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14 第一章 翰林院群英荟萃,长庚城主臣密会

雪中悍刀行14 第一章 翰林院群英荟萃,长庚城主臣密会

皇甫枰缓缓起身,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王爷,下官说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话,你不能死,你死了,皇甫枰这辈子都做不成北凉的顾剑棠。”

离阳新帝登基后重视文治,尤重翰林,对后者的厚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首先将赵家瓮那边的衙址内迁至武英殿、保和殿之间的中线右侧,然后下诏以后翰林院掌院学士与礼部共同主持科举,钦定为本朝惯例,于是“日后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说法,在京城尘嚣四起。

今日大办乔迁之喜的翰林院内可谓群英荟萃,好一副琳琅满目的盛世景象!发迹于此地的礼部侍郎晋兰亭,在翰林院任职的祥符元年新科状元郎李吉甫,既是探花郎更是弈坛新秀的吴从先,因功从地方上升迁入翰林院的宋家雏凤宋恪礼,洞渊阁大学士之子严池集,已是离阳正三品高官的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曾任国子监右祭酒的孙寅。在这拨年纪最长者也不过而立之年的青年俊彦会聚一堂之前,其实有许多跟翰林院有渊源的重臣公卿都已陆续散去。例如中书省一二把手齐阳龙、赵右龄,公认老翰林出身的坦坦翁桓温,执掌翰林院十多年新近入主吏部天官的殷茂春,有夏官称号的兵部尚书棠溪剑仙卢白颉。或独身而至,或联袂而来,真真正正是让这座崭新的翰林院蓬荜生辉,沾足了官气贵气和雅味仙味。

此时在开春时分的幽静庭院内,在一株枝头泛起嫩黄小如枣花的青桐树下,所有人都在欣赏一局棋,对弈之人却都不是什么棋待诏国手,甚至都不是在京城连败三位国手而声名鹊起的吴从先,而是两个朝野上下都感到面生的人物,两者年龄悬殊得厉害。一张石桌四张石凳,桌上搁了一张“老味弥佳”的黄花梨棋盘,左右对峙的黑白棋盒分装白黑棋子,石凳上放有锦绣垫,下棋两人当然是坐着手谈,但剩余两只凳子,坐着的人物可就是世间荣贵的顶点了——当今天子赵篆、皇后严东吴。

在棋局上一争高低的对手,除了被皇帝陛下昵称为“小书柜”的俊秀少年,还有个至今仍是白丁身份的离阳百姓。此人正是广陵道祥州人氏范长后,与吴从先并称为“先后双九”,在以往对战中范长后又技高一筹,故而在天下弈林也有“范十段”的美誉。同时因为范长后擅画枯石、野梅、冬竹三物,其中以野梅最佳,傲骨高洁,如今太安城已经有范长后“一树独先天下春”的说法,其画作在京城官场可谓一尺千金且有价无市。在探花吴从先成名之前,藏在深闺人未识的范长后被天子特召入京。之所以有这份旨意,缘于真实身份是钦天监监正的小书柜,在皇帝授意下与吴从先一口气下了六局棋,三慢三快,吴从先都输得干脆利落,那么号称当今棋坛第一人的范长后就自然而然进入了皇帝的视线。皇帝陛下亲自定下的这局棋彩头可不小,若是范长后赢了,那么就可以直接留在翰林院担任黄门郎。如今的翰林院已是天下读书人当之无愧的龙阁,观棋众人都是离阳王朝最聪明的那一小撮人。其实心知肚明,范长后在棋盘上的输赢并不重要,能够入了帝眼,范十段早已赢在棋外了。

小书柜虽然天资卓绝但终究孩子心性,坐没有个坐相,歪着身子,一手托腮帮,一手落子如飞,几乎是在范长后落子时就敲子在盘。反观衣衫素朴的范长后,在世外高人的风度一事上无形中就落了下风,但这种位于下风的劣势,只是针对钦天监监正的古怪而言,事实上范长后静心凝神正襟危坐,不论从棋盒中缓缓捡取棋子的“动”,还是长考时的拈子“不动”,都极富宗师风采。对于小书柜棋盘内外都咄咄逼人的攻势,范十段的应对不急不缓,两人开局二十余手暂时还看不出得失端倪。连同皇帝赵篆在内,能够站在一旁观棋的人物,不说棋力极高的吴从先,就算从未跟人有过对弈的陈望,眼力肯定都不差,甚至昔年有“北凉女学士”之称的皇后严东吴也看得目不转睛,颇为专注。

严池集就站在这位母仪天下的姐姐身后。那趟观政边陲,只有他半途而废,跟由蓟北入辽西的兵部大队分道扬镳,独自返回京城。此事让严池集在士林的声望受损,不过有当朝国舅爷这张天大的护身符,至今没有人敢跳出来说三道四。严池集看着棋盘上的钩心斗角,悄悄抬起头望着那棵枝头绿意报春喜的老梧桐,浮现出满脸疲惫。如果说凉州之行让他和孔武痴大失所望,那么蓟北之行就是让严池集感到愤怒了。蓟北防线,自韩家起就是中原抵御北莽的兵家重地,虽然离阳更重视两辽,但能够在蓟北手握兵权的武将,无一不是由兵部精心筛选被朝廷寄予厚望的人选,可严池集在蓟州北关看到了什么?是未战先退,主动收缩防线!面对他的斥责,几位边防大将都含糊其词,而在北凉道挑三拣四的高亭树则出奇沉默起来,显然是收到了某些京城人士的授意。严池集收回视线,冷冷望向身侧不远处的晋三郎,后者也敏锐察觉到年轻国舅爷的不善眼光,只是报以一张无可挑剔的温雅笑脸。严池集与他对视,突然,严池集感到袖子被拉扯了一下,低下头,看见姐姐指着棋盘一处柔声笑道:“小监正好像下了一手妙棋,你看对不对?”

那孩子听到皇后娘娘的夸奖,抬头咧嘴灿烂一笑。

严池集轻轻叹息,不再与侍郎大人针锋相对,转而观战棋局。

范长后的后手应对依旧不温不火,这让跟严池集一样同是皇亲国戚的陈望顿时有些刮目相看。寻常贫寒士子能够面见天颜,孔雀开屏都来不及,如范长后这般始终舒缓有度,殊为不易。状元李吉甫是辽东豪阀世族子弟,论诗赋,不如榜眼高亭树,论琴棋书画,更是远不如吴从先,所以朝野上下大多认为他这个有些木讷的状元郎名不副实。事实上在晋兰亭创办的诗社中,也少有听到李吉甫如何高谈阔论,只是前几日户部尚书白虢开口跟翰林院借用李吉甫,才让人意识到李吉甫兴许不像表面那般不讨喜。今日一行人中唯一能够跟晋兰亭比官帽子大小的陈少保,就只与李吉甫聊了几句。吴从先原本想要不露痕迹地凑上去跟左散骑常侍混个熟脸,结果很快就冷场。

相比在场诸人,今日宋恪礼的现身最出人意料。称霸文坛数十载的宋家两夫子,可当不得“极尽哀荣”四字,死后谥号也都只算中下,宋恪礼当时更是从清贵翰林院下放到地方当县尉。越发熟稔官场规矩的晋兰亭就十分好奇,已经从高枝打落泥泞中去的宋家雏凤,怎能重返京城,是攀附了哪条伏线?宗室勋贵暂时还没有这份能耐,坦坦翁对宋家一向观感糟糕,导致一干张庐旧人都不会对宋恪礼有好脸色,也没听说中书令齐阳龙与宋家有什么交集。晋兰亭思索片刻,不得要领,也就懒得去计较。一个宋恪礼的起起伏伏注定无法影响大局,当年晋兰亭的确是要对同在翰林院当黄门郎的宋家嫡长孙主动示好,恨不得亲手送去几百刀自制招牌熟宣,可如今?侍郎大人都大可以对此人视而不见了。在公卿满堂的小朝会上,他晋三郎只能敬陪末座,只是“凤尾”,可在此时此地,却是当之无愧的凤头。随着翰林院在离阳朝廷水涨船高,礼部的地位也必然随之看涨,他日后执掌礼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科举一事,届时礼部为主翰林院为辅,那他晋兰亭就会是祥符年间所有读书人的共同“座师”!

晋兰亭微笑着低头弯腰,俯视棋局,一只手扶在皇帝钦赐的腰间羊脂玉带上,一手悄悄紧握。

天下文脉在我手,何愁庙堂人脉?

吴从先可能是最在意棋局胜负的那个人,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眼那个与自己对弈多次的范长后,心思苦涩。春秋遗民范长后,字月天、号佛子,在祥州时就是他心头怎么拔都拔不去的那根刺。不管两人公开私下相处时如何相谈甚欢,吴从先都知道自己既鄙夷此人又羡慕此人。鄙夷范长后无视科举,羡慕范长后犹如“有天人在侧,为其谋划”的高超棋力。在自己连败三大棋待诏国手前后,吴从先一次都没有提及这个范长后,但消息灵通的京城仍是很快知晓了祥州有个范十段。皇帝陛下在召范长后入京前,跟他有过一场气氛轻松的君臣问答,吴从先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上一句言不由衷的“臣与那范月天,胜负参半”。可惜仍是阻止不了皇帝陛下的好奇心,尤其是他接连惨败给那个简直就是棋仙转世的孩子后,据晋三郎说天子几乎是每日一催礼部,询问那范十段何时入京。能有这份殊荣待遇,之前那位可是“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宰相大人啊。

当范长后孑然一身入京后,吴从先当晚便去了驿馆,“语重心长”为范长后讲述了那名神童的棋风,“先手布局看似潦草,无心也无力,及中盘落枰,猛然变幻,恍惚如瓦砾废墟之地,骤起一座巍峨高楼,有居高临下狮子搏兔之势”。当然吴从先也清楚这类虚无缥缈的说法,说了等于没说,范长后听了以后根本没有用处。至于为何只说先手中盘而不说收官,倒不是吴从先有意藏私,而是吴从先与那孩子下棋,就没有多于两百手的棋局,最重脸皮清誉的吴从先根本就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吴从先好不容易在京城一鸣惊人,怎会愿意范长后来太安城夺了自己的风头?巴不得范长后一败涂地。简单说来,当今棋坛强九国手吴从先可以输给那名传闻来自钦天监的天才少年,那如同世间顶尖武夫输给陆地神仙,不损声名,但他绝对不可以输给范长后太多,这就像李淳罡当年输给王仙芝,之后王仙芝输给徐凤年,输了一次,就彻底输了。

范长后下棋的“慢”,也仅是相对钦天监小书柜的疾如闪电。一个时辰后,当范长后连续“长考”十几手后,头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出了胜负手,那个满脸优哉游哉神色的孩子好像第一次看见对手,不再托着腮帮,不再左右张望,坐直了腰杆,但是不看棋局,而是直直盯住那位正在低头伸手卷起袖口的范长后。在场众人连吴从先都看不出这一手的全部精髓,其余一旁观战的看客自然更是如坠云雾,其中晋兰亭忍不住转头小声询问吴从先,后者也不敢妄言。

孙寅伸出双指揉了揉耳垂后,打了个哈欠。宋恪礼眯眼,紧紧抿起嘴唇。陈望则在细细打量那年少监正的神情变化。李吉甫则小心翼翼望向眉头紧皱身体前倾的皇帝陛下。心思都放在棋盘上的严池集弯下腰,跟姐姐严东吴交头接耳。

如果加上神情自若的当局者范长后,不算皇帝赵篆、皇后严东吴和那位钦天监监正,那么今日翰林院青桐树下,有来自北凉道便多达四人:陈望、孙寅、严池集、晋兰亭。江南道有吴从先,广陵道则有范长后,两辽道有李吉甫,京城有宋恪礼。以此看来,似乎当今天子比先帝对北凉要更具胸襟。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小书柜破天荒对某人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打圆场道:“暂且封盘,你们俩稍后再战。小书柜,范长后,尽力将此棋下成千古名局。若是收官更加出彩,回头朕让宫中丹青圣手为你们作画留念。朕马上要去参加一个小朝会,去晚了,可是会被坦坦翁絮叨半天的。”

身穿紫袍官服的晋兰亭赶忙微微弓腰,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让出一条道路。

皇帝牵着皇后的手,面带笑意离去,由严池集一人送行。晋兰亭作为礼部侍郎也要参与那满眼尽紫的小型朝会,只是皇帝不发话,他自然不好黏在皇帝身边,毕竟有狐假虎威之嫌。在那三位“一家人”率先离开后,他特意拉上吴从先走出翰林院走上一段路程。原本后者就在礼部观政,而且相比殿试名次更高却沉默寡言的李吉甫,晋兰亭更看好同是诗社骨干的吴从先,对已经在兵部出人头地的高亭树那更是高看一眼。

严东吴轻声道:“为何如此器重那范长后?”

皇帝转头对皇后眨了眨眼睛,悄悄说道:“下棋争胜,只是怡情小事,其实什么九段十段,于国何益?不过靖安王赵珣尚且有一位目盲棋士陆诩,我贵为一国之主,怎能没有一位范十段在身边?”

严东吴忍俊不禁道:“这也能怄气?陛下,你还是个孩子吗?”

皇帝一脸幽怨道:“难道我在你心中已经老了吗?”

严东吴记起身后还跟着弟弟严池集,轻轻咳嗽一声。皇帝哈哈大笑,不以为意,故意缓了缓脚步,让这位在蓟北碰了一鼻子灰憋了一肚子气的小舅子跟上后,才轻声安慰道:“蓟北的事情,朕也不劝你什么,只想让你不要急。听你姐说你不愿意在兵部待下去了,想去哪里?礼部,还是吏部?”

严东吴正要说话,皇帝微微加重力道握住她的手,她只好把话咽回肚子。

严池集显然有些畏惧那个越来越有威严的姐姐,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陛下,微臣想要来翰林院,这里书多。”

皇帝瞪眼道:“没外人的时候,喊姐夫!不过来翰林院没问题,但是先从小黄门郎做起,否则我倒是无所谓让你做大黄门。你脾气过于温和了,又是什么都不愿意去争的性子,肯定要被许多老前辈排挤冷落的。那些上了岁数的老文人,跟六部官员不太一样,可不管你是什么国舅。”

严池集嗯了一声。

皇帝转头对严东吴笑意温柔道:“你们姐弟多聊聊,我这个外人啊,就不碍眼喽。”

等到皇帝在本朝宦官第一人的宋堂禄陪同下渐行渐远,严东吴低声问道:“为什么没有把我交给你的东西还给那个人。”

严池集脸色微白,心虚道:“我没见着凤哥儿啊。”

她厉声道:“闭嘴!”

身体一颤的严池集小心翼翼问道:“要不然我偷偷销毁掉?”

严东吴几乎是瞬间勃然大怒,然后竭力压抑住火气,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咬牙道:“藏好!”

严池集垂头丧气。

严东吴平复心情后,语气放缓,赞赏道:“你方才没有说要去礼部和吏部,很好。”

严东吴跟这个弟弟面对面站着,帮他拢了拢衣襟领口,轻轻道:“你要记住一件事,文正、文忠、文恭,此三文美谥,必出于翰林院!”

严池集怯生生道:“姐,我没想那么多,真的。”

严东吴弯曲双指,在这个弟弟额头敲了一下,有了些笑颜:“你啊,傻人有傻福。”

严池集欲言又止,严东吴显然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摇头道:“宫里头的事情,你别管。回去吧,我有一种直觉,现在那座院子里的那几个年轻人,会……”

说到这里,皇后娘娘不再说话了,抬头望着太阳,耀眼,所以有些刺眼。

严池集回到院子,在青桐树下,那孩子正冷着脸问道:“你跟谁学棋?”

范长后微笑道:“自四岁起,便与古谱古人学棋。”

孩子指着棋盘上那最后一手棋:“古人可下不出这一手!”

范长后平静道:“我辈今人不胜古人,有何颜面见后人?与古人学棋不假,但轮到自己下棋,不可坐困千古。”

孩子冷哼一声,瞥了眼棋盘残局:“若不是钦天监发生那场变故,我心不在焉,今天都不会给你下出什么胜负手的机会!明天你来钦天监摘星阁!”

范长后不置可否。

老气横秋的孩子大步跑着离开,只有这个时候,才有点他那个年纪该有的稚气。

自幼就在钦天监的小书柜屁颠屁颠一路快跑,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位最是心生亲近的皇后娘娘。与跟人下棋时的气势凌人截然相反,他见着了严东吴是满脸稚嫩笑容,就像一个小孩遇见了疼爱自己的姐姐。

严东吴揉了揉小书柜的脑袋,怜惜道:“难为你了。钦天监遭此剧变,陛下还要你跟人下棋,回头我帮你骂他几句。”

在前不久那场严密封锁的变故中,仅是战死的护卫就有八百多人,大多是武艺高强的禁军锐士不说,还有几十位悬佩有锦鲤鱼袋的高手。尤其是后者,在先前护送“某物”前往广陵道途中,一百多名被朝廷刑部招安的江湖顶尖草莽,全部神秘阵亡,赵勾已经遭受重创,这一次折损无异于雪上加霜。但比起真正的损失,钦天监内炼气士的死绝,那就是根本都不算什么了。

这些世人所谓的神仙中人,不乏指玄神通的高手,更对离阳朝廷有着不可或缺的功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象征天道威严的恢宏震慑。

皇帝,是天命所归之人,故而奉天承运。

结果,离阳北派扶龙炼气士,在那场血腥战事中,死得一干二净!

对围棋一事素来视为“闲余小道”的当今天子,为何会仓促搬迁翰林院?又为何亲自为范十段范长后造势?还是因为想要转移臣子视线,尽力压下那场波及整座京城的动荡涟漪?

严东吴更是亲眼见到温文尔雅的“四皇子”,把自己关在御书房内整整一宿。等他出来的时候,连大太监宋堂禄尚且不敢靠近,是她不得不亲自上前,为其包扎那鲜血淋漓的左手。

小书柜摇头道:“监正爷爷说过,人都是要死的,我不伤心。如果不是我还必须要替监正爷爷跟某个人下三局棋,就算我死在那里,也无所谓。”

然后孩子在心中默念道,虽然那老头儿死了,但他的徒弟也许已经出现了。

这件事情,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皇后姐姐。

严东吴气笑道:“不许说晦气话了,你才多大点的孩子,好好活着。”

小书柜嘿嘿笑道:“我想吃桂花糕了。”

严东吴牵起他的小手,走在皇宫内:“那得等到秋天呢,所以啊,更要好好活着。”

翰林院中,当严池集走近后,发现气氛有些微妙。官阶最高的陈望与李吉甫站在一旁闲聊着,那个曾经在国子监舌战群儒的狂士孙寅趴在石桌上,十段国手范长后在为其详细复盘。

严池集本来都已经停下脚步,突然发现形单影只的宋恪礼朝自己笑了笑,严池集会心一笑,走上前去。

祥符二年春,这一日,这座小院内,有六人。

陈望,孙寅,宋恪礼,范长后,李吉甫,严池集。

幽州长庚城三里外的一座驿站,一位披有厚裘以御风寒的年轻人站在路旁,身边站着个孩子,正蘸着口水翻阅一部泛黄书籍。北凉道的驿路两侧多植槐柳,但是这条驿道却有些不同,只有“知闰知秋”的梧桐。据说这里头大有讲究门道,当年大将军徐骁封王就藩,长庚城的富豪为了讨好这位号称杀人不眨眼的人屠,专门换上了近千棵绿意森森的梧桐树,只因为世子殿下的名字里有个凤字,“凤非梧桐不栖”嘛。可惜大军绕道继续西行,徐骁根本就没有入城,让那些割肉的豪绅一顿好是尴尬,不过随着世子殿下世袭罔替北凉王后,新凉王的心腹皇甫枰又升任幽州将军,成了长庚城的主人,于是那些老人就乐了,隔三岔五就跟后辈们炫耀自己是如何如何有先见之明。去年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坐镇的陵州官场翻天覆地,幽州却得以相安无事,这些个老头子就更是得意非凡了,而且皇甫枰也的确对这拨老人的家族颇多照拂,时下长庚城就有一个“溜须拍马,二十年都不晚”的有趣说法了。

远方驿路上扬起阵阵尘土,马蹄声越来越近,年轻人收起思绪。当为首一骑身穿北凉境内罕见的紫袍官服——要知道京紫不如地绯,说的就是紫袍京官的权柄不如身穿绯袍却能牧守一地的地方官员——那位封疆大吏翻身下马就要下跪时,年轻人笑着摆手道:“急着赶路,免了。上车说话。”

来者正是幽州将军皇甫枰,能让他跪拜的当然也就只有北凉王徐凤年了。两人坐入马车厢内,徐凤年的大徒弟余地龙小心翼翼收起那本册子,做起了车夫。背负长匣的剑道宗师糜奉节和腰佩凉刀的死士樊小柴,这两位高手分别护驾在马车左右。徐凤年跟皇甫枰相对而坐,只是一个随意盘腿,一个跪坐得一丝不苟。皇甫枰请罪道:“让王爷久等了。”

徐凤年没有说话,皇甫枰也清楚那套官场应酬只会让眼前这个人反感,立即说道:“根据最新谍报,渗入幽州境内的朱魍提竿、捕蜓郎和捉蝶女都已斩杀殆尽,北莽江湖高手除了六人不知所终外,其余都已处理干净。策反的两人中,其中一人用以钓出那六条漏网之鱼,另一人用作暗棋遣返北莽。”

徐凤年点了点头,他并不会掺和具体事务,对褚禄山苦心经营起来的拂水房更不会去指手画脚,所以转移话题问道:“徐偃兵那边如何了?”

皇甫枰答道:“还在追杀途中。当时截杀燕文鸾的十人,除去铁骑儿、口渴儿当场毙命外,其余八人一起向北逃窜。六日前,提兵山峰主斡亦剌率先被其余高手当作弃子,为徐偃兵杀于凤起关。四日前,北莽魔头阿合马死在幽州边境以北三十里处,但也成功拖住了徐偃兵,好在三天前观音宗炼气士发现蛛丝马迹,才发现那六人竟然折回了幽州西北的射流郡,差点就给他们逃脱,两天前又有两大北莽高手死在徐偃兵枪下。”

徐凤年轻声笑道:“那就只剩下公主坟小念头、大乐府,那个听说是朱魍李密弼的老相好,还有继剑气近黄青之后最有希望成为剑仙的铁木迭儿。十大顶尖高手联袂出动,而且之前机关算尽,到头来落得这么个凄凉下场,恐怕那老妪和李密弼都想不到吧。对了,传言铁木迭儿很年轻,北莽江湖一直说他是草原上的邓太阿,而且在逃亡途中境界暴涨,不但迅速晋升指玄,凤起关最后一剑还有了几分剑仙风采,是不是真的?”

皇甫枰点头道:“铁木迭儿与其他境界停滞的北莽高手不同,武道修为一日千里,几乎每经历一场死战就有收获。谍报上记录此人年岁至多二十八,中等身材,但腋下长癣,似龙鳞,传言身具真龙气相。”

说到这里,皇甫枰讥笑道:“铁木迭儿祖上确是草原雄主,大奉王朝最后那点元气就是被他祖辈给折腾没的,至于腋下生有龙鳞一说,想来是好事者的无稽之谈。”

徐凤年摇头道:“没这么简单,黄青死后的气数既然没有给一截柳,那就是到了铁木迭儿身上,说不定铜人师祖的那份也给了他。”

皇甫枰虽是江湖出身,但他恰恰是最憎恶江湖的,甚至可以说是恨之入骨。

徐凤年突然笑了:“结果还是死,谁让他遇上了一位半步武圣。看得出来,徐叔的境界也在稳步攀升,他这小半步,比起别人连破数个境界那可都要来得恐怖。”

徐凤年眯起眼,靠着车壁,缓缓道:“旧的江湖在战马铁蹄之下,很快就要成为绝响。也不知道以后的江湖是怎么一个景象。在这之前,北凉鱼龙帮也好,徽山大雪坪也罢,都是昙花一现了。”

道德宗,棋剑乐府,提兵山,公主坟。

武当山,徐偃兵,隋斜谷,糜奉节,吴家百骑百剑。

加上已经无法抽身的南海观音宗和西域烂陀山。

接下来还有多少高手,会死在北凉?

皇甫枰恨恨道:“北莽不过是随随便便调动了两万余骑军,那蓟北塞外八十堡寨就尽数内迁,这帮有恃无恐的酒囊饭袋,有本事干脆把横水、银鹞两城也给让出去!”

徐凤年平静道:“银鹞城守将刘彦阆是出了名的墙头草,京城一有风吹,他的动作能比京畿官员还要更快。有袁庭山在的蓟北边关要故意给北莽放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们就不要抱有希望了。”

皇甫枰脸色阴沉道:“如果刘彦阆果真丢掉银鹞的话,那么横水城也就等于孤悬关外了,何况手握横水城的武将卫敬塘,还是首辅张巨鹿少数前往军中攀升的得意门生。此人这么多年对北凉始终抱有强烈敌意,如今张巨鹿一死,卫敬塘自保都难,就更不会跟兵部对着干了,说不定撤得比刘彦阆还果断。如此一来,蓟北门户大开,北莽一旦持续投入兵力,加上顾剑堂的辽西边军纹丝不动,那么我幽州葫芦口就真的有腹背受敌的可能了,郁鸾刀那支幽州骑军的处境不妙!当初游掠于葫芦口外,拦腰截断北莽东线粮草的经略,也就成了空谈。”

徐凤年冷笑道:“没事,若是刘彦阆、卫敬塘不愿意镇守国门,就让郁鸾刀的一万幽州骑军去帮他们守!”

高空中,一头神骏飞禽猛然间破开云霄,倾斜坠落,临时充当马夫的余地龙笑脸灿烂地抬起手臂,它停在孩子手臂上,双爪如钩,势大力沉,好在余地龙的气机雄厚,根本就是个怪胎。这头属于六年凤品种的海东青只出自辽东,当年由褚禄山亲自熬出,送给世子殿下。两辽贡品分九等,在两辽猎户说成“九死一生,难得一青”的海东青中,三年龙和秋黄两个稀有品种都高居第一等,六年凤更是可遇不可求。徐凤年初次游历江湖,除了老黄和那匹劣马,就还有这头六年凤陪伴。

余地龙欢快喊了一声“师父”,徐凤年探出帘子,接过这头矛隼,亲昵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才解下绑在它腿上的细绳,然后轻轻振臂,六年凤随之展翅高飞,在主人头顶盘旋几圈才骤然拔高飞速离开。

传来的情报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卫死守。

意思很明确,卫敬塘会死守横水城。

徐凤年轻声感慨道:“疾风知劲草。”

高兴之余,皇甫枰疑惑道:“卫敬塘为何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守住横水城?难道是褚都护的暗中谋划?”

徐凤年摇头道:“拂水房的手腕再厉害,也不可能买通卫敬塘这种读书人。”

徐凤年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恩师张巨鹿的死,让卫敬塘下定了决心吧。”

皇甫枰仍是愤愤不平:“可惜偌大一个蓟州,才出了一个卫敬塘。”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怎么不说偌大一个离阳王朝,才出了一个张巨鹿?”

短暂沉默过后,徐凤年笑道:“看来得你独自去幽州了,我去一趟蓟北,找郁鸾刀,顺便见识见识那位卫敬塘。”

皇甫枰心头一颤,震惊道:“王爷,你难道要以身涉险,亲自上阵带兵前往葫芦口外?”

不等徐凤年说话,皇甫枰跳下马车,身形掠至驿路前方,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一言不发,就那么跪在那里。

余地龙匆忙让马车停下。徐凤年下车后,走过去搀扶这位有失官仪的幽州将军。但是曾经被陵州官场嘲笑为“清凉山下头号看门狗”的皇甫枰,死活不愿起身。

徐凤年沉声道:“起来!”

皇甫枰趴在驿路上,嗓音沉闷道:“皇甫枰若是今日不拦住王爷,明天就会被褚都护、燕统领和二郡主打死骂死!一个杀敌哪怕数万但英勇战死的北凉王,比不上一个在北凉境内好好活着的北凉王!”

徐凤年皱眉道:“这点不需要你提醒,我比谁都知道轻重。放心,我会带上糜奉节和樊小柴,再说了,我虽然境界不如以往,但要说逃命自保,并不难。如今北莽的顶尖高手,真不多了。”

皇甫枰显然是打定主意一根筋到底,抬头死死望着徐凤年,追问道:“若是拓跋菩萨亲自截杀王爷,又当如何?!”

徐凤年无奈道:“拓跋菩萨正在奉旨赶往流州的路上。何况你忘了幽州边境上马上就能收尾的徐偃兵?”

见皇甫枰还不愿意起身,徐凤年踹了他一脚,气笑道:“皇甫枰,你的死谏,比起太安城言官的火候差了十万八千里。起来吧。”

皇甫枰缓缓起身,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王爷,下官说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话,你不能死,你死了,皇甫枰这辈子都做不成北凉的顾剑棠。”

对于皇甫枰的掏心掏肺,徐凤年只是瞥了这位幽州将军一眼,便一笑置之,然后和余地龙各自骑上一匹马,与糜奉节、樊小柴四骑远去。

皇甫枰不去擦拭额头的汗水。

双方心知肚明,他皇甫枰真正想说的,不是什么北凉的顾剑棠,而是离阳王朝的徐骁。

有朝一日,裂土封王。

皇甫枰也不介意徐凤年知道自己的野心。

四骑在驿路上向东疾驰。

骑术已经十分精湛的余地龙转头看了眼那支骑队,说道:“师父,这个幽州将军怎么说来着,什么油什么灯的?”

徐凤年笑道:“你想说不是省油的灯?跟谁学的,师妹王生还是师弟吕云长?”

孩子嘿嘿笑着。

徐凤年打趣道:“想念王生了?那当时怎么不跟她一起去北莽?”

孩子赶紧板起脸一本正经道:“她跟那白狐儿脸是去北莽砥砺武道的,我哪能拖她后腿?她可是说了,等回到清凉山,肯定一个打我和吕云长两个。”

徐凤年含有深意道:“你啊,输了一半了。”

余地龙愣了愣:“师妹果然在北莽能练成最厉害的剑法?”

然后他又忍不住自顾自地开心笑起来。

徐凤年摇了摇头。

一直言语不多的糜奉节担忧道:“蓟州毕竟不是北凉,有许多潜伏的赵勾眼线,王爷还是小心些为好。”

徐凤年点了点头。

糜奉节不露痕迹地看了眼那女子死士樊小柴。这名指玄宗师不明白为何徐凤年要捎带上她。糜奉节打定主意要死死盯住她,以防不测。

神情冷漠的樊小柴目视前方。

蓟州,曾经隶属北汉疆土。其实不光是当初蓟州韩家,北汉国祚长达一百六十余年,有太多太多世族豪门都曾是北汉的臣子,而她樊家,更是世代簪缨满门忠烈。

徐凤年突然说道:“这次你顺路去给樊家祖辈上坟敬次酒,以后未必有机会了。你要是最后决定留在蓟州,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你不用急着回答,到了那边再说。”

樊小柴猛然咬住嘴唇,渗出猩红血丝,眼神疯狂,笑道:“我没脸面去祖宗坟前敬酒。既然我杀不了你,甚至都不敢对你出手,但我还可以亲眼看着你死在沙场上。”

糜奉节匣内名剑大震,怒道:“樊小柴!你寻死?!”

樊小柴肩头微微颤动,笑声越来越大,高坐在马背上,满脸不屑:“啧啧,指玄高手,我真是怕死了。”

徐凤年平淡道:“够了。”

糜奉节深呼吸一口气,樊小柴也立即收敛起那股子癫狂意味。

他们两人的坐骑没来由地马蹄一滞。

被忽视的那个孩子余地龙,看了眼伸手扶了扶剑匣的老头子,又看了眼握缰手指有些发青的年轻女子,这位徐凤年的大徒弟偷偷撇了撇嘴。

徐凤年闭上眼睛。

他知道,幽州葫芦口已经开始死很多人了。

第二章帅帐内莽军议政,葫芦口战火初起

“要死,不要死在一个土地贫瘠疆域狭小的北凉,要去死在富饶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滨!”

离阳王朝的翰林前辈修《北汉史》,不吝笔墨,不同于对东越、南唐两地的刻意贬低,对北汉尤其是蓟州尤为激赏,称之为“蓟州满英烈”,“皆为慷慨勇士,死后亦无愧英魂”。但是在北汉军中砥柱的樊家在与人屠徐骁的对峙中,一位接着一位慷慨赴死后,在韩家投靠离阳最终被满门抄斩后,在老将杨慎杏率先蓟州老卒被困于广陵道后,耗尽了蓟州的勇烈之气,蓟州就像是个不服老的迟暮老人,终究是真的老了。

夕阳西下,位于蓟北最前沿的横水城城头,两人并肩站在余晖中。

身穿离阳文官公服的男子四十来岁,气质儒雅,但是脸庞有着久居边关的粗粝沧桑感。他便是横水城的守将卫敬塘,永徽九年的榜眼,却没有选择将翰林院作为官场跳板积攒人望,先是在兵部观政半年,很快就主动跟座师张巨鹿请求调往边陲,首辅大人只答应了一半,答应他的外调,却没有答应卫敬塘前往辽东。于是卫敬塘就来到了蓟州,先是在蓟南担任县令,随着官品越来越高,他主政一方的辖境也越来越靠近蓟州边境,直到成为统领蓟州横水城军政的主官。正四品而已,论捞油水,只要不去沾碰边境商贸,甚至比不上江南那边的县令,论官威,他比起那批科举同年中几位顺风顺水的佼佼者,更是差了太多。有位当初不过是三甲同进士的同乡同年,年少时与他有嫌隙,在京城不过是个兵部主事,这么多年就一直给他穿小鞋。先前兵部官员观政边陲,队伍中有那位同年的兵部同僚捎带了封信给卫敬塘,信中幸灾乐祸地询问“西北风沙的滋味如何”,更扬言要让他在横秋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喝足一辈子。卫敬塘对此一笑而过,那位攀附上京城晋三郎的同年大概永远无法了解,他眼中不毛之地的大漠边塞,是何等气象万千,又是如何能让一个读书人弃笔投戎而不悔的!

卫敬塘身边站着的青年武将,正是幽州万余骑军的年轻主将郁鸾刀。

先前北莽骑军示威关外,刘彦阆放弃银鹞城,只留下一些老弱残兵,和十来名不懂孝敬上官而被留下等死的官吏。郁鸾刀的骑军没有急于入城,而是在银鹞城外驻扎下来,然后发现横水城没有动静,这才在两天前独身入城找到他卫敬塘。之后郁鸾刀手下接管了银鹞城的粮仓。卫敬塘按例其实可以管,但对此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属有人愤然,卫敬塘只说了一句话:“银鹞粮草,我们横水城动不得,拿了一粒也有人要丢官,但与其被北莽蛮子当成南侵,交给愿意向北莽拔刀的人,又如何了?”

英俊非凡的郁鸾刀腰间除了佩有那柄祖传的绝世名刀“大鸾”外,还有一把同样扎人眼球的崭新凉刀。他轻声问道:“卫大人,我始终想不通。但我还是想代替北凉向你道一声谢。”

卫敬塘默然无语,神情坚毅,望着那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

不南徙,是一罪;放任银鹞粮草为幽州骑军占有,更是一罪。若是那兵部观政官员回京后参上一本,在折子上说几句类似治政无方的言语,又是一罪。

数罪并罚,已经足够卫敬塘掉脑袋的了。

横秋城那些换命之交的老兄弟也不理解,有人差点想要直接把他绑去蓟南,说横水城有他们来死守便是,不缺你卫敬塘一人。

但是卫敬塘最后仍然还站在这里。

郁鸾刀笑道:“虽说我那一万骑的粮草补给,有某些蓟州人士冒着风险暗中支持,但若是没有银鹞粮仓,今日仍是要捉襟见肘了。那袁庭山可是迫不及待要给我点颜色瞧一瞧了。”

卫敬塘不偏不倚说道:“其人品性虽似跳梁小丑,惹人厌恶,但不得不承认此人治军用兵,相当不俗。”

郁鸾刀看着数十里地外陆续升起的一缕缕狼烟,笑道:“卫大人,就当郁某与你赌气好了,今日终要好教你知道一事,幽州骑军虽不如凉州铁骑,但比你们蓟北骑军可是要强上很多啊。”

卫敬塘似笑非笑,无奈道:“本官拭目以待。”

郁鸾刀转身就要大步离去,突然又转身回来,摘下腰间那把凉刀,搁置在城墙上,神情郑重道:“卫大人,不管你收不收,这把凉刀,我都送给你。我北凉敬重所有敢于死战的人!”

卫敬塘没有去拿起凉刀,笑问道:“哪怕我是首辅大人的门生?哪怕我一直骂大将军徐骁是乱国贼子?”

郁鸾刀哈哈大笑,猛然抱拳,留下凉刀,潇洒离去。

卫敬塘目送这名本该在离阳官场前程锦绣的郁氏嫡长孙走下城头,收回视线,看着那柄北凉刀,轻声道:“好一个北凉。”

卫敬塘抬头望向天空,满眼泪水,微笑道:“恩师,你在信中问我敢不敢一起下去喝酒,学生卫敬塘,乐意至极!”

幽州葫芦口外,一顶有重兵把守的巨大帅帐内,上等鲤鱼窑出品的炭火熊熊燃烧,春寒全部被挡在帐外。帐内三十多人中,有一半身披北莽高层武将甲胄,另一半则身着南朝兵部官服,后者年纪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此时大军先锋已经率先开始突入葫芦口,前军九万余人,主将杨元赞统率各部兵力,主力是这位北莽大将军的三万亲军,龙腰州各大军镇兵马有四万,但真正的精锐却是暂领南朝兵部侍郎衔的洪敬岩麾下那两万柔然铁骑。柔然山脉一带历来便是北方草原精骑的兵源重地,出骏马,更出健卒,最重要的是比起其他地方,柔然铁骑更服管束,愿轻生敢死战。北莽离阳在永徽年间那么多场大战,柔然铁骑展露出来的悍勇,连许多中原名将都侧目,当时离阳老首辅也不得不承认“此地蛮子有大秦古风”。除了杨元赞坐镇的先锋大军已经长驱南下外,其余二十万兵马依旧在葫芦口外按兵不动,比起历史上游牧民族的叩关侵略,这次南下北凉显然要更有章法。杨元赞是北莽东线名义上的主帅,但杨元赞领兵出征后,看似群龙无首的帅帐却没有出现一丝混乱,无数条调兵遣将的军令从此处精准下达各军。这就得归功于南朝军政第一人的董卓,他在一跃成为南院大王后,着重改制兵部,增添“幕前军机郎”一职,顺势提拔了一大拨年轻人担任兵部幕僚,人人御赐锦衣玉带,因此又有“幕前锦衣郎”的绰号。虽然品秩不高,但可谓位卑权重,他们制定出来的用兵策略,只要通过西京兵部审议,别说军镇将领和大草原主,就连各州持节令以及杨元赞、洪敬岩这些大将都要按例行事。大战开启后,这些军机郎一律离开兵部随军而行,大多赶赴东线。董卓给予他们“见机便宜行事”的大权,西京庙堂上当然不可能没有反对声音,只是一来董胖子没怎么搭理,还厚颜无耻拿了女帝陛下的圣旨做挡箭牌,再者那些如同一夜之间跻身朝堂中枢的年轻人,多是耶律、慕容两姓,要不然就是“灼然膏腴”的龙关贵族子弟,出自北莽“北七南三”甲字十姓中的年轻翘楚,最次一等也是北莽乙字大姓。可以说董卓这一手破格提拔,差不多将北莽顶尖贵族都给一网打尽了。因此西京的那点唾沫,都不用“会做人”的南院大王亲自反驳,就已经早早淹没在更多的口水中。只不过北莽很快就意识到董胖子的阴险狡诈。这些军机郎分成两拨,一拨到了东线,掣肘大将军杨元赞,一拨则去了大将军柳珪所在的西线,唯独他的中线,一个都没有!只是大局已定,加上凉州以北的战事注定会最僵持最血腥,去那里捞取军功实属不易,军机郎身后那些老奸巨猾的祖辈父辈,也就配合默契地捏着鼻子认了。

只不过当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幽州葫芦口战役仅是凉州战事的佐酒小菜时,南院大王董卓竟然亲自赶到了这里,来到一群军机郎之中。宽阔如大殿的军帐内,董卓站在长桌一端的最北位置。桌上搁置有砌有山脉、河流、城池的沙盘,葫芦口地势一览无余。大奉末年就有一代数算奇人在著作中提出斜面重差术,后来又有制图六体,经过三百来年的完善,之后黄龙士更提出海拔一说,使得沙盘制艺攀至巅峰,故而当今沙盘之精细准确,足以让古人瞠目结舌。在这座沙盘上,洪新甲一手缔造的葫芦口戍堡体系得到最直观的体现,三城六关两百寨堡,在沙盘上都有标识,数量更大的烽燧因为太小,只有那些占据险地的重要烽燧,才以长不过寸的小旗帜表现。

风尘仆仆的南院大王才刚刚率数百董家亲骑赶到此地,只喝了口羊膻味颇重的粗劣奶茶略微驱寒,就让一名姑塞州世族出身的年轻军机郎开始讲述葫芦口战事进展。后者手中提着一根碧玉质地的纤细长竿,在一群杀气腾腾的武将中也毫不怯场,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大圈,朗声道:“北凉重用洪新甲,截至今年开春,幽州葫芦口在此人手上营建寨堡两百一十四座。离阳大兴堡寨一事,发轫于永徽初年……”

听到这里,很快就有一名打着主意来幽州抢粮抢人抢军功的大草原主,忍不住翻白眼道:“别扯那些没劲的玩意儿,就说咱们的儿郎杀到葫芦口何处了,斩了多少颗脑袋?你这娃儿说得轻松,董大王和咱们也听得爽利。每次听你们读过书的人在那儿念叨,两张嘴皮子吧唧吧唧的,老子就打瞌睡!”

董卓看都没有看一眼那位口无遮拦的大悉剔,盯着沙盘缓缓说道:“继续。”

大草原主顿时缩了缩脖子,不敢造次。

那名幕前军机郎继续说道:“离阳大兴堡寨屯田最早是蓟州韩家提出,初衷是减缓离阳早期发动战事的粮草补给压力,后来离阳顺势将蓟州各镇边军后撤内徙,充实内地防务,缩短运粮路程,一旦战事起,也可先以寨堡阻滞兵锋锐气,再由后方主兵力伺机出击。只是十多年来,离阳故意重两辽而轻蓟北,显然是有意将蓟州这颗软柿子当成幽州的葫芦口,只要我军南下选择以蓟州为突破口,北凉和两辽就可以展开夹击之势。”

军机郎手中那根碧玉长竿指向了葫芦口北部某处:“北凉堡寨尤为雄壮,大寨周千步有余,小寨周八百步。大堡周六百步,小堡周三百。且堡寨从无定形,与葫芦口各处地理形势紧密相连,死死控扼河谷要道。墙体多为夯土,且有包砖,许多堡寨内外数层,更有高低之别,稍不留心,我方即便成功攻入堡寨大门,仍是有硬仗要打,足可见洪新甲用心险恶。就像此处的葫芦口堡寨群,以枣马寨为核心,有包括青风寨、蜂起堡在内十八堡寨拱卫,相互呼应,总计有戍守将卒三千四百人,此地肯定会产生双方的第一场恶战。”

他手中玉竿微微向南偏移:“若北凉葫芦口仅是有这些寨堡烽燧阻挡,不值一提,但是在陈芝豹担任北凉都护后,葫芦口建起了三座城墙高耸的牢固城池,虽远逊西北第一雄镇虎头城,但绝对不容小觑。这座依山而建的卧弓城就是其中之一,事实上葫芦口北方防线,所有戍堡烽燧都是依附卧弓城。不同于堡寨的死守,葫芦口三城内都驻有数量不等的幽州精锐骑军。”

一位橘子州正三品武将笑道:“那幽州也有拿得出手的骑军?我还以为那燕文鸾手下只有一群乌龟爬爬的步卒呢。”

“乌龟爬爬”这个典故,在北莽流传已久。这二十年来,凉莽战事大多发生在凉州北线上,幽州一向狼烟寥寥,北凉步军大统领燕文鸾这头“老”虎在北莽眼中,就没什么威势可言了。年轻一辈的北莽将领,对北凉都护褚禄山,或者是新任骑军统帅袁左宗,都还算服气,毕竟很多年前那几场战于北莽腹地的大型战役,袁左宗的战功都有目共睹,那禄球儿更是一路撵着如今的南院大王追杀了差不多千里路程。再者北莽铁骑如风,对慢悠悠的步军怎会瞧得上眼?所以燕文鸾在北莽就有了一个“乌龟大将军”的绰号。

董卓终于出声,面容肃穆道:“你们都清楚我十多万董家军以步卒居多,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董卓起先如何调教步军,都是亦步亦趋跟那燕文鸾学的。虽然如今足以傲视绝大多数幽州步卒,但被你们笑话成‘乌龟大将’的燕文鸾,别的不说,他手底下有一千重甲铁士,其战力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步军。‘董步卒’的战力如何,还需要我自夸几句吗?”

董卓抬头看了眼在场众人,眼神冰冷:“幽州骑军上不了台面?别忘了,那支打得咱们姑塞州变成筛子的龙象军,老底子可就是幽州军。”

董卓阴森森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对了,忘了跟你们说件秘事。大将军杨元赞在得知自己要对阵燕文鸾后,已经安排好后事了。你们要是觉得我董卓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没关系,嘿,反正我把丑话说前头,到时候谁被幽州守军打疼了,记得可千万别跑到我和陛下面前诉苦啊。”

在场披甲武将都有些悻悻然,那群最近没少遭受白眼的军机郎则只觉得大快人心。前段时间,后者不厌其烦地给先锋将校详细讲解葫芦口北部戍堡群的地势、构造和兵力分配,几乎详细到了每个寨堡每座烽燧,这些看似琐碎的消息都是北莽谍子用鲜血换来的珍贵军情,只是当时军中武官大多都打着哈欠潦草应付,在他们看来,北莽铁骑马蹄所至,降者杀不降者更杀,打仗就是这么简单,哪里需要跟个娘儿们绣花似的。这种根深蒂固的认知,官职不过从六品正七品的军机郎们无法改变,但是一时风头无两的南院大王董卓大驾光临,所有武将或多或少都有些警醒,尤其是那句大将军杨元赞安排后事,让帐内几位杨元赞心腹将领都冷汗直流。

那位倍感神清气爽的持竿军机郎在董卓眼神授意下,娓娓道来:“以连绵成片的寨堡阻滞我军攻势,那只是十几年前离阳朝堂上文官的幼稚看法,其实在当时蓟北的戍堡雏形就已经明确告诉两国双方,在没有雄镇大城作为防御核心的情况下,离阳所谓的‘使莽骑不能深入为患’的想法,太过天真。蓟北当时边寨也不在少数,相距远者五十里,近者三十里,可谓紧密罗列于关防要害。但当年我大莽用无数场成功奇袭证明一件事,堡寨控扼要道不假,但想要阻挡灵活骑军南下,痴人说梦而已。蓟州堡寨林立,分兵各处,如何敢战?所以后来离阳言官纷纷弹劾那些蓟北戍堡校尉,骂他们‘寇大至则龟缩,寇小至仍不敢出斗,唯有寇退去数百里方敢出’。”

说到这里,军机郎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嗯,离阳言官老爷们所说的这个‘寇’,就是指咱们北莽铁骑了。”

帐内哄然大笑,就算是董卓脸上也有些淡淡的笑意。

一位手握数万帐牧民的草原大悉剔哈哈大笑道:“呼延军机,你要早这么说话,咱们这帮大老粗也就不会不耐烦了嘛。老说幽州那些寨堡如何如何厉害了得,也不好好夸一夸咱们大莽儿郎,咱们这帮觉得读书识字比砍头还可怕的糙爷们儿,可不就听不进耳朵啦?”

董卓这次来幽州主要就是给东线将领泼冷水的,不过未尝没有改善军机郎与实权武将僵硬关系的心思。对于带兵打仗一事,在北莽尤其是北方草原王庭,一个字就可以概括:糙!董卓作为南朝庙堂第一人,要做的就是让南朝的脑子与北庭的武力结合起来,双方不但不能扯后腿,还要尽力合作。这绝非董卓在白日做梦,因为那些更了解中原战事精髓更精通纸上兵略的军机郎,跟前线武将本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说到底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董卓捅破那层窗纸,双方就能够勠力同心,大家马背上赚军功,马背下分军功,把幽州、把北凉一鼓作气打下来。那就等于将中原这个假清高的雍容贵妇衣裳给脱光了,到时候北莽铁骑势如破竹,中原之主,就该随陛下一起姓慕容了。

董卓下意识牙齿敲着牙齿,眼神炽热。只要打下北凉这块硬骨头,大势就到北莽手中,以后能够抵挡铁骑南下的,靠什么离阳名将就别想了,北莽的真正敌人,只有那一座座碍事的高大城池而已。想到这里,董卓走向帐内一张偏桌,桌上放有葫芦口内三城的木制模型,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这是太平令命西京匠人精心打造的物件,有四十余件,囊括了北凉所有重要城池,专门让前线将领知晓北凉城池的构造。东线幽州有八件,帐内暂时摆出来三件。当时马车颠簸,其中按照长庚城仿制的木件就给颠簸得碎烂不堪。众多军机郎去找那负责运送的一名宗室官员讨说法,那仗着自己姓耶律的家伙抠着鼻屎说爱咋的咋的。当时他身后有数十名健壮扈从,都已经抽出了战刀,差点一言不合就要砍了那些军机郎。然后没过几天,一封圣旨就到了,那名宗室成员被当场砍头,随行扈从悉数赐死!长庚城的崭新木件也一并送来,传旨内侍只对那官员的靠山撂下一句:“此物是太平令亲自督造。”于是那位战战兢兢的耶律将军立即就打消了为侄子喊冤的念头。

军机郎又一次为帐内武将讲述那座木制卧弓城的构造,解释何谓雉堞垛墙,何谓女墙睥睨,何谓马面墩台,以及各处弩弓配置,中间穿插着某个朝代的中原守城战役。

等到口干舌燥的军机郎终于说完,董卓沉声道:“诸位,中原城池机关重重,布局精妙,你们要记住一件事情,我们身为攻城武将,多知道一些城池如何防御,那我们北莽儿郎就可以多活无数!”

