能。”

宋恪礼欲言又止。

“谋士谋士,谋划的士子,身份已经定死了,只是‘士’,然后就看如何给辅佐之人出谋划策了。但这之前,必须找对人。”

元本溪眯起眼睛,嗓音低沉道:“李义山找徐骁,是对,赵长陵就是错。我找先帝,是对。荀平,则是错。纳兰右慈找燕剌王赵炳,是对。陆诩找赵衡、赵珣父子,是错。”

宋恪礼好奇问道:“那么宋洞明、徐北枳和陈亮锡找到徐凤年,是对是错?”

元本溪微笑道:“不知道啊。”

宋恪礼很认真地问道:“先生也有不敢确定的事情?”

元本溪反问道:“难道不可以有?”

宋恪礼笑道:“可以。”

元本溪一笑置之,然后说道:“我曾经问过两个和尚同样的问题:杀千人活万人,是有所为,还是有所不为?当我问到杀十人活万人的时候,杨太岁点头说可以有所为。但当我一直问到杀一人活万人的时候,李当心还是不肯点头。”

元本溪说完后,停顿了很久,伸手按在亭柱上,说道:“我接下来会让你带一道圣旨、一道密旨前往蓟州。前者是让你在蓟南扎根,后者是让你捎给袁庭山那条疯狗的,让他大胆放手打开蓟北门户。”

宋恪礼先是不解,但很快就猛然间变得脸色苍白。

元本溪淡然道:“让北凉再乱一些而已。求生者生,愿死者死,各得其所。北凉铁骑甲天下?那就让整个中原拭目以待吧。”

跟以往如出一辙,太安城当下迎来了正月里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那场“文采飞扬”。

一时间名刺门状满天飞。

科举始于大奉,兴于西楚,盛于离阳。在西楚时科举科目极其繁缛,在离阳改制后开始最重进士科,在某人手上进士科中又逐渐侧重试策问,起先还闹过一阵“首辅大人冷落学问独宠事功否”的喧嚣。进士及第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从大奉的寥寥三四人到西楚的二三十余人,再到永徽后期的百余人,直到祥符元年堪称盛况空前的两百人。因为科举大兴,许多赴京赶考的外乡举子不断涌入且滞留太安城,于是便有了“通榜”“省卷”两大趣事,无形中也使得文坛、官场两个地方不断被拉近关系。离阳进士科都在正月举行二月放榜,跳过龙门的凤毛麟角不去说,落榜士子也不要天真以为落榜就完事了,更不可能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毕竟一来上京的那笔巨大盘缠不是大部分士子可以承受的,所以不得不在京城逗留,有关系的找亲朋找同乡,没关系就要借住在寺庙道观。在此期间,除了继续寒窗苦读,还得学会请人将自己的得意文章向官场大佬或是文坛名宿“过个眼”品鉴一番,或者直接投递给科举主考官之外的礼部衙门官员,类似“宰相门房七品官”“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说法,就是因此而生。

而祥符二年眼下最不可开交转如陀螺的“七品”门房,有些不同寻常。在坦坦翁之后主持过数次科举,如今又是“天官大人”的殷茂春门前自然车水马龙。这不奇怪,出过父子两夫子的宋家门可罗雀也不算什么奇事,不同寻常的地方在于今年收取名刺门状最多的府邸,不是中书令齐阳龙的宅子,也不是理学大宗师姚白峰的府邸,不是身兼皇亲国戚和殿阁大学士双重身份的严杰溪家门,而是两个年轻官员的宅子。一个是新礼部侍郎晋兰亭,传言有望出任下一任座主的晋三郎,再一个就是新国子监右祭酒孙寅了。

据说这两位门房收到的名刺可以装满几十只大箩筐!

而这两位离阳最当红官员也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姿态。晋兰亭哪怕公务繁重,也竭尽全力地抽空接见所有举人士子,就算排在太后头挤不进侍郎府没能见着面的,晋大人也必定会仔细“温卷”即回信给人,且绝不潦草应付,以至于他几乎每天都要通宵达旦,除了当面热情接见士子外,还挑灯批复文章诗词,有些上佳诗文甚至还会被晋三郎主动在京城八俊中传递浏览,可谓不遗余力帮助那些士子延誉张目,故而无人不对其感激涕零。但是孙寅孙祭酒对比之下,就显得格外不近人情,门状收下,但在正月头一旬中没有接见任何人,得到确认的“温卷”也不过随随便便回复了七八份,只是这家伙在国子监讲武中实在是太过震撼人心,别忘了,那场名动朝野的舌战群儒,是此人大胜!

因此哪怕这位京城公认的狂狷之徒在一封回信中,以粗笔写下“狗屁不通”四个大字,那个得到回复的家伙仍是如获至宝,厚着脸皮为自己大肆宣扬,被整座太安城引为笑谈。

短短几年,从黄门郎府,变成祭酒府,又变成侍郎府,那么距离尚书府这个称呼还远吗?

晋兰亭在送走京城八俊其余七人后,独自走在廊道中。他知道书房案头上有堆积成山的门状,更知道只要科举没正式开启,那座小山就只会越堆越高。礼部确实是六部中最清汤寡水的,但做到了侍郎,那就是清水衙门出油水了,不过这种油水比起金银更加隐蔽而已。

晋兰亭在一根廊柱旁停下脚步,抬起头闭上眼睛,满脸陶醉,深呼吸一口气。

“太安城啊太安城,你让我晋三郎怎能不春风得意?”

许久过后,晋兰亭睁开眼睛,眼神炽热,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嗓音说道:“首辅大人,我会做得比你更好!”

孙寅现在居住的那栋小宅子是租的,最先租赁的时候他还只是个门下省的小官,租金还是孙寅跟那富贾磨破嘴皮子好说歹说才降到月租十两,三月一付。等到孙寅声名鹊起后,富贾屁颠屁颠跑上门说要把宅子送给右祭酒大人,孙寅没答应,只是将三月一付改成了一年一付而已。今天孙寅要出门,透过大门缝隙看到门外那零零散散十几人还在守株待兔,孙寅就转去后门离开。结果还是被一个衣衫寒酸的年轻士子给堵住。孙寅被拦住去路,那个读书人操着浓重的旧西蜀口音介绍自己,然后弯腰双手递出一沓东西,可能是多篇诗稿,也可能是一篇长赋。

孙寅神情淡然问了句:“给晋侍郎看过了吗?”

读书人涨红了脸,嚅嚅嗫嗫。显然是给侍郎府投过卷了的,也多半被晋三郎温卷过,也肯定是晋兰亭只给了平淡无味的客套应酬,这才要来门槛更高的孙寅这边撞运气。孙寅摸摸索索掏出一把零碎银子,张开手心,问道:“我这一旬来就没瞧上眼过谁,你手上的东西也十成十会是我连骂都懒得骂。京城高官都爱惜羽毛,碰到你这种人,顶多捏着鼻子给些钱打发了。那么你是要我给你银子,好赶紧把赊欠的租金还上,再好好吃上几顿饱饭,还是非要我看你的东西?”

那个相貌平平气质也毫不出众的西蜀道赶考举子,摇头道:“我不要钱,只要祭酒大人认真看一下我的诗稿。”

孙寅收回银子,接过那一摞瞧着字迹端正的诗稿,左手双指捏住一角,右手漫不经心翻了七八页,很快就作势递还给双手生满冻疮的落魄举子。但是在后者双手马上接住诗稿的时候,孙寅率先松开,诗稿顿时飘落满地。孙寅看着一脸错愕的读书人,不知为何又掏出了一小粒碎银子,随手丢在地上,跟那西蜀举子擦肩而过的时候,冷笑道:“我不会去捡起那粒银子,因为对那我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你的诗稿,对你来说也该是如此,因为太不值钱了。”

孙寅就这么扬长而去。

走出去很远后,孙寅转过头看着那个人。

衣衫单薄的读书人蹲在地上,一页一页捡着诗稿。

孙寅还看到那人抬起手臂擦了擦脸。

孙寅叹了口气,缓缓走向路程不算近的一座府邸。

到了后,原本在京城公认极难伺候的门房全然没有阻拦,甚至还露出很真诚的笑脸,这显然不只因为孙寅是国子监二把手那么简单。

不用人带路,在书房找到正在拿花生米就酒的坦坦翁后,孙寅也不说话,就是自顾自喝酒。

桓温笑道:“槐花黄,举子忙。开春绿,就是你们忙了。习惯就好,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也就可以不忙了。”

喝了好几大碗酒的孙寅突然提起一双筷子,轻轻敲打着酒碗边沿,轻声道:“京城雪夜冻断指,破庙乞儿鼾如雷,朱门高墙暖胜春,紫衣白髭老贵人,合上一眼求不得??”