董卓抬起手臂指了指葫芦口方向:“卧弓城是幽州第一座城池,为了拔掉它,届时我们肯定有数千人乃至过万人战死在那里,注定无法再回到草原故乡。我当然希望我军所有人都可以活着进入幽州腹地,甚至是一路打到他们离阳的襄樊,打到那燕剌王把守的南疆,好看一看那大海到底是怎样的模样!但是这不现实,打仗就会死人,否则大将军杨元赞也不会心存必死之心来打这场仗。”

董卓突然面容狰狞,厉声道:“我董卓今天赶来这里,其实只想跟诸位说两句心里话!

“我北莽儿郎即便要死,也要战死在更南方的地方!

“要死,不要死在一个土地贫瘠疆域狭小的北凉,要去死在富饶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滨!”

北莽九万先锋大军如决堤洪水涌入葫芦口,那些堡寨烽燧就像浅滩上不起眼的石子,瞬间淹没。

葫芦口最北的蜂起堡,连同六座烽燧,幽州尉卒一百九十七人,羽箭一支不剩,战死。

清凤寨被破,三百六十二人,凉刀全部出鞘,战死。

白马堡被破,两百一十三人,堡内无一处不起硝烟,全部战死。

葫芦口北部堡群核心,枣马寨,遍地尸体横陈,除了被战损严重气急败坏的北莽骑军在尸体后背补上一刀外,无一人死于逃跑途中,伤口全在身前!

枣马寨周边十八大小堡寨,除了南部最后那座鸡鸣寨,全部为北莽大军攻破,无一人降。

鸡鸣寨不同于其他大多建于河谷的堡寨,而是位于一座矮山的陡峭山崖之上。无数北莽骑军在山脚两边快速打马而过,呼啸如风。大概是为了追求兵贵神速,想要以最快速度推进到卧弓城外,并没有理会这座既孤立无援又无关紧要的小寨。

寨内,甚至都不是都尉而仅是副尉这么个芝麻官的主将,把所有士卒召集起来,两百三十多人。所有人可以清晰听到山脚北莽马蹄踩踏的巨大声响,以及那些北蛮子策马狂奔喊出的怪叫声。

鸡鸣寨副尉唐彦超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大汉,典型边关老兵痞一个。军中禁酒,可他几次都是因为酗酒误事,本来早就可以当上都尉的汉子就这么在鸡鸣寨耗着。每次喝酒,唐彦超都要跟那些大多年轻的属下吹嘘他当年曾是前任骑军副统领尉铁山的亲卫,早年是如何跟随尉将军在北莽境内大杀四方的。寨内的年轻人起先还听得心神摇曳,可年复一年听着那些东西,耳朵都起老茧子了,于是每次唐副尉酒后吹牛,很多人都开始摇头晃脑做鬼脸。如果唐彦超没有醉死,瞧见这些小王八蛋在背后模仿自己的腔调,倒也不如何生气,只会骂上一句兔崽子不晓得敬重英雄汉。

以前就算有幽州将校来巡视寨子,也穿不整齐甲胄的唐彦超,今日破天荒穿戴得一丝不苟,连那邋遢的满脸络腮胡子也给刮了去,差点都让人认不出副尉大人了。若是平时,肯定会有一些胆大的年轻士卒凑上前去嬉皮笑脸说,哟,副尉挺人模狗样的啊,咋还没找着嫂子啊。可此时此刻绝大多数人都只有心思沉重,半点笑脸都挤不出来。寨子那几名年岁不小的老人就站在唐彦超身边,也都在默默检查甲胄和弩刀。

唐彦超环视一圈,语气淡然道:“没过二十岁的,还有,在家里是独苗的,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是的,出列一步!”

不算唐彦超和他左右两侧七人,前方二百二十一人,粗略看去,走出来一大半。

唐彦超举目望去,突然指着一个娃娃脸的士卒笑骂道:“白有福,如果老子没有记错,你小子才十八岁,瞧着更是连十五都没有,给老子滚回去!”

瞧瞧,副尉大人好不容易端出点“本官”的架子,这才几句话,就马上露馅了,一口一个老子,活该一辈子都摘不掉那个副字。

叫白有福的士卒涨红了脸,大声道:“阿爹说了,当兵打仗吃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么上阵杀敌,也是应该的!”

唐彦超一手扶住腰间那把今年才新换过的北凉刀,笑道:“那你娘就没偷偷告诉你别真拼命?”

白有福满脸尴尬,轻声道:“还真说了。”

顿时笑声四起。

唐彦超抬起手后,复归先前的寂静无声。

这名恐怕连幽州刺史听都没听过的副尉,沉声道:“燕将军先前有令,要我们葫芦口堡寨只需据地死守,不用出去迎敌!”

唐彦超停顿了一下:“所以这次出寨杀蛮子,是我唐彦超违抗军令。站在原地的,留在寨内,出列一步的,也可以不用下山。对,下了山,这辈子就算交待在山脚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谁都不是傻子!我唐彦超活了四十来年,上阵四十多次,算起来一年一次都有余,这辈子除了没找到媳妇,没啥好说的了。你们那些连二十岁都没到的小娃儿,离活够的岁数,还早呢!好好活着!”

唐彦超指了指北方,恶狠狠道:“老子当不上都尉,当不上大官,不丢人!但是北边寨堡李景、胡林、刘知远那帮家伙肯定都战死了,老子要是躲着不死,丢不起这个脸!就算老子丢得起这脸,咱们鸡鸣寨也丢不起!”

唐彦超怒吼道:“出列的,跟老子走!到了下头,没了军法管束,唐彦超再跟各位兄弟们一起喝个痛快!”

这一日,鸡鸣寨包括副尉唐彦超在内一百四十八人,率先战死于寨外的山脚。

随后,年纪都不到二十岁的其余八十人,战死。

其中白有福被一名加速冲锋的北莽骑军用弯刀捅穿脖子。

他死前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能打到北莽境内,死在那边就更好了。

没过多久,一名白发苍苍的威严老将在这处山脚停马,下马后望着尸体分作两拨的血腥战场,向身边一位铁甲上血迹斑斑的将领平静问道:“我方折损多少了?”

那名武将狠狠抹了把脸:“幽州堡寨弓弩极锐,且人人死战到底。只知道我们战死的就有四千多,受伤的更多。”

正是东线主帅的杨元赞脸色凝重,重重叹息一声。这还没有见到葫芦口三城的卧弓城,更没有见到燕文鸾的精锐步卒啊!

杨元赞看着山上那座注定空无一人的鸡鸣寨,自言自语道:“这仗没法打啊!”

第三章徐凤年密会暗棋,徐偃兵截杀三子

那袭白衣,如一只不愿破茧而出的纤弱白蝶,怯生生躲在茧中看着外面的世界。

世上再无那女子独处时,摘下面纱,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对镜却看他。

徐凤年进入蓟州境后就覆上一张生根面皮。面皮出自南疆巫女舒羞的手笔,当初徐凤年潜行北莽,就多亏了这些奇巧物件。四骑跨境,拂水房谍子早就准备好了四份无懈可击的户牒路引。如今北凉道豪绅像是被稚童捣乱老窝的蚁群,纷纷向境外逃窜,徐凤年寥寥四骑根本不扎眼。樊小柴知道他要去蓟北横水城见郁鸾刀和卫敬塘,但是他们四骑虽然马不停蹄昼夜不息,可并没有走那条最近的路,反而直插蓟州心腹处,最终来到那座建于大奉朝宝华末年的大盏城。

徐凤年没有急于入城,而是在城外官道上勒马而停,神情复杂地望向这座沉默的高城。作为昔年旧北汉的陪都,可谓满城官宦贵戚,当年还是征字头将军之一的徐骁率军攻打北汉,整座蓟州都给徐家铁骑踩踏得稀巴烂,唯独剩下这么个大盏城逃过一劫。当大军缓缓兵临城下后,大难当头,那一夜无数士子对酒当歌,据说城外三里远都可以闻到浓郁的酒气,所以就有了后世野史“三百汉家臣,一夜醉死休”的典故。樊小柴自幼便因国破家亡而颠沛流离,但是作为忠烈樊家的后人,哪怕是逃亡,她在那十多年中大体上依旧还算安稳,也曾在大盏城居住过大半年时光,衣食无忧,元宵赏灯,郊游踏春。那时候她还会有许多天真的想法,若是北汉犹在,她也许会更锦衣玉食些,会按部就班嫁给一位门当户对的世族俊彦,相濡以沫,相夫教子,白头偕老。爷爷和爹,还有那么多叔伯也不会战死沙场,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她。如果不是后来自己被赵勾相中,那樊家就等于连一个清明祭祖的人都没了。

执着于武道的糜奉节没有这么多伤春悲秋的感触,身后剑匣已经裹以棉布遮掩,光看架势,这位离开正统江湖太多年的沉剑窟主可没什么宗师风范,只像是个不谙人世情的刻板老仆而已。徐凤年轻轻说了声“进城”,四骑就撒开马蹄前往城门,除了姿容足以惹人怜惜的樊小柴给城卒狠狠多剜了几眼,并没有生出是非。在城南入城后,徐凤年熟门熟路领着他们前往城北,一路走街过弄穿巷,樊小柴难免讶异,照理说徐凤年不该如此熟稔大盏城格局的。

四人最终在城北一处通衢闹市叫青竹酒楼的地方歇脚。酒楼生意兴隆,一楼见缝插针找张空椅子都难,迎客的店小二也不太地道,掉进钱眼出不来了,大咧咧牵过了四人坐骑去马厩,接下来就不管客人的死活了。要吃饭喝酒,等着吧,就不信四位外地客官还能换地方。四人只好在堆满青竹板子的柜台前等空出张桌子落座。徐凤年百无聊赖地拿起一块青竹板,上头刻有菜肴名字,附有价格,可真不便宜,都快赶上京城的咋舌水准了。当真是满楼的冤大头啊,当然现在又多了他们四头待宰肥羊。

徐凤年欣赏着竹板上的秀媚楷体,眼角余光看到那名透着满身伶俐劲儿的年轻店小二上了二楼。徐凤年会心一笑,心想这厮多半是瞧出他们四匹马的来历了。出幽州前,拂水房就将那四匹幽州战马换成了河州驿骑,进入蓟州境内前,暗中接头的拂水房谍子又给换成了四匹上等蓟南军马。徐凤年看出了那店小二鬼鬼祟祟的蛛丝马迹,除了余地龙,糜奉节和樊小柴自然也都察觉到这青竹酒楼的不同寻常,尤其是刚刚因功晋升为拂水房玄字号大珰的樊小柴,怯怯弱弱的表象下,散发出一丝隐藏极好的嗜血气息。糜奉节厌恶地瞥了她一眼,拥有如此皮囊的绝色女子,当死士做谍子也就罢了,怎的还打心眼里喜欢上了杀人,而且通常都是虐杀。樊小柴挑衅地回了糜奉节一眼,这让早就对这疯婆娘满腹怨气的沉剑窟主越发心生杀机。如果不是北凉王就在身侧,糜奉节背后剑匣藏有精心挑选出来的八柄绝世名剑,他不介意将这女子大卸八块。

酒楼内众多来此一掷千金的豪客其实都挺精明,故意酒后吐真言,都在嚷着什么——“老板娘!来给爷敬个酒,放心,爷是斯文人,只吃酒不吃人!”“徐家娘子,咋从没见你相公露过脸,真是个王八蛋,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也不怕徐娘子晚上难熬?!”“掌柜的,老子在青竹酒楼连吃了十几顿饭,开销都够把大盏城二流窑子的花魁拿下了。你倒好,手也不给摸一下,这天底下的生意,哪有你这般做的?”

一楼也不全是这些满嘴荤话的腌臜糙汉子,不乏青衫儒雅的士子书生,大多堪堪及冠岁数,对于耳中这些污言秽语,都竭力忍受着。如今蓟州的世道不太平,读书人的行情也就每况愈下,越发不景气了,要是搁在前几年,他们早就拍案而起骂得这帮市井泼皮狗血淋头,别说动手,他们都不敢还嘴。只是蓟州动荡连连,先是蓟州定海神针杨慎杏大将军带走了所有蓟州老卒,然后是袁庭山那条过江龙来蓟州成了山大王。其不但是大柱国顾剑棠的乘龙快婿,之后更拐骗了蓟州雁堡李家的女子做妾,且手握兵权,蓟南蓟北所有江湖宗门帮派可都唯袁将军马首是瞻。袁庭山眨眼工夫就将蓟州几条不服气的地头蛇收拾得生不如死。如今又听说北莽数万骑军叩关南下,蓟北边境上的银鹞城已经都给丢了。蓟州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韩家沉冤得雪,当今天子亲自下旨追谥韩家老家主韩北渡为“武襄”。不但不是世人猜想的以第二等“忠”字打头,最多配一个“忠定”或者是更靠后些的“忠烈”,反而在以第一等“武”字八大美谥中,拿下了排在第五的“襄”字。不提离阳夺取天下前的谥号泛滥,离阳赵室自永徽年间起,对待臣子在谥号赐敕一事上,始终有重文轻武之嫌。抛开北凉王徐骁这个极端特例不去说,几位春秋战功煊赫的老将死后的谥号都是“忠”字起,辅以“简”“敬”等字,大概唯有大将军顾剑棠死后有望登顶,得以谥号“武宁”。以此可见离阳新君对当年“君要臣死臣即慷慨死”的韩家,是何等破格表彰嘉奖了。

更振奋人心的是在韩家被朝廷洗冤之前,蓟州就已经传出一个惊人消息,有一位当年逃过一劫的韩家遗孤出现了。随着他的横空出世,蓟州市井也开始流传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话,说是那韩家老家主的嫡长孙当年之所以没死。并非韩家存私心想要留下一炷香火,而是一位家中忠义客卿联手一位早年受过韩家恩惠的江湖武道宗师,硬是背着韩家抱走了那年幼孩子。在逃难途中不幸身死的那名客卿死前曾遗言“韩家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虽说此人姓名隐晦不明,但那位武道宗师则是二十年前蓟州鼎鼎大名的江湖枭雄,实力极其接近一品境界,号称二品小宗师中无敌手,叫侯万狐,绰号“万户侯”。北汉覆灭前担任过军中校尉,被誉为蓟州万人敌。国破后,在蓟北边关拉起了两千多游骑马匪,此人扬言终有一日要砍下徐骁头颅当酒壶,不料很快销声匿迹。原来是为了报恩救下了韩家那嫡长孙,传言如今被关押在雁堡地下铁牢中,可见韩家忍辱负重多少年,这名蓟州豪侠便不见天日多少年了。雁堡李家这段时日无数人打着各类幌子登门拜访,要不是最后袁庭山亲自派遣一支弩刀鲜亮的骑军故意驻扎在雁堡大路上,恐怕雁堡就不要奢望有片刻安宁了。

楼上楼梯口出现一个曼妙身影,但不知为何立即打了个转,一闪而逝了。楼下眼尖的汉子顿时嘘声四起,用手拍桌,用筷敲碗。原来是那掌柜的徐氏妇人给楼下酒客来了一出犹抱琵琶半遮面。这些钱囊从不缺银子的汉子哪里肯罢休,怪叫连连,往死里喝倒彩。这让那些忍无可忍的年轻士子各自与邻桌怒目相视,脾气好点的粗鲁汉子就翻白眼,脾气差点的直接朝地上吐唾沫,也有用打手势去问候读书人祖宗很多代的。说来奇怪,那老板娘其实姿色出彩不假,但怎么也称不上如何倾国倾城,但不管是糙爷们儿还是斯文书生,就算没有一见钟情,都偏偏越看越欢喜。前者眼窝子浅,垂涎的是那妇人沉甸甸的胸脯、滚圆挺翘的屁股,还有勾人魂魄的狐媚眼神,以及能跟他们对骂比他们还荤的独到风情。后者的理由就要五花八门,有说那徐氏贩酒娘子趴在柜台后偶尔发呆的神情,很有韵味,有说瞧出了老板娘刚烈贞妇的本性,更有说她对读书人天然亲近,保不齐是旧北汉哪家豪阀流落民间的大家闺秀。

但真正让酒客只敢嘴上揩油却万万不敢下手的理由,以及让青竹酒楼生意火爆冠绝大盏城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今被朝廷破格升任南麓关校尉的韩家嫡长孙,是徐氏的义弟!

那个店小二笑脸灿烂却一肚子狐疑地跑下楼,毕恭毕敬请徐凤年四人上楼就座。徐凤年摸出一块碎银丢去,店小二笑容更盛,喊了一句“谢公子赏”。店小二不奇怪这四人上楼,但直接去三楼雅间可就太奇怪了,大盏城那么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名门豪客头回到此,可都没这份殊荣。店小二把四人领到了三楼房门外就止步,徐凤年推门而入,糜奉节站在门口。樊小柴跟随徐凤年跨过门槛,她瞥了眼那位站着不动满脸惊喜的妇人,确实有些妖娆韵致,尤其是胸口风景,能让寻常男子恨不得跑去双手托住减其负担,不过也就那么回事了。樊小柴本身姿色就在妇人之上,走的路数更是截然相反,大体上算各有千秋,井水不犯河水。

徐凤年坦然坐下后,微笑道:“青竹娘,傻站着干什么,倒酒啊。就算重操旧业,做那人肉包子的行当,那也总得先把客人灌醉不是?”

被戴了张生根面皮的徐凤年喊青竹娘的女子,捂住嘴,不知是哭是笑。

她正是徐凤年在北莽橘子州遇见的青竹娘,开黑店卖黑酒,若不是山脚那夜,她无意中吐露心扉说了一句醉话,事后徐凤年也不会跟忠义寨大当家韩芳有牵连,更不会一路杀上六嶷山长乐峰的沈氏草庐。那么韩家嫡长孙可能就会在沈氏草庐的欺压下连山大王都当不了,只能跟那张秀诚换个山头重新竖旗。那么蓟州就不会有自投罗网等候问斩的韩家长孙,不会有之后的改天换日,韩芳突然从囚犯一举成为离阳王朝一等一的忠烈之后,成为压死首辅张巨鹿的最后那根稻草。可以说,这两年潜伏在整个蓟州的拂水房死士和谍子,都在围绕着一个人展开隐蔽且谨慎的复杂活动。这个幸运儿正是率领二十一骑重返蓟州的韩芳!哪怕拂水房耗费大量心血和人力物力,但韩芳能够最终在一次次试探中成功脱颖而出,大概仍是有些受到韩家十数代先祖英烈的庇护,连远在北凉遥掌蓟州谍报事务的徐渭熊和褚禄山都对此啧啧称奇。

这颗棋子是徐凤年亲手埋下的,距离开花结果尚早,但对如今雪上加霜的北凉来说,蓟州有和没有韩芳,肯定是天壤之别的两种格局。

徐凤年这趟来蓟州大盏城,要见的不是韩芳本人,而是那个自称道德宗外门弟子的张秀诚。当时忠义寨树倒猢狲散,只有此人坚定不移在韩芳身上押注,将其视为可以帮自己鸡犬升天的“得道真人”。事实也证明这个北莽南朝秀才出身的道士不但赌对了,而且赚了个钵满盆盈。如今已经有了正儿八经的离阳官身,在南麓关辅弼校尉韩芳。徐凤年当然不会冒冒失失直接跟韩芳碰头,哪怕现在接连数次重创后元气大伤的离阳赵勾已经在蓟州不如往昔,老军头杨慎杏的走,新权贵袁庭山的来,更是使得蓟州赵勾裁减严重。韩芳的运气是好,但徐凤年对自己的运气可没多少信心。

青竹娘坐下后给徐凤年倒了一杯陈年花雕,酒香迅速弥漫,心情激荡过后,她显然有些局促不安,轻声问道:“徐朗,你怎么来大盏城了?”

韩芳的韩家遗孤身份,青竹娘等他遭了牢狱之灾才后知后觉。至于徐凤年的身份,连韩芳也是进入蓟州扎根后才被一名找上门的拂水房老谍子告知。这种秘事,韩芳当然不会跟青竹娘一个无亲无故的妇道人家多说一个字。这次徐凤年来大盏城会见张秀诚,后者也不敢泄露任何口风。韩芳的境遇天翻地覆,青竹娘自然随之水涨船高,在大盏城寸土寸金的地段开了这间酒楼。在九嶷山山脚身世凄惨到连名字都干脆不用的她,恐怕橘子州最底层的北莽谍子都没听说过,就更别提蓟州这边的赵勾了。时至今日,青竹娘还只把他当作龙腰州或者是姑塞州的甲字豪阀子弟,至于“徐朗”的身手,她从头到尾都不清楚。那晚在忠义寨也好在沈氏草庐也罢,她都醉死在酒店外桌上,后来道士张秀诚顺嘴提过几句,只说徐公子的武艺是生平仅见,不是一品境界也差不远了。但她真正想知道的,张秀诚都没说,她真正想要听到的,张秀诚也没提。

她甚至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否再见他一面。

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竟是又想着他赶紧离开大盏城,这里毕竟是离阳的兵家重地啊,你一个北莽南朝的世族公子,不怕掉脑袋吗?

徐凤年打趣道:“咋的,我不能来啊,怕蹭吃蹭喝?”

青竹娘没有说话,下意识伸指挑了挑鬓角青丝,生怕自己哪里被挑出毛病来。她虽然没有跟那柔弱女子长久对视,但电光石火间的眼神交错,就已经让她很是自惭形秽了。多俊的一位小娘子,气韵上佳,一看就是书香门第的贤淑闺秀,关键是那女子,比自己年轻啊!

她突然惊醒似的,压低声音说道:“张真人其实昨天就在店中住下了,吃喝睡都在这楼靠窗的最里间。他比我更早见到公子,方才说稍后就到,得拣个没有客人进出的间隙,让我托话给你,说是请徐公子海涵。”

徐凤年嗯了一声。

到了大盏城青竹酒楼,马上就要跟如今化名张茯苓的张秀诚亲自搭上线,这让徐凤年忍不住想起另外一条隐线。不在蓟州,而在倒马关外,就在葫芦口外!

这次他说是先到蓟北横水城去见郁鸾刀和卫敬塘,但真正的意图还是收拢这两条经营数年的伏线。相比蓟州韩芳,另外那颗名叫宋貂儿的暗棋能够更早发挥作用。当时徐凤年跟随刘妮蓉带队的鱼龙帮出关走镖,宋貂儿是副帮主肖锵请来借刀杀人的几股马贼势力之一,徐凤年相中了此人的心性果决手腕狠辣,让宋貂儿事后去跟当时还仅是幽州果毅都尉的皇甫枰要钱要粮。宋貂儿果真如徐凤年所料,如果不提那武艺平平和可怜身世,其实什么都不缺,搁在离阳中原江南,进士及第或是成为风流名士都不难,所以在有了一位实权果毅都尉不遗余力支持的大好形势下,宋貂儿很快在边境上大鱼吃小鱼吃虾米甚至连他娘的泥巴都吃,笼络起了三百号悍匪马贼,等到皇甫枰当官当到幽州将军后,实力不断扩张的宋貂儿俨然成了幽州关外数一数二的马贼领袖,明面上手下精壮就过千。别看相比各地军伍,这个数目不大,兴许还比不上一个吃空饷的校尉,但要知道宋貂儿当时只靠着三十六名马贼就能在关外自在逍遥了。宋貂儿麾下那暂时没有换上精良装备的一千马贼,大概就已经可以等同于蓟州三千骑军的战力了。

如果说蓟北郁鸾刀的万余骑军,北莽已经心中有数,做了后手应对,那么宋貂儿来去如风的一千马贼,以及可以骤然壮大的“宋家匪”,就是可以随时随地对北莽东线大军捅刀子了,至于具体是捅腰眼子还是往肩头抽一刀子,徐凤年这一次会亲自去布局。除此之外,在北莽朱魍和江湖势力往幽州渗透的时刻,徐凤年也借此机会将许多人马悄悄打散撒向关外,如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所认为的,什么听潮阁豢养的一半鹰犬都隐藏在葫芦口堡寨,障眼法而已,早就跟宋貂儿的马贼会合了。

那天在清凉山后的碑林,徐凤年面对指着自己鼻子破口大骂的米邛,没有任何反驳,只是说了一句自己没有做好。

也许他这个北凉王确实做得没有多好,但徐凤年做的事情,肯定比外界想象的要更多。

徐凤年喝了口先前青竹娘刚刚温过的花雕,原本还有些笑意的他突然沉默起来。

十五年陈花雕酒自永徽元年起即是江南道贡品之一,其出产地自大奉王朝便有独特风俗:富家生下女子,便以出生时几日酿酒几坛,酒坛绘彩,多埋入老龄桂树下,至女子长成出嫁,便以此酒做头等陪嫁物。当年北凉大郡主远嫁江南,北凉王徐骁扬言要采备一千坛花雕做女儿陪嫁之用,仓促之下,结果只凑了八百多坛。原本这也不是什么有多丢脸的事情,那会儿人屠嫁女,谁敢说三道四,谁不知道骂他徐骁再凶,徐骁听过也就算了。若是有两个女儿的闲言闲语传到他耳朵里,只要不是隔着几千里外的,保管皇帝都护不住。到最后,是那个起先最拦着大姐嫁人的世子殿下,亲自带着王府亲兵,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几乎把凉州城内所有权贵富豪的家门都给硬闯了一遍,这才在徐脂虎出嫁那天的清晨时分,两眼通红的世子殿下终于捧回了最后一坛上等花雕酒。

徐凤年不言语,青竹娘也不出声。

不再身披道袍而是身着便服的张秀诚轻轻推门而入,他本想下跪行大礼,但看见青竹娘还留在屋内,一时间有些左右为难。

徐凤年回神后,举了举酒杯,微笑道:“都是故人相逢,坐下说话。”

张秀诚的诚惶诚恐可不是假装的,他亲娘咧,眼前这位可是堂堂离阳西北藩王啊,那只握着酒杯的手,还握着整整三十万边关铁骑!这位顶着北凉王爵和上柱国头衔的年轻人,那可是正在跟北莽百万大军、跟整个北莽王朝玩命死磕啊!退一万步说,拿走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脑袋的男人,打死王仙芝的家伙,张秀诚他这么个装神弄鬼的道士,不是算碰到真神仙了吗?

张秀诚看了眼还蒙在鼓里的青竹娘,用字正腔圆的蓟州口音,小心翼翼问道:“王……徐公子,无妨?”

徐凤年点头道:“不碍事。”

张秀诚松了口气,正襟危坐,沉声道:“小的斗胆先不说正事,大当家的让我先替他做件事情,以后见了面,他再补上。”

说完这句话,张秀诚就站起身,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徐凤年没有拦着他。

额头微红的张秀诚重新坐下,迅速平稳了情绪,继续说道:“在王……”

张秀诚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先给自己狠狠甩了一耳光,这才说道:“在徐公子授意下,郁将军带兵在去蓟北的路线上,经过了南麓关附近,大当家的也连夜率领三千兵马去堵截,大打出手了一番。果然,那只带有几十扈从的袁庭山事后露头了,对大当家的少了几分戒心。郁将军这一路北行,可就咱们南麓关拔刀了,其他十几路兵马都缩卵得一塌糊涂。不是小的胡吹,北凉铁骑的确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雄兵!哪怕隔了个河州,蓟州军照样怕得要死。”

徐凤年笑道:“要是蓟州主心骨杨慎杏还在,可能就不是这副光景了。”

张秀诚没说几句话就觉得口干舌燥了,瞥了眼桌上那只酒杯,愣是没敢去拿。徐凤年帮他倒了一杯,他这才低头弯腰接过去,微微侧过头一口饮尽。

看得青竹娘都傻眼了。

这是唱的哪出戏?什么郁将军什么北凉铁骑的?杨慎杏她倒是听说过,那个在蓟州作威作福然后到了别地就立马水土不服的老头子嘛,据说在离阳一个叫广陵道的地方吃了场大败仗,典型的晚节不保。她对袁庭山则相对更熟悉些,没办法,这个袁大人在蓟州是妇孺皆知,是毁誉参半的一个传奇人物。认可的,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把他夸得不行,都捧上天了。不认可的,恨得牙痒痒,骂他是条疯狗,还是曾经被北凉王打得满地找牙的疯狗,不靠骑马杀敌挣取功名,而是只靠着骑女人才有今天的地位。

张秀诚正要说话,屋外有人轻轻叩门,张秀诚如惊弓之鸟般猛然起身,吓了青竹娘一跳。

徐凤年压了压手,示意张秀诚少安毋躁,平静道:“进来。”

糜奉节进屋子后,极其厌烦嫌弃地冷冷瞥了眼樊小柴,轻声说道:“那姓阮的找上门了。”

徐凤年笑道:“是该说这哥们儿阴魂不散好还是痴情一片好?”

原来在他们四骑进入蓟州边境后,无意间遇到一支四十人的私人马队,护送着一位世家子弟。马队配置不比蓟州劲骑差,那家伙几乎只看了一眼快马擦肩而过的樊小柴,魂魄就跟着樊小柴那一骑走了,什么都不管不顾,立即掉头策马狂奔,拼命赶上徐凤年四骑。原来那个叫阮岗的年轻人少年时,在大盏城见过仍是少女的樊小柴,当时便惊为天人,等到樊小柴离去,这个痴情种借口出门游学都快把大半座蓟州翻遍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娶妻,结果他觉得那场重逢就是天意。樊小柴一开始说不认识什么阮岗,也从没有在大盏城停留过,阮岗当时看徐凤年的眼神那叫一个幽怨,误认为樊姑娘嫁为人妇成了他人美眷。有意思的是阮岗从头到尾没有仗势欺人的企图,只恳求“徐奇”君子成人之美,千万要让他和樊姑娘破镜重圆。最后这位蓟州副将的嫡子甚至下马就那么跪在驿路上,满脸涕泪。所幸他当时没能看到马背上樊小柴的狰狞表情,这位拂水房第三号大珰当时真的是连把他分尸的念头都有了。

樊小柴望向徐凤年,面无表情说道:“我找个机会宰了他,放心,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徐凤年摇头笑道:“你们女子能有这么个在意自己的男人,就算不在一起,也不能伤人太多。毕竟这种好男人,这个世道,真不多了。”

樊小柴还是板着脸,问道:“要不然我把他弄进拂水房‘偏房’?此人好歹是蓟州副将最器重的儿子,用得着。”

徐凤年反问道:“你又不喜欢他,再者你也都当上拂水房排在前十的大人物了,还在乎这点功劳做什么?”

徐凤年笑了笑,摇头道:“我看不见的地方,拂水房女子做这类事情,我不去管,但你就站在我眼前,算了。”

樊小柴哦了一声,就不再有下文。

徐凤年对糜奉节说道:“随便跟阮岗知会一声,就说明天我去他家登门拜访,让他备好美酒佳肴。就让他继续等着吧,有个念想挂在心头,哪怕挂一辈子,大概也比心如死灰好些。”

屋内所有人都没有接话,张秀诚是不敢,糜奉节是不上心,樊小柴是开始闭目养神了,只有青竹娘柔声道:“是这样的。”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了同为北凉棋子之一的王府客卿,戴上那张入神脸皮的舒羞。

这枚棋子,直觉告诉徐凤年,不但在青州襄樊城那位藩王身边落地生根,而且连颜色都变了。

师父李义山一向视围棋为小道,最重要一点就是认为围棋分黑白,且永远是黑白,但人心最易反复,岂是黑白两色可以划分的?

即便离着北凉有数千里之遥,哪怕如今北凉铁骑自顾不暇,但要让一个在青州台面上见不得光的舒羞一夜暴毙,拂水房花点代价还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这没有任何意义。

倒是另外那张入神面皮的主人,去了北莽的那颗隐蔽棋子,总算开始风生水起了。

至于在太安城内高居门下省左散骑常侍的陈少保陈望,和陵州金缕织造王绿亭的至交好友孙寅。

徐凤年没怎么将他们当作必须听命于北凉的棋子,顺其自然就好。

徐凤年倒是更期待曹嵬那家伙。在郁鸾刀近万幽骑的“掩护”下,曹嵬那支更为精锐的骑军,兴许真的可以成为一锤定音的奇兵。当然前提是北凉三线能够咬牙扛下北莽铁骑的南侵。

徐凤年端着酒杯起身走到窗口,望着川流不息的闹市大街,喝了口花雕酒。

你太平令在北莽皇宫,以百幅大缎拼凑出两朝如画的锦绣江山,要为那老妪以黑白买太平。

技术活儿,当赏。

不过这个“赏”,是我北凉三十万铁骑,就看你北莽吃不吃得下了,小心烫穿了肚肠。

不惹是生非的四骑,在偌大一座大盏城的去留,就像滴水投于巨壑,根本激不起什么。

徐凤年跟张秀诚谈妥事宜后,很快就离开酒楼。青竹娘只在相送时说了一句话,说上次离别,他送给她一句话,这次她还给他。徐凤年笑着说收下了。

张秀诚回到雅间窗口望着四骑在街上远去,没有转身。女子正在缓缓收拾桌上的酒壶酒杯,和那些盛放佐酒小菜的精致碟子。张秀诚好奇地问道:“青竹娘,那句话是什么?可以说吗?”

青竹娘婉约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上次对我说要好好活着,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张秀诚感慨道:“这世道要乱了。”

青竹娘小声问道:“他到底是谁?你要是不能说,就别说。”

张秀诚转过身,有些疑惑:“还真不能说。只是我跟他聊了那么多,青竹娘你没猜出来?”

青竹娘脸颊微红:“我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反正觉得现在好像什么都没能记住。”

张秀诚愣了一下,忍住笑意:“你就当他是徐朗好了,反正他真实身份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你就算逃回北莽闭上耳朵都没用。从他对待那婢女的细节中看得出来,不说是好人,但肯定坏不到哪里去。”

青竹娘白了一眼这个总喜欢自嘲只会在故纸堆里降妖除魔的道士,轻声道:“他呀,坏着呢。”

张秀诚不明就里,也不乐意掺和这档子事情,省得里外不是人。对了,在春秋士子眼中的神州陆沉后,也不知哪个嘴上不积德的读书人说了句大损话,流传甚广,就是说“徐骁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张秀诚在蓟州扎根后一开始不理解,后来才知道是骂那位老凉王杀人太多,是闯入阳间的厉鬼。至于其他如“大将军走路,一高一低”,这个简单明了,是在暗讽徐骁是个瘸子;“上梁不正下梁歪”,曾经是用以笑话人屠驼背和他长子徐凤年纨绔无良,不过随着徐凤年的声名大振,已经很少有人提起。

张秀诚叹了口气,可惜自己是没法子看上一眼那位功高震主且得善终的大将军了。收敛起这些无用思绪,张秀诚看了眼窗外天色,自己也该出城了,大当家那边还等着自己的消息。

张秀诚突然坐回位置,让青竹娘放回杯筷菜碟,倒了杯酒,慢饮起来。

她则斜靠在窗口,安静地望着那热闹喧嚣的异乡市井。

徐凤年四骑在过大盏城以北雁停关后,为了防止横生枝节,就弃马而行,徒步翻山越岭,在樵猎罕至的山路快速北行。糜奉节和樊小柴都对那孩子刮目相看,小小年纪,悟性好不奇怪,但内力如此雄厚就完全说不通了。他们当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牧羊童余地龙,继承了王仙芝三分之一的衣钵。

蓟州之行,六年凤总能精准找到徐凤年,传递来幽州战况。当一行四人沿着一条峡谷奔走在高处脊背上时,徐凤年又一次骤然停下身形,抬臂撑起那只破云而坠的神骏海东青。糜奉节看见往常神情平淡的北凉王这次有些凝重,站在崖畔怔怔出神。余地龙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那双结实牛皮靴子倒提起来,倒掉那些硌脚的沙砾。

糜奉节忍不住开口问道:“葫芦口战事不利?”

徐凤年摇头道:“枣马寨那边的第一场接触战,双方战损其实还在褚禄山和燕文鸾的意料之中。但是就目前我收到的谍报来看,有些战场之外的‘意外’必须要重视起来了。杨元赞亲自领先锋军直扑卧弓城。自古以来,一辈子得有半辈子活在马背上的北方游牧民族,自然骑射娴熟,但大奉王朝开国初期仍是对草原势力保持着绝对优势。你们也许想不到,哪怕在大奉末期,哪怕不依靠城池坚固和精锐弓弩,奉军与草原骑兵的交战,依旧是可以打平手的。双方出现胜负颠倒,也就是这两百来年的事情。无数趟夹带私货牟取暴利的边关贸易,加上两百年无数次南下游掠的大掳而归,让北方草原拥有了相当规模的匠人和铁器。春秋士子洪嘉北奔,更给北莽带去了丰富的人口、深厚的中原文化,以及潜移默化的战争观念。董卓私军重视步卒、重视攻城、重视辅兵,就是其中一个显著的变化。”

徐凤年蹲下身,抓起一把黄土,轻轻攥在手心,说道:“北莽号称在东线一口气投入三十万大军,如果往前推个三四十年,我们身处中原春秋九国早期,一定会想当然地以为所谓的三十万兵马,撑死了就是十来万战兵。就算再加上运输粮草的民夫和负责保养辎重器械的辅兵,也到不了三十万。这种未战之前先把自己胆子壮上一壮的陋习,徐骁可能不是第一个心生抵触之人,但徐骁绝对是抵触得最坚决最彻底的武将。从他攻打各大离阳藩镇割据势力开始,他有五千兵马就说五千。后来还闹出个天大笑话。刚打北汉那会儿,北汉前线将领一听谍报说徐骁出征时带了两万,守城大将掐指一算,好嘛,照老规矩不过六七千人而已,至多一万,这场仗有的打,不用撤退。最终那名北汉大将给徐骁擒获,斩头祭旗前还使劲大骂徐骁是个大骗子。徐骁气得一脚就踹掉那大将半口牙齿,回骂了一句:‘老子说两万就是两万,童叟无欺,这样的老实人你也有脸骂是骗子?!’”

余地龙原本在抓着两只靴子晃来晃去,像是想要兜些风在靴子里,听到这里,也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师父讲那些离他很远的一样东西——战争。

徐凤年握紧五指,感受着手心由黄土带来的沁凉感,感慨道:“北莽、凉州中线和流州西线不去说,幽州东线上的三十万,战兵可是超过二十万,而且其余十万辅兵,其实也与战兵无异。北莽多骑少步,董卓定下规矩,此次出征作战,战兵在奔袭途中一律不许搭建帐篷,下马闭眼则睡,睁眼上马则战。之所以有十万辅兵,更多是为了针对葫芦口的堡寨体系而设。杨元赞对付枣马寨堡群,就是交由各路辅兵去攻城拔寨。这十万辅兵中的统兵将领,大多父辈都是春秋遗民,或者直接就是四五十岁的春秋遗民本身。而杨元赞的亲军和洪敬岩的柔然铁骑,这些主力骑军直接绕过寨堡,长驱直下,力求以最快速度推进到卧弓城下。等到大军兵临城下,攻城器械运到之时,那么后方战线也差不多已经清扫干净,龙腰州负责粮草补给的征役民夫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安然南下。所以说这场仗,北莽和董卓打得很‘中原’。”

樊小柴冷冷道:“如此说来,卧弓城以北的堡寨摆明了就是一个死字,为何幽州不干脆将卧弓、鸾鹤、霞光三城在葫芦口最北一字排开,不就将北莽大军拦在关外了吗?还不用担心各大堡群被北莽骑军缓缓蚕食。说到底,你们北凉为了那个雄甲天下的名头,就不把士卒性命放在眼里!”

糜奉节用看待白痴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娘儿们,老人那张干枯脸庞上破天荒有了些笑意,当然这种笑容肯定跟善意无缘。这不是说糜奉节一下抓住了樊小柴言语中的漏洞,沉剑窟主的想法简单至极,在沙场上血水里泡过死人堆里躺过的北凉武将,尤其是用春秋战事证明过自己战争才华的老将燕文鸾之流,怎么会是沽名钓誉的傻瓜?

徐凤年没有嘲笑樊小柴站着说话不腰疼,或是讥讽她的井蛙之见,而是抬起那握土的拳头点了点脚边峡谷,平静道:“葫芦口不是这里。我亲自走过塞外,大体上能想象得出葫芦口的口子到底有多大。且兵事上何处依山建城,何处断塞筑隘,何地临水建堡,何地据险造燧,不但都有讲究,而且也都有种种复杂的变通。葫芦口,是北凉道地势最得天独厚也是唯一拥有天然纵深的防御重地。你说让堡寨士卒去死,其实是对的,一旦敌军‘寇大至’,这些据险而守的将士,其险是不足以‘守活’的,只能死守和‘守死’。”

徐凤年握紧拳头,崖上风沙扑面,吹拂得他鬓角发丝缭乱,只听他接着道:“北凉只告诉离阳葫芦口可以填下十五六万的北蛮子,中原人大多不愿意相信。若是说燕文鸾一开始就是要葫芦口三城两百堡寨的五万幽州守军,要他们全部战死在葫芦口……”

语气始终平缓的徐凤年略作停顿后,笑了笑:“恐怕中原就是听说了这件事,也会假装没听见的。也许哦了一声,然后就没下文了。该喝酒喝酒,该赏雪赏雪,该清谈清谈,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樊小柴咬着嘴唇,仍是倔强问道:“一人愿意死战,百人愿意,就算千人愿意,可幽州边军五万人,真愿意明知要死也死在葫芦口?爹娘给了他们两条腿,不会逃?”

糜奉节终于可以理直气壮教训这个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的娘儿们了,嗤笑道:“你这位旧北汉头等勋贵的遗脉,哪里能晓得北凉人是怎么想的。大将军入主北凉不过二十来年,军心犹在,何况北凉边境这么多年可不是啥太平日子。当兵打仗,上阵杀敌,北凉甲天下,可不是光靠北凉大马和弓弩凉刀,归根结底,是那股子气撑着!你樊小柴懂吗?!”

徐凤年不置可否,微微苦涩轻声道:“北凉一向对外宣称三十万铁骑,离阳好事者一直很好奇徐骁到底给我攒下多少家底,骑军步卒各有多少,边军和地方驻军各有多少。”

余地龙轻声问道:“师父,那到底有多少啊?”

徐凤年出现一抹恍惚失神,转过头后,笑脸温柔道:“你猜?”

余地龙摇摇头。

徐凤年重新望向西北天空。曾经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老了的老头子,就很喜欢说“你猜”两个字,徐凤年总报以白眼回一句“猜你大爷啊”,他就会笑眯眯回答“对嘛,本来就是你爹”。

徐凤年收起这一点点思绪,沉声道:“葫芦口幽州驻军愿意死守,有糜奉节你说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却没有说出。北凉不足两百万户,受限于狭小地域,不管如何休养生息,人口始终不到千万。那么我问你们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区区两百万户,北凉军卒竟有数十万,哪家哪户不是有人身在军伍?!如果北凉边军覆灭,又有哪家哪户不需要身披缟素?!”

徐凤年咬牙道:“其中幽州青壮几乎全在幽州本地军中,葫芦口三城两百堡寨所有驻军的背后,几乎咫尺距离,就是他们的家乡!他们多死一人,家人也许就能多活一天!道理就这么简单!”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说道:“主持幽州军务的燕文鸾,他订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徐骁在世时,就有无数幽州官员大肆抨击,等我世袭罔替之后,包括黄裳在内所有赴凉士子,无一不强烈要求将这条规矩废除。”

糜奉节不知此事,倒是成为拂水房大谍子的樊小柴很清楚。

“幽州边军有铁律,不论何人,临阵后退者,一经查实,全家皆斩!

“燕文鸾曾经亲口对我说过,他可以不当那个北凉步军统领,甚至可以把幽州边关军权交给别人,但是这条规矩,在他战死前,谁都不能改。我徐凤年,也不行!”

徐凤年吐出一口浊气,眯起眼呢喃道:“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北凉。”

山风凌厉,徐凤年站在崖畔,跟三人离得有些远,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樊小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徐凤年微笑道:“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来蓟州,这趟赶路,我就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

之前有所察觉端倪的糜奉节小心问道:“王爷是在试图重返武道巅峰?”

徐凤年回答道:“山穷水复疑无路,而且就算脚下真的已经没有路了,我也得自己走出来一条。”

敦煌城外有巨大石佛,以雄山为坯。

大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笑看人间,怜悯世人。

武当山主殿有真武大帝,扶剑而立数百年。

圣庙内至圣、亚圣和诸多陪祭先贤,身死气犹在。

他轻轻默念道:“自在观观自在,无人在无我在,问此时自家安在,知所在自然自在。如来佛佛如来,有将来有未来,究这生如何得来,已过来如见如来。”

道门坐忘悟长生。佛家观想求放下。儒教守仁恪礼弘毅。

徐凤年闭上眼睛,伸出手摊开,任由大风吹散手心那撮黄土。

当徐凤年最后赶至横水城时,特意穿上一袭素洁儒衫的中年男子独自出城相迎,说一句话,相赠一物。

徐凤年策马离去时,永徽六年的榜眼郎,长揖作别。

“我于永徽七年离开江南,曾随身携带一袋家乡泥土。十四年后,泥土早已消散不存,只留下这只旧布袋,恳请我死后,北凉马蹄有朝一日能踩在北莽腹地,到时候且取一抔北莽泥土,遥祭卫敬塘!”

幽州射流郡以北地带,不知经过几百年还是数千年的流水侵蚀,地面支离破碎,沟壑交错,突兀出一座座大小各异的塬墚。一名肌肤黝黑五短身材的年轻剑士站在视野开阔的平顶条状大墚上,正在用手臂去擦拭那柄自出炉后便从来没有出过剑鞘的长剑,剑名就叫“无鞘”。北莽有好刀无名剑,北莽江湖无剑客,这些都是北莽、离阳公认的。虽然剑气近是世间屈指可数的剑道宗师,那柄定风波更是在剑谱榜上有名的重器,但那个离阳江湖还是觉得北莽无剑,还说再给北莽一百年,照样无剑。

他对于这种事情,比起特意改了名字寓意要为北莽剑道青黄相接的剑气近,要淡然许多。对他而言,练好自己的剑比什么都强,而且练剑就是练剑,至于什么陆地神仙什么天下第一,需要多想吗?所以他从不浪费精力去思考“剑”以外的事情。他手中这把无鞘是一柄新剑,没有历史也没有传承,铸造材质和铸剑师的手艺,都不算太差,只是比起榜上那些连名字都取得极有意思的名剑,肯定相差甚远,没有十万,八千里的差距多半是有的。但是当年领着他走上练剑道路的男人,那个从不愿承认是他师父的家伙,离别前帮他付了铸剑的银钱后,对他说了好些婆妈絮叨至极的“遗言”,就像一个垂死之人愣是吊着那口气死活不咽下去,熬了几天几夜,估计那病床前再孝顺的晚辈也会受不了的。

“一把剑,称手就行,称手了就能称心,连佩剑都换来换去的剑士,练不出好的剑法。当然,你可能会问一把剑断了不得换剑吗?错啦!不信?你看那离阳李淳罡不就只有一把木马牛吗?人家都能剑开天门了,你跟他学能有错?不能吧?

“我虽不练剑,但我觉得剑士相剑挑剑,就跟男人找媳妇一样,一见钟情最重要,钟情之后再不移情。你啊,赶紧多看几眼你手中的剑,花了我好几十两银子啊,你这个穷小子还敢不一见钟情?有本事你摇个头试试看,看我不打断你手脚!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还练个屁的剑!白瞎了我几十两银子。

“看你表情好像很不舍得我走?咦?你小子这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你娘的,不想我走,你好歹伸手揣点银子行不行?几颗铜板也行啊。哦,敢情是想跟我讨几本剑谱秘籍,不好意思开口?实话告诉你,没有!小子,最后送你一句话,记住,别以为不收你钱就不当回事。练武,不管是练刀还是练剑,两个字说破一切道理——离谱!不懂吧,这两字够你琢磨个十年了。谁让你悟性差,比我年轻时候是要差,否则我早就收你做徒弟了。既然悟性差,就别怨我小气,要怨就怨你爹娘去。

“话就说这么多,既然我在北莽找不着媳妇,那就去离阳找。咱俩啊,以后就争取别见了,我怕到时候心疼剑钱,后悔今天帮你结账。”

当时旁边那位铸剑师气得脸色铁青。小穷光蛋不去说,你这大穷光蛋才真是你娘的,十一两银子说成几十两也就罢了,还想凑个整数只付十两?就这么号人物,就在老子这剑铺把天都给吹破了,还误人子弟教别人“离谱”?你本人就是最大的离谱!然后脾气暴躁的铸剑师终于忍无可忍,当场就开骂了:“就你能在咱们北莽找着媳妇才奇了怪了,赶紧滚去离阳那边祸害别人家女子吧,那才真是谢天谢地了!”

年轻剑士停下擦拭剑身的动作,眺望远方,嘴角有些笑意。当年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铸剑师如果知道那个家伙的身份,估计打死他都不敢那么骂人。

如今的拓跋菩萨在成为北莽第一人后,始终被认为不敌王仙芝,不管拓跋菩萨这些年境界修为如何稳步攀升,都没能改变这个事实。

但是在拓跋菩萨之前的那位前任北莽第一高手,在他莫名其妙消失之前,北莽上下都坚信,当时的他完全可以与离阳王仙芝酣畅死战!