听着孙寅长篇大幅念叨着,桓温听了大半天,一碗酒端到了嘴边愣是没喝,最后终于忍不住笑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孙寅停下后闭嘴不言语。

桓温喝了口酒,轻声道:“不过意思还是有那么点小意思。”

孙寅平静道:“是我用一粒碎银子借来的。是借,我买不起。”

坦坦翁是何等老辣又是何种道行,仅是又悠然喝了口酒,发出一串啧啧声,不知是酒太辛辣还是怎的。

孙寅问道:“没酒了?”

桓温白眼道:“年轻人喝酒,不该用来喝醉浇愁,小小年纪知道个屁的愁滋味,只有七老八十了,活腻歪了,才用来摧人心肝。”

孙寅瞪眼道:“别转酸的,说人话!”

桓温把空酒碗重重放在桌上,也瞪眼道:“老子的意思你小子不懂?没酒给你蹭了!”

孙寅颓然靠着椅背。

桓温怒道:“要不是你小子总算还知道趁着有个官帽子戴,把头个月俸落袋为安了,赶紧跟那商贾改成一年一付,要不然别说喝那几碗酒,我这个大门你都甭想进!”

桓温一说起这个就动了真火,拿手指狠狠点了点这个国子监历史上最年轻的右祭酒,“脑子进水了!以北莽、离阳为攻守双方,讲武?讲你个大头鬼!”

桓温抓起桌上那只酒碗就砸过去,也不管孙寅额头的血流不止,厉声道:“好嘛,好一个国难当头,武不惜身,文不惜名!好一个一寸山河一寸血!好一个北莽叩关直奔太安城!天底下就你北凉孙寅一人知兵法懂时势!”

孙寅干脆闭上眼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孙寅越是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桓温就越是火大,重重一拍桌子,“你当那时坐在蒲团上的太子殿下是傻子?中书令齐阳龙是傻子?!”

桓温几乎是直接破口大骂了,“你当我桓温是傻子?!干你娘的!”

孙寅不冷不热道:“对不住,我娘早死了。”

“干你大爷的!”

“也死了。”

“老子管你祖宗十八代死没死!”

孙寅彻底不再说话了。

桓温缓了缓,神情凄然,双手颤抖,轻声道:“碧眼儿一辈子就没徇私过,他生前只为了你这个王八蛋破例了一次啊。”

孙寅神情木然,“在国子监,那么多满腹经纶的读书人,都觉得北凉三十万铁骑就该死得一干二净,甚至认为连北凉数百万百姓死了就死了。

“阎震春死了,他们无动于衷,张巨鹿死了,他们大快人心。

“这些人觉得如果他们是阎震春,可以轻轻松松大破谢西陲骑军,这些人觉得如果他们是张巨鹿,早就可以经国济世一统天下了。

“这些人,都是读书人啊。”

孙寅低下头,双手捂住脸,哽咽道:“我年少时好不容易才读上私塾,先生是个在洪嘉北奔中不知为何留在北凉的春秋遗民。记得先生喜欢带我们半读半唱那支《长恨歌》。我离开陵州前,见先生最后一面,先生说他也没有想到在北凉听到的琅琅书声,跟他在家乡时听到的书声,原来是一样的。所以先生说他死后葬在北凉,也无妨了。

“这些读书人的太安城,好太平啊。

“我不想见到这样的太平,我孙寅想回到家乡,宁愿去看那里的狼烟四起。”

桓温自言自语道:“孙寅,你要回北凉,我不拦你。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看到的那些读书人的太安城,并不是真正的太安城,也不是所有人的太安城。

“这座城,有过我恩师,有过张巨鹿,有过荀平,有过阎震春,也有我这个还活着的桓温,还有很多人,你不知道。

“徐骁,李当心,曹长卿,杨太岁,都曾经在这个地方,是那么的意气风发,而且他们每一人都能问心无愧。

“你回去北凉,可能会成为一个官吏,可能是个谋士,可能会死在战场上也问心无愧。但如果你今天没有放弃,以后有一天,有某个时候,你就有机会对另外一个年轻人说,‘太安城,有我孙寅。这个天下,有我孙寅!’”