这个被誉为大草原上千年一出的天才,就是呼延大观。他一人即一宗门。

而他这个没能成为呼延大观徒弟的剑客,就是铁木迭儿。他的祖辈,曾是草原上飞得最高的那头雄鹰,甚至在中原的天空肆意翱翔。

铁木迭儿本来不是一个会追忆或者说怀念什么的人,他有种直觉,自己这次多半是回不到草原了。

他对北莽这个“王朝”没什么感觉。草原儿郎大多如此,一顶帐篷就是一个家,一个姓氏就是部落。他之所以蹚浑水,正是因为北莽王庭拿他所在的部落做威胁。

当时十人联手截杀那姓燕的北凉大将军,铁骑儿和口渴儿先死,提兵山斡亦剌被那位小念头率先舍弃,死于某个关隘,后来七人再度陷入死局,总是埋怨喝不着酒的阿合马大笑着赴死了。后来他们差一点就在大乐府的带领下成功脱离险境,可惜被一群据说是炼气士的人物发现了踪迹。两个在北莽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也死了,铁木迭儿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记得两人都用刀,其中一个还帮他挡了那北凉高手一枪。如今,就只剩下他铁木迭儿、大乐府先生、总遮住半张脸的公主坟小念头,还有那位鬓角鲜花早已丢失的阴沉老妇人。

这场本该是一群人围殴一人的大好局面,为什么会输得这么惨?大乐府先生在逃亡途中说了许多道理,铁木迭儿都给忘了。反正只知道他们尝试了无数种方法,一开始是四散逃窜,后来是竭力围攻,再后来是花样百出的埋伏截杀,到头来,都没用。从头到尾,那个实力强大到让铁木迭儿都感到恐怖的北凉男子,都在用一种方法追杀他们:谁站在了最北的位置上,他就盯住谁杀,而且杀得一点都不急。从来都是只出一枪,在这之前,对手大可以施展生平所长。若是谁脚下的位置更北,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转移目标。

一般来说,像到了十人这种境界的武道宗师,体力脚力都极强,铁了心要逃跑,相同境界的敌人哪怕技高一筹,想要杀死对手并不容易,需要长时间接连不断的鏖战。但问题在于那个只提了一杆普通铁枪的家伙,每次杀人都只需要一枪,这比什么都致命。他在出枪前,就靠着强健无匹的体魄跟他们耗,要么躲闪,要么来不及躲闪便硬碰硬地力扛。正是亲身领教过这人的可怕,铁木迭儿才明白为什么经常听人说世上高手只分两种:一种是王仙芝,一种是由拓跋菩萨领头的所有天下武人。

铁木迭儿咧嘴一笑,那个说要去离阳找媳妇的男人,在当今天下,大概他和拓跋菩萨,加上那位北凉王,能算是一种武人,然后包括他铁木迭儿在内所有人,都是另外一种。

有个衣襟染有血迹的中年人就蹲在年轻剑客脚边,抓起一小撮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微笑道:“在想什么开心的事情?我们四条丧家犬,也就只有你能笑得出来了,还这么不勉强。”

铁木迭儿笑道:“想一个男人。”

那吃泥土的儒雅男人打趣道:“铁木迭儿,你这话说得很有深意啊,以前还真没瞧出来。”

铁木迭儿嘿了一声。

那位落拓男子好像也挺有闲情逸致,转着酸文道:“春,地气通,土苏醒。我嘴里这种黄绵土,属于泥土里的小孩儿,年纪轻着呢。我前几天尝过的那种,就老了。”

虽然不感兴趣,但铁木迭儿还是很认真听着。

男子环视四周,笑意温醇,神秘兮兮低声道:“既然站在了这里,那你就有机会能活。我们三个,就难喽。”

一位身形伛偻的老妇人阴阳怪气道:“大乐府,你的心情也不差嘛,还能跟铁木迭儿在这儿聊天打屁。咱们那位小念头可是豁出性命去,才帮咱们赢取这点宝贵的喘气时间。”

正是棋剑乐府大先生的男人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光阴这东西,其实什么时候都值钱的。当然,现在就更值钱了。咱们四个的脑袋加起来,应该勉强能值上个一万骑军。粗略折算,以一万骑的十年沙场寿命为准,那就是……”

他突然站起身,正色道:“来了。”

铁木迭儿握紧手中无鞘,沉声道:“我这一剑,一定能比先前那座关口更快。”

老妪冷笑道:“有剑仙一剑的风采又如何了?只要杀不死徐偃兵,咱们今天肯定又得搭上一条命。”

大乐府拍了拍年轻剑客的肩膀:“剑,越来越快,哪怕是后一剑快过前一剑,只有一丝一毫,也是大好事。铁木迭儿,要信任自己,和你的剑!”

年轻人点了点头。

黝黑的脸庞,耀眼的阳光。

这让大乐府的沉重心情也好了几分,他望向那四人中年纪最大也最怕死的老妇人,神情淡然道:“这次我留下。”

老妇人非但没有领情,反而尖酸刻薄道:“也该轮到你们棋剑乐府了!”

大乐府一笑置之。

约莫半里外,两道身形不断交错,向铁木迭儿这座大墚“缓缓”而来。

老妪眯眼望去,面沉如水。

大乐府却没有去看那场厮杀,抖了抖袖口,盘腿而坐。

白衫长裙女子像一只白蝶在黄沙高坡上翩翩起舞,缥缈灵动。

这位绰号“半面妆”的小念头与那姓徐的家伙贴身搏杀。

她脚尖一点,身体一旋,五指如钩,抓向那徐偃兵的头颅。后者身躯随之后仰,脸庞上方几寸处堪堪被那只纤纤玉手划过。

手中铁枪尾端顺势轻描淡写地一钩,撞向小念头的脖子。

这种当真没有半点烟火气的随意“出枪”,连同半面妆在内八人都领教过无数次,因为没有蕴含充沛气机,所以就算被击中,也远远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在凤起关那里斡亦剌就恰恰因此而恼羞成怒,在挨了八枪后,性子暴戾的提兵山峰主就气炸了肺,就不再准备随时逃窜而蓄力,轰出了堪称生平最巅峰的一拳,不留余地,视死如归。结果当然就是斡亦剌被徐偃兵抓住机会,一枪洞穿了前者的拳头、胳膊和肩头。

小念头身体倾斜,踩着碎步迅猛前冲,躲过了那杆铁枪。若是有人观战,由侧面望去,那就像是她在以肩扛枪。小念头刹那间就来到刚刚站直的徐偃兵身前,四指并拢做尖刀,狠狠刺向徐偃兵的心口!

徐偃兵手腕轻抖,枪身就在她肩头轻轻一磕,将这名小念头给横推了出去。

白衣女子双脚在黄沙地面上滑出一道痕迹,嘴角渗出猩红血丝。

徐偃兵手提铁枪,面无表情,没有理会眼神如刀的小念头,而是望向隔有两条深沟的那座大墚。

演戏演了这么久,也该粉墨登场了。

果然,小念头纵身一跃,往沟壑中坠去。

在小念头跳崖之前,坐在地上像是一位私塾先生坐于桌前准备授业的大乐府,轻轻笑道:“天地无言,大风歌之。”

大漠多风沙,但若是只有大风吹拂漫天却无一粒黄沙,这肯定不符合常理。

徐偃兵所站塬上四周,便只听大风呼啸呜咽,而无沙砾。

大乐府盘膝而坐,闭目凝神,瞬间七窍流淌出鲜血,但面容安详,朗声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只见言尽之时,一抹身影缓缓升起,又一位大乐府站起,如千万缕光线汇聚成形。

“他”向前走出一步,直接穿过了坐着的自己。

他大袖飘摇,踏出的步子越来越大,临近大墚边缘,如同化作一抹长虹,径直冲向徐偃兵。

坐着的那位大先生满脸血迹,膝上的青衫滴满了鲜血,沙哑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瞑目皆归泥。”

又一位大乐府站起,只是身形不如先前那一位写意风流,步伐踉跄,但速度极快,同样掠向了徐偃兵。

剑仙御剑飞行,朝游北越暮苍梧,喻其之快。

但是仙人出窍神游,犹有过之。

两位“大乐府”一前一后出窍,前者停在徐偃兵身后,后者来到徐偃兵身前。

不知何时,铁木迭儿站在了神魂远游但身已死的大乐府先生身前,怒吼道:“大风!”

大乐府的尸体,起剑的铁木迭儿,一位乐府魂魄,徐偃兵,又一位大乐府魂魄。

五者恰好位于一条直线之上。

那“朱魍两茧”之一的老妇人根本就没有看清铁木迭儿是如何出剑,又是何时离开大塬前往对面那座高墚。

等她终于能够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看到的局势诡谲至极,以至于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乐府拿性命作为代价,“牵引”铁木迭儿递出去这地仙一剑的杀招。

以徐偃兵一枪刺透身前四尺外铁木迭儿的肩膀告终。

无鞘剑的剑尖离徐偃兵的心口仍有一尺距离。

虽然剑气已至,让徐偃兵的胸口出现一摊猩红,但这肯定不足以致命。

一尺之隔,在武道顶尖宗师之间的生死相向,足以是阴阳之隔。

但在徐偃兵和铁木迭儿之间,有一个人握住了那杆铁枪,这才让徐偃兵没有能够随便将枪身一个向下斜拉,去搅烂铁木迭儿的心肺。

徐偃兵拔出铁枪,枪身发出一连串刺破耳膜的摩擦声。

那位不速之客一手扶住铁木迭儿,一手甩了甩手腕,掌心有些血丝。

老妇人咽了咽口水。

作为朱魍老祖宗级别的前辈,她认出了那个人。

呼延大观!

除了拓跋菩萨,也没有谁能让徐偃兵那一枪半功而返,让后者无功而返当然更不现实。

呼延大观笑道:“紧赶慢赶总算给我赶到了。徐偃兵,你不杀铁木迭儿,我就不找徐凤年的麻烦,如何?”

徐偃兵神情冷漠,提枪寸余,后撤一步。

眼前对手值得他将距离拉开到最适合铁枪发挥全力的位置。

呼延大观一脸无奈道:“说实话,凉莽开打,关我屁事,我之前就没想过要跟徐凤年过不去。”

铁木迭儿挣扎了一下,呼延大观扶住他的肩头的那只手微微加重力道,前者顿时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呼延大观正了正神色,说道:“但如果你今天执意要杀铁木迭儿,那我也不介意杀一杀徐凤年,至于能否成功,我不管。”

老妇人知道那呼延大观根本没有刻意流泻气机,但她就是会感到窒息。

然后她马上就涌起一股悲愤欲绝的情绪,不管如何克制都压抑不住。

因为那个追杀他们得有整整一旬时日竟然都没开口说过一个字的家伙,终于说话了!

徐偃兵平淡道:“先问过我的枪。”

说起离阳官话比离阳百姓还顺溜的呼延大观爆了句粗口,苦笑道:“打住打住,怕了你了!徐偃兵,既然你决心要打一架,行,你手中这杆铁枪内里早已经不堪一击了,你回去换一杆新枪,好歹能撑得住你出三枪,否则也打不尽兴!我呼延大观就在这里等着你,铁木迭儿,那啥念头的,还有那个不服老老爱插朵大红花的老婆子,我都帮你留在这里。到时候谁赢了谁说话,如何?”

徐偃兵点了点头,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转身离开了。

这一幕看得那朱魍老妇人差点眼珠子都给瞪出眼眶。

等到徐偃兵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呼延大观松开手,满脸泪水的铁木迭儿转身望向那座大墚,那里坐着乐府大先生。

那柄无鞘从他手心悄然滑落。

呼延大观平静道:“捡起来。”

铁木迭儿好像六神无主,根本没有听到呼延大观在说什么。

呼延大观也懒得废话,一巴掌甩过去,直接将铁木迭儿甩到大乐府的尸体前几丈外,脚尖一点,再将那柄弃剑一并踢过去。

白纱遮住半面的小念头来到呼延大观身边,神情复杂。

呼延大观叹息道:“八百年前,你我是谁,重要吗?洛阳放不下,那不奇怪,她是大秦皇后。连我这个所谓的秦帝影子都早早放下了,你算什么?不过就是个被大秦军亡国的皇室女子罢了。这样的恩怨,八百年来,中原各国各朝各代,皇帝皇后都出了那么多茬,更别提什么小国公主不公主的了,没意思的。”

呼延大观抬头望向天空:“何况那人走了,徐凤年只是徐凤年而已。你去恨谁?当初你成功挑唆那两名女子反目成仇,甚至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正是你害得大秦一世而亡,还不满足?”

小念头一把撕下面纱。

她的半张脸绝美非凡,但是另外半张脸,一张张陌生的女子面孔不断变换。

最终定格。

竟是一张男子的半脸。

呼延大观转过头,不去与她对视,轻声道:“你走吧。”

她看着远方那张在空中飘荡的白纱,抬起一只手,轻轻捂住那半张脸,呢喃道:“你真的走了啊?那你说,我又能去哪里呢?你总是这样,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从不恨你啊,我只想你看一眼,一眼就好……”

呼延大观问道:“真不走?”

公主坟小念头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手十指如钩,极其缓慢地将自己两张脸都割划得血肉模糊。

而她毫无痛苦之色,闭上了眼睛。

她用今人听不懂的腔调,轻轻哼起了一支曲子。

等到曲终,呼延大观一掌推在她额头上。

她坠入峡谷。

呼延大观独自负手站在原地,轻声感慨道:“这一世终于都了了。”

那袭白衣,如一只不愿破茧而出的纤弱白蝶,怯生生躲在茧中看着外面的世界。

世上再无那女子独处时,摘下面纱,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对镜却看他。

北凉境内一座私塾的屋檐下廊中,一位古稀老人躺在藤椅上,晒着温煦的阳光,四周坐满了蒙学稚童,老人每唱一句,孩子们便跟他唱一句。那是一首从大秦覆灭后没多久便流传开来的古谣。

歌声悠扬。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四章北莽军兵临城下,卧弓城死尽死绝

先锋大将的一名亲民站在高高城头上,吹响战场上最后一声号角。

不分敌我,卧弓城内外,有将近两万死人注定听不见这声响了。

卧弓城外,不复见各地烽燧点燃平安火。

北莽先锋大军,兵临城下。

大风,黄沙,贫瘠的土地,大风又将这些干燥黄土吹拂到空中,扑击那些猎猎旗帜。城外北莽战阵前方,不断有精锐游骑飞驰传递军令。卧弓城头,一张张大型床弩蓄势待发,所有城头将领都下意识握紧了刀柄。

一声高亢凌厉的号角,骤然响起!

若是以往北莽南下游掠遇城攻城,这个时候多是驱使中原边关百姓和降卒前冲,不但填上壕沟,还能够大量消耗守城一方的箭矢,最多同时辅以辅兵推盾车前行,步骑蜂拥而出,临城后万箭齐发,可以达到“城垛箭镞如雨注,悬牌似猬刺”的效果。只要守方出现军心不稳,凭借北莽武卒的悍勇,登城后可一战击溃。但是今天这次兵临卧弓城,北莽东线军务在主帅杨元赞的主持下,展现出与以往两百余年北蛮侵略叩关截然不同的攻城风格。左右两翼各三千骑军护卫中军步卒开始冲锋的同时,有一种往年极少出现在西北边塞的兵家重器,以大规模集结的方式浮出水面——投石车!

杨元赞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架设了不下六百座投石车。最大者需要膂力出众的拽手两百人,一颗巨石重达百斤!六百座投石车,不但车兵南下时携带有相当数量的巨石,还在进入葫芦口后沿路搜刮殆尽了卧弓城以北所有大石。此时,所有按兵不动的北莽将士都情不自禁地抬头,安静等待着那壮观的景象:无数巨石将一起向高空抛撒而去,然后重重砸在卧弓城墙头,或是落在环城兵道和登城。

六百座投石车,看似面朝卧弓城列阵平正,若是由城头那边望来,便知摆出了一个弧度。力强者架在距城最远的弧心,稍弱者设于左右,以此类推。

不知道是谁率先喊出“风起大北”,投石车附近的北莽大军齐齐竭力吼出这四个字。

第一颗特意裹有油布被点燃的百斤火石,高高飞起,被抛掷向卧弓城。

那一幕,仿佛一位天庭火灵降落人间。

数百颗巨石追随着这颗火石砸向幽州葫芦口第一座城池,所有北莽将士都为这种陌生的攻城手段而震惊。

巨石落在城头,坠在城内,或是为城墙所阻滚落护城壕内。

城内城外,满耳尽是风雷声。

所有人都像是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卧弓城如同在无声呜咽。

而那早于投石先行却慢于巨石撞城的六千莽骑,当然不是直接攻城而去的。以骑攻城,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再家大业大的统兵将领也吃不起这种肉疼。这些骑军的作用仅是护送步卒顺利推进至城外两百步,帮己方步军压制城头的弓弩狙杀。与步卒拉出一段路程的两翼骑军,在朝城头泼洒出一拨箭雨后,不再前驱,而是斜向外疾驰,为后方骑军腾出位置,所以两支骑军就像是洪水遇上了礁石,却并不与之拼死相撞,自行左右散开。一名领军的健壮骑将在反身的时候,回头瞥了眼。

那座城头,身为杨元赞嫡系亲军的千夫长,他是知道六百座投石车存在的,而且也比普通千夫长更早知晓投石车的威势。原本在他看来都不用两支骑军的护卫,卧弓城守军在数百颗巨石的密集轰砸下,就会吓得抬不起头来,任由城外步卒一路推进到壕沟外,但是在冲锋途中,他身前身后不断出现伤亡。城头床弩一阵阵劲射,其中有先后两骑竟是直接被一根巨大弩箭贯穿!两骑尸体就那么挂于弩箭给当场钉死在地面上。若说北凉劲弩锋锐早有耳闻,那么在巨石炸裂无数垛墙的时刻,卧弓城洒下的箭雨仍是有条不紊,这就很让这名千夫长心思复杂了。他曾亲眼看到两名幽州兵被巨石当头砸下后,附近的城头弓箭手仍是整齐射出了相当水准的羽箭。千夫长撇了撇嘴,这帮幽州人当真不怕死吗?他们脚边可就是一摊摊烂肉啊!

在巨石砸城和北莽两翼骑军的先后掩护之后,卧弓城的弩弓箭矢越发集中在北莽中军的攻城步军身上。不断有步卒连同盾车被床弩一同贯穿,甚至有运气不好的步卒被直接一弩射中胸口,被那股巨大的惯性冲力带着倒滑出去足足十几步,撞得后方盾卒和盾兵都跌倒在地。更多的是被城头的弓箭抛射而射杀在前奔途中,尤其是当步军战线出现凹凸不平后,最是勇烈敢于冲在最前方的战卒和辅兵,都开始遭受城头神箭手的刻意针对。

箭雨不弱,但落在密密麻麻的蝗群中,如同杯水车薪,仍是杀之不尽。

漆黑蝗虫一般略显拥挤的步卒,根本不理会脚下的尸体和伤患,继续前冲。

城上一名身材魁梧的披甲弓箭手拉弓如满月,正要激射一名正在大声下令填壕的北莽蛮子头目,就被一根羽箭射穿喉咙。

他的尸体被胡乱拉到一处,很快就有身后弓箭手迅速补上位置。

连续挽弓尤其是满弓杀敌最是损伤手臂。在幽州军中,对于距敌几步的拉弓幅度都有相关严格军令,何时用弓何时用弩更是深入人心。先弩后弓再弩,是雷打不动的北凉铁律。其中“先弩”即是以床弩、腰引弩和脚踏弩为主。卧弓城作为幽州葫芦口三城之一,床弩数目虽然不如北凉虎头城那么夸张,但这并非大将军燕文鸾要不来床弩,而是卧弓城的规模限制了床弩张数。可在之前的互射中,对北莽中军仍是造成了巨大的伤亡,直接死伤在硬木为杆铁片为翎的床弩之下的敌军,目测之下就有百人之多。其中两名压阵的北莽中军将领更是一个不慎被大床弩给射杀当场。想来这肯定会让两名已经距离城头极远的千夫长死不瞑目,因为他们的南朝匠作官员总说自己的大弩不论射程还是筋力,都已经不输北凉,可真到了战场上,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在两翼骑军用箭雨掩护之前,甚至是在更早的北莽己方各类弓弩射出之前,卧弓城的床弩和腰引弩已经从城头率先射出。

若非投石车那几拨巨石一定程度上压抑下了城头的弩雨,恐怕中军步卒连死在护城壕附近都是奢望。下马攻城作战,本就是北莽健儿最不擅长的事情,若说在马背上跟北凉骑军厮杀搏命,他们就算战况处于下风也毫不畏惧,可是没了马匹骑乘,那实在是一件窝火堵心的事情。好在这次负责攻城的步军都是南朝各个边镇的兵力,一向在北莽军中低人一等,他们的死活,相比居于两翼的精锐骑军是不怎么让人上心的。

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北莽攻城大将大手一挥,六百座投石车开始向前推进,准备第二轮抛石,不用以摧毁城头,而是尽量阻绝支援卧弓城头的有生力量。

主帅杨元赞对于此次攻打不到六千兵力的卧弓城是志在必得,而且老将军的要求是一日攻下此城!对于此举,帅帐内不乏异议。有说卧弓城外地势不利于攻城,步军阵形过于狭长,是派上一万还是八千,其实意义相差不大,不如分批次递进,给予卧弓城源源不断的持续压力,哪怕一日攻不下,最多两天也能拿下这座卧弓城,使得伤亡可以锐减。

正是种家长公子的种檀跟随投石车一起前行。在他们更前方,有一张张南朝自制的床弩,有一架架云梯和一根根捶城木,有一座座尚未有弓箭手进入的高耸楼车。

高坐马背的种檀抬起手遮在额头前,卧弓城终于不得不开始用上轻弩了。

种檀听着不断有游骑传信而来,耳朵里都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死了多少,伤了多少。

才半个时辰,就死了百余骑和足足一千出头的步卒,这还是没有攀城。

是死。全都死在了护城壕外,最远也只是死在卧弓城城墙下。

但是,在北莽能算是顶尖将种子弟的种檀,连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他没有太多的心情起伏,反而倒是开小差想起许多有趣的事情。就像以前听父亲大将军种神通说起早期的春秋战事,九国混战中,据说离阳出动了六万骑攻打南边邻居东越的一座雄城,酣战三日,无功而返。事后东越举国欢庆,把那名仅以万余人马便守住国门的守将奉若神明,东越皇帝的圣旨用五百里加急敕封那人为太傅。很多年后,世人才恍然,那场双方总计七万兵力荡气回肠的一场大败和大捷,大战了三天,竟然到头来双方加起来只死了不到六百人。

种檀轻轻叹了口气,举目远眺那座幽州城池。可以说,正是卧弓城的老主人,一步一步把春秋八国的衣裳和脸皮给剥干净,让早年还有些温情脉脉欲语还休的战争,变成从头到尾都鲜血淋漓的惨剧,使得战死阵亡的数目越来越高,从一战死数千,到伤亡破万,再到数万人,直到那场每日都有死人每天都有兵源拥入的西垒壁之战。如果说徐骁生前教会了春秋八国何谓骑兵作战,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徐骁死后,还要教会北莽何谓中原守城?

种檀眯起眼,己方步军终于开始攀城了。

卧弓城的城墙,如有蛾缚,如有蚁附。

城头上,滚木礌石烫油齐下。

一架架云梯被长钩推倒。

一名名北莽攀城步卒被近在咫尺的箭雨当头射下,坠落后,不幸还未死绝的伤兵也被后续攻城大军踩踏致死。

城头上阻滞北莽步卒登城的幽州弓箭手和轻弩手,也相继被几乎与城头等高的楼车弓箭手射杀,纷纷向后倒去。

在这种密集射杀中,有高强武艺和没有武艺傍身的,其实都得死。城头几名依然还有雄劲臂力的神箭手,就被楼车内的弓箭手重点针对,一个个被射成了插满羽箭的刺猬。

北莽的攻城方式无所不用其极,在战局胶着的情况下,可谓见缝插针,将床弩对准那些城墙空白处,射出一支支与大型标枪无异的踏橛箭,成排成行地钉入城墙后,帮助北莽步卒借此攀城而上。而那些如敏捷猿猴攀箭而上的北莽步军,无一不是种檀精心挑选出来的敢死悍卒。种檀听着信骑传来的前线军情,从他嘴中不急不缓传出一条条命令带回前线。虽然是一场代价巨大的死攻,但是攻城方式并不僵硬死板,如同守城一方的换防,种檀亦是会让那位兵马折损“过界”的千夫长撤下。至于这条界线具体是多少,在种檀心中攻城初期暂时定为死伤百人,等到二十名千夫长率领的两万步卒都经历过了一拨攻城后,第二轮会递增到一百五十人。没有过线,任你带兵将领是姓耶律或者是慕容,也得继续硬着头皮上;若是过了线,任你再想酣战死战,也得乖乖撤下。

种檀不管那些千夫长百夫长如何不理解,事实上也根本不需要他们理解,他反正已经跟主帅杨元赞要来了阵前斩将的大权,谁不服,有本事拿脑袋来违抗军令。种檀下意识伸手抚摸着胯下战马的背脊上的柔顺鬃毛。这种“锱铢必较以求如臂使指”的统兵方法,是那名白衣武将教给世人的,只不过很多有样学样的武将绝大多数只得皮毛不得精髓,一来无法像那个人那样熟悉麾下每一名校尉都尉的带兵战力以及韧性,二来战场上瞬息万变,若是刻意追求这种细节上的尽善尽美,容易捡了芝麻丢西瓜。再者,不等大军分出胜负,主将就已经累得像条狗了,不说主将本人,旗兵和传令信骑也都要挥断手和跑断腿。

种檀自认所学比皮毛多,但精髓还未抓住,可种檀不着急,光是幽州葫芦口就还有鸾鹤、霞光两座城池要打,且城池更大,守兵更多。

种檀的坐姿始终稳若磐石,只是偶尔会跟身边披甲的侍女刘稻香要一壶水,润润嗓子,否则喉咙早就冒烟了。

二十名中军千夫长都近距离见识过了城墙的风景,其中有两人几乎就要成功站稳城头。其中一人是被七八杆铁枪捅落,砸在了尸体堆上,摔了个七荤八素。起身后看到脚边不远处就有七八根笔直插在尸体上的箭矢,若是砸在这上边,就算不被戳出个透心凉,也肯定别想去打鸾鹤城了。还有一人是刚站到城头,甚至已经用战刀砍断数支枪头,就要一步踏入,结果被一支角度刁钻的流矢射中肋下,踉跄倒下的时候还被一种称为“铁鸮子”的飞钩给狠辣钩住。在幽州士卒将他狠狠往上拉的时候,后背撞在城墙上的千夫长赶紧抬臂胡乱劈砍,这才砍断了铁链。他狼狈落地后顺势一个翻滚,身后就嗖嗖射落五六根羽箭,显然是他那身扎眼的鲜亮甲胄“惹了众怒”。这让他带兵回到中军后方整顿时,仍是心有余悸,自己可是差点就成了第一个战死幽州的千夫长啊。难怪战前那帮碍眼的军机郎提醒他们可以加层甲可以披重甲,但千万不要披挂太过花哨惹眼的铠甲。

卧弓城上那种可以利用绞车收回的车脚檑已经坏去七七八八,那些势大力沉杀伤力巨大的狼牙拍更被尽数毁去。死在此物当头一拍的北莽步卒最是凄惨,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好肉,就像一条猪肉给刨子细细刮过,尸体惨不忍睹。

约莫晌午时分,一声尤为雄壮的号角响彻战场。

战场上本就没有停滞的攻势为之一涨。

主帅杨元赞策马来到先锋大将种檀附近,身边还跟着一群骑军将领和五六名锦衣玉带的军机郎。他们发现种檀身边有许多年轻文官坐在一张张几案前,下笔如飞,不断记录着各种攻守战事细节。杨元赞没有去跟种檀客套寒暄,而是走到一名被太平令命名为“疾书郎”的年轻官员身侧,弯腰捡起一份墨迹未干的纸张。上面字迹略显潦草,“卧弓城木檑之后有泥檑、砖檑数种,势力稍弱”,“以硬木铁坏我军撞城车三架,其物锋首长尺余,状似狼牙,藏设于城门高墙后,落下如雷”,“据报,卧弓城出城箭矢年龄各有长短,岁长者锻造已有七八年,造于永徽十四年,箭头竟然历久常锋如新,远胜我军”。

杨元赞冷笑道:“好一个箭头历久常锋!这句话,本将有机会定要亲自捎带给西京兵部那帮官老爷!让他们瞪大狗眼仔细瞧上一瞧!”

那名被殃及池鱼的疾书郎赶忙停下动作,满脸诚惶诚恐,生怕这位北莽十三位大将军之一的勋贵老人,拿他这个暂时连正式流品都没有的小人物出气。

大将军轻轻放回那张纸,笑道:“不关你的事,你们做得很好,拿下卧弓城后,本将会亲自帮你们疾书郎记上一功。”

连可以跻身北莽权柄前四十人之列的大将军都下马了,种檀也没那个厚脸皮继续坐在马背上。同为南朝大将,杨元赞虽不如柳珪那般深受女帝陛下器重,但比起种檀的老子种神通,且不论调兵遣将的本事能耐,仅就信任程度而言,杨元赞超出种神通一大截。再说了,种檀就在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混饭吃,还不赶紧走到主帅身边?杨元赞和种檀两人有意无意并肩走到一处,种檀轻声道:“先前在西京朝堂上听某位持节令大人说了句话,当时还挺热血沸腾,今儿想起来有些不确定了。”

刚刚从伤兵营地赶来的杨元赞有些不悦,皱眉问道:“哪句话?”

种檀笑道:“北凉号称离阳胆气最壮,那咱们就打烂他们的胆子,打光他们的胆气。”

杨元赞问道:“有何不妥?”

种檀用马鞭遥遥指了指卧弓城:“这座城当然成不了当年稳坐中原钓鱼台十数年的襄樊城,可即便随后鸾鹤和霞光也成不了,但是接下来幽州境内,我们北莽当真不纳降一兵一卒?就算幽州没有出现襄樊城,那么防线最为稳固的凉州呢?我们难道真要把北凉两百万户都赶尽杀绝才罢休?”

杨元赞冷笑道:“你就没有发现卧弓城以北堡寨的一二把手都是些什么人?卧弓城的主将副将又是什么岁数?”

种檀略加思索,有些开窍,笑道:“都是些早年到过北莽腹地河西州的老卒,卧弓城的朱穆和高士庆更是都快花甲之年了。以此看来,葫芦口到卧弓城为止,虽然兵力少,但放在这里的人马,都是真正敢死之人。也难怪卧弓城去年末从流州迁徙到城外的一千多骁勇流民,哪怕战力不俗,也都给带回鸾鹤城以南一带了。”

杨元赞感叹道:“燕文鸾此举,是以退为进。流州那些流民一开始都抱有怀疑和观望态度,一旦幽州葫芦口防线让他们作为先死之人,不用我们北莽招降,他们自己就要炸营哗变。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要连累所有离开流州的流民,以及整个流州的局势。但是先死卧弓、鸾鹤两城,甚至到时候再让流民一退再退,直接退至霞光城后,设身处地去想,你若是流民,会如何想?敢不敢战?答案显而易见,死了那么多幽州军,才轮到他们走上战场,既然都千里迢迢来到了幽州,又何惜一死?种檀,这也正是燕文鸾用兵老到的地方啊。”

种檀嗯了一声。

种檀突然笑道:“羌戎两部攻城尤为勇悍,出人意料。”

杨元赞平静道:“太平令扬言平定北凉后,原本只分四等的北莽子民,会多出凉人这第五等,那么当下垫底的第四等羌戎各部就终于‘高人一等’了。”

种檀虽然知晓此事,但仍是一脸匪夷所思,问道:“这真的也行?这就能让人视死如归了?”

杨元赞轻声道:“中原多谋士,惊才绝艳,不与他们倾力辅佐的谋主对敌,有着咱们无法想象的风采。不说那位离阳京城姓元的帝师,不说远在南疆的纳兰右慈,只说已经死了的听潮阁李义山,十多万流民是如何出现的,又是如何心悦诚服归顺北凉的?葫芦口戍堡是如何起来的,又是怎么拼死抵御咱们大军的?北凉的牧场、粮草、兵饷,是如何辗转腾挪,硬是帮北凉支撑起以一地战一国的?”

种檀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在我们一样有太平令!”

杨元赞突然压低声音道:“等觉得什么时候可以破城了,你带足精锐,亲自上阵登城。”

从没有这个念头的种檀正想要拒绝,就听杨元赞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北莽需要英雄!”

从中午那一声嘹亮号角声吹响后,卧弓城这堵城墙,就成了一座鬼门关。

随时随地都在死人,而且死人的速度越来越快。

已经得到补充再度保持两万整兵力的北莽攻城步卒,一千人与一千人的更换速度也越开越快,哪怕大将种檀已经将那条界线拔高到两百人,一样没能阻滞这种惊人速度。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这些攻城士卒在经历过先前两次甚至是三次的攻城经验后,越来越清楚如何躲避泥砖檑,越来越知道如何多留个心眼,注意哪些从角楼阴险激射而至的箭矢,许多第一次攻城时难免两腿发软的北莽士卒,都忘我地扛盾蚁附而上,已经可以完全不去看那些城墙下的尸体,不理会那些将死之人的哀号呻吟。

最重要的是,在己方持续不断的冲击下,他们可以清晰感受到城头攻势的衰减。

不断有兵马赶赴卧弓城的正面战场,从最早的五百人换防增补,到兵甲还算鲜亮的三百,再到不足百人带伤,最后到了一声令下三十四人就得跑上楼道的地步。

在高大城楼居中坐镇的卧弓城主将朱穆赶到城头之前,副将高士庆已经带着两百亲兵在城头第一线厮杀了一个多时辰,若不是白发苍苍却老当益壮的老将那杆铁枪实在强劲无匹,如果不是这位江湖豪杰出身的副将亲兵中有很多身手不俗的高手,城头此时就应该站满北莽蛮子了。而内城墙下,尽是来不及善后的袍泽尸体,胡乱堆积,到后来,卧弓城守卒只能含着泪将他们的尸体丢下去。

堆积成山。

朱穆亲自带着三百一直蓄势的精军火速支援高士庆,将那一百多已经跳入城墙近身肉搏的蛮子斩杀殆尽。朱穆双手凉刀,滚刀气势如虹,被他一刀拦腰斩断的北莽蛮子就多达八人,但是就算亲兵援军将大多数攀附有十几名敌军的云梯推回地面,仍是阻止不了杀红了眼的北莽蛮子陆续登城。朱穆看着有“美髯公”称号的高士庆胡须被血水浸染打结得就跟一条条冰棍似的,一刀将一名百夫长模样的北莽蛮子劈掉脑袋,一脚踹中那无头尸体,顺势将一名才登城扬起战刀的蛮子给撞飞下城,大声讥笑道:“高老儿,怎的如此不中用,不是要老子快天黑的时候再来帮你捡回那条枪吗?这离着天黑可还有一个多时辰啊!”

浑身浴血的高士庆默不作声,一枪捅死一名蛮子,铁枪一记横扫,又把一个从城头高高跃下的蛮子横扫出去。

半个时辰后,城内唯一的骑军,是那人人双骑的幽州一等骑军。根本没有机会出城冲锋的这四百人,也开始登城。

登城前,相依为命多年的战马,都被他们杀死。

不愿亲手杀死自己的坐骑,只好换马,默然抽刀出枪。

黄昏中,残阳如血。

主将朱穆和副将高士庆背靠背,身上甲胄破碎不堪的朱穆急促喘气,胸口被一刀重创,视线模糊起来。他狠狠摇了摇脑袋,艰难问道:“高老头,我朱穆是家里那群不争气的败家子都逃出了幽州,去了江南。这几个月被一大帮老家伙白眼得厉害,看我就快跟看北莽蛮子差不多了,我这才愿意死在卧弓城,算是对大将军和燕文鸾都有了个交代。那你图什么,当时你也不骂过我来着?怎么还主动要跟那李千富的侄子换了位置,你真是活腻歪了?”

高士庆伸手从腰部拔出一根破甲却未曾入骨的羽箭,吐出一口血水:“我一家老小都留在幽州,也没你儿子孙子那么贪钱,活得心安理得,以后就算死,也死得清清白白。高士庆这辈子不欠人什么,永徽二年,在北莽橘子州你救过我高士庆一命,这次来陪你,就当两清了!到了地底下,别跟我称兄道弟,见着了大将军,我高士庆丢不起那脸!”

卧弓城的城头上,充斥着“杀光北凉贱种”的喊声。

当一支战力远比先前攻城北莽步卒更加骁勇的人马登上城头后,朱穆先被人砍断双手,再被砍掉头颅。

高士庆背靠着城墙,身前被五六根铁枪刺入,老将持枪而亡。

夜幕中。

先锋大将的一名亲兵站在高高城头上,吹响战场上最后一声号角。

不分敌我,卧弓城内外,有将近两万死人注定听不见这声响了。

为北莽幽州战线立下头功的种檀缓缓闭上眼睛。

好像听见了,风过卧弓城。

如泣如诉。

如果不是从北凉都护府传递来一封措辞严厉的六百里加急驿信,那么北凉步军统领燕文鸾此时就不是站在霞光城的城头上,而是站在鸾鹤城那里了。所以当卧弓城被北莽先锋大军一日攻破的消息传回时,那群幽州军政大佬都感到阵阵后怕,若是燕大将军出了差池,那葫芦口还守个屁啊。要知道在两三年前,幽州军界都是在桌面上说一句“北凉有没有世子殿下没啥两样,但幽州有没有燕将军是有天壤之别”的,当然,时至今日绝对没谁敢说这种混账言语了。

燕文鸾和陈云垂两位幽州定海神针并肩走到一张昵称“九牛老哥”的床弩附近。北凉大弩中,“九牛”“二虎”双弩在各大城中都有大量配置。燕文鸾掂量着那支与标枪无异的巨大箭矢,脸色平静。身后众人的心思可就跟那支巨箭差不多,绝对不轻。

在既定策略中,在北莽大军仅遣十五万大军南下葫芦口的前提下,卧弓城都要死守不住,但是哪怕北莽投入幽州的东线兵力比预期多了一倍,可卧弓城一天都没能守住,这就很让人吃惊了。亲自负责葫芦口三城具体军务的何仲忽,这位老将军能骂几句朱穆和高士庆出气,其他人可没这胆量,事实上也不忍心,毕竟卧弓城六千人都已战死,死者为大,再者那些人何曾给幽州军丢脸了?!

皇甫枰神情复杂道:“北莽步军中拥有大量精制弓弩不说,还有整整六百座投石车,先以两万人马轮番攻城,在战损严重的形势下,仍是被主将种檀下令为每一名千夫长补齐千人,一直战至攻破卧弓城为止。”

何仲忽冷笑道:“这是北莽蛮子在拿卧弓城练兵呢。用屁股想都知道这帮崽子攻破卧弓后,保证会拆掉半座城,到时候攻打鸾鹤,投石车可就不仅仅是两轮投掷了。”

燕文鸾平静问道:“鸾鹤城内的八百骑都调回了吧?”

皇甫枰点头道:“已经在赶回霞光城途中了。谁都没料到北莽蛮子攻城力度会那么大,根本就没有给卧弓城骑军出城骚扰的机会。如果那种檀没那么一根筋,北莽步卒起码要多死个两三千人。”

何仲忽一拳砸在城墙上,无比心疼道:“都是我幽州好儿郎啊!”

燕文鸾轻轻放回那根箭矢。霞光城主将谢澄舒偷偷咽了咽口水,壮起胆子说道:“大将军,由于我们把卧弓、鸾鹤两城的流州士卒都迁出,鸾鹤城那边出现了骚动……”

这个敏感话题一被挑起,连同何仲忽和皇甫枰在内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看向燕文鸾。

燕文鸾脸色如常,淡然道:“骚动?是不是说得轻巧了?怎么,你谢澄舒跟鸾鹤城的杨骠是亲家,就帮着他打马虎眼?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用兵变来要挟主将的鸾鹤城虎扑营,可是幽州为数不多的老字营之一,先后两任校尉统领,分别是钟洪武和刘元季两个老家伙的心腹爱将。当时钟洪武丢了官,咱们那位校尉大人就卸甲辞官以表忠心。这也就算了,反正钟洪武带出来的将兵大多是那么个德行,可给刘老儿当过亲兵的荀淑,照理说不该这么胆大包天才对。说吧,在场诸位大人,还有多少人是对我将流州卒撤出前线战场心怀不满的。”

城头上人人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霞光主将谢澄舒和两位副将,已经扑通跪下,连场面上那些请罪的言语都不敢说一个字。

何仲忽赶紧打圆场,一脸无奈道:“瞧你这话说的,都摆出这副吃人的架子了,谁还敢跟你掏心掏肺说实话。”

燕文鸾没有说话。

何仲忽叹了口气,对霞光城三位将领笑了笑,和颜悦色说道:“都起来吧。大将军说了多少次了,男儿膝盖不是用来给人下跪的。你们三人中有两个可都是去过清凉山面对面见过大将军的,哪次不是让你抱拳行礼就行了?”

燕文鸾突然说道:“虎扑营去掉营名。”

此言一出,就算是何仲忽都脸色剧变,更别提还跪着的谢澄舒三人了。

北凉老字营要是打了败仗,甚至是打了胜仗但是战果大小输给其他老字营,那都跟挨了刀子一样难受。至于去掉营名?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在北凉,一个老字营就算把人马都战死,死得一个不剩,仍然可以保留营名。事实上所有老字营最喜欢相互攀比,历年战事累加,先是比拼谁杀敌最多,比拼谁战力更胜一筹,到最后,连满营死绝的次数都能拿出来比,而且在最后这一项比试中胜出的,很能让人心服口服。像那跟莲子营、鹧鸪营和大马营同为最老资历战营的先登营,就凭借此事夺魁,这么多年一向以第一老字营自称,就算是个小卒子,路上见着别营的都尉甚至是校尉那可都是鼻孔朝天的,因此导致北凉边军中有个外人无法理解的古怪现象:经常会有“这辈子的校尉,下辈子的将军”,意思是说那些老字营的一把手宁愿一辈子当个校尉,也不乐意去当什么官位品秩更高的将军,要当将军就放在下辈子好了。

虎扑营去名,这就意味着世上再无虎扑营了,等于营中所有战死的和因伤才退出的前辈们,所有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尤其是那些战死在他乡的老字营先烈,在北凉边军眼中就会成为生生世世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

燕文鸾歪头轻轻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依旧是不温不火的语气:“什么狗屁玩意儿,比凉州那些骑军老字营,差了十条街。”

老将军就这么径直离开霞光城。

皇甫枰脸色古怪,但是他暂时不能离开霞光城,只是默默将这位步军统帅送行到城外,然后赶回城头。果然没有谁离开,完全是纹丝不动,谢澄舒三人依旧低头跪着,一向好脾气也好说话的何仲忽脸色阴沉得可怕。既是霞光城副将同时也是另外一支老字营统领的卢忠徽,这个身上疤痕比他儿子年岁还要多的中年武将,竟然在那里像个委屈的孩子在哽咽抽泣。卢忠徽的挡骑营,正是燕文鸾一手打造的老字营。当年西蜀境内道路崎岖,不宜徐家铁骑驰骋,早在西垒壁之役中就大放光彩的挡骑营更是战功显赫,号称一步当一骑,连千骑开蜀的先锋大将褚禄山都不吝赞誉为“何止是一步当一骑,千步犹可挡千骑”,故有挡骑营的称号!

燕文鸾说了个“狗屁玩意儿”,可不是说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话,而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他北凉步军统帅自己的老脸上啊。

何仲忽双手扶在城墙上,背对众人,轻声道:“卧弓城没了,他能不伤心?整个北凉,老燕不心疼葫芦口谁能更心疼?不但是葫芦口,所有幽州步军,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他就真愿意让咱们幽州军先死流州卒后死了?不可能的啊。现在幽州边境上的万余流州士卒,还有凉州的,更包括流州本地的,以及那些在陵州扎根的,可都看着咱们葫芦口呢。”

何仲忽深呼吸一口气,厉声道:“传令给鸾鹤城,虎扑营去营名!包括校尉荀淑在内一干都尉标长伍长,准许他们全部以戴罪之身参加守城战!他们要是觉得这次炸营哗变都不够解气了,行,有本事就去宰了鸾鹤主将杨骠!大不了到时候我何仲忽亲自带兵去平叛!”

谢澄舒咬紧牙关,说道:“末将恳求大将军准许虎扑营将士戴罪立功,给他们一个重新拿回老字营营名的机会!”

何仲忽猛然转身,一脚把这名霞光城主将踹得倒飞出去:“在这种关键时刻,鸾鹤城闹这么大,你以为就只有燕文鸾大动肝火?你们以为那封六百里加急上头就只说了让咱们燕大将军不要亲身涉险?都护府褚禄山,我们的都护大人已经明说了,‘如果幽州将士不服管束,凉州战事虽紧,却也抽得出几名得力骁将代为守城’。你听听,褚禄山都想要让你那位亲家滚出鸾鹤城了!我何仲忽答应了有个屁用?!”

步军大统领已经走了,副帅何仲忽虽然没有立即离开霞光城,但也气得脸色铁青快步走下城头。

跟在何仲忽身后的皇甫枰问道:“会不会过犹不及?”

何仲忽大手一挥,重重撂下一句:“咱们幽州军没那么娇气!”

皇甫枰继续问道:“那么那些当时在鸾鹤城跟着虎扑营起哄,借机想要出城的两百多普通士卒,如何处置?”

何仲忽冷声道:“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按军法处置,斩立决!”

皇甫枰望着那个背影,仍是追问道:“何将军,我问的是他们的幽州家属,如何处置?”

何仲忽脚步一顿。

长久的沉默。

皇甫枰轻声道:“两百多人,本将会以全部战死而论,若是日后清凉山和都护府问起,由我负责。”

何仲忽转过身:“皇甫枰,你图什么?”

皇甫枰笑而不言。

何仲忽眯起眼,缓缓道:“皇甫枰,说实话我可是很不喜欢你这个幽州将军,就算你这次卖了这个人情,我还是讨厌得很。你这种聪明人,见多了。”

皇甫枰坦然微笑道:“我要是真聪明,难道不该是只做事不说话吗?”

何仲忽笑了笑,转身离去,轻轻感慨道:“要是大将军还在世,就算没来霞光城,也该在都护府那边露面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别说人了,咱们北凉王的影子都见不着。”

皇甫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半日后,鸾鹤城内,一座校武场上,大门紧闭。

只剩下清一色的一营将士。

两千七百二十六人。

都到了。

老字营最重“老”规矩,往往是创建营号时多少人,那么以后就应该是多少人,除了极少数建营时人马实在太少的老字营,绝大多数都是这么个雷打不动的人数。

北凉军中,除了大将军徐骁的徐字大旗,就只有一种兵马可以竖起徐字旗以外的旗帜。当年官至北凉都护的陈芝豹立不起陈字旗,如今的骑军大统领袁左宗也竖不起袁字旗,但是莲子营可以,大马营可以,鹧鸪营,以及今天早上还可以有“虎扑”两字营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这支老营,也可以。但是从现在起,他们跟北凉普通边军一样,不可以。

霞光城副将和挡骑营校尉卢忠徽,亲自带了一条军令和一句话给鸾鹤城和虎扑营。

他以副将身份将军令带给鸾鹤城主将杨骠,军令是虎扑营去名。

他再以挡骑营校尉的身份来到虎扑营营地,没有入营,在门口对那个满脸泪水的荀淑说了一句话:“先请你们全营战死,等见着了底下的前辈们,再去跪着吧。”

校武场上。

荀淑面无表情地站在最前方,身边是旧虎扑营二十三名都尉和四十七名副尉,其中不少人还在那里抬起手臂遮住脸庞。

荀淑沉声道:“是我荀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所有在虎扑营战死的前辈!”

荀淑用拳头一擂胸口:“我不理解燕大将军的军令,第一条不懂,第二条更不服气!打心底里不服气!”

荀淑狠狠揉了一把脸,惨然笑道:“可是不服气没用啊。难道我们虎扑营还真去兵变,真像何大将军说的那样在鸾鹤城叛乱?”

荀淑望着那些脸孔,沉声道:“你们有没有这个念头,老子管不着,但谁真敢这么做,我第一个砍死他!有的,出来跟我单挑?先做了校尉再说!”

荀淑突然哈哈笑道:“就你们这群兔崽子,老子一只手就能撂倒一群!”

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喊道:“校尉,我要是明儿多杀几个北莽蛮子,能不能让燕大将军把虎扑营称号还给咱们?”

荀淑没有欺骗这些兄弟,摇了摇头。

荀淑突然对校武场外吼道:“杨骠,带着你的人马赶紧滚蛋,老子是幽州虎扑营的老卒,不是叛军!到了明天,如果我和兄弟杀的人没有你们七千人多,我荀淑下辈子投胎做你儿子!”

听着校武场内的滔天骂声,鸾鹤城主将杨骠摸了摸耳朵,对身边两位副将苦笑道:“可以放心了,咱们走吧。”

不过离开前,杨骠扯开嗓子大声回了一句:“姓荀的,记住啊!要是以后几天杀人没我们多,记得给杨骠当乖儿子!”

他娘的,校武场都传出整齐一致的拔刀声响了,杨骠赶紧带人一溜烟离开。

此时,洪敬岩的柔然铁骑一如之前,即将先行到达幽州城外,却注定不参与攻城。

这当然也意味着武备更胜卧弓城的鸾鹤城,马上就要迎来一场死战。

整整屯兵五十万的北莽中线,在那顶帅帐中,一个胖子绕着北凉沙盘走了一圈又一圈。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位南院大王到底在自言自语个什么。

董胖子走到了沙盘上“西域”附近,停了一下,绕到“蓟州”那边,又停了一下。

在看到“北凉”“西蜀”之间的地带,也停了一下。

他最后走到桌子中央,双手扶住桌面,轻声道:“葫芦口卧弓城一日被破,现在整个中原肯定都在骂你们北凉是坨狗屎,骂你们徐家铁骑是吹出来的雄甲天下……”

董卓习惯性上下牙齿敲了敲:“我知道你肯定没有躲在清凉山。你有三个选择:打通了流州以西,去跟西域烂陀山上那些和尚打交道。或者去西蜀边境,低声下气跟陈芝豹约来一场面对面的交易,替北凉做笔割肉的买卖。再要么就是去蓟北的横水、银鹞,帮幽州收拾离阳新君送给你的烂摊子。”

这个胖子自顾自压低声音在那儿叨叨不休:“去西蜀,我可管不着,去蓟州的话,那两万因为卫敬塘没讨着半点便宜的末流骑军,肯定不够看嘛……万一是去了西域,就真让人头疼了,难道我还能专门为你安排一位持节令或者是大将军,亲自带着几万大军在那边守株待兔?我乐意,别人也不乐意啊……”

董卓又开始绕着桌子转悠。

“要不然抛一枚铜钱,猜有字没字?

“这哪行啊,军国大事岂能儿戏!

“就是就是,董卓啊,你今儿可是南院大王了,做事情,得慎重哪。

“嗯!有道理!咦?你们还傻愣着干啥?赶紧的,给老子拿枚铜钱过来!”

第五章都护府筹划御敌,郁鸾刀大破莽骑

六千骑怀必死之心赶赴葫芦口外。

他们不仅要斩断北莽南朝至葫芦口间那条浩浩荡荡的补给线,还要将其彻底打烂!

当离阳王朝西北第一雄镇虎头城在一千余座投石车的密集轰砸下,距离虎头城并不算遥远的北凉都护府上下,还是有条不紊地快速运转。都护大人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跟人在一座囊括幽河蓟三州地形的沙盘前,抽空关心鸾鹤城马上就要全面展开的战况。如果说对于鸾鹤城的风吹草动,幽州军还不当一回事,只当作地方武将不顾全局的意气用事,但是有资格站在都护府大堂的家伙,都清楚褚都护是起了浓重杀心的。如果不是还没有离开此地的徐渭熊说了一句,褚禄山真的已经懒得管燕文鸾会不会颜面扫地,都已经派人前往鸾鹤城交接边防了。为此身在凉州防线的步军副帅顾大祖就已经跟褚禄山红过脸了,包括周康在内许多大将也迫不得已当过了和事佬。

褚禄山站在沙盘前,双手十指交叉在腹前,轻轻拍打手背。

不仅仅是军事才华厚薄的关系,所站位置不同,也会影响沙场将领的思考方式。

将才和帅才,一字之差,看似咫尺之遥,但实则云泥之别。

徐渭熊坐在椅子上,膝盖上盖了一条厚重毯子。袁左宗在场,齐当国也在。

很有意思,虽然各不同姓,但都是“一家人”。

徐渭熊望着沙盘轻声道:“按照卧弓城的双方战损来看,就算杨元赞的攻城方式很‘中原’,葫芦口一样还是能以四万多人,拼掉十五六万甚至更多北莽大军。毕竟这葫芦口是越打越难的,只不过双方顶层武将都心知肚明,霞光城会是一个转折点。打下霞光后,一旦幽州门户大开,北莽就具备更多的战术选择,是骑战是步战,是围点打援,还是专门针对幽州有限骑军,或是干脆舍弃幽州城池,一门心思策应他们的中线主力大军,都可以。”

齐当国低声道:“要是北莽一开始就咬钩,全力攻打流州就好了,他们的粮草补给线就会出现很多漏洞。”

徐渭熊摇头道:“真要打流州,那就不是补给线的问题了。董卓和那位太平令有足够本事把他们的补给线变成鱼饵,反过来引诱我们上钩。”

袁左宗点头道:“百万大军全线压境,可以说北莽半座南朝都在为前线补给顺畅而在割肉,事实上不光是南朝姑塞、龙腰两个边州大出血,出动了不下百万头牛羊,橘子、河西两州也早就开始动了。随着北院大王拓跋菩萨解决了后院风波,开始带兵南下流州,北莽已经等于用举国之力来打这一场恶仗。我们就算有心奇袭,也已经不可以称为‘袭’了。”

视线一直在沙盘上“胡乱”逛荡的褚禄山,突然盯着葫芦口某地不动,自言自语道:“要不然?”

齐当国是根本听不懂。袁左宗是在沉思,快速权衡利弊。

只有徐渭熊直截了当否决道:“不行,太冒险了。这跟我们北凉最初的策略是严重相悖的!”

一头雾水的齐当国转过头望向同为大将军义子的袁左宗,后者轻笑道:“葫芦口真正的存在意义,除了表面上损耗北莽兵力,还有更深层次的特殊含义。葫芦口得天独厚的地域纵深,不光是带给幽州的,也是带给整个北凉的。当时义父和李先生做了最坏打算,设想凉州被破,那么有三条退路。一条是率军退入西蜀,坐蜀地而靠南诏,这是上策,现在……第二条是经如今的流州进入西域,但这是下策,在西域我们毕竟没有稳固的根基。第三条中策的退路,就是死守幽州西和北边的葫芦口。有必要的话,把河州、蓟州都握在手里,不管那离阳朝廷的感受,我们北凉强行再度把横向战线拉出一条来!这条策略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把葫芦口当成中原的襄樊城。”

袁左宗指着葫芦口,缓缓道:“都护大人是想在葫芦口来一场出其不意的大战,让我或者是周将军领精锐骑军冒险奔赴葫芦口,先把杨元赞的西线大军一口吃掉。如此一来,本就兵力不足的凉州和流州就会越发势如累卵。但是如果能够侥幸成功,风险大,好处当然也很大……”

徐渭熊沉声道:“世上没有侥幸一说!我们赌不起,北凉也没有到非赌不可的地步!”

齐当国偷偷露出个“你好自为之”的表情,袁左宗淡然一笑。

褚禄山想了想,说道:“我们北凉最坏的打算,说到底就是拼光了老底子,也要北莽交出六十万以上的兵力,这不难。”

恐怕换成别人来说这种话,哪怕是北凉骑军副帅周康,都要惹人腹诽一句这牛皮不怕吹破天啊,可是褚禄山来说,还真就能让人愿意真心相信。

始终十指交叉的褚禄山微微弯曲了其中一根手指,点了点蓟北方向:“卫敬塘总算良心发现,没丢弃横水城,正因为横水城还在,才能让郁鸾刀没有沦落到拿那一万幽州骑,去攻打那座差一点就被蓟州双手奉送给北莽两万人的银鹞城。现在局势其实还算好了,顾剑棠好歹没明着跟北莽最西边的边军嚷嚷‘哥们儿,你们赶快去打幽州吧,别总跟我大眼瞪小眼成天含情脉脉了,你们走了,我顾剑棠保管啥都没看见’。还有,离阳那位赵家天子还没有让户部下令准许北凉百姓更换户籍,没有让河州等地像个花魁似的开门接客,不收咱们北凉的银子,还倒贴……”

袁左宗轻轻咳嗽一声。

也意识到在徐渭熊面前说这个不太妥当,褚禄山嘿嘿一笑,天不怕地不怕的都护大人也是赶紧转移话题:“我是不怎么会下棋,嗯,要是跟义父下一百盘,那还是能下赢一百盘的。”

齐当国捏了捏下巴,会心一笑。

玩笑过后,褚禄山继续说道:“卫敬塘和横水城是变数,咱们跟北莽都一样是措手不及,就看谁能抓住机会了。何况王爷也去了那里……”

徐渭熊这一次竟是当场勃然大怒,直呼其名怒斥道:“褚禄山!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齐当国被吓了一跳,更加如坠云雾。

袁左宗轻声道:“太冒险了。就算王爷带着郁鸾刀的骑军,大破那两万长途跋涉又无依托的北莽轻骑,也许原先也就止步于此,最多向西而去,打几场小型战役。可一旦我们额外出兵,就等于是逼着王爷和那一万幽州骑军要在葫芦口外打一场大仗了。而此时洪敬岩的柔然铁骑一直没有动,幽州大军隔着犬牙交错的半座葫芦口,就算我们的骑军跟王爷会合,还是太冒险了。这个风险比起我率军奔赴葫芦口吃掉杨元赞,还来得铤而走险,不行!”

褚禄山松开交错十指,抬起手臂用两根食指揉着眉梢,死死看着葫芦口:“你们以为这是我逼着王爷吗?不是的,是王爷在逼我们!”

褚禄山拿起一根竹竿,狠狠戳在沙盘上的葫芦口外,面容狰狞道:“王爷是想要告诉幽州,告诉整个北凉,大战之时,他北凉王,他徐凤年就在这里!”

徐渭熊似乎想要站起身,挣扎了一下,安静坐定,闭上眼睛,咬紧嘴唇沉默不语。

袁左宗开心地笑了,细细眯起那双丹凤眼眸,浑身散发出异样的风采,这是他成为北凉骑军统帅后第一次如此不掩饰沉寂已久的锋芒:“那就这么办!”

徐渭熊睁眼后,神情平静,视线极其尖锐地望向北凉都护:“虎头城能坚守四十天?”

徐渭熊看着三人,沉声道:“如果做不到,一兵一卒都别想离开凉州边线!”

褚禄山冷哼道:“最少!”

不等徐渭熊望向自己,“白熊”袁左宗只留给她一个已经远去的背影。

跨过门槛后,一向极其注重仪表的袁左宗破天荒伸了个大懒腰,摇了摇脖子。

做完这一切,袁左宗快步走出北凉都护府。

当天,一支万人骑军,悄然离开驻地。

北凉三十万铁骑,雄甲天下。

而这支骑军,雄甲北凉军。

大雪龙骑!

一支长途奔袭的六千骑军,悍然出现在了葫芦口外。

为首一骑,披甲提枪,腰佩凉刀。

在徐凤年跟横水城守将卫敬塘见面前,郁鸾刀的幽州骑军当时已经跟那两万莽骑有过一场交锋。后者是临时从顾剑棠东线那边抽调出来的轻骑,本意是想打出一场快若疾雷的奔袭战,一口气将孤悬塞外相互依托的横水、银鹞两座空城“吃掉”,便可以顺势将幽州万骑压缩在蓟北一带。届时幽州骑军粮草不继,这支孤军深入的北凉左翼奇兵自然就会老老实实无功而返。但是因为卫敬塘和横水城的存在,迫使惊疑不定的北莽骑军不敢冒失南下,等到他们斥候探知地理位置更西边的银鹞不同于衡水时,已经“如约”撤军。两位原本暴跳如雷的北莽万夫长静下心一商量,觉得大不了舍弃衡水占据银鹞,照样可以对幽州骑军造成一定程度的震慑。只是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在他们在横水城以北驻足不到一天后,等到他们精疲力竭的两万大军扑向银鹞时,在距离那座边城百余里处,大军腰部遭到了五千幽州骑军在侧面发起的突袭。两名万夫长和幽州骑军主将郁鸾刀都心知肚明,两支骑军都很疲惫,关键就看谁的紧绷着的那根弦先绷断。

郁部骑军先前在明确无误得知银鹞弃守后,副将就提议迅速返程。郁鸾刀的执拗这个时候得到淋漓尽致的展露,执意要以不惜祸害战马体力和大量骑卒掉队的巨大代价,也要赶在北莽获得两座边城前狠狠打上一仗。两名性格持重的副将都不赞同,但是北凉将士绝对恪守军令的本能,让两位将军没有办法违抗主将郁鸾刀的大胆行事,最终郁部幽骑在三日疾驰五百里的强行军途中,逐渐分割成了三股骑军。马匹脚力更优骑卒战力也最强的郁鸾刀亲率先锋五千骑,也终于及时赶到了战场,如同一枚锋锐箭矢毫无征兆地直插北莽大军肋下,完成了战于蓟北城池之外的战略意图。

幽州骑军的突兀横插,一下子就将措手不及的北莽骑军给狠狠凿穿阵形,之后两次气势如虹的冲锋,更是让莽骑前后断裂,失去联系。气急败坏的两名万夫长能够被派来蓟州,肯定是北莽最东线边境上能征善战的骁勇将领,虽然战况不利,但绝对没有就此束手待毙。要知道有相当数量骑军参与的厮杀,战死几千人其实并不少,可一旦战事被某一方打成一场追杀战,死个上万人那都是少的。所以两名各领前后万余骑的万夫长同时决定将这五千幽骑包饺子,虽然注定胜也胜得结局惨烈,但比起被这支幽州偏师打出一个类似五千骑斩首万余人的战果,肯定要好上太多。但是幽州五千骑爆发出来的穿透力和杀伤力,让北莽骑军所有千夫长都感到胆战心惊。三次“互撞”,虽然说都是幽州骑军借助突袭在正面冲锋中占据人数优势,但是足足北莽两千余骑当场阵亡,还是让北莽骑军咋舌。离阳两辽边线上几支久经沙场打老了仗的精锐骑军,撑死了也就是这种本事。

郁鸾刀没有率领五千骑酣战到底,顺利展开数次冲锋后就开始有意无意把战场牵扯到更西的位置。两名万夫长各自掂量了一下己方骑军的体力,前后被撕裂出空隙的两支大军于是出现了一种细微的战术偏差。北莽后方骑军想要让骑卒换马再战,更靠近银鹞的那支骑军则直接就衔尾追杀过去。这种偏差其实按照最先战场上双方投入的兵力差距,北莽骑军别说致命,其实都不算什么失误。伤亡惨重的北莽前方骑军仍有八千多骑,他们的果断追杀不但可以咬住幽州骑军,还可以顺势与后方骑军合拢弥补上那条缝隙,形成那条骑军锋线上的绝对兵力优势。只是幽州军第二支三千余人骑军的到达战场,打乱了莽骑所有布局。幽州所有骑军都是轻骑,但是这一支骑军明显是以牺牲时间换取了装备上的相对突出,与蓟北边线持平追击郁鸾刀所率骑军的北莽八千多骑,一下子就又被这支幽州骑军将腰部捣烂,如烈马撞入麦田,瞬间收割掉一千余莽骑的性命。加上郁鸾刀主力骑军恰到好处地同时展开冲锋,士气高涨的七千余幽骑对上伤痕累累且如惊弓之鸟的七千莽骑,后者怎么打?后方万余莽骑倒也凶悍,迅速掉转马头,想要以牙还牙给幽州骑军来一场拦腰斩断。

可就在此时,战场两翼又出现了两支生力军,数目不大,但是对北莽骑军士气军心的打击,那绝对是无法估量的。一支是竖起一杆“徐”字大旗的两千幽骑,一杆是离阳横水城的旗帜,人数更少,仅是横水城卫敬塘的六百骑军。可那名在战场后方的北莽万夫长已经惊惧得无以复加,自然而然打起了退堂鼓,说好了老子带兵来蓟州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有大功劳到手的,现在倒好,两座城池的城墙都没摸到一下,就给人打得这么惨。不是不能救那几千骑,只是救下以后,那老子也就可以回去当个屁大的千夫长了。于是还在战场上拼死厮杀突围的万夫长回离律就透心凉了,那个昨天还跟自己在帐内把酒言欢的万夫长就那么跑了!好在终于被回离律和六百亲骑向北冲杀撕扯出一个口子,之后不断有莽骑尾随北窜。有意为之的郁鸾刀根本就没有去看回离律和他身后不到三千莽骑,而是举目远眺,死死盯住了开始缓缓撤退的另外一名北莽万夫长郎寺恩。他是故意让出那个口子的,要是郎寺恩和那一万骑打定主意死战到底,恐怕郁鸾刀的这支幽州骑军就只能剩下个两三千骑。这不是郁鸾刀畏惧死战,否则他也不会赶来银鹞、横水以北打这场仗,而是拿幽州骑军跟本该属于顾剑棠收拾的两万人死磕到底,这对北凉根本没有意义。不过拿一命换两三条是没意义,但不等于拿一命换十命没意义。所以郁鸾刀就是故意让回离律带着混乱不堪不成阵形的三千残骑,去祸害破坏郎寺恩的万余骑。

郁鸾刀这位被誉为继曹长卿之后又一位“西楚得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孤身赶赴王朝西北,进入北凉后深刻理解了何谓“边关铁骑”,对北莽骑军也有足够全面的了解。他知道要将北莽精锐打出兵败如山倒然后己方肆意追杀的效果,很难,但如果来一手“祸水北引”,就有机会!甚至都不用郁鸾刀做出太过具体的兵力调配。当他和身边八百骑率先追逐回离律的三千骑后,很快就有暂时无人可杀的两千多骑马上跟上,加上横水城六百骑和最后进入战场左翼的两千幽州骑,同时开始向北冲锋。

在回离律带着残部向北疯狂逃窜后,看着那些不管不顾朝着己方冲撞而来的王八蛋,脸色铁青的郎寺恩当时就恨不得把他们全宰了,只是看着那些掏出轻弩后“优哉游哉”往回离律骑军背后射去的幽州骑军,或者是一个加速后,战刀都已不用刻意出力,只需要借着战马前冲的惯性,提起刀,刀锋就能在北莽骑兵的脖子上拉出一条大口子,很轻松很省力,但绝对足够杀人,郎寺恩就嘶吼着下令部下加速撤退。

北莽两万骑军本就是仓促赶到蓟北战场,虽然跟幽州骑军同样是一人双骑,但是郎寺恩再清楚不过被骑军追杀的后果,此时也只能恨不得战马有八条腿。

当回离律和亲卫骑卒跟上郎寺恩大军尾部的时候,三千余“侥幸”突围的残部已经被无声无息宰掉了两千多。在接下来长达三个时辰的漫长追杀和逃亡中,郎寺恩也有两千多骑军被不知疲倦的幽州骑军杀死。如猫抓老鼠一般,北莽骑军无时无刻不在死人,无时无刻不有小股骑卒脱离大军四散溃逃。最后是在入夜前,那名面如冠玉的幽骑主将终于在亲手斩杀掉回离律后,停止了追击。

横水城六百骑就跟着幽州骑军一路收取战功。他们在离阳边关以守城为主,虽然没有参加过今日这种双方骑军多达三万人的战争,但是小规模的游骑接触战,这些年没有断过,隔三岔五就有发生。堪称蓟州一流精锐的横水城骑军斥候没有如何落下风,但是哪里敢想象杀北莽蛮子就跟六七月间割取麦子一样简单?蓟州跟北凉一样是边陲重地,作为蓟州老卒,蓟北将士自有其多年沙场磨砺而出的那股傲气,前些年听见顾剑棠嫡系将领出身的蔡楠带着整整六万大军出现在北凉边境上,竟然在遇到只带了一万骑军南下的老凉王后,无一人敢言战,据说那蔡楠甚至膝盖发软地头一个就跪下了,搞得带了六万兵马是跑去给那徐骁检阅似的。这场闹剧在蓟州和京城私底下都广为流传,只是让外人想不通的是,得了“六万跪将军”绰号的蔡楠既没有被朝廷兵部斥责,甚至总领北地军政的大柱国顾剑棠好像也没有觉得有何不满,蔡楠的官帽子依旧戴得纹丝不动。这一战过后,蓟北横水城总算是明白了,徐家三十万边军统称徐家三十万铁骑,真正的骑军有十二三万,主力皆在凉州以北,其中以步军为主的幽州不足两万骑兵,然后随随便便让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北凉新人郁鸾刀拉出来一万骑,又以己方不足三千的伤亡,“随随便便”做掉了一万两千多北莽骑军!横水城六百骑的主将在返程途中,实在忍不住好奇,跑去跟那位满身鲜血的年轻郁将军套近乎,小心翼翼问了个问题,询问北凉边境骑军是不是都跟他郁鸾刀的幽州万骑,一样锋芒无比。郁鸾刀先是摇头。那名横水城骑军头目如释重负,然后郁鸾刀笑着说凉州骑军比幽州骑军要强很多。那位自认麾下六百骑个个都算精锐的蓟州老骑当时就崩溃了。最后郁鸾刀又说他们北凉边军中有个说法:算上北莽北凉和离阳的两辽,整个天下也许能有一百多万的骑军,但是天底下的骑军归根结底只分为三种:“北凉铁骑是一种,天下其他骑军是第二种。”

那横水骑军头目就彻底纳闷了:“还有一种?”

郁鸾刀当时笑眯眯说道:“就是吓得蔡楠六万大军都跪下的那支骑军,人数不多,就一万。”

那蓟北老骑吞了吞口水,没敢搭话。

当时郁鸾刀轻声感慨道:“你们蓟州不懂,离阳也不懂,因为赵家祖上烧了高香啊。”

横水城骑军头目更不敢说话了。

衡水六百骑四周,是那些不论沙场厮杀还是大胜而归都保持沉默的幽州骑军。

在戴着生根面皮的徐凤年秘密见过卫敬塘后,在横水城外守候的郁鸾刀亲自陪同徐凤年返回银鹞。此时幽骑都已正大光明地入城接管银鹞军政一切事务。

沙场果然是最好的磨刀石,早先仅是因为相貌太过俊俏而惹眼的郁鸾刀,如今还是英俊非凡,但是身上已经有一种铁血冷厉的气质,浑如天成。

徐凤年轻声道:“幽州葫芦口那边不容乐观。以一万对两万,杀敌一万二,伤亡不过三千,你这场实打实的大捷算是一场及时雨啊,你这个‘同’将军头衔也可以摘掉那个字了。以后幽州不会有人质疑你的带兵能力。这场两军奔袭的接触战,说不定还可以被后世兵家视为经典战役。”

郁鸾刀平静道:“但是这种无关大局的胜利……”

徐凤年摇头道:“虽然离阳朝廷那边会视而不见,甚至会刻意压制一切蓟北战况,但是对我们北凉是个好消息,幽州守军也需要这样的胜利。”

郁鸾刀眉头皱起:“战马粮草都不缺,可是一万骑中能够马上奔袭葫芦口的兵力,这场仗打下来,也就只有六千,不过可以一骑三马。但是现在问题在于,北莽不但已经知道我们的意图,而且都能够做出应对,怕就怕顾剑棠那边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卫敬塘应该很快就要丢官,总掌蓟州大权的袁庭山,甚至完全可以让雁堡李家的那六七千私兵来接防横水、银鹞,到时候卫敬塘就连死守横水城都难了,朝廷和蓟州这个机会都不会给他的……”

一直耐心听郁鸾刀讲述的徐凤年突然侧头,看着这名幽州军中资历最浅的年轻将领,笑着不说话。

嘴唇干涩渗出血丝的郁鸾刀转过头,以为有什么不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庞。

徐凤年收回视线,微笑道:“郁鸾刀,幽州需要你这样既能打硬仗胜仗又懂庙堂规矩的将领。”

郁鸾刀犹豫了一下,很认真说道:“很高兴能够在蓟北看到王爷。”

徐凤年点了点头,说道:“蓟州本来就不是我们北凉的地盘,是死是活让离阳折腾去。可惜卫敬塘是不会答应跟我们回幽州的,否则我都想把他绑去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稍作休整,养足精神,去葫芦口!”

郁鸾刀嗯了一声,沉声道:“当时战事结束,末将就已经将四百名斥候游骑都撒出去,一方面是防止那些零散逃窜的北莽骑军生出是非,另一方面是争取最大限度地盯着顾剑棠的东线。从这两天得到的消息来看,郎寺恩残部已经没有再战的决心,只顾着逃回大本营怎么跟北莽东线大将解释这场大溃败。就算北莽胆敢再度抽兵投入蓟北,给他们的战马多出两条腿,这帮蛮子也赶不上我们的脚步。”

郁鸾刀很快补充了一句:“不过北莽最东线那边还是有几个名将的。北莽皇帝一年四季都要巡游,王帐按时节称为春夏秋冬四‘捺钵’。北莽有四个年轻人获此殊荣:拓跋菩萨的大儿子是四人中的春捺钵,刚刚成为南朝幕前军机郎的领袖;种神通的儿子是夏捺钵,此次是幽州先锋大将;北莽最东线上则有秋冬两捺钵,都不是回离律和郎寺恩可以媲美的出色将领。如果是这两人中的一个带着精锐骑军赶来,会相对棘手一些。”

说到这里,一直给人温文尔雅儒将感觉的郁鸾刀也忍不住骂道:“顾剑棠的东线大军都只会吃屎吗?!”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行了,离阳从来都是这副德行,锦上添花都别指望。咱们啊,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按照他们会落井下石来做打算。”

暮色中,郁鸾刀一脸愤懑阴沉地点了点头。

当天深夜,始终没有泄露身份的徐凤年在收到海东青飞速传递来的一份谍报后,让糜奉节找到还未卸甲休息的郁鸾刀,告诉他“卧弓城被北莽先锋大军一日攻破”。

郁鸾刀脚步匆匆来到徐凤年临时居住的原银鹞将军府一座偏院。徐凤年坐在石凳上,等到郁鸾刀走近后,抬头说道:“明早出发,带上那六千骑。其余一千多受伤较重的骑卒先暂时留在银鹞,之后不管是北莽后续骑军来袭,还是那个袁庭山下绊子,直接离开银鹞,返回幽州!”

郁鸾刀点头道:“末将这就去下令。”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句话:“我陪你们一起去葫芦口外。”

郁鸾刀猛然转身,神情复杂至极,有震撼,有忧虑,但更多是惊喜!

徐凤年挥了挥手。

糜奉节等到郁鸾刀离开院子,忧心忡忡道:“王爷,这么做真的合适吗?”

徐凤年没有说话,开始闭目养神,一直枯坐到天亮。

拂晓时分,徐凤年睁开眼。不知为何脸色极其沉重的郁鸾刀按时来到院中,言辞间有请罪的意思,说大军起程可能要耽搁一个时辰。徐凤年问他何事,郁鸾刀欲言又止,就是不说。徐凤年皱着眉头凝视着这个在蓟北一役中光彩四射的年轻将领。不管是大军疾驰数百里的“贪功冒进”,还是强行军中的有条不紊,不论是到战场的突入时机和角度,还是之后的拉扯战线和“放纵”敌骑逃离战场,以及到最后扩大战果的咬尾追杀,“郁家得意”都证明了哪怕在名将荟萃的北凉,一样有他郁鸾刀一席之地!

郁鸾刀死活不愿说出原因,那火冒三丈的徐凤年就要跟着郁鸾刀去亲眼看一看了。

徐凤年、余地龙、糜奉节、樊小柴四骑,跟在包括郁鸾刀和两名副将在内的二十骑身后,由一骑幽州斥候带头,出城向东北方位策马狂奔了半个时辰。

沿途都是硝烟四起一片狼藉的堡寨村落,虽然这一线不在北莽两万大军的行进路线上,但是大战后回离律和郎寺恩溃散残部有接近千人,这些散兵游勇哪怕对上四五十幽骑都会望风而逃,但是横水以北的那些沿河小村庄就遭了灾。横水六百骑这几日不断外出追剿,但是一股股二三十的莽骑在初期的惊慌后,不断会合,其中就有一支人数达到两百的北莽骑军,跟横水骑军有过一场硬碰硬的遭遇战,双方都损失惨重。而且在塞外大漠,别说几百骑几十骑,就是千骑万骑,只要一旦远离城池关隘,那就真是大海捞针了。郁鸾刀的四百骑精锐斥候跟北莽骑军在野外相遇后,并不主动出击,只负责刺探军情,而莽骑敢跟横水骑兵开战,但是看到那些佩凉刀负轻弩的幽州骑军后,就算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也是主动退让远远逃散,大体上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若是幽州斥候遇上小股莽骑,顺手赚些战功,郁鸾刀和军中副将校尉都对此没有异议,多杀几个北莽蛮子还需要理由?

但是郁鸾刀今天之所以如此沉默,是因为一伍的五人斥候,除了先前侦探到的谍报,只有一骑返回银鹞城带了个最新消息,这个消息甚至都称不上有半点分量的军情。那名斥候说他们在城外一个村子遇上了六十骑北莽蛮子,按照北凉斥候条例,以一伍对一标,己方只需要传回消息就可以,因为数目悬殊,不会担负那“不战而退之罪”。何况这伍刚从更北返程的幽州斥候,本就不该与北莽那些骑军作战,而是需要马上回到城中,将搜集到的军情递交给骑军大营。郁鸾刀除了那名伍长擅自主张违抗条例而生气外,心底更多是一种无奈。在最重军律的北凉,那四骑斥候极有可能连先前挣得的那点战功都保不住,郁鸾刀更不知道如何去跟就在幽州骑军中的北凉王汇报。凉幽边军中,战阵退缩、谎报军情和杀良冒功是三大板上钉钉的死罪,但各类违抗条例,也是紧随其后的死罪。

幽骑副将石玉庐瞥了眼队伍后头那古怪四骑,对郁鸾刀轻声说道:“四名斥候肯定已经战死了,事后如何上报?”

郁鸾刀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痛苦神色:“据实上报。”

作为幽骑四百斥候首领的范奋若是在蓟北战役之前,听到这种冷血的混账话,早就对主将郁鸾刀破口大骂了,但是一场仗打下来,幽州骑军上下都对郁鸾刀敬佩至极。范奋小声道:“郁将军,就不能通融通融?大不了咱们不计他们先前的那份战功,只上报一个‘路遇大队莽骑,四人战死南归途中’?”

郁鸾刀默不作声。

骑队疾奔入那座临河的村子,随处可见村民的尸体,本该有四五十户人家的村落早已鸡犬不留,唯有村外几株枝干弯曲的杨柳,正在这个本该万物生长的初春时分,吐露着那几抹绿色。

在庄子北方一座村舍前的晒麦场上,他们看到了一家老幼五口人惨死的尸体。两名老人被北莽战刀砍死在门口,那名本该去田间播种春麦的中年庄稼汉子,死后还攥紧着锄头。他儿子的头颅就在他眼前,那具幼小的无头尸体离着他娘亲更近些。妇人被剥光了衣服,给北莽骑军糟蹋后,四肢被砍断。

那名年轻的斥候抽泣道:“伍长看不过去,说让我把军情带回银鹞城,然后就说他战死在更北的地方了,让我别管他们三人死活。我不肯走,伍长就狠狠踹了我一脚,说五个人都死在这里,军情咋办?!”

晒麦场上,四名幽州斥候,凉刀轻弩都被收走,甲胄都被卸走,就只有四具尸体了。

一人死在泥屋墙下,那条持刀的手臂被北莽骑兵剁下后,故意放在他头上。两人死在晒麦场上,那名伍长尸体被绑在一条长凳上,当成了箭靶子,全身上下都是被弓箭射出的血水窟窿。

郁鸾刀和石玉庐、范奋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残酷的场景,在他们北凉以北,哪年没有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彻底死绝的战争?他们又有谁没有为一位又一位的北凉袍泽收过尸?

但是,这里不是北凉,是蓟州啊!

能够清清楚楚喊出四人名字的老斥候范奋,红着眼睛轻声道:“不值,你们死得不值啊……”

然后范奋看到那名披厚裘的年轻公子哥走向伍长的尸体,范奋大步向前,想要一把推开那不顺眼至极的年轻人。老子们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不见你,现在大战落幕了,你小子还穿了件场中战死四人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的裘子,装什么好人?!老子管你是蓟北哪位豪门世家的后代!范奋伸手的同时吼道:“滚你的蛋!只要我们北凉没有死绝,收尸就轮不到你们外人!”

但是范奋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根本推不动那个年轻人。

那人背对众人蹲下身,缓缓解掉捆绑在那具尸体身上的冰凉绳索,脱掉身上那件裘子,裹住尸体。

范奋一怒之下就猛然拔出腰间凉刀,与此同时,连石玉庐都开始拔刀。

一名老人轻轻走到年轻人身旁,顿时一整座晒麦场都充斥着气势磅礴的凛冽剑气。

郁鸾刀沉声道:“范奋,住手!不得放肆!”

范奋愕然,郁鸾刀的无故阻拦,更让这名有二十年戎马生涯的汉子感到悲愤欲绝。就在他举刀前冲的那一刻,看到那个年轻人在把裘子穿在尸体身上后,五指如钩抓住自己的脸,一点一点剥下了一张“脸皮”。

只听这人自言自语说道:“对,你们死得不值。死在这蓟州,死在了异乡。离阳都保护不了的百姓,你们幽州骑军为什么明知是死还是要管?明知道是违抗了北凉斥候条令,还是要管?”

那人轻轻帮死不瞑目的斥候伍长合上眼睛,惨笑道:“要是在三年前,我也不懂。那时候我以为江湖上的大侠才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等我真的走入了江湖,等离阳、北莽两个江湖都走过一趟,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连江湖好汉都不会像你们这么傻。”

年轻人抬头望向一伍五名斥候中仅剩的活人——那个年轻幽州斥候,问道:“你们叫什么?”

年轻斥候下意识脱口而出:“范辽,胡宗汉,赵典。我只知道伍长姓卢,伍长从不给咱们看军牌。”

范奋说道:“卢成庆,从军十二年,凉州游弩手出身,本来早该当上标长的,这么多年来手头只要有一点点军功,就都推给手下兄弟了……还有这小子,叫刘韬,也从来不是孬种。”

世家子模样的年轻人不但搀扶着伍长尸体站起,而且还用那根绳索将尸体与他绑在一起,掠去马背,死人和活人同乘一马。

他说道:“郁鸾刀,你们带着三具尸体先回银鹞城,领六千骑赶赴葫芦口,我最多半天后就能跟上你们大军,记得出城时多带一副甲胄。斥候刘韬,你需要在这里等着,我帮你们拿回弩刀和铁甲,到时候得让你把伍长和那些东西一起带回去。”

说话间,那老幼和年轻女子古怪三骑也纷纷上马。

郁鸾刀望着那个背着伍长尸体的他。

徐凤年轻声道:“我给卢成庆送一程。”

四骑疾驰远去。

那四骑杀气之盛,连幽骑副将石玉庐和斥候都尉范奋都一阵头皮发麻。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石玉庐,在背起一具尸体上马后忍不住开口问道:“将军,这是?”

郁鸾刀怔怔出神。

他生于富饶的中原江南,游学时也走过许多地方,一年到头,有着名士清谈声,林间瑶琴声,青楼欢笑声,觥筹交错声。

但是只有北凉,死战无言,悲恸也无声。

郁鸾刀抽出那把名刀“大鸾”,指向南边:“请你们瞪大眼睛,看一看我北凉!”

骑队快速离开村庄,范奋有些郁闷地轻声问道:“郁将军,那家伙到底是谁,离阳王朝顶天大的大人物?”

郁鸾刀摇头道:“北凉以外的,谁配?!”

郁鸾刀哈哈笑道:“他啊,就叫徐凤年!”

包括石玉庐和范奋在内所有幽骑将领,神情一顿后,突然就觉得好像有风沙进了眼睛。

范奋猛然间掉转马头,喊道:“郁将军,我赶紧给刘韬那小崽子说一声去,他说过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是单枪匹马就做掉王仙芝的那个人!刘韬还总说这辈子是见不着他了!老子这回看这小子敢不敢相信!”

一名年轻都尉突然怯生生说道:“郁将军,我也顶佩服他了!要不然让我留在村子里等半天,我保证跟得上大军,要是跟不上,我到时候自己把脑袋砍下来!”

郁鸾刀瞪眼道:“你脑子进水了?接下来王爷要跟我们一起杀向葫芦口,你想怎么看王爷就怎么看,想看几眼就看几眼!到时候你只要有本事跟在王爷屁股后头,我不拦着!”

年轻都尉一想也对,尴尬笑了笑。

不用半天,四人就在黄沙大漠上一路弃马长掠而至,追赶上了六千幽州骑军。

当六千骑看到为首那名年轻人后,同时抽出北凉刀,以示敬意。

四人翻身上马,徐凤年接过一名年轻都尉抛来的甲胄,披挂在身。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那三个字,连同郁鸾刀在内都一次次欢呼。

“大将军!”

当时北凉葫芦口校武场上,是徐凤年第一次在边军中露面,但那时候也只是身穿蟒袍。

所以这一次是徐凤年第一次披甲陷阵。

他转过头,像是看到了一位老人在与自己并驾齐驱。

徐凤年咬了咬嘴唇,深呼吸一口气,再望去,只有黄沙万里。

他抽出那柄北凉刀,策马狂奔,怒吼道:“北凉!死战!”

“北凉!”

“死战!”

六千骑怀必死之心赶赴葫芦口外。

他们不仅要斩断北莽南朝至葫芦口间那条浩浩荡荡的补给线,还要将其彻底打烂!

第六章凉莽军短兵相接,镇灵歌悠悠唱响

樊小柴侧过脑袋,抬起头,不让人看见她的眼眶。

爷爷,爹,你们输给这样的徐家铁骑,不丢人。

西北天高晚来迟。

六千幽骑并没有紧贴蓟、河两大边州外围行军,而是划出了一个半弧。如果说蓟、河的北部防线像是一根相对平整拉直的弓弦,那么幽骑的轨迹就是弓臂。在弓弦和弓臂囊括出来的区域内,有许多股北莽斥候马栏子离开葫芦口在其中游弋刺探,就是为了防止大军补给被不惜孤军深入的幽州游骑从侧面偷袭。郁鸾刀这次突进,依旧使用骑军“强行”的疾驰力度,达到了骇人听闻的三天六百余里推进。若是在只会纸上谈兵的兵事外行看来,或是听多了西北名驹可日行千里的老百姓看来,这种速度能算什么强行军?但是如果两者能够亲眼看到此时就地休整的幽州骑军是何等风尘仆仆,看一看近百匹战马在骑军停下后当场瘫软甚至倒毙的场景,就会明白这种极有可能在下一刻就要投入战场的长途急行是何其不易。

暮色中,此时徐凤年在一处冬雪消融的水源地给战马洗涮马鼻。此次他们六千幽州骑军共计一万五千余匹马,接近一人三骑,途中跑死战马四百多匹,几乎清一色是当时从银鹞城北战场上缴获的北莽战马。倒不是说莽马体力远远输给幽州战马,事实上正好相反,北莽战马虽然战场冲锋中的爆发力输给北凉大马,但是就体力而言,莽马其实还要胜出一筹。只是回离律和郎寺恩两名万夫长当时是一路急行军到蓟北,而且为了照顾东线大局,都不足一人双骑,哪怕在战前临时休整了一天,用精粮喂马为马匹上膘,仍是不足以弥补战马体力的损伤。这次幽骑心疼相依为命多年的“媳妇”,行军中又故意更多骑乘北莽战马,在草料喂养一事上更是多有厚此薄彼,北莽马匹大量累死也就在所难免。

卸甲后卷起袖管的郁鸾刀仔细清洗着坐骑的背脊,笑道:“原本可以不用跑死这么多战马的,如果一人三骑愿意公平均摊脚力,顶多死个五十六匹。”

徐凤年环视四周,微笑道:“这样也好,明天开始接下来肯定会有连绵不断的战事,就当养精蓄锐了。我部骑军显然更熟悉幽州战马的习性,多死几百匹北莽战马,总好过战场上多死人。”

郁鸾刀点了点头,轻声道:“范奋的三百多斥候骑都撒出去了,多是一标五十骑,最少也有半标。毕竟我们在今早就已经开始遇上北莽马栏子,为了防止我军行踪泄露,范奋的斥候只要看到敌方斥候,就必须将其杀光,否则只要逃走北莽一骑,就会功亏一篑。我很感激王爷愿意将那三名贴身扈从遣出,为范奋那几标斥候助阵。有他们同行,全歼北莽马栏子的把握就要大很多。”

徐凤年笑道:“那年轻女子是拂水房的玄字大珰目,老人是指玄境的剑道宗师,至于那孩子,叫余地龙,是我三名弟子里的大徒弟。”

郁鸾刀玩笑道:“他们杀北莽马栏子,有点用床子弩打麻雀的意思啊。”

徐凤年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笑道:“我先不说,等着吧,以后北凉会给北莽一个小惊喜的。”

这段时间,徐凤年就像一名最普通的幽州骑卒,非但没有夺走郁鸾刀的军权,反而在几次短暂休憩中也都没有像几位将领那样四处行走,只是充当了几次临时的斥候,远离主力骑军出去刺探军情。

这次的幽骑出击,一律轻骑,抛弃多余辎重,减少一切会耽误骑军速度的物品,除了极少数将领配置枪矛外,所有骑卒只佩一柄凉刀一张轻弩,膂力出众者可再多添置一把硬弓和三只箭囊。这几日行军阵形一直保持纵队形式,等到明天进入作战区域后,战时就要铺出横列。此次强行军,幽骑让以前从未深入边军底层的徐凤年大开眼界。比如那些幽州战马根本不需要骑卒如何牵引,就可以紧紧伴随主人进行机动转移,哪怕临时驻扎休息,战马不论如何饥渴,始终在主人周围数丈内徘徊,这意味着哪怕幽州骑军遭遇一场外围斥候来不及禀报的偷袭,六千幽骑照样可以在半炷香内毫无紊乱地披甲上马列阵迎敌,一气呵成!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幽州战马的出类拔萃,跟“离阳以北凉最重马政”有莫大关系。

一标斥候从西南疾驰而返,跟斥候标长并驾齐驱的那一骑竟是个脸庞稚嫩的少年,马术已经精湛到了不用握住马缰的地步,那份双手笼袖的姿态,已经跟他师父有五六分神似。标长让麾下四十多骑斥候就地下马休整,他和这个名叫余地龙的孩子策马来到主将郁鸾刀和“大将军”徐凤年身边,下马后一个拱手抱拳,然后就禀报军情。原来他们在六十多里外碰上了六十骑龙腰州某座军镇首屈一指的精锐马栏子。本以为会是一场伤亡惨重的鏖战,不承想被那孩子一骑当先,率先陷阵后高高跃起离开马背,一口气用双拳捶死了二十多骑。等到幽骑斥候拔刀冲锋后,就已经变成一边倒的追杀。其中有一幕是那瘦弱少年身形仍在空中时,还抓住了一支由莽骑阴险射向标长脸面的羽箭,然后这孩子顺势插入那马栏子头目的脖子,随手推开尸体,蹲在那匹北莽战马的马背上,朝那位拍马而过时报以感激眼色的标长咧嘴笑了笑。

结果这场本该势均力敌的遭遇战打下来,幽州斥候只是伤了九人,且伤势都不重。此时身材魁梧的标长忍不住伸手去揉那孩子的脑袋,不承想孩子身体猛然后仰,躲掉了标长的手掌。孩子双脚钉入黄沙土地,后仰身体的倾斜幅度极大,只是欲倒偏不倒,顿时引来附近幽州骑卒的一阵喝彩声。

徐凤年看着那个始终装模作样双手插袖的孩子,瞪眼道:“屁大孩子,显摆什么宗师风范,站好!”

余地龙嘿嘿笑着,身体重新站直,标长这才成功揉到了孩子的脑袋。因为手指和手心都布满老茧,所以虽然动作尽量轻柔,但仍是把余地龙的头发弄得凌乱不堪。孩子偷偷翻了个白眼,然后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之后那标长蹲在水边胡乱洗了一把脸,瞥了身边那个撅起屁股用嘴汲水喝的孩子,会心一笑。这小家伙真是厉害,一拳下去,不但轻松捶死一骑北莽蛮子,就连那战马都给压得瞬间四腿折断,倒地不起,还有一扫臂就给孩子把铁甲连身体一起打成两截的。标长感慨之余,转头轻声道:“小家伙,以后到了数千骑相互厮杀的战场上,还是要悠着点。北蛮子的骑射不差,一旦给他们盯上,四面八方一顿攒射,会很麻烦的。当年咱们标的老标长,也有好武艺傍身,当初就是给侧面的几支箭矢伤到了肋部,落下了病根子,要不然也不会那么早退出边军。”

余地龙笑脸灿烂点头道:“我早晓得咧。师父跟我讲过,这叫双拳难敌四手,几十几百骑的杀敌,跟几千上万的战阵不是一回事。你放心,我眼神好得很,而且就算后背没长眼睛,真有后方偷袭,我照样能感受到那种叫杀机的东西。再说了,师父也说了,在咱们北凉,上阵杀敌,只要是陷阵,往前冲就可以了。别的不好说,后背不用去管,真有危险,也自然会有袍泽帮你挡着。”

那标长问道:“大将军真是这么说的?”

又一口气喝了好几斤水根本不怕胀肚子的孩子抬头嗯了一声:“可不是?”

蹲在水边的标长摸了摸下巴,感慨道:“这话不是边军老卒,说不出来。”

“对了,大个子,袍泽是啥意思?”

“就是配有凉刀凉弩,然后一起杀蛮子的人。”

“可我又没刀弩,前几天跟师父讨要过,他不肯给。那我咋算?还是不是你们袍泽?”

“当然算!”

“那大个子你送我一套凉刀凉弩呗?我都眼馋死了,你太小气不愿送的话,借我也行的。”

“小家伙,真不是我小气啊,这刀弩和战马都不能随意借人,否则就得军法处置。只有等我哪天退伍了,按例就可以留下一套甲胄和刀弩了。哈哈,到时候全送你都行。”

“那得猴年马月啊!跟你说话真没劲,算了,师父说贪多嚼不烂,先把拳法练扎实了再学其他。唉,但是我真的挺想跟师父一样在腰间佩把刀啊。”

听着孩子的稚气言语,标长爽朗大笑。

余地龙转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徐凤年,满脸哀求喊道:“师父!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凉刀啊,大个子都承认我是他的袍泽了!”

“才喝了两三天的西北风沙,就敢跟人袍泽互称了?”

徐凤年笑着一脚踹在这孩子的屁股上。余地龙前扑向水面,但是没有撞入水中,只见他双手紧贴在水面上,滑出两条水痕,双手微微一撑,身躯便手脚倒立,在水面上静止不动。

很快有第二队斥候返回大军跟郁鸾刀禀报敌情,先前那魁梧标长迅速告辞离去。徐凤年笑着点头致意,余地龙赶紧一掌拍击水面,跃回岸上,跟随大个子标长继续去执行斥候任务。

天色渐黑,但是对于幽骑大军而言绝对不至于不敢夜中行军。俗称“雀蒙眼”的夜盲症状在离阳南方军中也许还不少,但是各大边军之中,不说精于夜战的北凉骑军,就是两辽和蓟州,骑卒也少有雀蒙眼出现。一方面是边镇给养要优于王朝内地,二来边关士卒尤其是骑兵的筛选也有相关针对。当然,深夜奔袭,只凭借北凉边军条例中一标骑军一支火把的火光映照,骑军推进速度必然会受到极大限制,而野外夜战除非是目标明确的特定战役,对于骑军将领来说也是能避则避。

六千骑如游龙行于黄沙。

夜幕中,徐凤年突然问道:“郁鸾刀,你有没有想过,此次行军,我们远离蓟州银鹞、横水两城,葫芦口更被北莽九万大军阻绝。虽然还能以战养战,拿北莽的补给来养活自己,但注定是一场仗比一场仗越来越难打。到时候战事不利,给北莽最终形成包围圈,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和余地龙四骑能想走就走,可你和六千骑恐怕想死在葫芦口内都很难。”

郁鸾刀坦然笑道:“难怪王爷不怎么愿意接近那些幽州骑卒,是怕自己这个北凉王,每一眼都是在看他们生前的最后一眼吗?其实大将军你无须如此。自从我们出兵那天起,什么下场就很明白了。这些当兵的读书可能不多,甚至就没读过书,但几年十几年的仗打下来,谁也不傻。不想去蓟州送死的,不是没有,出于各种原因,走了一千多人。有怕死托关系走后门,灰溜溜离开的,但也有因为在家里是独苗,年纪又太小,给硬生生赶走的。”

郁鸾刀神情格外平静,缓缓呼吸了一口气:“但是,既然来了,那就都是生死看开了的,就算战前还有犹豫,到了战场上,也由不得谁畏缩不前。怕死?肯定有的,只不过两军对峙,骑军冲锋才需要多长的时间?手脚发软,怕死的话,就真的会死。一次冲锋过后,就得死,快得很。冲锋过后,没死的,看着身边袍泽一个个战死在自己身后了,就那么孤零零躺在战场上,自然而然也就不怕死了。打仗本来就这么回事,我们北凉自大将军出辽东起,就给徐家铁骑灌注了一股气,整整三十多年将近四十年的打磨砥砺,就是养了这一口气!”

郁鸾刀转头看着徐凤年,脸色肃穆而虔诚,沉声道:“最重要的是,徐家铁骑也好,北凉铁骑也罢,不管战死了多少人,中间吃了多少场败仗,但我们每次到最后,都赢了!哪怕战场上我们打得只剩下几十几百人站着,但是我们从不怕死后没有人帮我们收尸!要怕的,只会是我们北凉刀锋所指的敌人!”

徐凤年沉默许久,然后笑了笑,开口问道:“你一个郁家嫡长孙,一口一个‘咱们北凉’,你没有觉得拗口别扭吗?”

郁鸾刀好像愣了一下,显然是从未思索过这个问题。他低头瞥了眼腰间的大鸾刀,和另一侧腰间的凉刀,抬头后眼神尤为清澈,缓缓道:“刚到北凉那会儿,一开始当然不愿意以北凉人自居。之后也忘了什么时候脱口而出的,但我既然没有半点印象,我想这应该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潜移默化吧。我郁鸾刀打心眼里喜欢这西北大漠的风景,苍凉,辽阔,壮观,置身其中,能让人感到渺小。甚至连那军营里的马粪味道,闻久了,也会喜欢。不像在江南那一座座歌舞升平的繁华城市,酒再好,喝多了也想吐,美人身上的胭脂再名贵,闻多了也会恶心。我郁鸾刀,父母养育之恩,家族栽培之恩,此生也只能辜负了……”

说到这里,郁鸾刀摘下腰间的那把位列天下利器榜上的绝世名刀“大鸾”,轻轻抛给徐凤年,笑道:“我真要战死在葫芦口外,收尸也难,以后我的衣冠冢内,王爷就放这把刀好了。对了,王爷,除了衣冠冢,清凉山后的碑林,我也得有一块。”

徐凤年将那把价值连城的大鸾刀又抛还给郁鸾刀,苦笑道:“先收好。就算是九死一生,但只要不是必死的局面,就别轻言‘收尸’二字。”

寅时末,天色犹未开青白。

一标幽骑斥候狂奔而来,标长和剑匣棉布早已扯掉的糜奉节两骑分别位于头尾两处,标长跟都尉范奋禀告道:“西北四十里,以北莽夜行军常例火光亮度来推测,有两千四百余骑护卫大队粮草南下,战马配备大概是两人三骑。”

范奋跟主将郁鸾刀、副将石玉庐一行人说道:“除了两千四百骑战兵,辅兵民夫应该不少于这个数目。”

大概是怕徐凤年不熟悉北莽情况,范奋额外附加了几句,解释道:“北莽历年南下游掠,都会大肆征调草原部落,如果说有十万骑兵出征,往往会携带不下二十万的部众和数百万头的牛羊,小半座南朝都会清场一空。跟中原人想象中不同,永徽年间北莽骑军每次由蓟州突入,除非是完全穿过了整个蓟州,深入到中原腹地,否则从来不存在五百里以上的粮草补给线,打完了一场仗就可以迅速返回补给。而且他们的辅兵也完全等同于离阳除开边军外的绝大部分战兵,甚至战力更强,因为只要给他们一张弓一匹马,随时可以成为正规骑兵。历史上许多场发生在蓟南境内的战役,那些试图突袭补给线的离阳军队都在这上头吃过大亏。所以此次,我们最少得按照北莽四千骑甚至是五千骑来算……”

徐凤年没有说话,一直认真听着,倒是石玉庐咳嗽一声,范奋这才赶紧闭嘴。

徐凤年这才笑着开口说道:“范都尉,我以前去过北莽,亲眼见识过他们的辎重运输方式,对他们的战力还算有些了解。我现在就是一名普通的骑卒,只管到了战场上冲锋陷阵。”

副将苏文遥一脸丢人现眼的表情,用马鞭指着范奋笑骂道:“滚一边去,叽叽歪歪也不怕贻误军机。咱们王爷跟那些将军学兵法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开着裆玩泥巴呢!”