一条狭窄巷弄里的僻静院落,一个女子安静坐在内院门槛上,外院柴门开着,她望着门外。

像是在等人回家。

她偶尔会听见那些贩卖冰糖葫芦的悠扬吆喝声从远处传来,但可能是这条巷子实在太小了,见不着那些小贩扛着糖葫芦的身影从门口经过。

她伸手放在腹部,柔声道:“边关,我和孩子都很好。”

但我们都很想你。

如果将战事开启后的驿道比喻成一个王朝的经脉,那么源源不断的兵马粮草应该就是帝国的血液。

当下北莽就表现出了足以让中原动容的巨大张力。

北莽女帝,棋剑乐府太平令和一个胖子站在一条驿路旁边,他们一起看着道路上由北向南的忙碌运输。三人神情各异。披了件崭新貂裘的老妇人眼中充满了自豪,正是在她张弛得当的治理下,十多年来,趋于统一的中原王朝也没有占到丝毫上风,还迫使离阳把半国赋税都砸入东线中去,最终导致发生在广陵道的西楚复国。她的臣子,不说拥有耶律姓氏的草原雄鹰,仍有包括拓跋菩萨、董卓、柳珪、黄宋濮、慕容宝鼎、杨元赞在内一系列功勋卓绝的大将,群星荟萃,在广袤的草原上熠熠生辉。

站在女帝身侧貌不惊人的青衫老儒,这位花费二十年时间走遍中原大地的老人,眼神冷漠。

而那个不停捧手呵气驱寒的胖子,本就体型巨大,披甲后更显得臃肿不堪。

北莽女帝收回视线,转头看着这个早年名声臭遍西京大街的胖子,打趣道:“南褚北董,两大胖子,当年你输了褚禄山一仗,被撵得凄惨无比,如今那位虽说成了北凉都护,但你是南院大王,就官位来说你已经胜出一筹,这回有没有信心找回场子?”

统领整个边境战事的南院大王董卓,这次破天荒没有在老妇人面前嬉皮笑脸,揉了揉脸颊,轻声说道:“如果我跟禄球儿手里头有相同的兵力,估摸着还是很难,可现在的情况是我以一百万打他的三十万,没道理输,但总觉得有点胜之不武,到时候见着禄球儿,他也肯定不会心服口服。”

北莽女帝笑道:“朕有自知之明,不谙战事,所以也从没有对边疆武人指手画脚的坏习惯。只是你这趟排兵布阵,也实在太稀奇了,以至于朕好奇到赶了八百多里路来见你的地步,哪怕在路上太平令已经一次次不厌其烦给朕详细解释过你的用意,但朕还是希望能够亲耳听到你亲口说的,否则朕心里不踏实。黄宋濮在听说你的布局后,气得脸色铁青,甚至不惜厚着脸皮求朕准他重新担任南院大王,就是为了让你小子卷铺盖滚蛋,省得把南朝积攒了二十年的家底一口气挥霍殆尽。”

董卓握起拳头,敲了敲被冻红的酒糟鼻子,瓮声瓮气道:“跟我朝边境接壤的流州、幽州和凉州,流州最容易拿下,幽州最能消耗,不过当然还是那凉州北线最难啃。”

说到这里,董卓停顿了一下,北莽女帝耐着性子等待,结果这个胖子竟然彻底沉默了,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的老妇人忍不住气笑道:“完了?”

董卓继续说道:“照理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主力攻打凉州,长驱直下,一路大摇大摆打到清凉山北凉王府才罢休,在两翼用相对少量的兵力牵扯幽流两州,是上策。”

北莽女帝嗯了一声,显然她也是这般认为的。事实上一开始这就是北莽初期画灰议事得出的结论。流州那个干瘪瘪的鱼饵根本就没有让北莽有咬钩的兴趣。打流州,除了拉长粮草补给线外没太大意义,若是在流州僵持过长时间,北莽得不偿失,毕竟凉州边境上数支精锐铁骑都具备长途奔袭的恐怖实力。李义山在流州一手造就出十多万流民的局面,初衷就是给疆土纵深一直是软肋的北凉增加战略上的广度和厚度。

董卓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说道:“这个上策本来的确是上策,但在幽州一万余轻骑渗透到蓟州后,形势就开始变了,更别提北凉这几年一直跟西域眉来眼去,我就怕到时候不仅仅是蓟州以北,连西域都冒出一支骑军杀入南朝,左右开花,到时候把南朝腹地绞烂得一塌糊涂。我考量过徐凤年这个人的性情,是从来都不怕玉石俱焚的无赖货,宁肯不要凉州大本营也要打掉南朝的事情,他铁定做得出来。哪怕打光北凉铁骑,也要毁掉北莽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底蕴,这应该就是他的打算。”

董卓突然狠狠吐了口唾沫,咒骂道:“狗日的离阳,运气真是好,走了个人屠徐骁,又顶上了个疯子徐凤年,哪怕换成陈芝豹,老子也不用这么纠结!”