天正好微亮。

此时三千骑距离北莽敌军不过五里路。

北莽也不是睁眼瞎,派遣到东面的那几股马栏子死得差不多了,虽然逃回来的寥寥几骑连敌军多少兵力都没能查探清楚,但是北莽军中千夫长麾下都有专门的“谛听卒”,贴耳在地,虽然得出的答案不太准,但不至于会将几千骑说成几百骑。一听到有最少两千敌骑出现,两名千夫长在震惊之余,也很快布置好横贯南北的骑军锋线,辅兵也作为第二拨有生力量匆促上马,随时可以投入战场。

那场离阳、大楚对峙了好几年的西垒壁之战,从最初的七八万对十数万,到最终各自倾尽几乎国力极限的数十万对阵数十万,不断地战损减员,不断地更多兵源增补,其间双方用无数次或者精彩或者惨烈的战役,教会后世兵家一个道理:在双方力量并不悬殊士气也无差别的战争中,一开始就孤注一掷,不懂得交由精锐兵马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的,往往会输得很惨。陈芝豹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成为唯一不论战功还是声望都足以跟春秋四大名将齐名的年轻将领,正是因为在他手上,打出了一次又一次兵力处于劣势却慢慢扳回局面继而反败为胜的经典战役。而且他在兵力占优的任何一座战场上,更是从未输过。

两军遥遥对峙。

战线各自也已经拉开到自认为最佳的宽度。

当两名千夫长看到那杆旗帜后,再没有半点侥幸心理,真的是那个字。

“徐”!

不管为何这支三千人左右的骑军会出现在葫芦口以外,都真的是那货真价实的北凉铁骑!

北凉骑军不急不缓地有序推进。

“杀!”

好像熬不住那种窒息感觉的北莽两千四百骑开始催动战马的最大爆发力,率先开始展开急速冲锋,北莽骑士的咆哮嘶吼声,响彻云霄。

对面,暂时还未真正冲锋的幽骑两名副将突然一夹马腹,在前冲途中略微偏移了方向,靠近位于骑军锋线正中位置的那一骑后。石玉庐大声笑道:“末将很荣幸能够与大将军并肩作战!”

苏文遥也说道:“石将军所说,便是末将所想。”

那一骑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在这一骑附近,骑军阵形像是出现了一片空白。

这是主将郁鸾刀专门下令的。

等到两位副将各自回到原先位置,郁鸾刀抽出凉刀,高高举起,轻轻向前一挥。

冲锋!

没有北莽那种撕心裂肺的呐喊示威。

只有拔刀声和马蹄声。

虽然幽州三千骑沉默无言,但是每一名骑卒眼中都有着无以复加的坚毅和炽热!

我们未曾与大将军徐骁并肩作战过。

但是我们现在有了。

以后的北凉边军袍泽,都会像我们以前无比羡慕那些都尉校尉将军那样,无比羡慕我们。

虽然我们也许再没有机会亲眼看到他们的那种羡慕,但是——

没有但是了。

就让我们战死在葫芦口外!

两军一个交错而过。

以战刀对战刀。

还剩下两千六百骑的幽州骑军根本就没有掉转马头,直奔那两千多北莽辅兵骑军杀去。

就一个眨眼过后,两名北莽千夫长死了,二十多名百夫长死了一半。

两千四百骑死了将近九百骑。

然后就在他们犹豫是继续作战还是抛弃辅兵粮草逃窜的时候,一千幽州骑军又从远处冲杀而至,左右两翼更是各有千骑以纵列姿态悍然撞入战场,根本就不给他们一条活路。

只能拼命了。

所有活下来的百夫长都在惊惧之余更多的是不敢置信。他们虽然不是边镇精骑,可这些北凉骑军也仅是幽州轻骑啊,哪有第一拨冲锋就如此惨烈的道理?

一个时辰,六千幽骑就将北莽连战骑在内五千六百人斩杀殆尽。

刑讯逼供之下,得到北方一百五十里外会有另外一千两百骑护送粮草的消息。默默拣选好战阵上所有未受伤战马的幽州五千骑,开始向北赶去。

其实活下来的是五千两百幽骑,但是两百骑都负重伤,他们会原路折回,向东行去,最后在河州边境南下。

但是谁都清楚,哪怕是最安全的东行,仍然会有一股股闻到腥味赶到的马栏子。

跟上主力大军?

这是一场奔袭战。

一旦连骑乘行军都感到艰难的骑卒,只会是拖累。一场仗后是如此,那么第二场第三场战后?

这支幽州骑军会越来越不堪重负,只会让更多原本可以多杀许多北莽蛮子的幽州袍泽被害死。

两百骑带队的是一位受伤严重的校尉,正是他主动要求带着伤卒东行。郁鸾刀没有拒绝。

那个一人杀敌四百的人没有说话。

校尉向北望去,咧嘴笑了笑。

兄弟们,靠你们了。

累赘?

对,我们这两百来号人就是累赘嘛。

这有啥不好意思承认的。老子也就是眼前实在是没蛮子可杀了,要是有就好了,战死总比死在颠簸途中,能拼死几个是几个。

突然,一骑脱离骑军阵形,朝他们疾驰而来。

是那人身边的年轻女子,瞧上去是个柔柔弱弱的俊俏婆娘,可前不久她杀起人来能让这名校尉都头皮发麻。

她背负一只药箱,平静道:“他让我送你们去河州。”

两百骑都傻眼了。

那校尉吼道:“我们不用你管,你给老子多杀两三百北莽蛮子,就回本了!”

她冷冷瞥了眼这名校尉:“嗓门还挺大,看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有本事对他吼去。还有,能让我回去的,只有他的命令,再就是你打赢我。可是就凭你?”

那校尉涨红了脸:“要不是老子挨了六刀……”

她扯了扯嘴角,问道:“又如何?”

校尉把话咽回肚子,气势弱了几分:“还是打不过你。”

樊小柴平静道:“放心,他让我带句话给你,好好带着他们活着回到幽州。至于杀蛮子,你们那份,还有我那份,他都会帮忙补上。”

这时候,骑队中传来坠马的声响。

有人死了。

樊小柴看了一眼:“尸体带走便是,有我在,只要不是对上五百骑以上,你们走得再慢都没关系。”

校尉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那具尸体前蹲下,一名左腿都被拉开大口子后随意包扎的骑卒,蹲在校尉和尸体旁边。他先前受伤相对轻一些,就与那位坠马袍泽骑乘一马,他一手握住马缰,一手绕后扶住袍泽,只是仍然没能留住他。不管是坠马,还是死在归途。

这名骑卒抬起手臂抹了抹眼睛,抽泣道:“他坠马前最后说了一句话,说他这辈子没杀够北莽蛮子,下辈子还要投胎在咱们北凉。”

樊小柴侧过脑袋,抬起头,不让人看见她的眼眶。

爷爷,爹,你们输给这样的徐家铁骑,不丢人。

幽骑主队,打探到消息后,范奋挠了挠头,策马远去,根本不用郁鸾刀等将领下令再探军情,他自己就亲自带部下斥候前去了。等到战马已经奔出去半里地后,这名都尉才后知后觉地咦了一声,终于意识到这事儿不对呀,我范奋四十出头的人了,照理说我玩泥巴的时候,王爷可是还没出生啊!

郁鸾刀下令准备“半军”作战,命令层层传递,快速而精准。

五千骑第一时间就进入临战状态。

北凉军比起世上其他所有军伍,有一件事情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已经拥有冠绝天下的战力了,却仍是年复一年在细枝末节上做文章,尤其是在陈芝豹担任北凉都护后,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所以当年在离阳庙堂上,曾经有文臣调侃某个地方竟然连堂堂都护大人都得关心军营茅厕建造在何处,那是不是连拉屎的时间也得守规矩啊?事实上还真巧了,北凉军战时扎寨后,还真要管士卒的如厕用时,吃喝拉撒睡,都有与之相关的详细规矩。非战时军营哪怕有鼠,夏天蝉鸣,冬有积雪,等等“小事”,一律要从严从重地问责!

如果说北莽是马背上的民族,天生的战士,那么北凉三十万边军,那就是彻头彻尾被一点一点熬出来的战争狂。

大到统领、将军、校尉,小到都尉、标长、伍长、士卒,所有人都知道当战争来临时,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完全不用想去做什么,一切事情都会变得自然而然。因为那些无数次棍棒下的规矩条例,都深刻烙印在骨子里了。

至于那些官品更大的头衔,很简单,就是意味着军功。

北凉军中向来赏罚分明。例如贪渎一事,离阳境内可能早就习以为常,北凉不敢说禁绝贪渎,远离边关的将种门庭捞银子不比别地手软,但是在边军中,一经查实,哪怕是贪墨了区区几两的抚恤银子,直接过手银子的官员,军法司一律前去斩首示众!贪墨官员的上司,往上推三级,全部贬官。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私底下就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将种后代在陵州那么个个视财如命,就是穷疯了嘛。不过北凉对战功的赏赐,历来毫不吝啬。斩首几颗,都是就地升职,回去后再领赏银,都是在军营中打开装满白花花一大片银子的箱子,当场取走,边军中专门有大队驿骑负责帮忙运送银子离开边境。

徐骁当年打下北汉皇宫,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国库,分银子!当时在离阳王朝还做些监军事项的某位貂寺就好心提醒:小心朝堂上的弹劾。徐骁当时就只说了一句话:吃进肚子里了,再拉出来可就只能是屎了,谁想要,那我回头就带兵去他们家门口蹲着去。

五千幽州骑兵当然不可能一听到四十里外有猎物,就一股脑蜂拥上去。郁鸾刀下达的命令是暂由“半军”出击,当五千骑在负责挑选路线的先锋营带领下快速推进三十里后,五千骑开始同时换马,下马换马几乎全然寂静无声,两千五百骑开始单人单马“缓缓”前行,剩下两千五百骑没有急于出击,但是也分列为中军千骑和左右两翼各七百五十骑,将近一万匹闲马由这按兵不动的两千五百骑暂时约束。

更北方,郁鸾刀破天荒怒容道:“是不是下一场战事结束,就该糜奉节走了,再打一场,就是余地龙?!那你怎么办?”

徐凤年点了点头。

郁鸾刀正要说话。

徐凤年转头对这名幽骑主将平静说道:“我会留下,直到你们所有人都战死。到时候要是北莽能连我也留下,就算他们本事。”

郁鸾刀真真正正是雷霆大怒了,这辈子他就没有如此恼火过:“我他娘的也就是打不过你!”

石玉庐沉声道:“王爷。”

徐凤年微笑道:“我知道轻重之分,来蓟州之前,皇甫枰就已经提醒过我了。放心,我还是那句话,只要那位北院大王不亲自从流州赶到这里,我想走不难。而且北莽炼气士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但是我们北凉还有观音宗。现在是我可以知道拓跋菩萨在哪里,他却不知道我在哪里。即便真有危险了,我也能事先得到消息。再者,拓跋菩萨想要赶来,还得过两关。一关是徐偃兵,一关是吴家百骑百剑。”

郁鸾刀冷哼一声。

徐凤年望向远方,突然轻声道:“对不起。”

郁鸾刀、石玉庐、苏文遥、糜奉节、余地龙,附近十余骑都沉默下去。

然后不约而同地,郁鸾刀、石玉庐和苏文遥开始轻轻哼唱起一支曲子。

《皇皇北凉镇灵歌》。

为袍泽送行!

且走好!

余地龙从未听说过这支曲子,但是带着哭腔跟着哼唱起来。

他终于佩上了凉刀。

马背上结结实实捆了一具铁甲。

是他从那个大个子斥候标长尸体上取下来的。

到现在余地龙还不知道大个子叫什么名字。

师父说让他带回幽州。

余地龙抿起嘴,伸手狠狠擦了一下,握紧刀柄,哽咽道:“大个子,等师父赶走我之前,我那会儿答应过你的事情,真不是吹牛皮,我余地龙一定做到,杀够一千北莽蛮子!”

天地之间有悲歌。

传遍五千幽州骑。

一同轻轻哼唱着。

就这样慷慨赴死。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功名付于酒一壶,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

……

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彀。

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

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来来来,试问谁与我共逐鹿。

……

第七章宋貂儿脑生反骨,太平令无功而返

不管宋貂儿怎么磕头怎么求饶,徐凤年早已远去。

宋貂儿眼角余光看到洪骠的那双脚,在他死前,猛然抬起头,怒吼道:“徐凤年,好歹让老子死在你手上!”

三千五百幽骑快速离开一座尸横遍野的战场,身后是粮秣被烧毁引发的一股股浓郁硝烟,这已经是幽骑在葫芦口外第五次帮北莽点燃“狼烟”了。北莽战兵辅兵被杀多达一万四千人,牛羊走散将近二十万头。幽骑的马蹄足迹最北处,其实已经踩在了龙腰州境内,然后迅速南下。刚才这场战役,已经不是幽骑的主动出击,而是北莽的堵截。北莽等于是用两千战力平平的游骑性命来确定这支精锐幽骑的位置,以此来压缩幽骑辗转腾挪的余地,相信很快就有龙腰州主力骑军闻风而动。

郁鸾刀在撤退途中,猛然抬头,看到两头飞禽在天空中迅猛追逐。与此同时,徐凤年从箭囊中抽出一根羽箭,挽弓如满月,箭头随着那海东青和北莽游隼的疾速飞掠而缓缓偏移。当那头游隼被逼迫降低高度下坠逃命时,砰的一声,徐凤年一箭射出,将那游隼射杀当场。巨大惯性将游隼撞入云层,而那头神骏非凡的六年凤则随之拔高。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这头海东青刺破云霄,向徐凤年冲来,它双爪钩住那只被箭矢贯穿的游隼尸体,轻轻抛下,在主人头顶盘旋几圈后,一闪而逝。徐凤年丢掉游隼的尸体,把那根羽箭放回系挂于马鞍左侧的箭囊。凉弩制造精良,但一场大战下来重弩往往不堪重负,仍是很容易大量损毁,幽骑人手携带一副的轻弩虽然比起重弩在使用次数上更有韧性,但是五次骑战追杀下来,不论是弩具本身还是弩箭,都所剩不多,所以不得不换上那些战后缴获而得的北莽骑弓,徐凤年和郁鸾刀就都用上了一张带有浓重西蜀匠作烙印的铁胎弓。

郁鸾刀环视四周,忧心忡忡,如果不是还能够以战养战,甚至不用北莽后续兵力来围堵,自己这支骑军就真的已经垮了。先前蓟州奔袭五百里,不是身体健壮的骑卒扛不住,即便当时就已经是一人双马,但战马仍是被祸害得很惨。长途奔袭追求兵贵神速和出其不意,但既然是“长途”,那么骑卒可以凭借坚毅性格来支撑,可战马却不行,尤其这个时节不是秋高马肥之季,马膘不足,北凉牧场马政官员不是神仙,同样改变不了这个现实。后来稍作休整,又是急行六百里赶往葫芦口外,好在当时有收缴来的北莽战马来最大限度地降低这种无形的战损,可连续大规模转移且间隙短暂的五场骑战下来,就算战马依然可以不断轮换,但是现阶段已经变成是“从一个战场火速奔赴另一个战场”的骑卒扛不住了。

郁鸾刀下意识看了眼身边一身披甲戎装的徐凤年,然后收回视线,转头去看周围那一张张脸孔,这名年轻主将心中充满自豪。一万幽骑能打到这个地步,即使以郁鸾刀偏冷的性情,仍是足以感到自傲。杀敌一万四千多,并不稀奇,北莽护送辎重粮草的骑军都是南朝边镇二三流的战力,有两场骑战从接触到收尾,根本就是一边倒的屠杀。可龙腰州和葫芦口之间的这条补给线给他们打得瘫痪大半,以及最后牵扯了起码过万北莽边境精锐骑军的被动转移,给他们几千骑牵着鼻子兜圈子,这才是郁鸾刀和幽骑最大的功绩。

骑军南下途中,早先令樊小柴和糜奉节先后护送幽骑伤患离去的徐凤年轻声道:“我们这张弓绷得太紧了。”

郁鸾刀点头道:“现在难就难在找个地方停下来。既然东边被誉为秋冬两‘捺钵’的两名年轻将领也大军开拔了,我们往东撤退已经不可能。何况王爷也说过,谍报上已经显示杨元赞命洪敬岩率领一半柔然铁骑撤出葫芦口,要堵死我们的南下路线。”

郁鸾刀望向西边。去西?那里可是凉州北线,南院大王董卓亲自坐镇指挥的北莽主力大军就在那里,正在向虎头城发起攻势,双方兵力总计得有七十万。去那里就真是自投罗网给北莽蛮子送人头送军功了。别说仅剩的三千五百骑,就是三万五千骑,在没有己方大军策应的前提下,根本不够北莽包饺子的。郁鸾刀就算遇上那两名捺钵或者是洪敬岩的柔然铁骑,纵然麾下幽骑全军战死,他也不会往西走。

徐凤年也遥望西边,似乎在等人。

徐凤年是在等待那马贼头目宋貂儿。此人在皇甫枰暗中扶植下拉拢起来的一千马贼青壮,也许改变不了幽州大局,但毕竟可以帮助郁鸾刀的幽州骑军缓上一口气。幽骑当下就像一位精疲力竭的武道宗师,换上一口新气,那还能再战,若是连这口气都换不上,那就只能是油尽灯枯。徐凤年之所以没有说出口,不是打着给这支骑军意外惊喜的小算盘,只是因为他对只有一面之缘的宋貂儿不敢抱有太大期望。如果不是宋貂儿马贼队伍中有北凉高手潜伏掣肘,徐凤年甚至都不会让宋貂儿赶来领路。设身处地站在宋貂儿的位置上考虑问题,一千马贼投靠谁不是投靠?北莽如今形势稳居上风,宋貂儿若是起了反心,拿三千五百幽州骑军去当投名状,被郁鸾刀这支骑军折腾得焦头烂额的杨元赞恐怕不会吝啬一个万夫长。甚至在徐凤年看来,本就是南朝士族出身的宋貂儿如果一点心思都没有过,从头到尾都站在北凉这边,那才是怪事。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徐凤年得跟宋貂儿的信使见过面才能判断,一旦宋貂儿不敢亲身赶来,不在队伍中,那么徐凤年就只能把这颗棋子视为变色了。那么郁鸾刀和无路可退的幽骑,注定就只能硬着头皮跟两大捺钵或是柔然铁骑死磕到底。而他徐凤年也会单枪匹马去找到宋貂儿,既然他可以让北凉让皇甫枰带给宋貂儿称霸关外的马贼势力,他徐凤年也可以亲手拿回来。

给予希望然后让人失望,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说。

徐凤年问道:“范奋的斥候还剩下多少?”

郁鸾刀苦涩道:“原先的斥候老卒如今不足六十人,后边陆陆续续顶替上去了八百多骑,才堪堪维持住四百斥候的数目。所以可以说范都尉的折损最为惨重。没法子的事情,在关外作战,身为斥候,肯定会死在最前头。”

郁鸾刀抿了抿那干裂渗出血丝的嘴唇,浮现出一抹笑意,嗓音沙哑道:“不过我们这些仗打下来,也不是白打的。三千五百骑比起离开幽州境内前,战力提升了很多,只要让我们松口气,能彻底缓过来,对上洪敬岩同等兵力的柔然铁骑,我们也敢言胜。在这之前,只以步卒著称于世的幽州谁会有如此想法?这三千五百人如果能够活着回到幽州,肯定对于整个幽州战局都大有裨益。”

副将石玉庐和苏文遥都神情微妙,不敢搭话,他们是生怕徐凤年误解了主将的话语,误以为幽骑是在抱怨自己身陷死地的尴尬处境。

郁鸾刀突然笑了,开怀道:“给咱们这一闹,不光是龙腰、河西、橘子三州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恐怕北方草原上也要继续割下肉来,拓跋菩萨之前好不容易镇压下来的那些大悉剔,说不定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他们本来对先打北凉就有异议,在这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看来,啃一个浑身上下只有硬骨头没有肥肉的地方,谁都不乐意,哪里比得上去打兵力空虚的蓟州。只要过了蓟州,那就是沃土千里的富饶中原,数不清的金银和人口,抢到手软。要不然打两辽也行,一劳永逸,只要打趴下顾剑棠,那就是长驱南下,兵临城下。我们这趟葫芦口之行,杀敌多少不去说,肯定可以让执意先下北凉再谋中原的董卓和太平令,恨得牙痒痒,说不定这会儿正在跳脚骂人吧!”

苏文遥正在低头一根一根检查攒簇在箭囊中的箭矢,皆是质地缜密的硬木重杆,箭头十分沉重,只不过跟北凉箭矢相比还是有些细微差别,但是大体上属于一类箭矢。这如同“近亲”的两者跟离阳境内许多弓箭可谓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后者更重射程射速和恪守古代兵书上的“临敌三击”,这倒不是后者走岔路,只不过内地战事以步卒对步卒居多,推进速度相对骑军冲锋自然缓慢。而前者凉莽羽箭哪怕有着北方健儿的出众膂力支撑,所求仍然不过是“破甲致死”四字。其实北莽骑军一开始并没有走上这条极端道路,只是二十年对峙中被铁甲更优的北凉严重影响,否则以北莽的精湛骑射,对上其他大部分离阳边军,很多时候可以放风筝一般把人活活耗死。

苏文遥随手丢掉两根箭杆出现一丝裂痕的箭矢,听到主将郁鸾刀的谐趣说法后,轻轻笑出声,抬头说道:“那些悉剔也不是都真蠢,也晓得不打下咱们北凉,什么由蓟州叩关南下大掠中原,什么一路打到太安城,都是虚的。我们幽骑才多少人,就已经让他们的补给线鸡飞狗跳,要是全部北凉边军都没人管,他们南朝还要不要了?指不定连北莽王庭都被咱们捣烂了。只不过道理归道理,是个人,就都希望少做事多获利。他们北莽权贵想着去打蓟州打辽东,我苏文遥还巴不得他们这么做呢,咱们北凉可以少死多少人啊!”

石玉庐点头沉声道:“董胖子和那太平令真是该死!”

斥候主官范奋一骑突至,跟几位将领禀报军情:“正南方向三十里外有八百骑,甲胄比起先前我们遇到的那些北莽骑军要更胜一筹,应该是从葫芦口内撤出的先头部队。看情况咱们若是接着往南,最多再碰上两三拨这类做鱼饵的小股骑军,然后很快就可以遇上柔然铁骑了。”

郁鸾刀皮笑肉不笑,英俊脸庞上满是那些积郁已久的戾气,狰狞道:“柔然铁骑不铁骑的先不管,鱼饵不吃白不吃,咱们就先拿这八百骑打打牙祭!石玉庐,苏文遥,一切照老规矩来!”

打人数仅有八百骑的敌军有打八百的打法,打八千敌骑也有打八千的打法,现在郁鸾刀手头的幽骑不过三千五,一切都得怎么“持家有道”怎么来。因为说到底,现在幽骑的敌人除了明面上的北莽骑卒,还有幽骑“自己”。郁鸾刀必须把己方士卒的体力、精气神和战马弓弩等等一切潜在战损都考虑在内。如今幽骑的骑射手感可谓攀至巅峰,但是再有太过持续的长久缠斗,也一样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遗症,这意味着如今幽骑只能打“三板斧”的战役,以最少的冲锋次数迅速解决掉敌军,迅速撤离战场,迅速进入安全区域进行休整。在得到范奋传递来的军情后,幽骑主力开始主动放缓速度,锋线拉出三个层次。在上一场战事中“垫底”的苏文遥率领一千骑当先,郁鸾刀领一千余骑居中,石玉庐的一千骑卒护送着大量军马“殿后”,范奋麾下马力最盛的四百斥候则最先开始奔袭,在左翼前突进行“兜圈”,防止走失漏网之鱼。

郁鸾刀要做的就是凭借人数优势,分割出那等于同时展开的多次冲锋,争取三次擦肩而过就带走那八百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再让部下来回冲杀。幽骑的战马扛不住,作战已经足够顽强的骑卒也扛不住。舍弃杀伤力更大但十分累赘的重兵器,主要是以战刀对战刀的轻骑对冲,哪怕各自心存必死,但在双方会合交错的那道死亡线上,留下的尸体原本都不会太多。只不过在郁鸾刀授意下,除蓟北银鹞城外那场厮杀,在葫芦口外六场大小战役,幽州轻骑都被要求在冲锋中杀人。这种命令的代价,就是杀人,以及被杀,轻伤再战者少,重伤致死者多。郁鸾刀这种打法最隐蔽最冷血的地方在于,幽骑除了很容易一开始就奠定胜局之外,战后离开主力大军撤向东面的幽州伤患骑兵,不多。石玉庐和苏文遥心知肚明,那些校尉都尉也都清楚,但没有人反对,没有人出声质疑。

再荡气回肠的边塞诗歌,也抒写不出这种人人不得不轻生的沙场残酷。

幽州骑军一人三骑,哪一匹战马不挂有战死袍泽的佩刀?

对于这类额外的负重,主将郁鸾刀哪怕再铁石心肠,再苛求细节,也不忍心去管束。

还未展开厮杀的战场外,一伍五骑北莽马栏子跟那八百骑背道而驰,快速向南狂奔,试图向南方主力大军传递已经遭遇幽州骑军的重要情报。

突然,从侧翼后方出现一个绕过主战场的不起眼小黑点,这道身影奔走如疾雷,竟远远快过战马飞奔。

他绕出一个半圆,拦在五骑去路上,双脚在黄沙大地上踩滑出一阵飞扬尘土。

五名马栏子被眼前这种古怪场景给愣了一下,一百步外的前方站着个斜背一把北凉刀的瘦弱孩子。

这个神情冷漠的孩子跟五骑开始对冲,与为首一骑相距二十步时,路线轨迹神出鬼没的孩子已经躲过四支箭矢,高高跃起,中途抓住最后那根射向他胸膛的羽箭,对着那名抽出战刀的马栏子就是一拳捶在战马头颅上。头颅炸裂、前腿折断的整匹战马几乎是被一拳打得倒掀起来,那名身为伍长的马栏子前扑出去,胸口给那背刀孩子又是一拳砸中,直接就把后边一骑马栏子撞飞出去。第三骑被孩子丢掷出的箭矢贯穿喉咙,坠马而亡,左右两侧躲过一劫的马栏子不敢恋战,快马加鞭,策马前冲。

孩子转身撒腿狂奔,赶上一骑马栏子后双手扯住一匹战马的马尾,双脚一定,那匹狂奔中的战马愣是被他扯得马蹄一顿,马尾断去,痛苦嘶鸣,拼命加速前冲。

孩子一步掠出,跟那匹战马并肩后,随手一拳横扫而出击中战马腹部,把那马背上的北莽斥候连同战马一起砸得横飞出去,那名双脚来不及离开马镫的马栏子倒地后硬生生被战马背脊给滑冲撞死。

这个孩子身形没有丝毫凝滞,很快追上最后一骑心惊胆战的马栏子,一个弯腰,双手各自攥紧一条马后腿,双脚原地一拧,就把马蹄离地的战马在空中给旋转了一圈,这才狠狠摔出去。

那个马栏子被摔离马背后,挣扎着试图站起身。孩子来到他身前,从背后抽出北凉刀,往这北莽蛮子心口重重一插。刀拔出后被放回刀鞘,孩子脸色平静道:“大个子,第三百七十九个了。”

随后赶到的都尉范奋和四百斥候都遥遥看到这一幕,但没有上前言语,而是开始向北列阵。其中范奋帮那孩子带去一匹战马后,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北凉刀,轻声笑道:“小将军,要不我死后战刀也归你,我也不贪心,到时候你帮我宰掉五十个北莽蛮子就行。”

余地龙跳到马背上,背刀袖手而立,满身血迹斑斑的孩子翻了个白眼。

如今幽州骑军都喜欢昵称这个叫余地龙的孩子为“小将军”。

两天前余地龙本该被徐凤年安排去护送六十伤骑撤向东方,但是孩子死活不肯,哪怕徐凤年一脸怒容,孩子也只是一手牵着那匹系挂有大个子遗物铁甲的战马,背着那柄北凉刀,既不说话,也不离开。后来是一名轻伤的校尉主动要求离开主力,亲自护送伤员撤退,离开前跟这位之前几场大战中大杀四方的小将军开玩笑说,就当欠他五十个北莽蛮子的军功了。徐凤年才默认余地龙的留下。孩子大概是真的很敬畏徐凤年这个师父,就算留在了军中,也不敢再在郁鸾刀他们身边出现,一人一骑孤苦伶仃地吊在骑军尾巴上,也从不跟人说话。除了跟范奋的斥候出去刺探军情,他就始终那么孤单地默默跟在大军后头。

正面战场上,北莽八百骑军在前后三次冲锋下,死伤殆尽。七八十溃散逃窜的游骑,也被余地龙和范奋四百斥候捕杀得一干二净。所有还未咽气的北莽骑卒都被打扫战场的幽骑补上一刀。

徐凤年用铁枪戳死一名死前满眼怨恨的北莽百夫长,轻轻抬起头望向西边,战场外有隔岸观火的十余骑出现在远处。

徐凤年心一沉,视野中,他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徐凤年拍马拖枪上前,一人一骑快要穿过整个战场时,有名脸庞青涩的北莽骑卒,倒在战场边缘地带。他的脖子在双方冲锋过程中给一把凉刀拉出一道口子,血流如注。濒死的年轻骑卒抬起手臂,试图举起那把北莽战刀。徐凤年轻轻瞥了他一眼,没有递出铁枪,继续策马前行。但是很快身后不远处便有两名幽骑同时搭弓射出一箭,一箭射透北莽骑卒持刀的手臂,另外一根羽箭从侧面钉入年轻蛮子的脸颊。跟徐凤年迎面而来的那十余骑,人人披挂铁甲,但样式混乱,不像是正规边军出身,大多是满身遮掩不住的浓烈匪气。其中为首一骑在近距离看到徐凤年后,仍然有些震惊,翻身下马后,也没敢泄露徐凤年身份,毕恭毕敬跪地道:“末将洪骠来迟,万死难辞!”

徐凤年点了点头道:“起来吧。”

洪骠起身后沉声道:“宋貂儿已经在赶来的路上,麾下有一千两百余骑,在来之前有过一场波折,内部清洗了三百人之多,其中仅是北莽朱魍谍子就挖出来四人。”

徐凤年不置可否,笑意玩味道:“挖出来?”

洪骠不敢说话。这位身材并不高大的中年男子视线低垂,大气都不敢喘,但是眼神炙热。

洪骠,曾经是一手调教出徽山那支私人骑军的次席客卿,后来跟首席客卿黄放佛分道扬镳,后者依旧在大雪坪上做那不愿飞入帝王卿相家堂前搭巢的野燕子,更有野心抱负的洪骠则跻身北凉行伍,希冀着在西北战场上建功立业,可惜一直不得重用。后来在皇甫枰授意下潜入宋貂儿的贼窝,既是辅助,也是监视。徐凤年境界大跌,但是眼力犹在,洪骠、黄放佛之流,原本都卡在小宗师的门槛上很多年,偏偏捅不破那层窗纸,不得勇猛精进,然后都跟糜奉节一样幸运遇上了江湖的“大年”,最终厚积薄发,跻身一品境界。洪骠如今就已是货真价实的一品金刚境界武夫,距离那“轻轻叩指,可问长生”的指玄境界,也仅是一步之遥。不过说当下是江湖龙蛇横空出世的大年份,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在这几年中死掉的大宗师,实在太多了,仅是离阳王朝,先后就有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剑神李淳罡、病虎杨太岁、剑池宋念卿、人猫韩生宣、京城柳蒿师、两禅寺龙树僧人、春帖草堂谢灵箴等等,更别提还有王仙芝和洪洗象。这些惊才绝艳的顶尖高手相继离席,不仅仅是给人腾出座位那么简单,还有许多涉及气数气运的玄妙变故,比如王仙芝对余地龙的慷慨馈赠,西蜀某人对龙树僧人死后的“篡位”。

洪骠身后那群马贼悍匪中有人阴阳怪气地啧啧出声道:“洪头领,才知道你老人家原来不叫洪标叫洪骠啊,跟兄弟们还这么见外,可就失了英雄好汉的本色啊?怎么,见着了北凉的郁大将军,膝盖就软了?”

那名宋部马贼的当家人之一显然是将眼前马背上的年轻武将,当成了幽骑主将郁鸾刀,毕竟如此年轻却能统领万人的边军将领,不管在北莽还是北凉哪怕当不得凤毛麟角一说,可扳扳手指头也就能数得过来了。对宋貂儿身边绝大部分马贼来说,他们也是在那场措手不及的血腥变故后才知晓内幕。对于自己的娘家是北凉军的事实,谈不上反感,落草当了马贼的,杀起人来谁不是六亲不认,管你是跟北凉姓徐还是跟北莽姓慕容姓耶律,谁给银子给好马,谁出手阔绰那就是大爷。可要说他们心底的好感有几分,那当然也少得可怜。

功利心极重的洪骠,对徐凤年这个北凉铁骑共主那是心甘情愿当个马前卒。这段时日在宋貂儿贼窝里以大局为重事事隐忍,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戾气,听到那个连宋貂儿心腹都算不上的小头目在耳边聒噪,杀心顿起。就在洪骠马上要一掌拍碎那可怜虫天灵盖的时候,徐凤年伸出铁枪在洪骠肩头拍了拍,对他笑着摇摇头。徐凤年远望过去,宋貂儿的千骑快到了。郁鸾刀和石玉庐、范奋、余地龙四骑此时也策马而来,看到这些就算披甲佩刀也一身匪寇气焰的马贼,都没怎么上心,倒是斥候老卒出身的范奋有些无地自容,先前光顾着在战阵上砍杀了,竟然把这十来骑乌合之众给漏过去,不怀好意的都尉大人阴恻恻地盯着这些家伙,在边境上谁黑吃黑最厉害?不是大股马贼吞并小股势力,而是北凉边军拿那些马贼当练兵对象,这跟北凉斥候去流民之地杀人试练以此晋升游弩手,是差不多的路数。尤其是那支一旦披上铁甲就是恐怖重骑兵的胭脂军,平时没事情做就轻甲轻骑出关游掠,最喜欢打散成一支支百人骑队在塞外寻觅马贼,不带凉刀也不负弓弩,一水的全部手提铁枪。这也就罢了,另外一支渭熊军有句连北莽南朝都脍炙人口的口头禅,叫“养肥了再杀好过年关”,是说渭熊军每次得到北凉游弩手探查到的马贼窝子,如果没到千人以上,根本瞧不上眼,还会故意“养虎为患”。可是只要得到消息马贼人数有一千多了,那就在年关前随便拣选个时日,长驱直入,杀得一个不剩。

洪骠身后那几名马贼在徐凤年单骑出现的时候,感受并不深刻,还敢摆摆架子,可当郁鸾刀四骑并列后,马贼跟北凉边军在气势上的天然差距,一下子就展露无遗。

徐凤年对郁鸾刀轻声说道:“马上有一千两百骑马贼出现,虽然名义上是盟友,但会不会有意外,暂时还难说。你先拉一千幽骑过来,我们按照最坏的打算来。”

范奋跃跃欲试,把到嘴边的“王爷”那个敬称偷偷咽回肚子,使劲嚷嚷道:“末将那四百人足够了,本来就没杀爽利,兄弟们手痒得很!”

郁鸾刀没有自作主张,望向徐凤年,后者笑着点头。

范奋根本不用发号施令,当他高高抬起手臂,做了个向西轻轻握拳和松开五指的姿势后,四百斥候马上就如一线潮水般涌来。

这种一副明摆着“老子就是在耀武扬威”的架势,让除洪骠之外的十余骑马贼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郁鸾刀瞥了眼这些小规模厮杀还凑合但大规模骑军陷阵肯定很悬的马贼,来到徐凤年身边,投去询问的眼神。

徐凤年解释道:“葫芦口外的地盘,马贼再熟悉不过,能帮我们提供一个大军休整的地点。”

郁鸾刀轻轻松了口气,开心笑道:“这帮马贼果真能成事的话,别的不敢说,哪怕对上那一万柔然铁骑,我们三千两百骑不但能杀他个回本,肯定还会有盈余。”

半个时辰后。

远处一千多骑呼啸而来,随着宋貂儿马贼主力的到来,洪骠身后那十来骑胆气也壮了几分,其中性子较为浮躁暴戾的,甚至都敢对四百骑幽州斥候怒目相视。

当然,这已经是他们输人不输阵的最大气魄了,至于真的拔刀相向,那是再给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的。这段时日内,整个凉莽边境都在传言这支幽州骑军的疯狂和彪悍,最注重敏锐嗅觉的马贼当然不会错过此事。从幽州出发马不停蹄赶到蓟州北部,最后一路奔袭到葫芦口以北,那个叫郁鸾刀的年轻将军,硬是把一万幽州轻骑打得只剩下三四千人,已经交过手的敌人中,有北莽东线上两位老资历万夫长,有龙腰州边境三大军镇中的壶关、长榆和冰露,而且接下来马上要面对秋冬两位“捺钵”的狩猎,洪敬岩亲自率领的一万柔然铁骑北上堵截,还得再加上从西边紧急赶赴葫芦口的“春捺钵”——拓跋气韵!四位捺钵,除了至今还留在大草原上的夏捺钵——皇室成员耶律玉笏,其余三位皆是有望成为北莽大将军就看谁更早一步登顶的家伙,可都是奔着郁鸾刀的那颗项上头颅来了。还有传言说谁能剿灭幽州骑军,就可以拿着郁鸾刀的脑袋去南朝西京觐见皇帝,成为继董卓之后又一位可以豢养私军数目上不封顶的北莽大将军!

当一千多马贼看到四百幽州斥候列阵在前时,很快勒缰停马,谩骂声很快此起彼伏。

徐凤年对洪骠说道:“你我一起过去。”

两骑向前,徐凤年平静问道:“清凉山一共派去了六名高手,你知道身份底细的只有三个,三人死了几个?”

洪骠回答道:“只有一人在与朱魍谍子撕破脸后战死了,末将因为得到幽州皇甫将军的命令,不许过早暴露身份,所以没有出手。但是末将在暗中截杀了从马贼老巢偷溜出去的十六骑,都是北莽蛮子。”

与此同时,郁鸾刀悄然反身回到战场。

那白面书生宋貂儿双手握着马缰,轻轻一夹马腹,意态懒散地驱马向前,随着马背颠簸上下起伏,颇有几分不跪天地不跪王的散仙风范。

只是当他看到那个身影后,如遭雷击,眼眸骤然眯起,满脸匪夷所思的慌张神色。他下意识直起腰杆,驾驭骏马加速前冲。等到宋貂儿认清那张脸庞后,这名最近几年在塞外过着如鱼得水神仙生活的马贼领袖如释重负,眼前那一骑虽然神态仿佛,但所幸终究不是那个人啊。宋貂儿腾出一只手习惯性摸了摸腰间那块羊脂玉佩,笑问道:“敢问可是那杀敌三万的郁将军?”

拖着那杆铁枪的徐凤年冷笑道:“怎么,宋貂儿,不认识我了?这算不算贵人多忘事?”

听着这刻骨铭心的熟悉嗓音,宋貂儿抚摸着玉佩的手指一颤,以他的卓然心智,自然猜得出当初那个随口就能让果毅都尉皇甫枰听命行事的俊逸公子哥,正是日后从北莽腹地拎走徐淮南和第五貉两颗头颅返回北凉的“世子殿下”,此时的离阳王朝第一大藩王徐凤年!宋貂儿无比狼狈地翻滚下马,双手撑地,低头道:“不知是王爷大驾光临,宋貂儿该死!”

徐凤年手中那杆铁枪的枪尖在沙地上轻轻划过,宋貂儿只听到从自己头顶传来一句问话:“密信上让你来接引幽州骑军,可没有说让你大摇大摆带着见不得光的一千多骑。”

宋貂儿脸色苍白,颤声道:“回禀王爷,葫芦口外如今遍地都是北莽斥候,甚至还有许多动辄即是千人以上的北莽正规边军。加上宋貂儿治下不力,先前在一处巢穴内已经内讧过一场,人心涣散,宋貂儿倾巢出动,出自下策,实在是逼不得已。为了能够顺利给王爷还有郁将军带路,又不至于泄露机密,只能把所有兄弟都带上,好与幽州骑军一起前往那座最隐秘的山谷。如此一来,宋貂儿队伍就算仍有贼心不死的北莽余孽,消息也走漏不了。”

徐凤年转头望向天空,看了一眼,回头后笑道:“听上去哪里是什么下策,分明是滴水不漏的万全之策。宋貂儿,你有心了。”

宋貂儿依旧低着头:“为王爷效忠效死,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天大福气!如果不是王爷和皇甫将军栽培,宋貂儿如今不过是领着三十六骑在关外打秋风度日的可怜虫,宋貂儿如何敢不尽心尽力?!”

徐凤年望向两百步外那一千多人人青壮的关外马贼,淡漠视线一扫而过。众多马贼也纷纷投来好奇探寻的目光,似乎很好奇那年纪轻轻的“郁鸾刀”再声名鹊起,照理说也不至于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头领宋貂儿如此胆小如鼠。场中气氛格外凝重,一千多马贼和四百幽州骑军遥遥对峙,中间是坐在马背上的徐凤年和跪地不起的宋貂儿,洪骠骑马位于徐凤年身后。

徐凤年抬起手臂,这个动作吓得那群马贼打了个激灵,以为一言不合双方就要撕破脸皮动刀子了。他们一千多马贼在塞外大漠能够横着走是不假,但眼前可是那有四百余数目的幽州铁骑!马贼吃饱了撑的才跟北凉边军翻脸,玩什么冲锋厮杀?活腻歪了吧!当时宋貂儿以血腥手段弹压支持北莽的一方势力,许多中间力量之所以袖手旁观甚至墙头草般偏向宋貂儿,除了宋貂儿本人的冷酷手腕外,也有发自肺腑畏惧北凉铁骑的原因。虽说此时是北莽大军在压着北凉打,但所有马贼骨子里仍是更忌惮那些从不把马贼当人看待的北凉骑军,总觉得北凉边军哪怕斗不过北莽百万大军,但既然那姓郁的几千人就能把葫芦口外搅得天翻地覆,真铁了心要收拾他们这一千多马贼,到时候随便派出几千徐家骑军,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过很快所有马贼就如释重负,只见一头飞禽刺破云霄,坠落在那披甲武将的手臂上。不少马贼都偷偷捏了把汗,你娘的,敢情这幽骑主将“郁鸾刀”不但用兵遣将是一把好手,抖搂威风也丝毫不差啊!

徐凤年轻轻振臂让海东青离开,也没有理睬始终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宋貂儿,提起铁枪指了指马贼中两人,问道:“洪骠,那两人在宋貂儿身边多久了?”

洪骠举目望去,看到那对年纪都不大的男女,缓缓说道:“听说那年轻男子最早是在一年前出现过,但很快就离开马贼队伍,前不久与那女子一起回来,潜伏在马贼中的朱魍谍子也是经由此人揭发,才有那场窝里斗。末将只知道此人是姑塞州丙字家族的庶子,与宋貂儿自幼熟识,宋貂儿说此人早年差点进入那权贵子弟扎堆的棋剑乐府,不知为何是棵病秧子,总是满身药味。至于那女子,身份不详,只说是金蝉州人氏,有个‘沙棘’的绰号,平时喜好与人拼酒。末将观察过这名女子,约莫是临近小宗师实力的身手,双手满是老茧,练家子,但她身上江湖气不重。”

徐凤年望着那一千骑马贼,突然说道:“宋貂儿,是不是没想到钓到三千两百幽州骑不说,还让我这个北凉王都咬钩了吧?别忍了,想笑就笑出声来。”

宋貂儿抬起头,一脸茫然。

洪骠心头巨震。

徐凤年看着这个运势好到无以复加的马贼,笑道:“清凉山明暗两拨人,洪骠这些明面上的,被你留下来帮你演戏引诱郁鸾刀的幽州骑军,这不奇怪,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把暗面上的那些北凉高手都杀掉的。按理说听潮阁和拂水房出动了三名小宗师,以你宋貂儿手头那点寒碜的顶尖武力,就算成功了,也瞒不住洪骠这些老江湖才对。我猜你应该是在一年前就有了左右逢源两边讨好的念头,直到杨元赞率领三十万大军拥入葫芦口,才开始下定决心投靠北莽。说吧,那对年轻男女是北莽何方神圣?”

宋貂儿呆滞愕然,抬起头与坐在马上的徐凤年对视。

然后他一点一点绷起脸,接着是嘴角翘起一丝弧度,继而笑意开始微微荡漾起来。

当他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起身后已经是一张袒露无遗的灿烂笑脸。

暴怒的洪骠刚要出手捏死这只胆大包天的蝼蚁。

徐凤年一手托枪,另一只手摇了摇,阻止了洪骠的杀人,问道:“除了那对男女,还躲着哪位能让你临危不乱的世外高人?或者说是几位?”

宋貂儿笑意不减,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多,就一个。真不凑巧,正好能够抗衡王爷你老人家。当然这位老祖宗一开始不是奔着王爷来的。所以说啊,小的自打遇上王爷后,这运气啊,根本就是好到挡都挡不住了。”

马贼队伍中突兀出现三骑。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拓跋菩萨,洪敬岩,慕容宝鼎,邓茂,种凉……北莽如今也没几个拿得出手的武道宗师了。拓跋菩萨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后边四个除了王绣手下败将的邓茂,我都已经打过照面,也都不在这里。道德宗自从大真人袁青山飞升后,后继无人。棋剑乐府,一等词牌名有五个,剑气近死了,铜人师祖则等于没了,前不久大乐府也死了,那位两字词牌夺魁的‘寒姑’贵为太子妃,更不可能。提兵山的第五貉死了,就高手而言,已经后继无人。公主坟,听说小念头死在了幽州,至于杀死她的那个人,还在等着徐偃兵的第三枪。”

宋貂儿笑着说道:“王爷啊,你是如何都料想不到的。说到底,还是北莽的诚意比你们北凉更足。在你出现之前,人家开出的价码是万夫长;在确定你会出现之后,嘿,我宋貂儿可就是龙腰州持节令之下第一人喽。”

宋貂儿有模有样面朝徐凤年鞠躬致谢,他身后不远处便是那三骑。

洪骠看着这马贼汗水浸透后背的滑稽景象,忍不住嗤笑一声。

宋貂儿重新抬头站好后,拍了拍心口,笑眯眯道:“不愧是天下第一人的徐凤年,小的其实都要怕死了,小的谢王爷不杀之恩。”

徐凤年看到年轻男女之间的那一骑后,哑然失笑道:“老先生,原来是你。”

白发苍苍的年迈老儒生,身材消瘦,乍看之下毫无高人气度,就只是个皓首穷经的老学究而已。

徐凤年有些感慨。

老人亦是如此。

两人初次相逢,是在那个如今早已成为北莽大军营寨的雁回关内,徐凤年当初还调侃了喋喋不休的老人一句“老先生,你弯腰看一看书袋掉了没”。

老人正是游历离阳二十年的北莽太平令!

老人指了指身边那个年轻男子:“拓跋气韵,春捺钵,也是我棋剑乐府的卜算子慢,臭棋篓子算不上,就是太慢。前不久他说你肯定会出现在葫芦口外,老夫就跟着他来了。”

老人又指了指左首那女子:“耶律玉笏,她没有什么恶念,纯粹是想亲眼见一见你。”

老人指了指自己:“老夫当然很想要你的脑袋,但是比想象中早了一两年,有些失望,但更多是佩服。实不相瞒,当下除了秋冬两捺钵的七千嫡系精骑马上入场外,还有洪敬岩的一万柔然铁骑也会补上空缺。你执意要逃,老夫自然拦不住,但你只能撇开三千两百骑单独往西走。你走之前,想杀人泄愤的话,除了拓跋气韵和耶律玉笏你不能杀,其他人,老夫拦都懒得拦,随你。”

徐凤年问道:“西边是拓跋菩萨在等我?”

老人摇头道:“拓跋菩萨不能动。我大莽炼气士没了,你北凉还有澹台平静和观音宗,此消彼长,拓跋菩萨一动,就会打草惊蛇。届时徐偃兵肯定要来,那呼延大观乐得不跟人打架。”

徐凤年嗯了一声:“如果拓跋菩萨动身赶来,我此时肯定就在归途中了。那是慕容宝鼎和种凉联手?”

老人由衷感叹道:“徐骁打仗捞官天下第一,娶媳妇天下第一,生个儿子还是天下第一,最后还能老死床榻,厉害。要我看,张巨鹿比徐骁差远了。”

老人就像是个在与晚辈和颜悦色聊天的长辈,平静道:“边境上双方都严密封锁起来,可凉州幽州境内都有谍报传回,褚禄山这回没有兵行险着孤注一掷,为了你把凉州主力调到葫芦口。幸亏你们北凉都护大人没有真的这么做,否则我们南院大王的五十万大军得跟着跑断腿,说不定还讨不到半点好。不过长远来看,舍弃凉州的急功近利之举,看似大气魄,可注定是不明智的。”

徐凤年无奈道:“老先生,你都胜券在握了,还这么帮着洪敬岩拖延时间啊?”

那病恹恹的拓跋气韵会心一笑,而那个耶律玉笏则是目不转睛,仔细凝视这个与想象中那个伟岸形象有着天壤之别的年轻人。

从头到尾,都没有宋貂儿插嘴的分儿,他也识趣,除了那个洪骠,随便拎出一位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了。他巴不得谁都别理会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当宋貂儿听到太平令的那句过河拆桥刻薄寡恩的言语后,真正是战战兢兢肝胆欲裂,就怕徐凤年随手一铁枪就把自己捅出个大窟窿来。不过看情形,徐凤年自顾不暇,应该不在意他宋貂儿一个马贼的生死了。宋貂儿在庆幸之余,更是恼羞成怒,想着等他成为全权主持龙腰州半数边镇军务的大人物后,定要杀入幽州!

突然,耶律玉笏发现太平令和拓跋气韵相视一笑,只是笑意中都带着几分自嘲和一丝无奈。

耶律玉笏皱紧眉头,仍是死死盯住那个行事有违常理的年轻男子。顺向思索,她得不出结论,那就逆向。眼前这家伙不可能为了在帝师和拓跋气韵面前假装淡定而纹丝不动,定是有所凭仗。葫芦口内卧弓、鸾鹤两城已经在失陷,幽州方面不可能抽调出足够兵力越过重重防线,来支援他和那个叫郁鸾刀的年轻武将,而凉州主力也没有动作……凉州主力……她终于松开眉头,先前眼神中那种猫抓老鼠的玩味一点一点褪去,转为冰冷。

徐凤年看了这个据说扬言要他二姐徐渭熊“好看”的北莽女子一眼,笑道:“瞪我老半天了,是想让我怀孕还是让你自己怀孕啊?”

不等耶律玉笏出言反击,徐凤年微笑道:“千万别有落在我手里的那天。”

徐凤年提了提手中铁枪,看着她,没了笑容,只是缓缓说道:“否则我就把你的尸体挂在上头。”

蝉,是葫芦口外的北莽那条补给线。螳螂,是徐凤年和郁鸾刀的幽州骑军。黄雀,是太平令三人和那做诱饵的一千骑马贼,两大捺钵的七千精骑,洪敬岩的一万柔然铁骑,种凉和慕容宝鼎。

这就形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有趣”局面。

但是真正有趣的,则是那堪称压轴的“弹弓在侧”。

老人轻轻叹息一声,但还是对徐凤年笑道:“走了走了,可惜洪敬岩的柔然铁骑估计是大半都走不掉了,从东线辛苦赶来的两位捺钵也要白跑一趟。徐凤年,老夫会捎话给董卓,让他再重视一些褚禄山。”

徐凤年猛然望向马贼队伍中不起眼的一骑:“老先生,不厚道啊,让种凉这种堂堂大宗师装了这么久孙子。”

老人似乎没了心结,哈哈大笑道:“兵不厌诈而已。”

徐凤年笑了笑。

老人已经拨转马头,又转头问道:“老夫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一万骑会来的,或者说一开始就是你和都护府设好的圈套?”

徐凤年没有说话。

老人摇了摇头,缓缓离去。

太平令和“卜算子慢”拓跋气韵、耶律玉笏,还有隐藏在马贼中最后关头才现身的大魔头种凉,四骑北归。

拓跋气韵咳嗽了几声,止住咳嗽后说道:“可惜慕容宝鼎还要半天才能赶到,否则不是没有机会留下徐凤年。”

北莽帝师平淡道:“不是慕容宝鼎当真赶不来,是他不愿意而已。”

耶律玉笏刚才在离开之前不忘对那王八蛋做了个手刀剁人的手势,此时她冷声道:“都是乱臣贼子!”

都是。

除了慕容宝鼎姓慕容,还有谁?

老人已经闭目养神,置若罔闻。

拓跋气韵轻喝道:“住嘴!”

无功而返的魔头种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什么都不掺和。

老人沉默许久,冷不丁开口说道:“耶律也好,慕容也罢,就算一个北莽装不下,只要打下了离阳,不管姓什么,再大的狼子野心,也都够分了。”

耶律玉笏小声道:“先生,是我无礼了。”

在四骑身后,那只觉得莫名其妙的一千多马贼很是风中萧瑟啊。

尤其是那个呆若木鸡的宋貂儿,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形势就急转直下了。

本以为要死战到底的郁鸾刀来到徐凤年身边,后者凑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一起回凉州,跟着大雪龙骑一起回去。”

郁鸾刀愣了愣,眼眶瞬间就有些湿润,迅速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徐凤年丢给洪骠一个眼色,后者狞笑着点点头,然后欲言又止。

背对洪骠的徐凤年平静道:“你不用自责。办完事后,你去跟那一千多马贼说一声,想要活命,也不需要他们如何拼命,稍后每人去战场上砍下五颗柔然铁骑的脑袋。”

宋貂儿再愚蠢,何况他一向是自负七窍玲珑心的大聪明人,怎么也该知道接下来自己的下场了,于是他扑通一声重重跪下,使劲磕头,撕心裂肺道:“王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宋貂儿虽然该死,但是宋貂儿手上还有忠心耿耿的一千两百骑可以一用。甚至我还可以帮北凉再拢起两千精壮马贼,宋貂儿一定拼死帮王爷骚扰北莽的补给线……王爷,求你饶过小的一命,宋貂儿真的还有用处啊!”

不管宋貂儿怎么磕头怎么求饶,徐凤年早已远去。

宋貂儿眼角余光看到洪骠的那双脚,在他死前,猛然抬起头,怒吼道:“徐凤年,好歹让老子死在你手上!”

洪骠一掌拍在这忘恩负义的马贼脑袋上,往下一按,将其头颅连同上半身炸成一摊肉泥,看上去就像一根色彩猩红的树桩子。洪骠轻轻甩了甩手,吐了口唾沫,讥笑道:“便宜你了。”

幽州骑军刚刚清扫完毕的战场上,听到郁鸾刀传来的那个消息后,没有出现劫后余生那种震天响的欢呼声。

所有原本以为自己又要再一次抛弃袍泽尸体的幽州骑军,一个个红着眼睛默默将那些战死兄弟的尸体背上战马。

徐凤年停下马后,望向那三千两百余幽州骑军,还有他们许多人背后那些永远闭上眼睛的袍泽。

徐凤年嘴唇颤抖,最终没有说一个字,一人一骑转身,开始南下。

这支骑军很快就可以向西,然后再次南下,就可以进入凉州。

郁鸾刀跟上了。

石玉庐和苏文遥跟上。

范奋跟上。

三千两百骑也都跟上。

余地龙那个孩子依然是吊在大军队伍的尾巴上,抽了抽鼻子,自言自语道:“大个子,先欠着啊。”

石玉庐轻声道:“大将军,之前没敢跟你说,死在前天战场上的刘韬,就是在蓟北村子里等你的那个年轻斥候。这孩子临终前说以后万一有空的话,希望大将军能给他们伍长在清凉山那块墓碑前倒碗酒;如果能顺手再帮他也来一碗,是最好不过了。”

都尉范奋伸出手掌抹着脸,看不清表情:“这孩子生前不喝酒的啊。”

徐凤年点了点头。

记起那个年轻的斥候,当初在村子里等到自己返回后,很想说话却又不敢说,最后还是没有说上话,只是腼腆憨笑着。

徐凤年猛然一夹马腹,提起长枪,直奔那一万柔然铁骑,和那洪敬岩。

当洪骠领着那一千两百马贼赶到战场的时候,眼前那一幕让他们毕生难忘。号称南朝第一精锐的柔然铁骑,战死尸体筑起一座座京观,而那支白甲雪亮的骑军让马贼感到陌生和震惊。马贼中也有见多识广之辈,看得出这支骑军的配置介于重骑轻骑之间,一人双骑甚至三骑,但比起郁鸾刀率领的幽州骑军,显然要更加“气势雄壮”,因为每骑都悬有一支沉重枪矛,且就甲胄而言,是人马皆“小全甲”样式。马贼进入战场后,被命令砍掉一颗颗柔然骑卒的头颅,继续堆尸为冢,而那些“白骑”开始卸甲悬挂在不骑乘的战马背上,准备撤出战场。马贼在剁掉柔然骑卒脑袋的时候,大多会下意识凝望几眼其中一骑,那一骑高坐马背上,不戴头盔,提了一杆长枪,身材魁梧。这一骑来到徐凤年身边,没有下马,跟徐凤年一起望向南方,遗憾道:“可惜洪敬岩带着几百亲卫跑回了葫芦口,否则只要他死在这里,剩下的那支柔然铁骑也不值一提。杨元赞等于失去了所有能够灵活机动作战的兵力,我们就可以直接杀入葫芦口,跟北莽比一比谁更早形成包围圈。现在不行了,两个捺钵的七千精骑还在东面观望。”

徐凤年摇头道:“事情总不能十全十美,如果不是你们及时赶到,北莽太平令就会和洪敬岩、种凉还有慕容宝鼎联手,不说郁鸾刀和三千多幽骑,连我想走都难。那宋貂儿反水不算什么,但是那个早早猜出我会出现在葫芦口外的拓跋气韵,此人不容小觑。他能说服堂堂北莽帝师来到此地,说明他在北莽中枢拥有分量大到可怕的发言权。袁二哥,以后我们跟他对峙,得多留几个心眼。”

正是如今北凉骑军统领的袁左宗细眯起那双卧蚕眉,点了点头:“北凉先前更多关注董卓,对拓跋气韵确实忽视了。”

徐凤年环视一周:“她人呢?”

袁左宗笑道:“王都尉带着一标游弩手先行西行了。大概是不敢见你吧。”

徐凤年有些无奈。青鸟,当年梧桐院的二等丫鬟和死士,带着那杆王绣遗物的刹那枪从北莽历练回来后,就进入了大雪龙骑军,凭借战功晋升为一名游弩手都尉。这趟赶赴葫芦口“救驾”,她比谁都火急火燎,带着一标游弩手先行,能与主力大军拉开将近百里路程,如果按照北凉军律,早就应该被主将骂得狗血淋头然后逐出军伍了。结果战事结束后,她就立即消失了。袁左宗对这位枪仙王绣的遗孤,给予了最大信任和容忍。不是因为她是什么“藩王近臣”,只因为她虽是女子,却是沙场上最好的士卒,第一颗到第八颗柔然铁骑的脑袋,就都是她用刹那“弧枪”一口气崩碎的。徐凤年回头看了一眼,远处久别重逢的三徒弟吕云长正在大弟子余地龙身边,看上去都是吕云长在唾沫四溅,余地龙则一声不吭。徐凤年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跟随白狐儿脸去北莽练剑的王生那丫头,有没有属于她的际遇。

袁左宗轻声道:“该走了。”

徐凤年点头道:“是啊。”

郁鸾刀来到徐凤年和袁左宗身侧,袁左宗微笑问道:“郁将军,大雪龙骑还缺一名副将,有没有兴趣?虽然我没有任命权力,但王爷就在这里,你要是答应,我保证王爷不会拒绝,只会顺水推舟。”

徐凤年会心一笑。北凉边军中几支亲军,都是徐骁留给子女的“家产”,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豪奢的手笔了。除了他徐凤年的八百白马义从一直在人数上不成气候外,幼子徐龙象的“私军”,已经从一万骑增加到三万,成为力保流州不失的中流砥柱。徐凤年两个姐姐徐脂虎、徐渭熊,也各有亲军,北凉近万实打实的重骑兵都出自这两支骑军。北凉都护府对这些挂在大将军徐骁子女名下的亲军都可调遣,但是具体的军中任事,一般并不插手。

郁鸾刀平静道:“大雪龙骑是好,但是我幽州骑军也丝毫不差。”

袁左宗笑而不言,对郁鸾刀的“不识好歹”也不以为意,相反对这个北凉外人的坚持,多了几分由衷敬佩。

徐凤年突然说道:“当时为总领河蓟两州军务大权的蔡楠阻拦,幽州三万骑军最终只能出动一万骑出境。老将田衡气恼北凉都护府,或者准确说是我不够强硬,气得不愿意当那副将,解甲归田含饴弄孙去了。据说私底下还骂我徐凤年的胆气都在那次抗拒圣旨中用光了。”

郁鸾刀心一紧:“田将军的赌气虽然不妥,但田衡老成持重,用兵极正,幽州骑军不能少了这定海神针。如果王爷是要问罪,郁鸾刀愿意拿所有军功为田衡赎罪。”

徐凤年摇头道:“我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回到幽州后,帮我带句话给田衡,让他别怄气了。他家怎么个情况我又不是不知道,两个儿子在及冠前就都战死,老将军哪来的孙子来含饴弄孙。幽州三万骑军,他来做主将,你郁鸾刀做副将。石玉庐、苏文遥分别授檄骑将军和骠骑将军,各领一万幽骑。到时候老将军多半不肯当主将,你就说是我和都护府的命令,他要么当主将,要么继续‘含饴弄孙’去。”

郁鸾刀顿时笑逐颜开,抱拳道:“末将领命!”

徐凤年沉声说道:“这三千两百骑,设‘不退营’,由你郁鸾刀来兼任此营第一任校尉!营中士卒,我徐凤年也挂一个名字,但不以现役骑卒来算便是。”

郁鸾刀咬了咬嘴唇,红了眼睛,猛然一骑转身,疾驰出去数百步,从一名幽州骑卒手中接过一杆徐字旗,面朝那三千两百幽州骑,怒吼道:“大将军有令,我幽州三千两百骑,设‘不退营’!”

郁鸾刀高高举起那杆鲜血浸透的旗帜:“不退营!今日立旗!”

三千两百骑,集体抽出北凉刀。

所有大雪龙骑军,也纷纷上马抽刀,心甘情愿为这支幽州边军中第一个赢得“营名”的勇悍骑军壮威。

袁左宗作为亲身参加过一系列春秋战事的北凉“老将”,在同样拔刀后,下意识看了眼徐凤年。

袁左宗没有看到那种年轻武将都会出现的炙热和渴望,轻声道:“打仗死人,免不了的。”

徐凤年轻声道:“走了。”

这支骑军向西迅速转移,在他们身后,留给了葫芦口外一座座柔然铁骑堆积成山的骇人京观。

大概半个时辰后,百余骑缓缓来到这处惨烈战场,为首两骑是两个三十来岁的北莽将领,其中一人望着那一座座京观,神情复杂:“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遇上那一万骑,果真没的打吗?”

另外一骑淡然道:“单纯就战力而言,咱们耶律、慕容两支王帐重骑,其实并不逊色。在双方投入十万兵力以上的战场,在凿穿阵形一事上,重骑还是有点优势的,但你要说跟这一万骑挑个地方玩单挑,还真是没有半点悬念。没办法,整个北凉骑军的拔尖精锐都在这大雪龙骑军里,骑卒年纪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间,中低层武将都是四十岁左右,高层将领则无一不是打过春秋老仗的将领,每骑的战马都是北凉甲等大马。我们北莽真要打造属于自己的大雪龙骑,不是撑不起,但关键在于谁来当主将?董卓符合,但是他已经有十多万董家军,哪怕陛下放心,但别说北庭忌惮,就是南朝也没谁愿意。柳珪、杨元赞这些熟谙官场的大将军,则是打心底里不愿意接手这烫手山芋的。”

那第一骑将领潇洒下马,蹲在地上捡起一柄血迹未干的柔然弯刀,在铠甲上一抹而过擦掉血液,嗤笑道:“洪敬岩也真是惨,整座柔然山脉的精兵都是他的,结果还是没能抢到手那南院大王,还被封了个西京兵部侍郎。好不容易以为葫芦口好欺负,想要领着两万骑在幽州境内大开杀戒,结果攻打卧弓、鸾鹤两城都没他的事情,杨元赞和种檀这都开始打霞光了。总算有了立功的机会,屁颠屁颠掉头跑出葫芦口。好嘛,一下子就给大雪龙骑打趴下了一半兵力,关键是这家伙都没敢上阵。真不晓得他还能不能坐稳那‘柔然共主’的座位。至于以后再要跟董卓争什么,我想他自己也该明白,没戏了。”

另外一骑没有下马,摇头道:“洪敬岩此人没这么简单。”

蹲着的武将拇指轻轻触碰着柔然战刀的刀锋:“我很好奇那家伙怎么没跟太平令大打出手,要是能杀掉药罐子拓跋气韵,和那个快要被种檀夺去夏捺钵称号的娘儿们,然后他英勇战死在种凉手上,这该多好。”

另一人笑道:“由此可见,流州那一战,这哥们儿真的受伤不轻啊。”

蹲着的北莽将领站起身,望向马背上那位,笑道:“冬捺钵大人,蓟州那个袁庭山可是亲手逼着卫敬塘出城跟咱们打了一场,当时我可是都蒙了,七八百骑军和四千步卒,就敢对我们近万骑军出城作战,害得我以为离阳还有好几万伏兵,或者是辽西有大股骑军在我们尾巴上呢。结果半个时辰,卫敬塘那些人马全部死光了。袁庭山和他老丈人家的七千私家骑兵也没放个屁,要不是今天给我看到这一万具柔然铁骑筑起的京观,我都要以为咱们北莽随便拎出十万骑军,就可以绕开北凉一鼓作气踏平中原了。”

被称为冬捺钵的武将沉声道:“袁庭山拢起的蓟北骑军和雁堡李家的那支私军,此时肯定就在某地耐心等着我们返回东线,你我不可大意。”

秋捺钵撇了撇嘴,上马后抛出那柄柔然弯刀,插在一座京观顶上:“疯狗袁庭山我还真没放在眼里,倒是那广陵道上的西楚余孽,有两个叫寇江淮和谢西陲的,很感兴趣。寇江淮撂挑子后,赵毅的那个福将宋笠,很快就带兵轻轻松松收复了疆土。原本他们东线大好的局面,现在沦落到给宋笠压着打到不敢露头。据说西楚那座小朝堂上所有嘴脸都变了,早先雪片一般上书弹劾寇江淮拥兵自重的,现在全傻眼了,所以开始给寇江淮歌功颂德了。”

冬捺钵轻声道:“只要曹长卿还没有出手,就意味着西楚就算没有胜势,也没有落下风。”

秋捺钵嘿嘿笑道:“反正越乱越好。”

突然,这位秋捺钵转头望向同为四大捺钵之一的同龄人:“王京崇,你说会不会有一天,谢西陲和寇江淮出现在北凉?”

冬捺钵王京崇愣了一下,神色凝重,沉声道:“大如者室韦,你也有这种直觉?”

秋捺钵大如者室韦摸了摸下巴:“那就好玩了。不过我喜欢。”

王京崇在当年洪嘉北奔中还是一位十岁出头的春秋遗民,是跟着家族私塾教书先生一起诵读着圣贤书进入北莽的。他早已忘记儿时生活的环境,但是在那种颠沛流离的道路上,邻近车队之间都不绝于耳的书声琅琅,至今让这位家族进入姑塞州后仍是坚持耕读传家的秋捺钵记忆深刻。王京崇在马背上陷入沉思,自言自语道:“为一姓而复国,却要害得又一次中原陆沉,曹长卿,你内心深处是不是很痛苦?既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么你曹长卿到底又是图什么?”

大如者室韦瞥了眼这名秋捺钵,心情复杂。两人年纪相当,但是这十多年积攒下来的战功,倨傲自负的大如者室韦,也不得不承认王京崇不但比自己更多,比草原上的母狼耶律玉笏也更多,当然比那个刚刚在幽州葫芦口战场上一鸣惊人的种檀更多。种檀不过是才跻身军伍,就一跃成为先锋大将,才打下卧弓城,就已经被某些人说成是更加名副其实的北莽夏捺钵,而王京崇却需要从底层士卒一步一步做起,伍长,百夫长,千夫长,万夫长,但是最终能够成为秋捺钵,还要归功于他有个跟甲字姓氏联姻的南朝乙字家族作为靠山。大如者室韦对王京崇的复杂态度,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整个北莽对这些春秋遗民的左右为难。皇帝陛下何其开明,何等胸襟,仍是在登基时亲手掀起一场被南朝文人暗中说成是“瓜蔓抄”的血案。惨案起因让人哭笑不得,竟然是一位丙字士族老家主的一坛骨灰。这种人的死活原本北庭都懒得看一眼,但是有一封奏折就突兀出现在陛下的书桌上,然后陛下下令把所有家族中有老人不愿葬在南朝的家族,斩首之外,族品全部下降一等!哪怕是惨剧过后的十多年时间里,时不时还会有年迈遗民死去,仍是希冀着能将骨灰埋在中原而在北莽虚建坟冢,然后被人揭发。直到太平令成为北莽帝师,这项禁令才开始松动,北庭准许南朝遗民在死后只设衣冠冢,留下骨灰等待北莽大军的马蹄踏平中原。

大如者室韦开口笑问道:“王京崇,我们北莽也有被誉为塞外江南的地方,跟真正的中原风土,有何不同?”

王京崇平淡道:“忘了。”

第八章四国士联手造局,徐凤年评点风流

他轻声道:“下一次出现在太安城外,我会告诉天下人,大楚当年没有什么红颜祸水。”

这一日,大官子曹长卿的儒圣境界,由王道入霸道。

徐凤年和袁左宗在全军中途休整的时候,并肩蹲在一处山丘顶上。徐凤年转头说道:“如果今天的北凉三十万边军不姓徐,而是姓陈,那么北凉肯定可以少死人。”

袁左宗没有否认:“很多人心底都这么想,我也不例外。”

徐凤年伸出手掌放在沙地上:“但是李义山说过,北凉一旦交给陈芝豹,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北凉更好,天下更坏。”

袁左宗有些疑惑。

徐凤年轻声笑道:“袁二哥,让我先卖个关子。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帮师父证明他没有错。”

袁左宗笑着嗯了一声:“我等着便是,不急。”

记起那个生前住在听潮阁顶死后骨灰撒在边关的枯槁书生,徐凤年闭上眼睛,在心中说道:“师父,你放心。”

徐凤年原本打算在凉幽北部交界处就跟郁鸾刀和幽骑不退营分开,然后前往褚禄山所在的北凉都护府,只是临时有紧急谍报说燕文鸾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要跟他面谈军务,于是徐凤年就挑了个折中的地理位置,让这位手握北凉十多万边军的步军主帅在胭脂郡等他。余地龙一听说要去胭脂郡,此前一路郁郁寡欢的孩子终于有了点笑容。只可惜得知徐凤年跟燕文鸾约在了郡城,而不是那个师父担任过主簿一段时日的璧山县,余地龙就又沉默下去,有一种过家门而不入的失落。徐凤年在深夜时分下榻在一座由拂水房精心安排的雅致宅子,一行人前脚才踏过门槛,身后就响起一阵骤雨急促敲打屋脊院墙的雨点声。

徐凤年没有睡意,到了那间藏书颇丰的书房后,站在窗口看着院中雨幕,大概是正如古人语,夜深最忆少年事。徐凤年没来由记起许多年少轻狂的举措,例如在那过手的不下百幅名家真迹上钤印“赝品”二字,为途经北凉辖境的外乡游侠儿一掷千金。犹记得某位骂了北凉整整半辈子来作为官场终南捷径的江南名士,自己不忿其人窃居高位后多有富贵诗词传世的行径,还让人送去一封驿信。大致意思是说你老儿被人捧臭脚夸赞成“雍容气象”的玩意儿,都当不得真富贵,真要有钱了,是不谈美酒珍馐金银珠玉的,什么“慵懒枕玉凉”,那都是穷讲究。徐凤年最后在信上写了一句“雨来闲听芭蕉一千声,雨去坐看湖中一万锦”收尾。听说那位上了年纪的士林名流看到信后气得不轻,然后很快就上书弹劾,先说那芭蕉不耐寒,枝叶受风即裂,在西北边塞一株都不易见,清凉山竟然有“一千声”即一千棵,所以此人得出结论,“定是北凉王徐骁侵吞军饷,中饱私囊,全然不顾边陲大事,有负皇恩,理当剥爵”。当然,那会儿这种“理直气壮”的奏折在离阳朝廷一年到头都有,先帝赵惇也没有理睬,只不过也没有约束。徐凤年清楚地记得自己寄出信后,在江南道文坛士林上很是惹起了一番热议,一边倒骂他骂徐骁骂北凉。刚刚去上阴学宫求学的二姐徐渭熊回了一封家书,说他徐凤年写得狗屁不通,不过最后她又亲自写了封信给那位名士,然后所有江南名士都夹起尾巴了。不过徐骁事后不知通过什么手段竟然把那封信给要到他手上,在梧桐院跟儿子喝酒的时候,那叫一个马屁不止,说他还是跟李义山请教了半天,才明白那“芭蕉一千声”到底是个啥意思。喝高了以后,颠来倒去就是那几句,说他是真的开心哪,儿子比他这个老子强,读书多,瞧瞧,都会作诗了,以后肯定能当个比他徐骁更称职也更能服众的藩王。

徐凤年哪怕记忆力远超常人,但因为当时的散漫和应付,如今不太记得徐骁的言语神情,但是徐骁有一个动作,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记忆却越来越深刻鲜明。那是徐骁在走路脚步都不稳地醉醺醺离开梧桐院前,从酒桌上收起那封从江南道辗转回清凉山的信,小心翼翼收入袖中。当时徐凤年就有些纳闷,你徐骁这辈子一步步走向位极人臣的辉煌仕途中,连那么多加官晋爵敕封又敕封的圣旨,也从来都是胡乱堆放的,一封寄给别人还是骂人的东西,值得你这么当回事?

徐凤年站在窗口一宿没睡,好像才眨眼工夫就已是新的清晨,昨夜雨水断断续续下了三场,此刻拂晓时分也视野模糊。徐凤年抬头望去,最后一场骤雨初歇,天空仍是乌云密布的阴沉景象,只是随着时间推移,有阳光透过乌云间隙投射出一道道柱状的光芒,洒落在大地之上。隔壁院落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是余地龙和暂时没有跟随大雪龙骑赶赴凉州北线的吕云长在切磋技击。两个徒弟都不用兵器,近身搏杀,双方拳拳到肉,以谁最先扛不住后退三步为输。没多久,那个年纪最长却只能当小师弟的吕云长就嚷着去拿那柄大霜长刀,大概是年纪最小却是大师兄的余地龙没搭理,院中复归寂静。徐凤年有些遗憾,不是自己在武道上像官迷那般“恋栈不去”,更不是深陷那种世间无敌手的滋味不可自拔,而是如果自己的境界还在巅峰,当时在葫芦口外就不会一听说那位北莽帝师有洪敬岩、种凉和慕容宝鼎作为后手,自己便束手束脚。不过话说回来,他徐凤年如果仍是当之无愧的新武帝,太平令和拓跋气韵等人也不会现身。徐凤年估计自己当下与人捉对厮杀,仅就境界高低而言,他徐凤年仍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比拓跋菩萨、邓太阿、曹长卿、徐偃兵、呼延大观、陈芝豹这六人,小输一线。但如果是此时与人生死相向,徐凤年会把一个当今声名直降的人放在前三甲之列——顾剑棠。

徐凤年走出书房,站在台阶上。一名相比凉地健儿身材显得十分矮小干瘦的披甲老人,独自大步走入院中。徐凤年没有刻意摆出扫榻相迎的姿态,等到身上铁甲仍有雨水痕迹的老人走上台阶,徐凤年和他一起走向书房。桌上已经搁有一壶热茶,但没有茶杯,而是两只大碗。正是燕文鸾的独眼老人倒了一碗,一饮而尽。

然后燕文鸾双拳撑在膝盖上,看着对面的徐凤年,倒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徐凤年静等下文。这位老将,是北凉军中最大的一座山头,前任骑军统领钟洪武倒台后,袁左宗继位时日尚短,始终牢牢握住北凉步军大权的燕文鸾可谓一枝独秀。但是很多边军士卒和北凉百姓都不知道一件秘事:北凉军,更准确说应该是徐家军,从一开始就无形中分为两派。一派以“温和”的谋士李义山为首,西垒壁之战后主张徐骁立即北上返京;另外一派则以更为激进的赵长陵为核心,一鼓作气拿下半壁江山后,竭力主张割据自守以谋划江而治,与离阳赵家南北共享天下,最后再打一场类似西垒壁的大战,以此来决定天下归属。这种潜在分裂,一直蔓延到徐骁之后的封王就藩,其中徐凤年的舅舅吴起就是在那个时候心灰意冷,选择离开军伍,还有之后在北莽敦煌城隐姓埋名的徐璞,两位名将之下还有许多人同样意气用事,从此离开徐骁身边。可以说李义山一系的胜出,只是一种惨胜,在很多至今还留在北凉军中的老人眼中,这意味着李义山一手造就了徐骁“家北凉,赵天下”的格局。不能说错,但十分中庸,更重要的是赵长陵的因病而英年逝世,导致了这一派丧失主心骨,加上赵长陵一手提拔起来的许多人,以燕文鸾这位春秋名将为首的北凉军头一向不愿也不敢掺和徐家“家事”,又决定了很多年后陈芝豹好似负气一般的单骑赴西蜀。

燕文鸾突然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碗茶,想了想,又给徐凤年身前那只碗也倒上。老人端起大碗,轻声感慨道:“这么多年来,我心里头一直有疙瘩,去了清凉山那么多次,都故意没去听潮阁拜见李先生。大将军当年劝过一次,也给我拿了个蹩脚借口搪塞过去,之后大将军也就不提这一茬了。”

徐凤年没有捣糨糊说些云淡风轻的话语,而是开门见山说道:“我师父生前从没有后悔他当年的决定。他一直坚信,如果争天下的话,徐骁和徐家铁骑没有这个大势,那些想要成为从龙之臣的人,是痴心妄想。非是徐凤年不敬赵先生,也不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或是得了便宜卖乖。在听潮阁内,师父和王祭酒,还有我二姐,三人就当时形势,有过一场又一场的反复推演,结论都是一样的。”

燕文鸾神情复杂,喝了口茶水,晃了晃大白碗,自嘲一笑:“当时王爷在世袭罔替的关键时刻,我燕文鸾也猜想是拿谁来开刀立威,想来想去,有一个最可能和一个最不可能。前者是让我这个碍眼的老家伙,乖乖解甲归田安心养老。最不可能的是拿下怀化大将军,因为钟洪武且不论其品行好坏,在京城看来一直是大将军用来掣肘我和陈芝豹的重要角色。”

徐凤年平静道:“如果依旧是太平盛世的光景,我肯定会选择钟洪武,甚至不惜在他退出边军后让他推选个心腹做北凉都护大人,也会变着法子让你燕文鸾晚节不保,慢慢剪除羽翼,将赵先生的流风遗泽都驱除,让陈芝豹彻底变成‘权柄可有,不可大’的孤家寡人。陈芝豹在北凉军中的烙印也会自然而然逐渐淡去。”

燕文鸾冷笑道:“王爷不愧是李先生的得意弟子,果然善谋,且最擅绝户计。”

徐凤年不以为意,抬了抬手,轻声笑道:“冷语伤人,不过好在还有热茶暖心,喝茶喝茶。”

以性情刚烈著称北凉的老将军竟然也没有当场掀桌子撕破脸,而是板着脸喝了口热茶。

屋内气氛僵硬。

徐凤年率先打破沉默,却是一句“题外话”:“听说纳兰右慈放出话来,要和谢飞鱼联手评点新的武评、胭脂评和将相评。”

燕文鸾没好气道:“那破玩意儿,都是读书人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徐凤年喝掉茶水,放下茶碗,神情凝重,沉声道:“那我今天就跟老将军说一说几位读书人联手做过的一件正经事。嗯,是四个人。”

燕文鸾皱了皱眉头。

徐凤年说了四个名字。

分别是黄龙士、听潮阁李义山、南疆纳兰右慈、离阳帝师元本溪。

燕文鸾下意识坐直身体。

徐凤年把茶壶茶碗都推开,双指并拢在桌面上画出一条轨迹,缓缓说道:“在春秋之前,自大秦立国以来,每次北方游牧民族发动的游掠侵袭,或者是中原内部的动荡不安,中原士庶都是避祸南徙。历史上数次大规模衣冠渡江,宗室门阀都是由北往南,只有南迁南迁再南迁,从未有过北渡广陵江,其中以永禧末年的‘刘室幸蜀’和大奉覆灭后的‘甘露南渡’最为典型。可以说春秋九国中的‘楚姜’能够成为执牛耳者,甘露南渡带给他们的中原正统身份,功不可没。跟以往截然相反的洪嘉北奔,众所周知,有两条路线,其中这一条是迁徙入离阳国都太安城,以后宋、大魏和后隋三国遗民居多,夹杂有少量西楚和南唐遗民。”

徐凤年又在桌上画出一条稍显弯曲波折的轨迹:“在这之后,大概相距半年时间,一场规模更大牵涉士族更多的空前逃难,开始了。风骨最硬的西楚,最喜糜烂豪奢的南唐,故土情结最重的西蜀,几乎都出现在这股洪流之中。大大小小十数股人流,最终在如今的凉幽河三州形成会合之势,进入北莽姑塞、龙腰两州地带,造就了眼下的北莽南朝盛况。”

燕文鸾点了点头,说道:“当时褚禄山千骑开蜀后,咱们用步卒就打得西蜀大军丢盔弃甲,顾剑棠那家伙运气好,作为南唐顶梁柱的顾大祖运气又太差,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南唐。八国君主上吊的上吊,自焚的自焚,阶下囚的阶下囚,所以离阳老皇帝这才说了句‘终于可以用赵家太平火报天下太平了’。但是这跟那四人有何关系?传言李先生跟纳兰右慈曾经一起游历春秋,就算是真的,各为其主,也绝对不至于联手做事,更别提跟那位咱们北凉死士杀了很多次都没宰掉的半截舌元本溪了。”

燕文鸾嗤笑出声道:“王爷,我燕文鸾虽说是一介莽夫,但总算也知晓一些打仗以外的天下事,你要说这四人像咱们此时这样坐在一张桌子上,谋划了那洪嘉北奔,我可就真要笑掉大牙了。不需要草稿的牛皮,也不是这么吹的嘛。”

徐凤年脸色如常,摇头道:“退一万步说,各有阵营各有所谋的四人当真聚头谋划,在中原游历二十余载的北莽太平令,又岂会察觉不到端倪?”

燕文鸾忍不住气笑道:“那王爷你说个屁啊?!”

徐凤年眼神平静地看着老将军,后者破天荒没有瞪眼回去,只是尴尬一笑,摆了摆手:“接着说,我不废话了。”

徐凤年继续说道:“以三寸舌搅乱春秋的黄三甲,其实在这场千年未有的变局中什么都没有做,之所以将他拉进来,只是因为没有他,就不会有离阳大一统的局面,更不会有洪嘉北奔。要说春秋之事,黄龙士此人必然绕不过去,以后的史书也是如此。黄三甲用嘴皮子合纵连横,我爹用铁骑和徐刀,使得神州陆沉。于是有一个新的问题摆在某些人眼前,虽然中原事了,但是北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邻居,这个时不时就要来南边邻居家抢东西的北方恶邻,比西楚士人眼中没有教化可言的离阳更加粗鄙野蛮。既然离阳都能打下中原,那么更为崇尚武力的北莽有没有可能更进一步,连离阳都给吞并了?”

燕文鸾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他只是个带兵打仗的武人,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难题。有大将军在的时候,连同燕文鸾在内所有北凉人,几乎都拥有一种堪称自负的强大自信,那就是北凉三十万边军在,北莽蛮子就别想南下中原一步。这需要什么理由?不需要。大将军去世后,很快就是北蛮子百万大军压境叩关,也由不得燕文鸾去深思什么,至于洪嘉北奔这种陈年旧事,谁会在意?

徐凤年停顿了许久,好像在酝酿措辞,等到燕文鸾一脸探询望过来,这才说道:“我师父从不愿意提起同为谋士的纳兰右慈,但跟此人是旧识,是真的。这场谋划,也不是师父生前跟我说的,是我自己从蛛丝马迹中找出来的。陈亮锡在听潮阁顶楼遍览笔记手札,去年末他有过一封密信交到清凉山,证实了我的猜想。我可以断定,最初肯定是师父想到要设这个‘大局’,一开始念头大概发生在西垒壁之战尾声,打下西楚,就等于收拾干净了黄三甲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敲出来的烂摊子。我猜在他陪徐骁北归京城途中,可能是遇上了当时追随燕剌王赵炳一同北行的纳兰右慈,也可能两人根本就没有碰面,但有过极为隐蔽的书信来往。后来摆在台面上的事情,老将军应该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在西楚损兵折将的徐骁在庙堂上刚刚成为北凉王,就放出话去要在就藩西北之前血洗广陵江,要让西楚士子的尸体堵住那条大江的入海口。没过多久,赵炳也成为辖境疆土最为广阔的燕剌王,而且很快就有南唐余孽起兵杀死离阳三千留守士卒的惊天惨案,噩耗以八百里加急传入京城,当时赵炳在世人眼中心情肯定本来就很差,因为按照军功本该敕封在富饶甲天下的广陵道,根本就没有赵毅的份。结果南疆给了他这么一个下马威,无异于火上浇油,藩王中最嗜杀的赵炳按照常理,肯定火冒三丈,野史便传‘赵炳持刀砍掉一棵秦柏,誓言杀绝南唐青壮’。”

燕文鸾嗯了一声:“这件事确实是真的,大将军当时还跟咱们当笑话说来着。”

老人突然咦了一声:“但是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老皇帝犒赏功臣,在最为重要的封王就藩上,大将军挤掉顾剑棠成为北凉王,没有谁敢多说什么。顾剑棠只能当个留京的兵部尚书,只好在两朝天子眼皮子底下捣鼓出那座破烂顾庐,有个说法是怎么说来着?”

徐凤年笑道:“聊以自慰?”

燕文鸾笑了笑,点头道:“对。”

然后燕文鸾转回正题说道:“可是朝廷起先有意让赵炳担任淮南王,别说天高皇帝远的南疆,就是靖安王都当不上,只能当个淮南王。帮着离阳赵室盯紧大将军,赵炳肯定不乐意,就自己要求去两辽当胶东王。大将军后来跟我们这拨人亲口说过,赵炳跟老皇帝私下有过一场聊天,说他不乐意在大将军屁股后头吃灰,要去两辽打北莽蛮子,说他赵炳就算要死,也是战死在马背上。但是结果很出人意料,赵炳成了燕剌王。虽然比不上赵惇的胞弟赵毅,但比起那个憋屈了大半辈子的淮南王赵英,还是要舒服很多。”

燕文鸾重重拍了一下膝盖,沉声道:“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要想驱赶春秋遗民,逼迫他们北渡广陵江,不把本该最不愿背井离乡的蜀楚唐三国逼得彻底走投无路,尤其是那些个‘百年国,千年家’的世族门阀,是不会甘心在亡国之后又当丧家犬的。王爷,这里头,就是后来成为离阳帝师的元本溪这第四位谋士,出了力,动了手脚吧?怎么,李先生跟此人当年真的也有不为人知的牵连?”

徐凤年摇头道:“没有。元本溪只是为赵家谋而已。”

燕文鸾无形中变成了一个向老师求教学问的蒙学稚童,好奇问道:“王爷,此话怎讲?”

但是徐凤年走神了。

燕文鸾有些无奈,老人也没那个脸皮再问,再者你徐凤年不说,我燕文鸾还不能自己想?然后老人认真思索片刻,突然大声说道:“赶了这么多路,光喝茶,淡出鸟来,不够劲!王爷,来点酒?”

徐凤年笑着起身去拿酒,等他拎着两壶绿蚁酒回到书房后,燕文鸾迫不及待打开一壶,接连痛饮三大口才罢休,狠狠抹了抹嘴,笑道:“王爷说元本溪为赵家皇帝打算盘,是不是说元本溪根本就不放心那些在八国版图中根深蒂固的蛀虫豪阀,既然不待见他们,又怕他们惹是生非,耽误赵惇登基以后发动对北莽的那场大战,担心这些遗老遗少会在背后捅刀子,那么干脆就把他们撵出去?这就跟离阳文人必须异地为官是一个道理嘛。”

好不容易才想到这一步的燕文鸾很快就自我怀疑起来,不得不再度开口问道:“但是元本溪舍得这么多所谓的衣冠士族一口气跑到北莽去?”

说到这里,猛然惊醒的燕文鸾眼神骤然冰冷起来,语气也淡了几分,死死盯住徐凤年:“离阳自永徽元年起便颁发了一条重律,铁器十斤,匠人一名,一旦流入北莽,当地官员,流徙三千里。蓟州河州,还有东线两辽,这么多年来,边境上许多人铤而走险,因此暴富,事后也少有追究。可在咱们北凉,二十年来,在李先生主张下可是光那杂号将军和实权校尉,就杀了十多个。”

燕文鸾握紧桌沿那只装过了热茶又装烈酒的大白碗,眯起眼,阴恻恻说道:“王爷既然今天跟本将说起了这洪嘉北奔,自然大有深意。本将也打死不相信李先生和那纳兰右慈是想着让北莽实力大增,才让北莽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南朝,多出那些天天把中原正朔挂在嘴上的近百万春秋遗民。但如果王爷今天不能给本将一个说法,那本将可要替卧弓、鸾鹤两城的阵亡将士,以及接下来所有战死的北凉边军,斗胆跟王爷讨要一个说法了!”

徐凤年没有着急辩解什么,而是手指蘸了蘸酒水,弯腰在桌面上南北两端各点了一下:“要成此事,得先形成一个关门打狗的局面。扬言要杀尽南唐青壮男子的赵炳,是做抄底的脏活。事实上,他的确是一到南疆那边就杀了数万南唐降卒,这些人里,大概只有几千人是真有反心,其他绝大部分,都是冤死。抄底活有人做了,还得有人来关门,徐骁就是做这个的。只不过他当年带兵赴凉,走得出奇缓慢。当时觉得自己被我师父和纳兰右慈摆了一道的元本溪,是有亡羊补牢之举的。元本溪跟你一样,希望那些门阀势力‘树挪而死’,别影响他辅助赵惇打北莽的头等大事,但是元本溪同样不希望那个下半年的洪嘉北奔,竟然会一口气直接跑到死敌北莽去。他的本意是让徐骁的大军快马加鞭,赶在这之前堵住西北大门,好把这群待宰牛羊赶回京畿一带,跟前一股洪嘉北奔的洪流待在一起。所以这就有了朝廷命令顾剑棠心腹将领蔡楠仓促西行的局面,只不过当时徐骁也好,蓟州韩家也罢,出于各自的原因,都没有阻拦,导致了当时手中骑军不多的蔡楠没能成功。之后,离阳不敢拿徐骁怎么样,但你一个韩家还收拾不了?所以朝廷很快就将韩家满门抄斩,当年逃掉一个漏网之鱼,如今又成了忠烈之后,都只是一道圣旨的事情。当年张巨鹿主持此事,是真心想要杀韩家,但要说他是受恩师影响,因私怨而杀人,那就太小看他了。”

徐凤年提起酒壶后,始终没有喝酒:“元本溪之所以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不休,很简单,是由于几场大战下来,离阳连战连败,赵家老底子的精锐损失惨重,然后突然发现北莽忙于消化南朝,想着几年后毕其功于一役,这就让赵惇主政的离阳朝廷得以喘息,一点一点励精图治。加上元本溪也不觉得在将来比拼国力底蕴,离阳会输给北莽,洪嘉北奔就逐渐成为无人问津的一笔烂账。离阳朝野不敢就此出声,因为这是以开明大度著称于世的赵惇,唯一不能触碰的逆鳞。”

差一点就要摔碗翻脸的燕文鸾皱眉问道:“言下之意,是说那些衣冠北渡,是拖累了北莽?”

燕文鸾迅速摇头道:“不对!虽然那些春秋遗民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莽的尚武之风,但是对那老妇人来说,接纳这些人,利远大于弊。现在他们打幽州葫芦口,打凉州虎头城,就已经证明这一点。他们的攻城方式与中原无异,仅以葫芦口为例,那先锋大将种檀打卧弓城和鸾鹤城甚至都有练兵的闲情逸致。打卧弓,只打一面,表面上看去跟孩子过家家闹着玩差不多,但很快他打鸾鹤,就开始尝试着围三阙一,甚至破城之后,对敌对己都残忍到故意打那入城的巷战。如今打霞光,北莽步卒更是越发娴熟,在局部战场上的伤亡人数骤减。打北凉就已是如此步步为营,以后万一……万一北莽真有机会去攻打中原那些城池,除了西蜀和两辽还可一战,除此之外,谁守得住?!燕剌王赵炳的大军?北蛮子假使都打到南疆了,还有意义吗?就算不提战场,那个太平令甚至已经准备好攻下北凉后,将以最快速度填补上大量精于政事的文官,以此稳固后防,让北莽骑军南下没有后顾之忧。这搁在二十年前,北莽即便敢想,也万万做不到!”

徐凤年笑问道:“老将军,有没有想过,当时为什么徐骁和李义山都完全不反对我去北莽,反而是支持的态度?”

燕文鸾脸色依旧阴沉,但没了先前半点掩饰都没有的杀心,轻轻摇头。

徐凤年望向窗外开始明朗起来的天色,缓缓放下酒壶,轻声道:“老将军,耐心等着吧,我当年独自一人去北莽,只是在跟某些人传达一个消息。很冒险是不是?但如果不这么冒险,如何能让别人心甘情愿冒更大的风险?至于北莽还有谁不忘当年初衷,我不知道,但人数肯定不少。我都不知道,北莽那老妪和太平令更猜不到。”

燕文鸾呆若木鸡。

徐凤年站起身,低头看着那张些许酒渍早就不见痕迹的桌面:“也许你会问那些个读书人能靠得住?”

徐凤年自顾自笑起来:“前些年,谁敢点头,我只当是个笑话。但是天底下的读书人,仅是我们都经历过的春秋,就有死守襄樊城十年的王明阳,更有自寻死路的张巨鹿啊。”

燕文鸾吐出一口浊气,苦涩道:“蓟州还有个卫敬塘。事实上,春秋之中,这种慷慨赴死的读书种子,不少。当然我燕文鸾也亲手杀了不少。”

徐凤年走到窗口:“黄三甲曾经说过,这天下,肯定是读得起书识得字的人越来越多,大体上的趋势,也是不可阻挡的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但是,不是读过书认识字,就可以成为他黄三甲嘴上的‘读书人’。”

徐凤年伸出手掌,慢慢握拳:“懂得越多,握有越多,则敬畏越少,人之常情。几年前那个没重新练刀习武的世子殿下,敢对天人不敬?

“心猿意马,心猿意马……道教有‘心猿不定,意马四驰’的警示,佛家也有‘制御其心,调伏猿马’的说法,但是具体怎么做,都太笼统缥缈了。读书识字一直都是奢侈的,寻常老百姓,做不来。儒家就很简单明了,一个字,礼。礼既是框架,其实更是一只牢笼。老百姓不懂,没关系,我们订立很细的规矩,你们跟着做便是。我想儒家能够在诸子百家中脱颖而出,最终一枝独秀力压别家,这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当然,是个人都喜欢无拘无束,自由是天性,在这种几乎不可调和的冲突矛盾下,儒家又跟人性本恶的墨家产生巨大分歧。儒家圣人早早提出了人性本善,后世贤人不断用各种手段潜移默化,比如那蒙童稚儿捧起书本后,就都要死记硬背否则会挨板子的‘三、百、千’,说到底,这就是教化之功。而有趣的是,道教圣人又跑出来打岔了,说要‘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谁对谁错?也许没有对错。

“黄三甲覆灭春秋,所做之事,只不过是给天下人一个更早拥有叫作‘自由’的选择机会。而张巨鹿这个做了整整二十年离阳缝补匠的读书人,则是用自己的死,为这种他‘背着’赵家去推波助澜的后世‘自由’,提前缝补了一条框架。也许他张巨鹿根本是徒劳,毫无意义,但既然能想到也能做到,那就去做,这就是张巨鹿。我徐凤年做不到,你燕文鸾做不到,那些永徽之春的名臣做不到,甚至连坦坦翁和齐阳龙也一样做不到,事实上除了他这个碧眼儿,没人做得到。

“也许再没办法以三寸之舌‘祸害’世人的黄三甲,没有跟我们说一句话: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那个没有一封遗书一句遗言的前任首辅张巨鹿,本该笑着留给所有把他当傻子的后人一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乐?”

燕文鸾拎着酒壶,站在徐凤年身边,这是他第一次听着徐凤年长篇大论,这个年轻人当时在陵州在幽州杀人,可没这般絮絮叨叨。

不过燕文鸾一点都不厌烦。

燕文鸾一手负后,一手倒酒入嘴,喝光以后,晃了晃酒壶,意犹未尽,问道:“那么李先生呢?”

燕文鸾转头的时候,看到这个年轻人笑了,伸手指了指北方,徐凤年脸上有着他燕文鸾这种大老粗武人注定没有的那种风流。

“世人不是都说我师父心狠手辣喜好绝户计吗?洪嘉北奔,是他绝了中原读书种子的户,然后到了北凉,那十多万流民,只是牛刀小试而已。接下来,大概就是北莽了吧。”

燕文鸾叹了口气后,很快爽朗笑道:“王爷,我的心结没了。说来好笑,一开始赶来胭脂郡,是想厚着脸皮跟你拍马屁的,葫芦口外那些战事,你和郁鸾刀打得漂亮至极!不退营的设立,更是让整个幽州士气大振!没想到后来就变味了,刚才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要掀桌子打人了,当然最后下场肯定是我被你随便揍得满地找老牙。虽然王爷没有彻底挑明,但我燕文鸾相信大将军,相信李先生。认定了这件事,我也明白为什么李先生从一开始就不看好陈芝豹。有这场洪嘉北奔,北凉交给他,打完了北莽,以后的天下,板上钉钉还会有下一场读书人眼中的春秋不义战。”

徐凤年没有说话,神情有些疲惫。

燕文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道:“王爷,有件事我不说憋在肚子里,难受!陈芝豹虽然离开了北凉,但我燕文鸾敢保证,他在北凉这么多年,不曾有反心,对你肯定不满,但绝对没有那种杀人的歹意。我相信他只是在等,若是大将军走后,你徐凤年撑不起北凉,他才会走出来,让北凉姓陈。至于最后整个天下该姓什么,是姓慕容,还是姓赵,或者是姓陈,那就要看他陈芝豹的本事了。”

徐凤年笑道:“我知道。”

燕文鸾小声问道:“当真?”

徐凤年转头:“那我不知道?”

燕文鸾哈哈大笑:“看来是真知道,是燕文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凤年跟着笑起来:“骂人不是?”

燕文鸾起先错愕,略作思索后,那只独眼中的笑意更盛,但故意无奈道:“读书人的嘴皮子,就是厉害,不服不行。”

最后,风尘仆仆赶来的北凉步军统帅猛然抱拳:“王爷,走了!还是当时咱们在幽州见面时的那句话,如果有机会,就是我燕文鸾躺在棺材里了,也要抬去北莽王庭。”

不等徐凤年说什么,老人转身大踏步离去,经过桌子的时候,停下身形,喊了句“接住”,拿起酒壶丢给徐凤年:“就当末将请王爷喝过酒了。”

徐凤年抬手接过酒壶,看着那个已经跨过门槛的背影,一脸惊讶,自言自语道:“还有客人拿主人的酒用来请客的?”

燕文鸾大步走在廊道中,当时本想在“相信大将军,相信李先生”之后接着说“相信你徐凤年”的老人,那时候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此时也是自言自语道:“大将军,像这么打仗,就有滋味了。跟当年跟着大将军一样,什么都不怕,只怕不死!”