董卓眼神狠戾起来,咬牙切齿道:“既然徐凤年要玩命,很简单,那我就不给他玩花样的机会嘛!北莽百万大军分兵三路,三线齐齐压上,我倒要看他还怎么辗转腾挪,反正咱们在每一条战线上都有兵力优势。燕文鸾说十五万尸体才能填满葫芦口,我就用三十万去耗!流州有三万龙象骑军和那些流民,那我就用柳珪大将军的二十万去拼!凉州难啃,我用五十万够不够?不够的话,大不了我跟陛下再要个二三十万!”

北莽女帝皱眉道:“如此一来,南朝虽然没了后顾之忧,但是不是代价太大了?”

董卓摇头道:“离阳朝廷都敢拿西楚练兵,我们北莽身为马背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自古便是天生的战士,为何不敢拿北凉来练兵?”

老妇人欲言又止,董卓沉声道:“陛下,我董卓可以跟你保证,哪怕打北凉打掉了我朝五十万甚至是六十万兵马,但是只要打下北凉,我一定双手奉还第二支‘百万大军’!”

太平令终于开口说道:“陛下,打赢这场仗后,连同北凉在内,还有蓟州一线,很快就会成为第二座南朝。南朝所有大小文官都已经准备就绪,铁骑的马蹄所过之处,便是文人提笔的开端。这才是我为北莽准备的真正后手。北莽大军只要打下那些疆土,我便能够在第一时间经营那些地方,让北莽王朝的边境线追随着战马不断南移。”

北莽女帝点了点头,但是很快忧心忡忡问道:“朕不是怀疑你的能力,只是离阳赵室会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去消化战果吗?而且顾剑棠的东线不会趁机捣乱?”

太平令平静道:“世人都以为西楚复国是昙花一现,但我坚信那位曹长卿可以看到太安城的城头。”

董卓笑道:“元本溪之流是因为觉得凉莽大战结束后,哪怕把整个西北都让给我们,也还有两辽顾剑棠和西蜀陈芝豹两大支柱支撑着边境,所以才乐意见到让北凉流尽最后一滴血。但是如果真如太平令所说,那么顾剑棠就得离开两辽返回太安城,到时候我们大可以在北凉搁置少量兵力应付陈芝豹。退一万步说,到时候我们拥有的纵深是北凉加南朝,这是人力难以忽视的莫大地利,自然可以大幅度减少陈芝豹用兵带来的损失。陈芝豹再出神入化,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力挽狂澜。但我们则可以跟西楚一起将兵锋指向太安城,去看一看那座据说有百万人口的天下第一大城池,我董卓一定要去看一看那座城的城头到底有多高!”

老妇人感慨道:“拿雄甲天下的北凉铁骑练完兵,然后登上太安城的城头,再在中原大地上收拾掉负隅顽抗的顾剑棠、陈芝豹,北莽儿郎一路杀到南疆,投鞭大海!朕虽是妇人,却也是想一想就感到豪气万丈啊!”

董卓咧嘴笑着。

太平令瞥了眼这个在北莽庙堂上一骑绝尘的南院大王,眼神复杂。

北莽女帝抬手拍了拍这个胖子的肩头,淡然道:“只要你能走到那一步,朕不是那离阳赵惇,朕能容得下一个封疆裂土的董卓,广陵江以南,可以都姓董!朕要史书百年千年都记住董卓这两个字!等朕百年之后??”

她望向南方,放声大笑道:“将来天下姓什么,朕反正膝下无子女,不去管!”

扑通一声,董卓跪倒在地。

老妇人一直看着南方。

老瘸子,天下本来可以姓徐的啊。

在祥符二年的初春,一伍北凉游弩手游弋在幽州葫芦口的外口子上,随着旭日东升,抵了许多倒春寒带来的冷意,铁甲上的朝露渐干。

这些精锐斥候俱是一人双马,坐骑都是北凉最大牧场的甲等战马。大战在即,各大牧场的良马优先补给了这个特殊兵种。相比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凉州战线,具备更多战略纵深优势的幽州,会让人感到更安稳些。因为凉莽双方公认北莽要打幽州,光是拿下葫芦口,就得拿十多万条人命去填平,或者说推平。人屠徐骁用十多年时间精心打造的葫芦口戍堡体系,堪称达到了中原战争史上的防御极致。

无穷无尽的黑甲铁骑如洪流涌入葫芦口,这一幕好似那广陵江大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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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结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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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剑气近一剑入仙,徐凤年独扛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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