从头到尾都没有喝酒的徐凤年坐回位置,神情有些凝重。

那个温文尔雅的四皇子赵篆,当了皇帝后还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果说张巨鹿的死,是他爹赵惇的授意,那么元本溪无声无息的死,可就完全是他赵篆的冷血手腕了。不过徐凤年对此不奇怪,赵家先后三任皇帝,哪个不是狡兔死走狗烹的行家里手?这位才坐上龙椅的离阳天子暗中打开蓟北门户,倒不是吃饱了撑的要给北莽两名万夫长送战功,而是在离阳、北凉各自换了一位继承人后,徐凤年抗拒圣旨在先,率先表明北凉底线,而他赵篆在登基后,也很快借着幽州一万骑闯入蓟州一事来还以颜色,告诉他徐凤年离阳朝廷的底线也不低。而袁庭山在“失去”银鹞城后的将功赎罪,也没让跟他老子赵惇一样极其关注蓟州军务的赵篆失望。徐凤年刚得到谍报,从袁疯狗摇身一变成为袁将军的那个家伙,除了蓟州骑军,还带上了两大岳父之一雁堡家主交给他的七千多私军精骑,守株待兔,拼掉了大如者室韦和王京崇两位北莽捺钵的八千骑,递往太安城的捷报上是写“己方折损不过三千,破敌斩首万余”。徐凤年自然清楚雁堡李家数代人积攒下来的那两千多老本骑兵,肯定是不在这三千之列的,不过这一战之后,想必新登基就有边功在手的赵篆会龙颜大悦;为了广陵道已经焦头烂额的京城兵部会高兴;东线两辽也会人心鼓舞,朝野上下,尤其是士林,也会对这个原本印象不佳的袁疯狗大为改观。其实如果不是有他徐凤年顶着当那天底下最大的箭靶子,袁庭山哪怕立下数倍之多的军功,也只会惹来冷嘲热讽和猜忌。

徐凤年冷笑道:“跟我这个公认只是命好才有今天的北凉世子殿下相比,你袁庭山的命,也不错嘛。”

真正让徐凤年头疼的不是袁庭山和蓟州,而是两件事。事实上赵篆在开春之后做了很多,比如翰林院的迁址,还有将一名小小户部员外郎提议的重订天下版籍,放入了他与中枢重臣的“小朝”中。比起前者跟北凉的风牛马不相及,后者可就是对北凉递出一把刀子了。北凉暂时人心稳定,先前该走的和能走的都已经离开主要是集中在陵州的北凉道,没有太大影响。若是版籍在此时变更,等于打开一个大口子,北凉哪怕军户是大头,但涉及底层百姓的切身关系,能离开是非之地,那些没有青壮在边军中的老百姓,谁愿意留在北凉境内“等死”?

徐凤年闭上眼睛:“在此事上最能说话的户部尚书元虢闭口不言,不出声,那就已经是很明确的表态了。可惜好不容易东山再起,才做了没几天的‘地官司徒’,恐怕就又要被打入冷宫了。中书令齐阳龙支持,门下省坦坦翁反对。天官殷茂春支持,但说此事‘宜缓不易急,欲速则不达’,啧啧,这份措辞可真是讲究啊。‘不易急’,易而非宜,真是精妙至极。中书省二把手赵右龄果然跟殷茂春唱了反调,不愧是科举同年。没出息的,成盟友;有出息的,成政敌。”

如果说这还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么有一件被掩盖在一件件大事中的“小事”,是整个北凉道真正意义上的意外之喜和燃眉之急。

意外之喜,是张巨鹿继门生卫敬塘之后的又一个隐蔽手笔。如果不是离阳漕运出现这桩被朝廷刻意淡化的舞弊案,徐凤年根本没办法顺藤摸瓜猜到张巨鹿的用心。原来这么多年来,张巨鹿和坦坦翁先后盯着漕运尤其是入凉漕粮一事,看似百般刁难,暗中竟然让人“私自”囤粮。那些处于灰色地带的粮仓,全都是在襄樊城更西北的广陵江沿岸地带。徐凤年敢断言张巨鹿是在等,等着北凉若是果真愿意与北莽大军死磕到底,那么这些原本属于北凉的漕粮,就会顺畅送入北凉境内;若是北凉藏掖实力,徐骁和他徐凤年有心保留实力割据一方,那这些粮草就甭想拿到了。张巨鹿曾经决意要改革漕运、胥吏和广陵水患,后来一一无疾而终,其中未必不是这种“私心作祟”必须做出的割舍。治国何其艰辛复杂,仅是这暗藏漕粮一事,就牵扯到漕粮官员的一系列烦琐任命,更涉及躺在这一国命脉上吸血饱腹的那些皇亲国戚和“开国”功勋。与这些蛀虫硕鼠的利益博弈,张巨鹿既要做到让天下血液运转无碍,又要保证能够在北凉的确是死战北莽后,朝廷或者说他当朝首辅张巨鹿也能拿出一份诚意,更要对皇帝对那些权贵都维持一个平衡。

现在赵篆亲手让这个意外之喜变成了燃眉之急。张巨鹿安排的那些漕粮官员被一锅端,官品都不高,达官显贵们对这些无关紧要又不是自己门下走狗的官员根本不在意,说不定没了这些家伙,他们将来获利更大,而皇帝陛下“治理贪腐”的铁腕和决心,获得朝野赞誉。经过这场动荡后,漕运高官谁还敢跟朝廷叫板?北凉以后要粮食,只会比以前更难。

徐凤年弯曲手指,一下一下叩响桌面。

以北凉道不足两百万户的不足千万人,却要养活整整三十万边军,若不是还有一个有“西北小广陵”之称的陵州苦苦支撑,北凉这根拉满了二十来年的弦,别说射箭,早就自行绷断了。李功德为何能够成为文官之首的北凉经略使,真是他只会对徐骁歌功颂德,只是攀附有术?当然不是,无他,李功德生财有道。他能通过种种见不得光的渠道买粮,而且价格都不算高。收下一箱箱贿赂银子的大人物,当然正是那些离阳的皇亲国戚和功勋之后。朝廷亏大钱,他们一年不过是赚一百万两都不到的“小钱”,他们祖辈父辈都为了离阳一统春秋豁出性命立下了滔天功劳,捞点银子,他们有什么心虚愧疚的?

接下来短时间内这些人应该没胆子触霉头了。

还在经略使任上的李功德,就已经跑到清凉山跟副使宋洞明吐过苦水,一直保养得体的李大人很快就要两鬓灰白尽霜雪了。

在这种严峻形势下,去年在陵州近乎疯狂囤粮的刺史徐北枳,在他手上火速建立且填满大半的一座座粮仓,当时被讥讽为只会买米的“粮仓刺史”,一举成为整个北凉边军的救命稻草。如果没有徐北枳,徐凤年也会重视粮仓储备,但绝对不可能做到徐北枳这种大刀阔斧地举一州之力来储粮的地步。徐北枳主政陵州的买粮,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不但根据李功德多年积累下的人脉渠道去跟北凉以外高价购粮,还从陵州当地豪横和豪绅家族强硬地低价买米,如果家有余粮的老百姓想卖赚取差价,徐北枳一粒不剩,全收!

所以要不是有徐北枳的那些粮仓,徐凤年会光明正大去北凉道那些远亲近邻家里“抢粮”了,而不是如今还算厚道地让人带着兵马出境“借粮”,好歹会给些真金白银。不过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要不了多久,整个广陵江上游,就等于对北凉道坚壁清野了。

徐凤年睁开眼睛,喃喃道:“最初是你陈亮锡盐铁漕粮失利,被贬去流民之地。徐北枳先当上了一州刺史,然后是你在流州守城有功,顺利让北凉多出十多万青壮兵源。接下来先是徐北枳沦为粮仓刺史,很快又是徐北枳证明他才是对的,北凉其他看戏的所有人都错了。我深信你们一定会让天下人刮目相看,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徐凤年环视四周,站起身拿来拂水房谍子特意准备的那两只棋罐子。红枣木并不稀罕,但是两盒纹理分别呈现出鬼斧神工的“天女散花”和“童子鞠躬”,这就让原本几两银子的两只红枣木盒,变成了有价无市的西楚宫廷御用珍品之物。此物是西楚亡国后流入民间,又在洪嘉北奔途中流落在了凉地,没有跟随主人一同进入北莽。徐凤年打开两只棋罐子,白棋是那一百八十颗清一色的名品“雪印”,棋子缜密纹路都超过二十条之多,黑棋则是那墨绿色透着清澈光泽的鱼脑冻。

徐凤年正襟危坐,先后拈起一枚黑白棋子,敲在并没有摆放棋盘的桌面上,然后像是要开始与人对弈,把白棋罐子放在对面,轻声开口道:“师父,徐北枳和陈亮锡都没有让你失望。”

徐凤年看着有了两颗棋子后反而越发凸显得空落落的桌面,怔怔出神,最后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桌对面,沉默不语。

窗外天开青白,屋内视线不再昏暗,乌云散去,丝丝缕缕的光线投射进来,清晰映照出那些平时常人肉眼看不见的悠然尘埃。

在这间只有徐凤年独自一人的屋内,一人落子如飞。

随着落子,从他“徐凤年”三个字开始,一个个名字从他嘴中脱口而出。

有北凉的,有北莽的,有离阳的。

有死人,有活人。

有声名显赫的,有冉冉升起的,有籍籍无名的。

当他说到陆诩的时候,落子后的徐凤年停顿了一下,说道:“赵篆在齐阳龙建议下开设六馆,在殿阁六大学士后增设六馆学士,这是在为韩家老家主破格美谥后,顺势开了往后武人得以武字打头谥号的先河,为了安抚文官,以及同时分化六部权力。在这期间,据说那个赵家天子有意要恶心你辅佐的那个靖安王赵珣,召你进京进入六馆之一的弘文馆。你想不想去?赵珣肯不肯放?就算赵珣能继续忍辱负重做小伏低,不得不让你活着离开青州襄樊城,那你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徐凤年突然微笑道:“既然你难做,赵珣更为难,那我就做个好人。”

徐凤年没有转头,但是提高嗓音说道:“糜奉节,樊小柴,你们两人去一趟襄樊城,把陆诩请到北凉,他不愿意就抢。”

很快徐凤年就叹了口气,自嘲道:“算了,如果陆诩真的不想来北凉,那就送他到一个可以不用担心赵勾的地方。”

徐凤年看了眼桌对面,低声道:“我是真的赌运不行,而且妇人之仁。好在那么多年,徐骁也经常被你这么教训,我都亲眼见过不是一次两次了。”

低头望去,棋罐子雪印和鱼脑冻棋子不多了,桌面上也变得密密麻麻,黑白交错,让他想起葫芦口外那场大雪龙骑跟柔然铁骑的针锋相对。

徐凤年终于开始喝酒,习武之前酒量就不错的他竟然醉了,瘫靠着椅背,整个人像是缩在椅子上,昏睡过去。

他梦中仍有反复呢喃:“都走了,都走了……”

皇帝赵篆显然有心要沿袭先帝的勤勉传统,但是相比先帝隔三岔五的通宵达旦,赵篆就显得更有节制,甚至每天清晨时分都要雷打不动练一套拳,这是那位如今与龙虎山天师府共掌天下道教的青城山大真人教给皇帝陛下的。如果说一开始年轻天子在满堂尽紫的那座小朝会上,是听多说少,一锤定音的断论极少,那么如今他已经开始慢慢具备九五之尊该有的气度了,除了齐阳龙、桓温寥寥无几的老人,哪怕是执掌吏部尚书多年的赵右龄这样的当今从一品大员,也明显开始紧张起来。重新勘定天下版籍,六馆学士的人选审议,吏部昔日下属官员的升降,一件接着一件,都不得不让赵右龄打起精神去应对。这让宋堂禄松了口气。离阳王朝此时经不起任何动荡摇晃了,若是在离阳两线作战的敏感时刻,在朝廷中枢出现客大欺店的一丝苗头,宋堂禄就算明知道会被戴上宦官干政的帽子,也要对有资格跻身小朝会的某些人吹一吹阴风。大概真的是天佑离阳,广陵道一开始出师未捷,两员被寄予朝廷厚望的老将,一个全军战死,一个给人瓮中捉鳖,沦为笑柄,都输给了差不多可以当他们孙子的年轻人。好在广陵王赵毅那个叫宋笠的心腹大将,不但是当今天子亲叔叔的福将,亦是整个离阳的福将,很快就将广陵整个东线的失地全部收复,让那些胆敢叫嚣着一路北上杀到京城的西楚余孽,嚣张气焰顿时为之一挫。而西北那边,朝廷上下都在说北凉幽州那个叫葫芦口的地方,连战连败,什么北凉铁骑,不堪一击的绣花枕头而已。好在蓟州将军袁庭山力挽狂澜,将北莽两名秋冬捺钵的一万多精骑给彻底击溃,这么一对比,天下人谁不骂那酒囊饭袋的北凉边军,和那个始终不知道躲在哪里战战兢兢的徐凤年?

宋堂禄自然知道许多连六部侍郎都不该也不会知道的秘辛,例如北莽步卒连破幽州关外两座小城付出的惨重代价,葫芦口失陷戍堡的无一人投降,以及徐凤年那支幽州骑军的出现,甚至是大雪龙骑都上了战场,只不过这些秘密,老老实实烂在肚子里就好。宋堂禄更知道一件更得咬紧牙关三缄其口的“趣事”。当今天子喜好收集“玉偶人”,以各色材质的美玉雕琢而成,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从一寸起到四寸,寸与寸之间有三种高度,总计九等。那宋笠因为京城路人皆知的煊赫战功,就有两寸高的玉人“宋笠”,站立在皇帝一间僻静书房的桌案上,而袁庭山在建功之后由一寸六分一跃到三寸高度。相对面孔新鲜的玉人,还有那场国子监演武舌战群儒的祭酒孙寅,以及新近入京的“棋圣”范长后,在兵部观政边陲中极为惹眼的榜眼郎高亭树。而在昨天,宋堂禄走入那间只有他这位司礼监掌印和两名当值宦官进入的小书房,发现了一个崭新的玉人,哪怕当时屋内无人,贵为宦官之首的宋堂禄仍是只敢偷瞄了一眼,发现是个极为年轻的陌生人,而且与其他玉人各自的意气风发大不相同,此“人”闭目凝神,就像是个瞎子。宋堂禄在出屋子前,就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最落魄时不得不在青州陋巷赌棋谋生的目盲棋士,一个在吏部根本没有挂档记录的人物——陆诩。

今日没有大朝会,皇帝赵篆可以在天已微亮的时候才打那套拳。皇后最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皇帝陛下特地让她去娘家休养散心,而这段时日皇帝没有临幸任何女子,老百姓嘴里经常念叨着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却大多不知真意,其实就是说这种时候了。小门小户的家庭,尚且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对于一个幅员辽阔的庞大王朝而言,一国之君,没有子嗣,不啻于一场无形的灾难,时间拖得越久,史书上无数鲜血淋漓的典故说得很清楚了,这足以引发不可预料的种种“天变”。不过不管宋堂禄和司职貂寺如何小心翼翼劝说,陛下都拒绝了,还笑着跟宋堂禄说这种雨露均沾的事情,皇后在宫中,他可以偶尔为之,但现在皇后在娘家还生着病,他就绝对不会做了。

宋堂禄由衷敬服。

而且皇帝陛下每日练拳,岂会是打发光阴的无聊之举?

宋堂禄相信世人不敢相信,当今天子在登基伊始,就已经开始为成为离阳在位时间最长久的君主,做准备了。离阳赵室在位最长的那个皇帝,坐了三十四年的龙椅。但那位是在三十五岁时才登基,宋堂禄相信当今天子不难做到。

赵篆打完拳,开始小范围兜圈子散步,这个时候他都会自说自话。

于是宋堂禄猫着腰,悄无声息后退了八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这个小规矩,是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韩生宣订立的。规矩不大,但足以让宋堂禄甚至是他的下一任掌印太监都恪守到死。

赵篆绕着圈子,轻声道:“暂时没有官身的孙寅说得不错,各地藩王,不可兼任节度使。但是这个变动,得慢慢来,先在没有藩王的地方,增设节度副使,再过个一年半载,找两个说话管用的兵部和吏部官员,提上这么一嘴,然后从朕的大哥那边开始,添置副使,就势推广出去,也就变成定例了。按照孙寅的说法,不用太长时间,随便找个屁股不干净的藩王,让言官上书弹劾,摘掉节度使。孙寅说的人选不太妥当,火候急了,嗯,在朕看来,汉王就是个不错的对象。孙寅,年纪轻轻的,揣摩上意,倒像是殷茂春这样的老狐狸了。如果不是北凉出身,不得不继续观察,否则朕今天就可以让你恢复官职,甚至帮你预留一个崇文馆学士都没什么。”

慢慢行走中的赵篆抬起双手搓着太阳穴:“卢升象既然当上了实权大将军,是得辞掉兵部左侍郎一职,刚好腾出位置来,让给那个跟随顾剑棠多年的左膀右臂。一来可以抑制广陵和江南一系出身的武人势力,偌大一个兵部,尚书卢白颉,侍郎卢升象和许拱,都是那边的人,这太不像话。再者提拔那个战功和声望都不欠缺的唐铁霜,也让顾剑棠不至于成为第二个……”

赵篆冷哼一声,没有继续说出那个他从小就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名字。

事实上他对那个老人没有太多恶感,相反在内心深处还与先帝有着不同的观感,只不过他这些年来一直隐藏得很好。否则他这辈子就别想靠近那张椅子半步了。

但是那人的儿子,赵篆可就是真的一想到就堵心。

这一刻,他开始真正理解先帝了。

上一辈两人,一人君主一人臣子,一个姓赵一个姓徐。

这一辈的两个年轻人,如出一辙啊。

赵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停下脚步,嗓音极轻,笑道:“世人都既羡慕又嫉妒你姓徐,所以喜欢骂你,不管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好像没人敢来骂朕啊!既然你也觉着不能害你爹死不瞑目,怕被人骂你们父子二人是两姓家奴,那朕就让你安心去死吧。”

赵篆突然眉头紧皱,好像在扪心自问:“如果我是站在你的位置,会不会反出离阳投靠北莽?”

赵篆摇了摇头,不去想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哈哈大笑,止不住地快意:“可惜啊,你始终姓徐,寡人姓赵。寡人的龙子龙孙,生生世世,都还是国姓!至于你,就跟北凉三十万铁骑一起躺入史书吧。朕在你死后,一定会让那些修史的文官,送你几句‘好听’的盖棺论定。”

北莽最东线,刚在蓟北吃了一个败仗的捺钵王京崇在一群同僚的玩味眼神中,只带着两百亲骑黯然西行,前往姑塞州。

他那位活到古稀之年的爷爷,作为南朝乙字大姓的家主,死了。而早已耄耋之年再过几年就可以被尊称为期颐人瑞的太爷爷,则仍然在世,虽然早已不理家族俗务,甚至连南朝官场都两耳不闻许多年。这种白发人送白发人,似乎显得十分别扭。但是在西京庙堂一直给人墙头草绰号的王家,不论多大的风吹,王家终归还是蒸蒸日上的。王京崇记得少年时那场南朝人人自危的瓜蔓抄前,就有很多上了年纪的春秋遗民开始准备后事。王京崇的太爷爷不是什么第一个想着死后葬回中原故乡的老人,也不是第一个扬言要葬在南朝以此示好北庭的老人,太爷爷做什么事情,总是不急不缓,很慢性子,若是说难听一点,是随大流,是功利。但王京崇知道如果没有太爷爷在很多事情上的“迟钝”,以及在危难时刻的一言九鼎,王家别说从丁字士族一路攀爬到乙字大族,早就随便一个风浪打过来,就没了。

王京崇有一种直觉,继任家主之位的,不是别人,是他王京崇。

至于为何他和另外一位捺钵会在蓟北损兵折将,不是王京崇和那人真的大意懈怠,也不是什么部下战力低下,更不是离阳王朝认为的那样袁庭山选择用兵的时机地点都太过精彩。

内幕是太平令让人捎了句话给他们二人,蓟北之战,只许输不许胜,且只许小输不可大败。

王京崇在策马狂奔时,笑了笑。

袁庭山也好,顾剑棠也罢,你们离阳王朝就等着吧。

大楚旧皇宫。

早已不是棋待诏很多年的一名青衫男子,独自走入那座废弃多年至今也未启用的院落。当年这里国手云集,而他最得意。

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那两只曾经无数次从中拈子去落在棋枰的棋罐子。

他走出院子前,只能退而求其次,拿上另外两只他唯一还算熟悉的古旧棋盒。

他轻声道:“下一次出现在太安城外,我会告诉天下人,大楚当年没有什么红颜祸水。”

这一日,大官子曹长卿的儒圣境界,由王道入霸道。

南疆在外人看来那就是一个瘴气肆虐的蛮荒之地,大秦开国以来便一向将来此做官视为畏途,皇帝贬谪那些不听话又不能杀的官员,都喜欢让他们滚到这里。那么好不容易才侥幸来到这里当燕剌王而不是什么淮南王的赵炳,这么多年兢兢业业镇守边疆,严谨遵守宗藩律例从无怨言不说,先前连嫡长子的世子殿下和其他几个儿子,都从无半点荒诞行径流传北方,这就很能赢得同情了。加上赵炳素来善待礼遇辖境官员,许多抱着必死之心来此为官却又最终活着北归的文官,无一不对赵炳大为推崇。偶有江南文人拿赵炳和纳兰右慈的断袖之癖开文字玩笑,也不见赵炳有任何恼羞。若不是那个口碑不俗的世子殿下赵铸在靖难一事上让人大失所望,也许会有更多人对南疆心生亲近。毕竟他们对赵铸的期望很高,毕竟这个年少从军的年轻人很喜欢去蛮夷部族杀人筑京观,比起淮南王赵英的英勇战死,相形见绌太多了,更别说其中还有靖安王赵珣的千里驰援以至于几乎全军覆没。

纳兰右慈一直是个让人雾里看花的存在,有人形容他是一个本该只会在演义小说中出现的人物。传言他貌美犹胜妇人,用美色和韬略两物将燕剌王赵炳迷惑得神魂颠倒,这才乐意在南疆那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也有人言之凿凿,那位南疆最为遮奢的纳兰先生,身边光是能够被誉为倾国倾城的贴身婢女,就有五人,分别叫作酆都、东岳、西蜀、三尸和乘履。

南疆冬也无雪,至于能让江南名士冷到骨子里的春寒,在这里也从不料峭。

一座高达十三层的巍峨密檐式书楼的顶楼,一名相貌俊美的中年读书人,衣衫单薄,他正在让一群莺莺燕燕帮他搬书晒书,他则仪态安详地坐在一张紫檀小榻上,优哉游哉捧书看书。

他直起身,把手中那本泛黄书籍放在膝盖上,对其中离他最近的一名体态丰腴的年轻美人笑问道:“知道天下与你们姿色相当的女子不多,但我要多找几个也是轻而易举,为何最后却只有你们五人吗?”

那绰号乘履的女子转头眼眸笑眯起成两弯月牙儿:“先生学究天人,奴婢哪里猜得到先生的心思。”

读书人打趣道:“就你这马屁功夫,当初入了宫撑死也就是个小嫔妃的命。”

婢女笑容越发柔和,眼神带着痴迷,妩媚天然:“可奴婢真的不是故意说好话给先生听啊。”

那男子笑意温醇,眨了眨眼,有些促狭道:“知道啦,你们五人都别忙了,下楼玩耍去吧,让学究天人的先生我,独自学究学究?”

五人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轻步下楼。

这个能够被人称为比燕剌王赵炳更像藩王的读书人,自然只能是纳兰右慈。

他低头看着那本当年旧友相赠的书籍。只是一本毫不出奇的寻常儒家经典而已,不似那精美刻本,年岁越久越值钱,这本书,时隔二十多年,恐怕送人都没谁愿意收。可论遮奢程度足以冠绝南疆的这位纳兰先生,小心翼翼珍藏了二十多年,除了亲自晒书,一年中只在两三天从檀木盒中拿出来翻阅。赵炳曾经私下询问,笑言难道他给的,还不如一本旧书?纳兰右慈只是摇头,好在赵炳对这种细枝末节也从不介怀。

纳兰右慈看着那本死后无坟冢的故友遗物,轻声笑道:“穷得叮当响,那好歹还有两三铜钱的撞击声,你可是可怜到连钱囊都没有。你我二人联袂游学诸国,离别之际,只有两部书的你,送了我这本。你说燕剌王怎么跟你比?他真舍得给我一半的家底?”

纳兰右慈抬起头,眯着眼,望向天空:“酆都、东岳、西蜀、三尸、乘履,十字即十人。这就是你我的全部心血了。这些年来,确认无误的死人,有三个。失踪的有两人。还剩下五个,比你我预期的还要多一个。已经够了。为了这最后五个人,赵炳在南疆杀了数万人,你所在的北凉不说那些流民,仅是边军就死了近万人。”

纳兰右慈伸手抚住额头,他的神情极其矛盾,仿佛既凄然又满足,柔声笑道:“你说自有游士以来,经过数百年演变,游士不再游荡,转为门阀。国家国家,国字在前家字在后,也变成了家国家国,家字在前。你当年不过是个贫寒书生,就跟我说你要尝试一下,让天下读书人重新把国字搁在家字之前。为此,你设置的这个局,结果到头来除了那五人,世间就只有我知道了。”

高楼高耸入云,八面来风。一阵清风拂面,纳兰右慈的鬓角发丝缭乱。

他膝盖上那本书,传来一阵轻微的哗啦声响。

纳兰右慈闭上眼睛,仔细听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嘴角翘起:“你曾认真问我:‘有朝一日,忽然临命终时,你将如何抵敌生死?’我曾取巧答过:‘生死事小,知己事大。吾心安处,实实有净土,实实有莲池。’”

春风翻过一张张书页。

恰如那已故之人在翻书。

第九章徐凤年重返碧山,新武评宗师出炉

徐凤年和余地龙陆续上马,徐凤年皮笑肉不笑道:“余地龙,去,揍你师弟一顿。”

余地龙左手握着右手拳头,狠狠揉了揉,一脸“杀机”。然后这个孩子问到:“师父,啥理由啊?”

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生发。

细雨如丝。临近黄昏,在胭脂郡府城跟碧山县相接的官道上,三骑疾驰,终于还是赶在晚饭的点进入了那条轱辘街。三骑缓行在稍显泥泞的街道上,最后几个拐绕来到一座僻静院落。三人下马,背挂有那柄大霜长刀的吕云长一脸狐疑,不知道余地龙这家伙为何死活要来一趟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时师父一说直接返回凉州,这家伙整张脸就垮了,回屋子里拖延了半天,隔着房门说自己吃坏了肚子,让他吕云长先陪师父动身上去。吕云长当场就乐了,就你余地龙那内力底子,就是吞剑吃刀也搞不坏肚子啊。吕云长调侃了一句:“难不成你怀孕啦?”搁在以往,开不起玩笑的大师兄也就要用拳头跟他切磋切磋了,这次却没反应。然后师父也不知怎的,只说先去趟碧山县好了,余地龙立即就生龙活虎了,飞奔去马厩,然后牵马上马,一气呵成。柴扉院门用了芦柴秆做门闩,要是吕云长随手一推也就给开门了,但是余地龙熟门熟路拴好马匹后,竟在门口郑重其事理了理衣襟,拍了拍肩头雨痕,这才一本正经敲了敲柴门。很快吕云长就看到里屋房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个衣饰素朴的女子。吕云长小声问道:“余地龙,是你娘?”

余地龙一脸恼火,下意识脱口而出:“是你娘!”

大概是觉得院内裴姨若是成了吕云长的娘亲,那吕云长也太祖坟冒青烟了,这哪里是骂人,分明是夸他,余地龙很快绷着脸道:“别嬉皮笑脸的,等下跟我一起喊裴姨。其他时候我不管,今天你要是敢没个正经,我真揍你。”

吕云长翻了个白眼,不过很快他就有点挪不开眼珠子了。乖乖,这位姐姐可真是好看啊。不过吕云长很快就眼观鼻鼻观心,他又不是缺心眼的傻子,在东海武帝城底层江湖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年纪不大却也是老江湖了,用屁股猜也该知道这位绝色女子是他们师父的那个啥了。接下来那位姐姐的言行举止可就更让吕云长刮目相看了。自己这个师父是谁?是离阳王朝最有权势的藩王不去说,随便混了几年江湖,就捞到了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头。吕云长还听说如今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紫衣轩辕,那位数百年来唯一的女子江湖盟主,当时只不过是师父身边的跟班扈从。可这位隔着一扇破烂柴扉木门的女子,也不急着拔掉门闩子,脸色冷冷清清的,斜瞥了眼徐凤年,似笑非笑,还真不如不笑,就是吕云长看着那也绝对是有玄妙有杀机的。只听她说道:“哟,稀客啊。”

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吕云长,差点就要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心想这位绝对是女侠!而且还是那种不问世事却武功绝顶的真女侠!否则看这要给师父吃闭门羹的架势,全天下谁有这份实力和胆识?余地龙忍着笑意,似乎很开心看到师父吃瘪。徐凤年咳嗽了一声,等了片刻,看她始终没有开门的意思,有些尴尬道:“这不是有些忙嘛。对了,吃饭了没?”

裴南苇没理睬他,这时候余地龙伸长脖子,很乖巧地灿烂笑道:“裴姨。”

裴南苇会心一笑,这才给三人开了柴门。她揉了揉余地龙的脑袋:“好像长高了些。”

余地龙嘿嘿笑着。四人一起走向屋子,吕云长鬼头鬼脑环视四周,实在是看不出啥门道啊,就是一座很寻常的北凉小户人家,墙角有绿意淡淡的菜圃,甚至还有简陋的鸡舍。余地龙踹了一脚吕云长,吕云长低声道:“干啥?!”

余地龙怒目相向,吕云长愣了一下,这才赶紧挤出笑脸道:“裴姨,我叫吕云长,是师父的大徒弟。”

从葫芦口返回后一直斜背有那柄凉刀的余地龙,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握住刀柄,不敢真跟余地龙玩命的吕云长赶忙笑道:“说错了说错了,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余地龙是我大师兄,师父还有个徒弟,叫王生,是二师姐。”

裴南苇笑着点了点头。

进了屋子,裴南苇去灶房给师徒三人做了些淡菜吃食,四个人一人一张凳子围坐着桌子,徐凤年缓缓下着筷子。

裴南苇问道:“什么时候走?”

徐凤年苦笑道:“这就赶人了?”

裴南苇沉默片刻,突然皱眉说道:“你不是还挂着碧山县主簿吗,怎么领不到俸禄了?我元宵后去过县衙,户房胥吏说你也不用再去衙门点卯。后来听说县令跟郡守大人通了气,要换上一名赴凉的外乡士子替补上主簿的空缺。”

徐凤年笑道:“占着茅坑不拉屎,是不太像话,俸禄也就……”

发现裴南苇死死盯着自己,徐凤年一拍筷子,立即见风转舵佯怒道:“岂有此理!这不是欺负人嘛,我找个机会去县衙说理去。”

裴南苇说道:“吃过饭就去。”

徐凤年小心翼翼问道:“家里没有闲余银子了?”

裴南苇淡然道:“过日子,哪有嫌银子多的?”

苦孩子出身的余地龙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就是就是。裴姨,你说得对,等下我和师父一起去那碧山县衙门帮你讨要俸禄,不给的话……”

裴南苇微笑道:“好好说话,别打架。”

余地龙使劲点头,望向徐凤年,严肃道:“师父,咱们北凉不是有战功就有赏银吗,葫芦口外那些都是大个子的,不算我的。要不然你先预支给我十两银子,以后我在战场上补上。我先把银子存在裴姨这边好了。”

徐凤年在桌子底下踢了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笨徒弟,无奈笑道:“我身上没带银子。”

余地龙不依不饶追着说道:“咱们不还从郡城那边带走了两罐棋子嘛,轱辘街上也有当铺的,我瞅着还挺值钱,要不然挑个四五十颗给我,我典当个十两银子先?”

徐凤年伸手摸了摸额头,轻轻叹息。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败家子,那各有一百八十颗的两只红枣木罐,鱼脑冻黑棋也好,雪印白棋也好,仅就材质而言,一颗棋子别说十两银子,十两金都不卖。而且这类古董奇珍,跟收藏珍版书籍一个德行,最是讲究一个喜全忌缺。再说了,那可是西楚宫廷的头等御用贡品啊,天晓得昔年是不是哪位棋待诏的心头爱,甚至有可能连国师李密弼或者曹长卿都用过它们与人对弈指点江山。

裴南苇不悦问道:“他才多大的孩子,就去沙场杀人了?”

徐凤年看着她平静道:“他是我的徒弟。”

余地龙大概很怕师父和裴姨因为自己而吵架,笑道:“裴姨,没事,我是北凉人,既然有武艺,上阵杀蛮子也是应该的。以后等我还完大个子的债,再有立下军功,银子都往你这儿寄送,你帮我存着好不好?到时候裴姨你随便用就是了。”

裴南苇笑着嗯了一声:“回头姨找人大修一下房子,建成四合院,到时候专门帮你留一间屋子。”

狼吞虎咽的余地龙抬头雀跃道:“好嘞!”

徐凤年吃过饭,放下筷子,看了眼裴南苇:“我跟你去县衙,让两个孩子洗碗筷好了。”

两人各自拿了把油纸伞走出屋子后,吕云长盘腿坐在凳子上,望向忙着收拾碗筷的余地龙,小声问道:“裴姨到底何方神圣啊?怎么瞅着咱们师父挺紧着她的。”

心情极佳的余地龙有了开玩笑的念头,故意神秘兮兮道:“裴姨可了不得,武功没有天下第二,也有天下第三。”

吕云长一脸匪夷所思:“你唬我?”

余地龙撇嘴道:“爱信不信,反正裴姨一根手指头就捏死你。对了,这是我家,你以后登门拜访,记得别蹭吃蹭喝,得带礼物。”

吕云长一阵龇牙咧嘴。

余地龙捧着碗筷欢快跑向灶房:“有家喽!”

徐凤年和裴南苇走在巷弄里,感慨道:“谢了。”

裴南苇淡然道:“因为余地龙那孩子?不用,我本来就挺喜欢这孩子。倒是那个吕云长,浑身戾气,不太喜欢。”

徐凤年摇头道:“你错了。我如果撒手不管,吕云长以后撑死了也就是个在江湖上翻云覆雨的枭雄,做个什么武林盟主就差不多了。可余地龙要是没有管束,或者说心里头没个牵挂,会很可怕的。这孩子未必没有机会成为另一个王仙芝。”

徐凤年有些头疼:“以后的天下是怎么一个光景不好说,但是在黄三甲把八国气运转入江湖后,当下的武林就像是一座竹林,是个雨后春笋的大年。可接下来,马上就会是竹子开花的光景,一死就死大片,方圆几十里甚至几百里都死绝的那种。何况以后再无大年丰收一说了,都是小年份。越是这样,我三个徒弟,余地龙、王生、吕云长,他们就越会出类拔萃。尤其是机缘最好成就最高的余地龙,到时候他肯定一峰独高,说不定会是在我这一辈人以后的百年江湖,唯一的陆地神仙。所以他有没有一个家,很不一样。”

裴南苇笑道:“所以你这才乐意来这边看一眼吃顿饭,真是难为你这个北凉王既要跟北莽蛮子打仗,还要忧国忧民忧天下了。而且你连自己徒弟也算计,不累吗?”

徐凤年自嘲道:“忧国忧民就算了,我实在没那份闲心。说到底,我就是想要守住徐骁传给我的家业,这个是底线。在底线之上,能够锦上添花做点好事,那是更好。做不到,也不强求为难自己。但什么落井下石什么火上浇油,也还真不乐意干。至于你说的算计,也许吧,没办法啊,一看到余地龙这个徒弟,就很难不想到那个王仙芝。他和黄龙士、张巨鹿三人,是三个我早年很讨厌,但最后自己不得不去佩服的人。”

裴南苇突然说道:“刚听到从葫芦口那边传来的军情,说是卧弓城和鸾鹤城一下子就给北莽蛮子攻破了,我以为你会让谍子带话给我,让我搬回清凉山。这两天碧山县城都在说你亲自带兵去了葫芦口外,杀了很多蛮子。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去凉州了?”

徐凤年笑道:“不喜欢就不用回去,而且跟你说实话好了,如果北莽大军真能南下,北凉四州,幽州只会是最后一个。”

裴南苇疑惑道:“比凉州还晚?”

徐凤年点头道:“地理形势使然。打个比方,幽州是鸡肋,而且极其难啃。流州是一碟开胃菜,味道辛辣,但是北莽真要咬咬牙,也能吃掉。陵州是一盘山珍海味,就是离着有点远,蛮子的筷子夹不到。因此双方主战场只能是在凉州,城池攻守,双方轻骑伺机而动,甚至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重骑兵之间的冲撞厮杀,都有可能出现。”

裴南苇轻声道:“北凉道还是太小了,人口也不够多。”

徐凤年有些无奈:“要不然你以为?离阳当初张庐、顾庐制御诸多藩镇的手笔,很大程度参考了荀平撰写的《括地志》和谢观应那部《洪嘉年郡县图志》。几大藩王的疆土,徐骁的北凉道能养兵多少,赵炳的南疆能养兵多少,都是被无数次推演计算过的。永徽中期开始,对北凉道的各种掣肘和扶持,当时都建立在北莽以北凉作为南下切入口的基础上,元本溪就是在赌出现有今天的局面。至于赵炳的南疆,则是用来针对广陵道上的西楚复国,否则离阳哪来的底气在杨慎杏、阎震春大败后,依旧那么气定神闲?赵惇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死前都只是带着顾剑棠,跑去蓟州看风景,而不是去京畿南给大军鼓舞士气,更没有火急火燎让两辽边军南下。为什么?很简单,西楚复国,在赵惇眼中根本就不是什么伤及一国元气的大事,他要做的,不过是拿捏火候,削弱北凉道以外所有藩王的割据势力。前期吃了败仗多,他不怕,他反而怕杨慎杏、阎震春一开始就连战告捷,导致没有广陵王赵毅、淮南王赵英、靖安王赵珣什么事,否则你以为为何熟谙兵事的阎震春当时会仓促南下驰援杨慎杏?卢升象会看不出风险?战后看似胡乱发号施令酿成大祸的京城兵部,为何连同卢升象在内无一人被问罪?”

裴南苇忧心忡忡道:“万一燕剌王赵炳不出兵,怎么办?北莽百万大军压境,朝廷当真一点不怕腹背受敌?到时候光靠顾剑棠的两辽守得住太安城?”

徐凤年笑了笑,柔声道:“你啊,太小看赵惇和那班永徽之春的名臣了。藩镇,宦官,外戚,文官党争,地方武将拥兵自雄,一向是历史上的五大害,你不妨回忆一下离阳朝廷这二十年的景象,还有自西楚复国以来的结果。”

裴南苇娓娓道来:“宦官干政,两任赵室皇帝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而且以后也不会有。外戚一事,也是同理。若说党争,永徽年间有个张巨鹿,不成气候,如今张庐、顾庐都倒塌了,虽然不知换了人坐龙椅是如何,但我也知道赵惇在死前,请了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去太安城做那顾命大臣,帮着新君稳定朝局,想来不至于出大乱子。至于地方武将,顾庐倒塌后,又有杨慎杏和阎震春这两个老将的前车之鉴,人人自危。加上顾剑棠处处退让,很多武将能够自保都要谢天谢地,委实没那份跟朝廷叫板的心气。而几大老藩王里,淮南王赵英死了,胶东王赵睢给顾剑棠压制得喘气都艰辛,青州那边……那人为了表忠心,好像搭上了好几千精骑吧?然后,北凉要跟北莽死战,势力最大的广陵王赵毅被西楚牵制,免不了一场伤筋动骨,加上你说燕剌王赵炳很快就要被敕令北上……”

裴南苇伸手捋了捋额头发丝,笑道:“不愧是永徽之春。”

徐凤年感慨道:“齐阳龙没有让人失望,新朝廷很多事情都做得面面俱到,为功勋武将破格美谥,为文官增添了六馆学士,一切都有条不紊。”

徐凤年微微低下头,看着巷中雨水落在青石板上然后不断消逝:“张巨鹿死了,除了某些潜在的事情不会变外,他和张庐在离阳朝的很多烙印,很快就会淡化,然后消失无踪。张巨鹿写就的永徽之春,那一页书,说翻过去就翻过去了。这才是离阳最厉害的地方,看上去八面来风四处漏水,其实稳如泰山。归根结底,是因为赵惇留给当今天子的家底,不薄。”

两人走得慢,离那碧山县衙门还有些路程,裴南苇欲言又止起来。

徐凤年转头看着她笑道:“想问就问吧。”

裴南苇看着他:“你不是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徐凤年收拢起自己的油纸伞,突然挤入她伞下。裴南苇也没什么异样神情,她想“夫妻”二人去衙门吵架要债,结果各自撑伞,也许会不太像话,气势就弱了。

徐凤年从她手中接过雨伞,二人肩并肩走在拐出巷口后踏足的轱辘街上:“当时跟武当王小屏去神武城的途中,我也没有把握能在人猫韩生宣手底下活着,就跟王小屏说过些心里话。我爹徐骁一直不是什么弯弯肠子的人,他说过北凉道和离阳就是一家人,关起门来吵架都没关系,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那就搬出去在隔壁自立门户,老死不相往来好了。但如果说别人觉得有机可乘,跑到家门口耀武扬威,那么徐骁不介意一个大嘴巴就甩过去。就这么简单的道理。当然,徐骁也有底线,就是我这个要继承他家业的儿子,只要我不死,哪怕继承家业的过程中磕磕碰碰,没那么顺顺当当,徐骁也能忍着。如果我死在朝廷手里,那他就不管北凉了,肯定要带着三十万北凉边军一路打到太安城。当年我跟老黄一起游历江湖,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赵稚,就亲自动用侍卫帮我挡过灾,显然她作为女子,更能凭借直觉把握住徐骁的心思。”

徐凤年突然自顾自乐和起来,笑道:“至于我呢,当年在京城说过大话,说要为中原百姓守国门。不是真心话,但也不算假话。反正我得帮徐骁守着北凉,不就是帮中原百姓守着西北门户吗?一样的事情,两样的心眼而已。”

裴南苇嘴角轻轻勾起。

徐凤年望着前方不远的那座衙门,轻声道:“北莽那老妇人曾经当着两朝所有人的面,说愿意与徐骁共治天下。是不是听上去很激荡豪气?”

裴南苇点头道:“对啊。”

徐凤年笑道:“这是绵里藏针呢。当年徐骁不肯划江而治,走掉了一批心有不甘的将领。如果说这是徐骁自找的,后来朝廷让徐家铁骑马踏江湖,对武林中人动刀子,走掉的底层士卒有多少人?你肯定猜不到,是两万之多,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老卒。如果说徐骁愿意当年在北莽老妪提议下,接受了,你觉得会走掉多少人?”

徐凤年伸出一只手,旋转了一下:“最少十万。”

裴南苇恍然道:“原来如此。”

徐凤年眯起眼:“那场风雪中,徐骁跟那老妇在关外相见,我和拓跋菩萨各自当马夫。最后不欢而散。不过你要是以为徐骁是觉得会使得北凉军心涣散才不答应,那你也太小瞧我爹和慕容女帝了。她私下答应过徐骁,提出过一个条件,你打死都猜不到。”

裴南苇随口道:“不就是功成之后,徐骁年纪大了,只能养老,但可以让你徐凤年来当中原之主吗?”

徐凤年目瞪口呆,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后,满脸震惊道:“你这也猜得到?!”

裴南苇白了一眼他:“本来猜不到,可你都那么说了,反正就是怎么不可思议怎么来。再说了,赵稚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就不能猜出慕容女帝的心思?”

徐凤年由衷赞叹道:“厉害!”

裴南苇冷不丁说道:“我不冷。”

徐凤年一脸茫然。

裴南苇扯了扯嘴:“真怕我冷,给雨水溅在肩头,你怎么干脆不把油纸伞侧向我,你的诚意是不是也太足了点?手,拿开!”

徐凤年悻悻然缩回搭在裴南苇肩头的手。

两人走入县衙大门,徐凤年收起伞。县令冯瓘和县丞左靖都按例住在衙门后边,徐凤年这个名义上县衙三把手的主簿本该也有一席之地,只不过当时给冯瓘欺侮他“年少无知又无根基”,排挤了出去。当初入山剿匪一役,其实什么都没做就只因为是一把手的冯瓘,在年末考评得了一个中上,左靖倒剩点残羹冷炙的“分润”,赴凉士子身份的县尉白上阙则成功转入幽州军。两人穿过衙门的时候,一路上那些还在当值的六房胥吏都有热络打招呼,他们对“徐奇”这位失踪很长时间导致座位不保的年轻主簿印象不差,只不过热情脸色中,顺带着又有些玩味眼神,既有惋惜,也有幸灾乐祸。徐凤年靠着这点蛛丝马迹,就心中有数了。虽说徐主簿马上就要卷铺盖滚蛋了,但是冯瓘在获知此人登门拜访后,还是没有太过不近人情,毕竟他才是罪魁祸首,否则徐奇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得离开碧山县。在幽州的旧皇历上,别说一年半载,多少在衙门当差任职捞油水的将种子弟不是几年都见不着人影的?谁让徐奇这个末流将种门庭子弟既没靠山,又不识时务在当下游手好闲?如今幽州谁还敢不把点卯当回事?据说陵州那边,在那个粮仓刺史的整顿下,一大批不务正业的世家子都给收拾得比孙子还孙子。

冯瓘坐在书房,正在把玩两样新到手的好物件:竹根雕少狮太师镇纸摆件,和据说是旧南唐御制的竹黄灵芝玉如意。听到下人禀报后,本想起身去书房外应付几句就了事,是不会让那徐奇喝上一口热茶的。只不过当那下人善解人意地提了一嘴那徐主簿的“妻子”也同行后,县令大人就心领神会了,把屁股贴回椅子,说要在书房会客,备好茶水。

冯瓘没有走到书房门口相迎,然后县令大人就看到那个本该满脸谄媚的年轻人就径直跨过门槛,也没有主动跟他客套寒暄,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荒唐,竟是让他那个“守活寡”的媳妇坐在椅子上,他自己则斜靠着椅子,问道:“我如果没有记错,新任主簿和县尉都是赴凉士子,分别叫杨公寿和朱缨。先前都是青鹿洞书院的学子,如今北凉有大儒黄裳等人主持评点北凉士子文章时论,那杨公寿是得过一次幽州半年评的魁首,不去谈他,你只说说看那朱缨治政如何?”

冯瓘还是一手拎着那件精美竹雕,一手保持着请人喝茶的姿势,有点不知所措。

他一时间竟不敢直视眼前年轻人。

冯瓘自己都觉得奇怪,这小子哪来的这份官威?冯瓘可是在胭脂郡的太守洪山东身上都没感受到这种压力。倍感颜面尽失的冯瓘放下竹雕如意摆件,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用公门修行多年才练就出来的官腔拖音道:“徐奇啊……”

徐凤年微笑道:“我叫徐凤年。”

冯瓘愣了一下,冷笑道:“本官还是张巨鹿呢!”

冯瓘突然意识到那位首辅大人已经死了,恼羞成怒,一拍桌子道:“徐奇,信不信本官凭你这句混账话,就可以让锦衣游骑把你逮捕下狱?!嗯?!”

裴南苇伸出两根手指,偷偷拧着徐凤年的腰,也学县令大人的那份腔调:“说正事!嗯?!”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然后冯瓘发现自己身边出现一阵阴风,接着神出鬼没站了个神情刻板的黑衣壮汉,从怀中掏出一枚造型古朴的青铜“将军符”,握着放到他眼前。

冯瓘听说过边军高层将领都有一枚将军符,不用以调兵遣将,只有一种用途,那就是在沙场上将领战死,交由副将指挥战事,副将战死交给校尉,校尉战死,传给都尉,都尉战死,交给标长,标长战死,交给伍长,直到全军战死为止。

可是冯瓘不敢确定这是否就是那将军符,再说了打死他也不相信那徐奇徐主簿是什么北凉王,所以冯瓘愣是没来由生出一股干云豪气,大声斥责道:“徐奇,你放肆!真当本官是好糊弄之人?!”

那名跟随徐骁多年的地支死士看了眼新主人,徐凤年摆了摆手,这个面无表情的影子一闪而逝。

冯瓘毛骨悚然。

碰到这么个人,徐凤年哭笑不得,伸手握住裴南苇的两根手指,后者挣扎着抽掉。

徐凤年无可奈何道:“先不说其他,你把那几个月的俸禄给我,家里等着下锅。”

冯瓘后背仅仅靠着椅背:“有话好好说,杀人灭口的事情,万万做不得,本官治下碧山县可是有好几百锦衣游骑的。”

他与其去相信这位前任主簿是什么徐凤年,显然更相信这家伙是那北莽渗入幽州境内的谍子。

裴南苇伸出一只手,平淡道:“给钱。二十四两七钱。”

冯瓘额头都是冷汗,强颜欢笑道:“两件竹雕,都出自春秋名匠之手,最少能卖百来两银子,你们拿去好了。”

裴南苇冷笑道:“拿去烧火用?够用?何况过了你的手,嫌脏。我要银子。嗯?!”

冯瓘心中怒骂,两件竹雕,老子不过是把玩摩挲了一番,脏什么!那真金白银就没过手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真是白生了这般祸水的姿容。徐凤年笑道:“县令大人,那我可就去户房那边领薪水去了。”

冯瓘其实两条腿都在打哆嗦,但仍是故作镇定地摆了摆手,想着等他们“夫妻”一走,马上就让刑房和捕快缉拿二人!

徐凤年走出书房后,拿起搁在门口的两把油纸伞。裴南苇问道:“你就这么讨要俸禄?”

徐凤年笑道:“这不是怕讲道理讲不通嘛,而且就他那对全在你身上转悠的眼招子,我怕扯皮没扯出什么,就忍不住一巴掌把他扇死了。扇死了冯瓘其实也不错,这种官员换谁都能当,正好给杨公寿和朱缨腾出位置。”

裴南苇脸色有些古怪。

徐凤年在前院衙门户房领了俸银,那胥吏自然不敢给有着县令口头“圣旨”的主簿什么脸色看。走出衙门,发现雨停了。徐凤年轻声道:“那杨公寿不算什么,只会写些辞藻华美其实没啥精气神支撑的漂亮文章,倒是朱缨,在青鹿山麓那间书院里并不出名,但是许多针砭时事的文章,无一不在拂水房案头上摆着。最后连我二姐都给惊动了,专程写信跟我说此人当得大用,就是比起陈亮锡和徐北枳,太过锐气了,认死理,而且得理不饶人,好几次连黄裳请去的大儒讲学,都给逼得下不来台。”

裴南苇冷着脸道:“那杨公寿不是个好东西。”

徐凤年笑道:“我就知道。是这人在纠缠你?拂水房的谍子可还没跟我讲这个,是最近几天的事情?”

裴南苇脸上没什么怒气:“上次去衙门讨债,此人来碧山县赴任,大概是还得等着郡守大人的正式批文,吃饱了撑的整天没事。每次我出门买东西,他就出现,总算还剩点读书人的脸皮,倒也不凑近,就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大声吟诗颂词。嗯,水平也许跟你当年旗鼓相当。”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怎么可能,我当年跟北凉士子购买诗词,那可都是重金高价,内容也都不差的。”

裴南苇和徐凤年就在要由轱辘街拐入巷弄的时候,四五个像是等着他们的地痞无赖嬉皮笑脸着围过来。裴南苇看了眼徐凤年,后者皱眉自言自语道:“碧山县没领教过锦衣游骑的厉害?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有胆子惹事?”

很快答案就自己水落石出。

在那群地痞说着怪话围上来的工夫,有人英雄救美来了。徐凤年和裴南苇身后不远处出现一位白衣飘逸的佩剑男子,相貌很英俊倜傥,站姿很玉树临风,还有佩剑,挺值钱。

当他看到裴南苇身边的徐凤年后,眼中悄悄闪过一抹伤感和失落,但很快这股情绪就化为满腔热血和无穷斗志。

然后他都不用剑出如游龙,轻喝一声,潇洒快步上前,隔着七八步远就一掌递出,顿时就有一名地痞好似给雄浑掌风扫中,双脚离地,撞到了巷弄墙壁上。

这名白衣剑客又是一掌,又有一人身体自己打了好多个转,然后倒地不起,痛苦呻吟。

裴南苇嘴角有些抽搐,撇过头,不去看这个白痴。

徐凤年伸出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把她脑袋转回来,忍着笑意道:“这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也很辛苦的好不好,你好歹把戏看完。”

白衣剑客正忙着彰显自己的浑厚内力和绝世武功,没看到这一幕,否则估计就要把自己打吐血了。

只见他一掌接一掌,打得那群五大三粗的地痞流氓屁滚尿流,还有些个“挣扎”着起身,朝那白衣剑客冲去,然后都是连大侠的衣角都没摸到,就给“凌厉”掌风扫中,以各种精彩纷呈的姿势侧飞、倒飞、旋转着飞出去。

徐凤年侧过头,以“过来人”的老到经验跟裴南苇低声介绍道:“我当年做这种事情,开销要在两百两以上。因为一开始让王府里头的侍卫扈从假扮地痞,太假了。头一次做事,我也没有经验,那七八个侍卫明明是嘴上调戏姑娘而已,结果一开口就跟要杀人全家差不多,吓得那个小家碧玉差点昏厥过去,哭着说别杀她,她什么都从了,后来我只好出面解释。你猜怎么着,那看上去挺清秀的姑娘也没啥害羞,就直接问我娶妻了没,结果把我给吓到了。害得我给李翰林那几个看热闹的家伙笑话了大半年。那以后我就聘请市井无赖来演这种戏,事先还得说好怎么个打法,这种掌风拳罡风格的,还好说,价格低点。若是动刀子的,人家就要加价了。不过那时候我都是看着心情给银子,我估摸着这哥们儿再小家子气,花了恐怕也得有二三十两银子。”

在巷弄口那里蹲着的余地龙和吕云长,也都看傻眼了。

等到那位光是出掌就大汗淋漓的侠士总算打完收工,那些地痞“照规矩”喊完了类似“少侠饶命”“少侠武功硬是了得”这些话语,然后就相互搀扶着离开。

裴南苇掩嘴而笑,因为在她耳朵边,徐凤年早就先于他们说了这些话,这个曾经的北凉祸害之首满脸得意:“怎么样,都是这个套路吧?我才是这种事情的开山鼻祖,当年凉州、陵州不知道有多少纨绔子弟都在学我。”

背对着两人的白衣剑客赶紧喘了几口大气,等呼吸平稳下来,这才笑着转过身,向徐凤年和裴南苇走去。他正要说话,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两个捣乱的,其中那个子高的对那裴小姐身边的碍眼家伙嚷了一句:“师父师娘,我和师兄随便找家客栈去住了,否则我们两个挤在一张床板上睡不惯,走了啊!”

徐凤年看见两个小兔崽子一溜烟跑路了,脸色有些尴尬。

裴南苇冷笑道:“收了好徒弟啊。”

眼前这位白衣剑客,正是新任碧山县主簿的杨公寿,他眼睁睁看着那“徐奇”站在自己心仪女子身边,真是心都碎了。他早就对胭脂婆姨的水灵俊俏有所耳闻,什么“娶妻当娶陵州女,纳妾要纳胭脂娘”,起先也只当是个官场老淫棍茶余饭后的荤话,可真当他对那个在衙门出现的女子惊鸿一瞥后,真是魂魄都没了。后来听说她已经嫁为人妇,他也有过一番痛苦的天人交战,最后仍是把持不住。杨公寿也没想着真要如何,只是辛苦找寻机会在她面前出现而已。后来见诗词才学没用,就觉得可能是路数错了,既然北凉民风彪悍,说不定她是喜欢那种大侠高手路线的,然后就有了这么一出。

徐凤年伸手挽住裴南苇的纤细蛮腰,笑眯眯道:“这位大侠,该是江湖上的宗师吧,不知道有没有如雷贯耳的外号?”

杨公寿微微张嘴,这一茬还真给忘了,不过他才情确实是有的,否则也不会在青鹿洞书院声名鹊起,闻言抱拳微笑道:“在下杨公寿,江湖人称‘诗赋剑’……”

不远处一名年轻士子轻轻拍掌走来,大笑道:“文甫兄当初与我一同登上青鹿山,可是才一半山路就气喘如牛了,不知今日如何就神功大成了,莫不是世间真有那天人附体?”

杨公寿给人揭穿老底,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好在那裴小姐已经与那人走了。

杨公寿涨红着脸,终于还是说不出什么狠话,重重冷哼一声。

那士子跟杨公寿站在一起,望着两人走入巷弄的背影,轻声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甫兄,以前你我互不对眼,不过今日后,你对我恶感大增,我倒是对你有了几分好感。”

杨公寿一甩袖子,大踏步走向县衙。

那人笑着摇头道:“杨公寿啊杨公寿,你真以为那两人看不出你的拙劣把戏?我这可是免去你继续给人当作耍猴戏啊。”

走在巷弄里,徐凤年笑道:“可能那杨公寿不会领情,只当朱缨是在拆台。”

曾经登榜胭脂评的裴南苇对于这场闹剧,心中并无半点波澜,说道:“那朱缨应该不适合官场吧?”

徐凤年轻声叹息道:“要是在离阳,除非有那独具慧眼且有容人之量的伯乐,否则朱缨应该一辈子都混不出头。读书人有一点很不好。”

裴南苇问道:“意气用事?”

徐凤年点了点头:“读书人比常人有着更多的感触,读书识字越多,认得历史越多,心思就难免越重。才学越高,往往分寸感越弱,不喜欢拿捏火候,准确说来,是不屑,懒得与人与事去虚与委蛇。看人和做事,就容易非黑即白,也就是你所谓的意气用事了。所以历史上那些才高八斗的文豪,做官往往不大,这种奇怪现象,不是‘眼高手低’四个字就可以全部解释的。好在这对他们来说也没关系,帝王将相终是一抔土,唯有饮者诗者留其名,借酒浇愁写名篇,岂不快哉。千百年后,自然比那些帝王将相和达官显贵更容易让人记住。”

两人回到院子,裴南苇端了两条小板凳放在屋檐下。

她看着自己身边安静坐着的他。

她说道:“很难想象你是当年那个在芦苇荡杀人的世子殿下。”

他默不作声。

她随口问道:“听街上人说广陵道那边出现转机了,西楚打了败仗,你觉得曹长卿会不会出手?还是等到燕剌王北上?”

他摇头道:“广陵王应该很快就要去陪淮南王了。然后燕剌王大军才会和曹长卿对峙。”

她问道:“你这次肯来,又说了这么多,是在交代遗言吗?”

他再次不说话。

两人沉默许久,夜色中,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她看着天空,终于说话:“有权势的男子,把女人当人看,很难得吧?”

他轻声道:“也许不多,但肯定不少。只是你运气不太好,没有遇到而已。”

裴南苇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呢喃道:“可是,一年到头不把女人当女人看,也不好吧?”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起身走入屋子。

身姿婀娜。

天亮后,余地龙和吕云长离开轱辘街上的小客栈,来到院门口,一左一右蹲坐着,像两位门神。

等人实在是一件百无聊赖的事情,吕云长打了个哈欠,伸手轻轻拍嘴,随口问道:“余蚯蚓,你知道今年开春后的头等大事吗?”

余地龙正想着师妹王生在那白狐儿脸身边过得习不习惯,有没有在北莽找到一两把崭新名剑,有没有跟人打架,根本没听到吕云长这个经常自诩“江湖小喇叭”的家伙在说什么。反正吕云长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这句话是王生说的,余地龙一直没搞懂什么意思。吕云长也习惯了余地龙的心不在焉,自顾自说道:“以前吧,文武评、将相评和胭脂评,一共有七评,都会把武评当作压轴好戏放在后头,先用胭脂评来吊起人的胃口。这次由纳兰右慈和谢观应联袂评点的‘祥符大评’,不太一样,好像格外重视文评和将相评这三评,竟然把那武评放在了前头。”

余地龙哦了一声。

吕云长好奇问道:“你就不好奇咱们师父在武评上排第几?”

余地龙漫不经心道:“那谁跟谁也不厚道,在师父受了重伤的时候做这个,要是师父名次不好,以后等到北凉打败了北莽蛮子,我也学成了武艺,就去找他们麻烦去。”

吕云长白眼道:“今年武评一共有十四人登榜,重新提出了四大宗师的说法,再加上十大高手。师父跟拓跋菩萨、邓太阿、曹长卿三人一起被誉为天下四大宗师。接下来才是十大高手,据说也没有先后高低之分。离阳这边有陈芝豹、徐偃兵、顾剑棠、徽山的轩辕青锋、吴家剑冢的家主。北莽那边有呼延大观、洛阳、洪敬岩、慕容宝鼎、邓茂。”

余地龙皱了皱眉头:“咋的那个白狐儿脸、高个子观音宗宗主和喜欢吃剑的白眉老头儿,都没上榜?我觉得他们都挺厉害的啊。”

吕云长玩笑道:“以后你找到谢观应和纳兰右慈,自己问他们去,我哪里知道为什么。”

余地龙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吕云长讶异道:“你还真去啊?”

余地龙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知道裴姨说的四合院是啥吗?”

吕云长点头道:“中原那边有很多这种院落,分为几进几进的,很多有钱人的大宅子,都是四合院。”

余地龙低声问道:“那得好些银子吧?”

吕云长撇嘴道:“在这整个县城就一条轱辘街的碧山,花得了几个银子?撑死了四五十两就能拿下来。”

余地龙怒道:“四十五两还少?!”

横背着那柄大霜长刀的吕云长掏了掏耳屎:“也就你是眼窝子浅,作为咱们师父的徒弟,你跟师父在清凉山王府要座院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那地儿才值钱,黄金万两都买不来!你瞧瞧北凉多少当官做将军的,不就只有副经略使宋洞明宋大人才能在清凉山有个住处?”

余地龙嗤笑道:“你懂个屁!”

吕云长针锋相对:“你连屁都不懂呢。”

余地龙伸手摸住凉刀刀柄,吕云长也猛然起身:“余地龙,你真当我怕你,老子的大霜长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正在这个时候,徐凤年一手扶着腰,一手打开柴门,看到门口两个徒弟剑拔弩张的模样,没好气道:“要打就滚远点打。”

余地龙看着师父的气色,既愧疚又惊骇道:“师父,咋又受伤啦?昨夜难不成有北莽刺客?”

徐凤年脸色古怪,吕云长笑意更加古怪,这家伙殷勤谄媚道:“师父,等会儿徒弟扶你上马,可别再把腰给闪着喽。”

徐凤年一脚踹得吕云长飘离门口台阶:“牵马,起程去凉州都护府。”

余地龙小心翼翼问道:“师父,真没事?”

徐凤年板起脸,一本正经道:“有些败仗,输了后是找不回场子的。男人年纪越大越是如此。”

余地龙很用心想了想:“师父都已经是四大宗师了,看来敌人很强大啊。对了,师父,裴姨没事吧?”

徐凤年正要说话,吕云长扯开嗓子喊道:“裴姨,咱们跟师父走了啊,师父的腰不行了!上马都困难!”

吕云长翻身上马,赶紧疾驰而去。

徐凤年和余地龙陆续上马,徐凤年皮笑肉不笑道:“余地龙,去,揍你师弟一顿。”

余地龙左手握着右手拳头,狠狠揉了揉,一脸“杀机”。然后这个孩子问道:“师父,啥理由啊?”

徐凤年反问道:“大师兄揍小师弟还需要理由?”

余地龙策马狂奔,追赶吕云长去了。

徐凤年看着孩子的背影,轻声笑道:“就像你挂念着王生,也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回望小院一眼:“走了。”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处,不知所终。

从钟鸣鼎食的家族,到青州襄樊城,再到比中原天高的北凉,住在清凉山听潮湖的湖畔,后来到了胭脂郡的贫瘠小县。

像一株无根漂泊的孱弱芦苇,从胭脂评上的离阳王妃,到不争气的“丈夫”丢了芝麻官后生活越发拮据的妇人,每日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打着交道,但裴南苇从未如此安心过。

她慵懒起床后,像往常那般做起了早饭。上次年夜饭她忙碌了一个下午,做了摆满一桌子的八九个菜,然后她在桌上搁放了两副碗筷。她坐在桌前,想着墙脚根那块菜圃和院后那块稍大一些的菜园子,什么时候会有收成。想着吃过了饭,就要去打开那座鸡舍,看着会不会有惊喜。她想着昨夜从县衙那边讨要回来的二十多两银子,加上之前攒下的三十几两,按着碧山县泥瓦匠和木匠的价钱,怎么也能修出一栋有模有样的小四合院了。可惜如今幽州的世道不太平,若是在去年,还可以多省下好些银钱。裴南苇环视四周,去年末购买年货,给屋子添置了好些物件,当时事后还心疼来着,偷偷埋怨自己不该大手大脚,结果如今都涨了价格,倒是让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其实……也挺持家有道。

裴南苇收拾着碗筷,自言自语道:“不常来没关系,能来就好,所以别死了。”

她突然俏脸微红起来,轻轻碎嘴:“什么天下第一,还不是揉着腰出去的……”

第十章敦煌城郡主临世,青鹿洞书声琅琅

她蹲下身,抱住那个孩子,大人的脸颊贴着孩子的脸颊。

她柔声道:“徐念凉,我的小地瓜,长大以后,一定要去找你爹哦。”

北莽宝瓶州腹地,冰雪消融,万物生发,绿意盎然,一骑沿着山坡背脊疾驰到山顶,一人一骑后头跟着一个奔跑的少女,她除了背负那只巨大剑匣外,背后还用麻绳系捆了许多把剑,这架势就像是江湖骗子卖剑坑人的。

高坐在马背上的人物是个极其动人的“女子”,正是上一次胭脂评上的魁首南宫仆射,榜眼陈渔也不过是得了“不输南宫”四字评语。祥符二年的新评,比起武评多达十四人,胭脂评只有寥寥四人,这位当年被世子殿下取了个“白狐儿脸”绰号的家伙,依旧是榜上有名。其余三人,分别是即将被皇帝钦定远嫁辽东藩王赵武的陈渔、西楚姜泥,还有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叫呼延观音。按照胭脂评隐晦所言,应该本是北莽草原女子,后给那北凉王徐凤年掳抢回去金屋藏娇了。

王生进入北莽后,就一直跟在“南宫先生”后边跑着,很多时候停下脚步,也被要求气机运转不停,少女已经中途昏厥过去七八次。就像一个聪颖孩童,遇上了极为苛刻的私塾先生,像是恨不得孩子在睡梦中都要背诵经典,根本不管是不是会拔苗助长。要知道王生除了那剑气尽数收敛的紫檀剑匣,其余那些名剑可都就只有剑鞘可以略微隐藏剑气,每当少女精疲力竭气机紊乱之际,那些桀骜难驯的历代名剑就会出来火上浇油。细剑“蠹鱼”,旧北汉儒圣亲手锻造的三寸锋“茱萸”,道门符剑“黄鹤”,昔年一剑洞穿东越皇帝腹部的“衔珠”,剑尖吐气如绽春雷的“小晕”,会跟其他名剑剑气相冲的“少年游”,还有那把性子如同活泼少女思春的“鹅儿黄”,剑匣加上这七柄剑,让少女王生像一只滑稽可笑的刺猬。她和“南宫先生”一路北上,不乏识货的北莽高手要杀人越货,“南宫先生”也从不管少女能否应付,始终袖手旁观,除非是王生在厮杀期间被洪水决堤一般的剑气所伤,才会救下少女,然后不远不近尾随那些运气糟糕至极的北莽武人。每次等到少女悠悠然醒来,她就会被“南宫先生”抛入战场,依此反复,直到王生成功杀人为止。在这之前,在东锦州境内,两人甚至遇上了一支千余人的北莽骑军,“南宫先生”一样是直接把她丢了进去。先前多驾驭三四剑对敌的王生到后来杀红了眼,七剑尽出,斩杀了三百多骑。生死一线之间,等到她就要连同剑匣内诸剑也要一并祭出时,“南宫先生”闯入战场将她击晕,等王生醒来后,发现那些北莽蛮子已死绝,衣衫依旧洁净如新的“南宫先生”站在遍地尸体中间。

山顶上,白狐儿脸牵着马眺望远方,开口问道:“知道为什么世上高手总是刀不如剑吗?”

王生摇摇头,师父要她练剑,那就练剑。师父曾经说过自己是世间第一等的“剑坯子”,不练剑就可惜了。其实王生心中有些遗憾,师父虽然也经常用剑,但毕竟师父的武道路途是以练刀开始,所以王生偶尔会羡慕那个油嘴滑舌的吕云长。尤其是听说腰佩春雷、绣冬双刀的“南宫先生”,曾经送刀也借刀给当初两次行走江湖的师父,就让少女有些不好与人言的小念头了。

白狐儿脸摸了摸王生的脑袋,轻声道:“人怕认真,事怕较真。王生,你要是不想一辈子只给他当个可有可无的徒弟,那就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

王生虽然不懂,但还是习惯性使劲点点头。

白狐儿脸微笑道:“天下百万剑,有共主之人。你以后只要能赢了她,你师父就会对你刮目相看。这世间还从未有过女子成为天下第一人。”

王生惊讶地啊了一声,怯生生道:“南宫先生是说那位姓姜的西楚亡国公主吗?可她早早就能御剑飞行了呀,我打不过她的吧?而且……而且听说她真的长得很好看……”

白狐儿脸叹息道:“你这个傻丫头啊。”

王生微微踮起脚,系紧那几把有些松落的名剑,然后抬头对“南宫先生”笑着说道:“先生,以后师父如果不是天下第一了,你来当就好了。”

白狐儿脸摸了摸少女的脑袋,无奈道:“你啊,是真傻。”

王生犹豫了一下,终于壮起胆子问道:“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白狐儿脸柔声道:“是想问为什么要来北莽?”

王生轻轻点头。

这位天下第一美人微微仰起头,笑声爽朗:“王生,知道我是什么境界吗?仍是止步指玄而已。当时离开那座听潮阁,不是不能到达天象境界,也不是不能跻身下一次武评高手。只不过对我来说,只要不是天下第一,就没有半点意义!”

白狐儿脸松开缰绳,双手轻轻按在春雷和绣冬的刀柄上,向前踏出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这是少女王生第一次看到“南宫先生”毫不遮掩的意气风发。

真是好看啊。

东越剑池,传世崖刻数,其中以大秦古篆“剑池”二字,和大奉王朝草圣醉后所书“水深山高剑气长”最为神韵飞扬。

剑池畔山石叠嶂,池水绿幽,水面有起有伏,一年四季高低有异,但是剑池的出奇之处在于春夏多雨时节,剑池之水反而清减下降,“水深山高剑气长”七个草书大字,可看到由上及下的“剑”字,反而是那秋冬少那“无根天水”的下半年,水高没掉“深”字,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水”字进入眼帘。剑池宋家已经存世六百余年,比起东越国祚还要长出许多。可是自从吴家剑冢出现后,剑池这座享誉四海的剑林圣地,在许多人眼中就有了“既生宋何生吴”的唏嘘感慨。与那吴家剑冢崇尚古人古剑不同,宋家在近一百年尤其是上任宗师宋念卿手上,始终坚持“人不如旧,剑却不如新”的剑道宗旨,每一名剑术有成的宋家剑士,在离开剑池前往江湖之前,都要将旧剑丢入剑池,亲手去剑炉铸就一把剑。外人一直对此不解,觉得大概是寄托了“旧人新剑大气象”的美好愿望吧。

在宋念卿死后,曾经担任广陵王赵毅客卿的柴青山在当年被驱逐后,重新返回这座剑池。这位从无弟子的剑道大宗师也总算“姗姗来迟”地收了两名弟子,少年是惊才绝艳的宋氏子弟,少女是一块璞玉蒙尘的外姓弟子。师徒三人站在剑池一块铭刻有“万人敌”三个楷字的春神湖巨石上。大石如小山,方方正正,气势威严至极。并无佩剑的老人低头看着那幽深清澈、古意盎然的一池春水,嗓音沙哑,开口道:“我师兄当年败给李淳罡,不是什么自尽而死,是受伤而亡的。家主宋念卿去年死在剑池外的江湖上,也不是什么寿终正寝,而是十四剑尽出后,甚至不惜以性命作为代价,祭出了陆地神仙境界的一剑,仍是被人光明正大杀死。告诉你们这两件事,是希望你们明白一个道理,除了那个一家之学即天下剑学的吴家剑冢,天底下还有很多可以不把剑池放在眼里的用剑之人,比你们想象中要多很多。”

柴青山大概是觉得这种真相对两个孩子来说仍是太过残酷,笑了笑,自嘲道:“剑池除了我这么个糟老头子死撑着,在江湖上挺有名头的、你们也应该喊一声师兄的那个李懿白,他这辈子没希望登顶剑道,比起剑冢吴六鼎、剑侍翠花和龙虎山齐仙侠这些同龄人,差距不仅仅在剑术剑招之上,眼界胸襟都差了许多。所以你们是剑池最后的种子了。说说看,你们练剑,有没有一定要超过谁?”

那面如冠玉的少年性子跳脱,灿烂笑道:“先是李懿白师兄,接着是师父你,然后去吴家剑冢一趟,再去找邓太阿,找不到的话,就去北凉……”

说到这里,少年指了指身边的少女,“告状”道:“师父师父,师妹跟咱们剑池很多很多女子一般无二,私底下对那北凉王徐凤年都爱慕得很,每次聚在一起说起那家伙,她们哟,啧啧,眼睛都跟咱们脚下的池水似的,绿油油亮闪闪!师父,这也太不像话了吧,那个姓徐的可是咱们剑池的生死大敌,反正剑池里的男人,就没谁不想拿剑砍死徐凤年的。”

少女那张精致小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怒喝道:“宋庭鹭,闭上臭嘴,没人把你当作哑巴!”

然后少女心虚地看了眼师父,生怕惹来师父的心意不快。

柴青山一笑置之,感慨道:“儿女情长剑气长,不是什么坏事。徐凤年啊,如今成了我那一辈人心目中的李淳罡了吗?”

这个时候,有位白首沧桑的老妇人,步履蹒跚而来。

柴青山和少年少女走下那块巨石“万人敌”,少年跑过去搀扶年迈老人,笑眯眯喊道:“太奶奶,趁着日头好,赏景来啦?”

老妇人眼神慈祥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庭鹭,记得好好跟师父学剑,要用心,至于练不练得成,则可以随遇而安。千万记得,以后若是出门行走江湖,要好好回家。”

柴青山点头致礼,老妇人笑着点了点头。

师徒三人走后,老妇人坐在池畔,仪态安详,微笑道:“念卿,以前都是我等你,等了很多年很多次,不管多久,最后总能等着你回家。”

她将那枯瘦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当年红妆渐渐已成白首。一生之中,习惯凝望他的背影,夫妻之间的言语,甚至也许不如丈夫与弟子传授剑道那么多。

每次他离开剑池,返回剑池,她都会站在剑池门口。

他也从不看她一眼。

她不悔。

老人闭上眼睛,喃喃道:“念卿,现在是你等我了。”

江南水乡,多小桥流水人家。

绰号“竹子”的年轻人在镇上街道游手好闲逛荡了一整天后,在暮色中回了家。娘亲也关了那家布铺,在家里做好了饭菜。年轻人埋头吃饭,带着儿子在前年搬来这座镇上的妇人,柔声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年轻人只顾着狼吞虎咽。

妇人笑道:“你温大哥都成亲了,娘不奢望你找到刘家小姐那样的好姑娘,能随便拐骗个回来就成。”

年轻人满嘴饭菜含混不清说着“知道啦,知道啦”。

她叹息道:“你也别整天都在外边无所事事,娘不是非要你挣钱,只不过一个男人,总这么不做事,也不好。女子嫁人,总归是喜欢找那些有活计傍身的男人,就算一开始穷些,心里也有底,有了盼头,这日子过得也就舒心了……”

年轻人突然把手中饭碗往桌面上狠狠一拍,满脸怒火大声吼道:“对,我就是不务正业,可就算我像我爹那般有什么用?!我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实人了吧?做庄稼活谁都竖起大拇指吧?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撇下我们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是不是死了都不知道!他要是哪天回来,我都不认他这个爹!王八蛋!”

她红着眼睛,原本性子最是温婉的妇人,虽然嗓音颤抖,但是以不容置疑的态度说道:“不许你这么说你爹!”

年轻人起身离开凳子,蹲坐在房门口,生着闷气。

妇人撇过头,偷偷拿袖子擦了擦泪水,收拾掉碗筷后,端着一条小板凳来到门口,柔声道:“饭菜帮你在锅里温热着,什么时候想吃,就跟娘说一声。”

年轻人低着头,哽咽道:“娘,我不是想跟你发火,我只是埋怨我爹,他对不住你……”

妇人微笑道:“你爹怎么就对不住你娘了?你爹啊,自打认识我起,就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也没发过一次脾气。那么多年,庄稼地也都是他一个人打理的,都不让我下地,一次都没有。每次去镇上赶集,也不忘带回一些钗子啊胭脂啊的小物件。我当年嫌他糟蹋银钱,你爹每次总说知道啦知道啦,可每一个下一次,你爹也还是会买的。你娘我啊,也就是嘴上怨你爹,可心里喜欢呢。乡里乡亲,谁家女子不羡慕你娘嫁了个好人家?”

年轻人气呼呼道:“我爹能娶了你,那也是他的福气,就该这么心疼娘才对。”

妇人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以后你找到了媳妇,也要对她这么好。”

年轻人犹有怨气:“反正肯定不像我爹,一走就好几年没了音信,也不知道寄封家书回来。”

妇人温柔笑着没有说话。

年轻人突然说道:“娘,温华大哥说过了,我就不该去混江湖,他说等他攒够了钱,大概今年秋再跟掌柜的赊些,就能从掌柜的手里盘下那酒楼,以后让我帮他打打杂,我答应了。”

妇人开心道:“这是好事啊。你认识那么多朋友,就你温华大哥是真心想你好,以后帮忙做事,多出力,钱不钱,不要太看重了。你爹说过,咱们人啊,掉钱眼里可就爬不出来了,那才真是一辈子劳心命,看上去衣食无忧,其实是过不舒服的。”

年轻人有了笑意:“嘿,我爹还能讲出这样的道理?”

妇人作势要打。

年轻人突然问道:“我爹叫王明寅?”

本来只是假装要给儿子一个板栗的妇人,这下子是真敲在儿子额头上了,她气笑道:“哪有做儿子的直呼爹名讳的!”

年轻人笑道:“娘,我跟你说啊,以前江湖上也有个叫王明寅的,可了不得,他哥就是那个守了十年襄樊城的王明阳,是当年唯一让北凉王也没办法的大官。他自己呢,也厉害,是天下第十一的武学高手。他们兄弟二人的王家,那就更吓人了,我听到过一个文绉绉的说法,叫作世代簪缨,意思大概是说家里很多代人都是做达官显贵的吧。娘,你想不想听那个跟我爹同名同姓家伙的江湖事迹?”

妇人摇头笑道:“不想听。”

年轻人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温大哥昨天说让我有空找他喝酒去,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我这就去了啊。”

妇人连忙起身:“拿几块布去。”

年轻人白眼道:“温大哥不在乎这个。”

妇人瞪眼道:“人家不在乎,那是人家的好,我们王家也要将心比心。”

年轻人做了个鬼脸:“这也是我爹说的,对吧?”

妇人去内屋捧来两块布,递给儿子:“喝过酒后,回家的路上走慢些。”

年轻人接过布,嘴上嚷着“知道啦”,快步如飞离开家。

妇人看着儿子没有带上院门,无奈摇了摇头,走过去掩上,正要插上门闩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把门给彻底关严实,转身走向屋子,轻轻笑道:“明寅,儿子长大了。像你。”

徽山大雪坪,轩辕家的声势在轩辕大磐这一代枭雄巨擘手上都无法登顶江湖,如今竟然是俨然压过了龙虎山天师府不说,连东越剑池都可以不放在眼中,放眼全天下,恐怕就只有吴家剑冢可以与之比肩了。这一切都归功于坐镇缺月楼的那位紫衣女子,无数江湖豪杰都心悦诚服匍匐在这名女子的紫衣之下。当武评有她的一席之地后,成为武林最新圣地的大雪坪更是人声鼎沸,登山游客密密麻麻多到足以让人再别想下山。当胭脂评竟然没有出现她的名字后,无数爱慕那一袭紫衣的年轻侠士为之打抱不平,嘴上叫嚣着要给纳兰右慈和那个谢观应一点颜色瞧瞧。

昔日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曾经来此登山访客却被拒之门外,加上北凉王将听潮阁武库藏书请鱼龙帮护送到徽山,这两桩事情,对最喜欢捕风捉影的江湖人士而言,无疑是拥有巨大渲染力的。许多人以此推断出当今天子之所以对北凉徐凤年不那么待见,不仅仅是上一代天子藩王的旧怨,绝对也有争风吃醋的新恨。这种原本被离阳官场嗤之以鼻的胡乱猜测,在皇帝陛下亲自让人给徽山缺月楼送去“独步天下”的亲笔匾额后,开始站稳脚跟,而整个江湖对登基以后以种种文治举措闻名天下的新天子的观感,也越来越好。毕竟之前的先后两任离阳皇帝,那可都是喜欢“江湖传首”的铁腕君主,当今天子不说如何善待江湖草莽,最不济也是没啥深恶痛绝,这就值得不过年也要放爆竹庆幸了。

轩辕青锋站在一棵老桂树下,徽山首席客卿黄放佛在洪骠下山后,作为徽山山主和武林盟主的紫衣女子又沉迷武道,已经跻身指玄境界的黄放佛便越发独掌大权。

但是哪怕在徽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黄放佛却比以前更加如履薄冰,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当年她为了攀升境界,那可是汲取了无数江湖高手的内力,残忍手法较之那些所谓的江湖魔头,有过之而无不及。后者好歹还会讲究一个兔子不吃窝边草,她可是一开始就从徽山豢养的清客开始杀起,直到无人入她法眼,这才对准山外的高手。如今她在与王仙芝拦江一战后,武学造诣和武道境界突飞猛进,听潮阁送来的某些秘籍,更是让她如虎添翼。

轩辕青锋平静问道:“常驻山上的二品小宗师有几人了?”

黄放佛毕恭毕敬回答道:“肯为徽山效命的有六人,只愿意锦上添花的有十一人。”

轩辕青锋冷笑道:“锦上花。”

黄放佛顿时遍体生寒。

轩辕青锋始终双手负后,仰头看着那棵唐桂的枝叶,语气转柔:“锦上花,雪中炭,雪上霜,火上油,风中絮,心头刀。”

然后她自嘲道:“世间女子,你觉得我是哪一种?”

黄放佛当然不会天真以为她是在跟自己说话,默默离去。

她等到黄放佛远离后:“当时你以玉玺气运帮我稳固境界,我没有陪你前往神武城对付韩生宣,但是后来王仙芝去找你的麻烦……你我已经两不相欠了。如今我有赵黄巢和无用和尚两人的武学心得,根本就不需要你送来那些箱的秘籍!你是想再一次跟我做大买卖?”

轩辕青锋沉默片刻:“还是说,你也觉得两清了?”

敦煌城。

一座“无人问津”的隐蔽宅子,丰腴女子弯腰护着那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脚步摇摇晃晃的孩子伸手去抓那张悬挂门口的珠帘。

作为孩子的娘亲,她此时的眼眸中,有宠溺,有疼爱,有愧疚,有遗憾。

她蹲下身,抱住那个孩子,大人的脸颊贴着孩子的脸颊。

她柔声道:“徐念凉,我的小地瓜,长大以后,一定要去找你爹哦。”

三骑稍稍绕远路去了一趟青鹿洞书院。师徒三人在山脚停马,将马匹交给书院杂役喂养马草,然后徒步拾级而上。徐凤年虽然赶路很急,但登山很缓。正是在这条山道上,他曾经跟高树露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相抵,那之后他得到了天人体魄,呵呵姑娘也戴着那顶不合时宜的貂帽去拦截王仙芝,以卵击石一般。徐凤年在半山腰凉亭歇脚时,眺望幽州山川,没来由记起了大雪坪上的那个说出“请老祖宗赴死”的读书人。徐凤年斜靠着一根书院在年初重新刷过朱漆的鲜红亭柱,自言自语道:“轩辕敬城,我去年赠书徽山,也许你女儿会疑神疑鬼,以为我又是想着跟她做什么买卖,其实不过是希望能多一些江湖种子。轩辕青锋以为我不知道赵黄巢临死出窍后所做的手脚,我只是不想追究计较而已。她想以女子身份做武林盟主,做徽山大雪坪的王仙芝,都随她去好了。再过一百年,以后的草莽龙蛇,恐怕天象境界都比如今的陆地神仙还要稀罕,更不会有读书人以读书读出一个儒圣境界。当年你说了一句话,‘蚍蜉撼大树,可敬不自量’,那会儿没有什么感触,如今回想到我北凉的处境,确实难免心有戚戚然。”

脸上瘀青还没有彻底消失的吕云长轻声嘀咕道:“师父,去碧山县也就罢了,毕竟有裴姨那么风华绝代的女子,冷落了不好。可这座青鹿洞山,在半山这儿我就能听到那些读书声,我脑壳子都疼了。师父你说你来做啥,我可事先说好啦,若是没有第二个裴姨,而只是来书院听人背书,我可就真要翻脸的。到时候我手起刀落手起刀落再手起刀落,把那些读书人砍杀得人仰马翻。”

余地龙怒道:“吕云长,还没打够是不是?信不信我一拳捶死你!”

吕云长也跳脚,一脸幽怨地望向徐凤年,无比委屈道:“师父,你偏心大师兄!王老怪的秘籍交给他保管也就罢了,连师父你姥爷他老人家那部毕生心血的刀谱,也一并给了大师兄,我是路边捡回来交给后娘养的是不是?”

徐凤年双指弯曲,在吕云长脑门上轻轻一叩,微笑道:“不是我小气,或是偏心余地龙,而是那两样东西与你不合心意,等我将来也有些武学心得,只要有机会编撰成谱,到时候只会送给你,而不是余地龙和王生。”

吕云长惊喜道:“当真?”

徐凤年轻声道:“继续上山。”

跟在徐凤年屁股后头的吕云长得意扬扬地瞥了一眼余地龙,后者翻了个白眼。

徐凤年笑问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佛教寺庙多建在山脚,大的道教宫庙却多在山顶,而儒家的书院,往往喜欢在山麓半腰。”

吕云长不假思索道:“秃驴们喜欢香火钱,怕香客爬山太累。道教那些臭牛鼻子都是求什么长生不老啊证道飞升啊,自然要挑一个离神仙最近的地方,每天诵经拍马屁,神仙们才听得到嘛。至于读书人咋想的,大概是山脚山顶都给人霸占了去,只好在山腰盖房子了吧。师父,我这个说法是不是很有道理?”

徐凤年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地龙,你是怎么想的?”

余地龙不过是个牧羊童出身,这辈子就根本没见过什么道观寺庙书院,对于儒释道三教也从无了解,自然一头雾水,可既然师父发话问了,这个孩子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去想这个问题,他终于有点明白吕云长所谓的脑壳子疼了。好在师父善解人意,很快就转头笑道:“暂时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但是长大以后,再遇到什么事情,可想可不想的时候,多想一想,可做可不做的时候,不妨去做一下。人活一世,自保无虞之际,只求自己念头通达,不顾他人的顺心如意,那样的陆地神仙,不做也罢。”

余地龙使劲点头道:“记下了。”

三人来到青鹿洞书院门口,这里有武人入院卸甲摘刀的规矩,当然正是徐凤年本人订立的,只不过余地龙不愿摘下那柄大个子的战刀,吕云长也不乐意跟被他昵称为“大脚媳妇”的大霜长刀分离,两人就只好在书院外的开阔广场上等着。徐凤年把腰间北凉刀摘下放入搁在门口两侧的一只大竹篓里,里头已经有六七把剑穗华美的名贵长剑。如今北凉境内不许私人携佩战刀,否则就要给锦衣游骑丢入监狱,没有半点情面可言。否则徐凤年估计篓筐里就是六七把刀柄镶嵌珠玉的北凉刀了。离阳朝廷不禁各地书院,上阴学宫便是天底下最著名的“私学”,但是赵室也不对此扶持,书院创办者多是地方上的名师宿儒,极少有当地守土官员担任这类“山长”“洞主”。北凉则是个异类,在徐凤年亲自关注下,时下北凉幽凉陵三州的十几家书院,不但由清凉山和各地官府出钱出力,且不许官员阻碍弹压书院的各种针砭时事,像这座青鹿洞书院的洞主就是曾经享誉离阳朝野的地方言官领袖黄裳。虽说这些书院是徐凤年这个西北藩王竭尽全力开辟出来的净土,可那群赴凉士子可不讲究什么“有奶便是娘”,当幽州战事告急的时刻,尤其是卧弓、霞光两城接连告破,就以书院骂声和非议声最大,然后或多或少蔓延到民间市井,人心浮动。不但是燕文鸾这些功勋卓著的武将对此深恶痛绝,就连幽州刺史胡魁和正统文人出身的凉州刺史田培芳,都不约而同跟副经略使宋洞明表达了忧虑。但是如经略使李功德这些官场上的“有识之士”都心知肚明,书院的走向,其实还得看北凉王如何一锤定音。当然,绝大多数北凉当地官员都觉得这帮绣花枕头竟然敢明着让北凉王难堪,下场多半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当郁鸾刀万骑在葫芦口外建功使得幽州战况得到缓解后,大家都觉得是时候杀鸡儆猴了,好好杀一杀这股阴风阴雨了。

然后徐凤年就在这种时候走入了书声琅琅的青鹿洞书院。因为他当时只在院门口会见了黄裳等人,书院内又多外地士子,世外桃源般的此地也没谁认出他来,只当作是来书院求学的北凉世家子。

徐凤年进入一座书楼。书院讲学以儒家经籍为主,旁及史书诗文,间或议论时政。今日就是一场由大儒主持的集众讲解,书楼宽敞,地上摆放了一百余张蒲团,供士子听众们席地而坐,蒲团仍是不够用,像从后门进入的徐凤年就只能在后边随便坐下。那位科举功名不过举人的大儒正在讲解制艺之术,有点九品高手大肆评点武道宗师的嫌疑,不过徐凤年认真听了片刻后,仍是觉得受益匪浅,尤其是大儒在猜题一事上,颇有见地,凉地士子来年赴京赶考参与春闱,也许可以多几人金榜题名。北凉对士子肥水外流一事,自徐骁起,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严杰溪到姚白峰入京任职,徐骁都没有刻意刁难,而徐凤年对那个孙寅也是乐见其成。原因很简单,李义山曾经打过一个比方,幼鸟长成尚有衔食喂其母的反哺,何况人乎?当时少年世子殿下还是疑惑不解,李义山笑着说也许十人中只有寥寥一二人对北凉心怀感恩,但是已经足够。如果把十人都禁锢在北凉当地,截断了他们功名仕途的青云路,那可就是十之八九都要对北凉心怀仇恨了。

接下来那名大儒也拣选了几个没那么枯燥的话题,让一百多名年轻士子各抒己见。有皇帝陛下的设立六馆,以及下令让十二名画坛国手为春秋功臣画像,还有如何看待当今天子准其肖像入祀功臣庙、陪祭太庙,最主要是大儒笑眯眯让士子们猜测那陪祭画像之中,会不会有老凉王,若是有,又会是哪一位丹青圣手来描绘,是那有“贺家野逸,柳家富贵”美誉的贺、柳之一,还是那擅画佛像、鬼神尤其以千手眼降魔璧像著称于世的“小尉迟”,要不然是那位新近以诗画相献为当今天子亲笔尾题“郑家三绝”的郑思训?

书楼内议论纷纷,热闹非凡。

徐凤年有些感慨。赵篆在蓟北给一万幽骑下了个套后,又在兵部观政边陲的“示威西北”后,很快就来了一手刚柔并济。有小道消息传出宫外,说皇帝陛下认为在徐骁谥号一事上“朝廷有亏”,要追谥大将军徐骁。至于这个“有亏”,当然是当时的首辅大人张巨鹿造就的,而他新君赵篆和他的新朝则是竭力补救。如果说这是中书令齐阳龙的手笔,徐凤年不奇怪,如果是赵篆自己的意思,那就很值得忧虑深思了。徐凤年不担心一个小肚鸡肠的离阳皇帝,相反赵篆越是不拘小节,北凉的处境只会越是艰险。赵篆对北凉或者说对他徐凤年是心怀严重敌意的,蓟北和漕运两事已经表露明显。赵篆给徐骁越多,必定要从徐凤年手上索要更多。给的,都是虚的;要的,则都是实打实的。但这种取舍,在离阳朝野上下眼中,却又是很“讲理”的。

徐凤年陷入沉思,然后突然被一阵吵架声打扰。原来是身边阵营对立的七八名外乡和本地士子突然开始争吵起来。是在争吵那霞光城何时被北莽攻破以及虎头城的稳固程度。对于霞光城在幽州二十多万兵马攻势下的沦陷,双方都没有异议,但是北凉当地读书人觉得起码可以再支撑个一旬半月,外地士子则在卧弓、鸾鹤的前车之鉴下,认为霞光城指日可破。至于号称西北第一雄镇的虎头城,争执更加激烈。前者觉得坚持一个月就算大功告成,后者近乎盲目相信虎头城可以成为第二座“中原砥柱”的襄樊城,成为北莽骑军洪流中的北凉砥柱。在这期间,又有鲜明对立,双方就徐凤年亲自出现在葫芦口外打得北莽补给线瘫痪,又是吵得面红耳赤。外乡读书人信奉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说徐凤年这种以身涉险的幼稚举动,是想做那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是幼稚心态作祟,非但不能称赞,如果是那皇帝,还要遭到弹劾,得下罪己诏!北凉士子终究是嘴拙一些,许多辩驳都词不达意。赴凉士子饱读诗书,总能拿出一环扣一环的圣贤道理来冷嘲热讽。到最后,骂仗输了的北凉读书人不愧是土生土长的北凉人,差一点就要卷起袖管跟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王八蛋用拳头说道理了,结果被一名上阴学宫士子斜眼骂了句火上浇油的“蛮子”,这下子就彻底乱套了,一时间徐凤年身边拳头口水齐飞,好不热闹。北凉读书人本以为骂架不占便宜,仗着人高马大,打架总不会吃亏,不承想有两个外地士子还是习过武练过把式的文武双全之才。

始终席地而坐仍是被殃及池鱼的徐凤年抬手挡住一只鞋底板,轻轻推开。很快就得转头躲过某人的一口唾沫,然后扶住一个给人打得踉跄后仰的读书人。

那些个登山求学把佩剑放在竹篓里的北凉将种世家子稍加打听,当场就怒了,几乎是跳着跃过很多士子的头顶,投入了战场,一下子就把劣势局面给扳回来了。

那个曾经在上阴学宫负责讲经却喜好兵学的大儒,倒是一点都不觉得有辱斯文,非但没有厉声呵斥,反而笑着捻须,席地而坐,对双方那些拳脚功夫进行精彩评点。

敢来北凉的外乡士子,如果没有点血性是没有这胆识气魄的,所以这场架打得愈演愈烈,很快就有人见血,但即便如此,也无人退缩。先是那些闻风而来的将种子弟作为北凉一方的援兵加入战场,他们的出手,很快就引发了所有书楼内北凉士子的共鸣,大家纷纷起身,向书楼后方“沙场”狂奔过去。然后很快也有外地士子以离阳各道各州同乡身份抱团,前去助阵。那名大儒仍是不着急,眼睁睁看着坐着的读书人越来越少。许多小胳膊细腿的士子也起身冲了过去,就算不打架,也会在外围鼓吹造势。

徐凤年出手帮了本地人几次,只不过极有分寸,只是帮他们挡下一些出手过重的招式,其中一位将种子弟的狠辣撩阴腿也给他悄悄扯住领口往回拉了几步。

到最后,书楼后方战事告一段落鸣金收兵,双方气势汹汹对峙,大眼瞪小眼,随时准备开始下一场大战。徐凤年当然是站在本地士子这一边,身边有个幽州将种门庭的纨绔子弟嘴角渗出血丝,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扭头对帮他挡下一拳头的徐凤年笑着说道:“哥们儿,刚才谢了,回头下山请你喝花酒。这帮龟孙子,老子早就看不顺眼了……对了,我叫杨惠之,射流郡的,到了郡内,报我的名字,保管你万事太平。当然,别做杀人越货的勾当,这种事情连我都不敢做……”

洞主黄裳闻讯赶来,跑着进入书楼,怒喝道:“书院是读书人修齐治平之处,你们成何体统?!有力气打架,去投军北凉边关!”

黄裳也不看那泾渭分明的两帮人,对那名老神在在的大儒讲师轻声叹息道:“薛稷,你也不稍加管束。”

那叫薛稷的大儒笑了笑,伸手随意指了指身后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幅字画:“我们读书人,不怕道理讲不通,就怕不讲道理。心平气和是讲,大打出手也是讲,总比憋在肚子里等着秋后算账来得好。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多年后,在官场上位高权重的教训官小的,官小的欺负不当官的,不当官的就只能去欺侮老百姓,岂不是太可怕了?还不如今天大伙儿打完了架,把气给消了,也就能坐下来继续说道说道了。洞主,我这不是等着他们打不动了,静下心来,我才开导劝解一二嘛。书楼内这些半桶水,平时一个个晃荡得厉害,不吃过亏,是不会记事的。”

黄裳哭笑不得,无奈道:“老薛,你啊你啊。”

黄裳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个身影,顿时心头一震。

现在北凉官场可都是在等着看各大书院的好戏,黄裳对于文人议政一事,是绝对持有支持态度的,可是对于“山上”书院内对边关军务指手画脚导致“山下”民心动荡的苗头迹象,老人不是没有忧虑。虽说当初北凉王答应了他和官府不掺和书院事务,也放话准许书院绝对不会因言获罪,甚至庇护读书人不受兵戈之灾武人之辱,但是黄裳心底还是不太相信年轻气盛的北凉王真能当个甩手掌柜,何况此时的确是书院“闹事”在先。所以当青鹿洞洞主看到徐凤年出现在“战场”之中时,顿时透心凉,难不成徐凤年要上纲上线?北凉的读书种子还未扎根,就要半途而废?

黄裳不愧是硬骨头,越是心凉,越不肯退步,他走上前几步,对徐凤年直言不讳问道:“北凉王来此,是要兴师问罪?是要关闭书院?是不许北凉读书人读书?”

徐凤年摇了摇头,看了眼那幅字,平静道:“我原本只是想来看一看,看了就走。不过现在放心很多,墙上那幅字,是‘千秋大事,最费思量’。”

徐凤年环视四周,微笑道:“希望各位读书人,好好思量,思量之后,声音才重。你我共勉。”

徐凤年面朝那名讲学大儒,对其轻轻作揖:“这个道理是先生教的,徐凤年受教了。”

薛稷本该也本想赶紧起身还礼,但是不知为何,那一刻,这个在上阴学宫郁郁不得志的老儒生,硬生生把屁股放回蒲团,直起腰杆,不言不语,承受了这一揖。

在年轻北凉王和洞主黄裳离开书楼很久后,薛稷仍是纹丝不动,老人最后低头伸手在蒲团外的地面上摸了摸:“谁说北凉土地里,只出骑马披甲的将种,出不了读书种子?”

薛稷面对那群至今还没有缓过神的年轻读书人,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神态意气飞扬:“你们都坐下。我薛稷今天最后就讲一讲如何思量,才是我辈读书人该有的思量!”

青鹿洞书院的山长黄裳独自为徐凤年送行下山。两人下山途中言语寥寥,黄裳是因为气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既然年轻藩王不是来青鹿洞山麓跟他的学生们秋后算账的,那么黄裳也就无的放矢了。总不能还得寸进尺,跟徐凤年再多要一些地方衙门官吏的交椅。清凉山对于赴凉士子担任各州郡县的要职,已算极为大开方便之门,黄裳的脸皮再厚,也开不了这个口。徐凤年愈是沉默,黄裳就愈是忐忑,临近山脚,老人叹了口气,苦笑道:“王爷,你这刀子总搁在老夫脖子上,又不干脆利落砍下,也不痛痛快快抽走,老夫浑身不得劲啊。要不然,给个痛快话?实在不行,我就说句心底话,换个人来当这青鹿洞山长。书院就像一块庄稼地,好不容易有了点好苗子,王爷要是觉得我打理不好,那就换上一个听话的,千万别迁怒于那些才冒尖的稻秧苗子。”

徐凤年没有停步,缓缓说道:“先生,你多虑了。书院士子议论北凉军政,没什么不妥,天底下的事,只有不辩不明的,没有越辩越浑的。”

黄裳如释重负,点了点头。

徐凤年继续说道:“但是你们作为山长和授业恩师的前辈,要因势利导,不能冷眼旁观。我不是要你们帮着北凉边军说好话,因为那没有意义。我希望在我北凉扎根的读书人,都明白一件事,他们之所以能够指点江山,是因为边关前线上每天都在死人,是那些死人和也许即将战死的北凉边军,让北凉境内不起一缕狼烟。无论他们在沙场上是胜是负,他们总归都没有半点错。当然,骂我和清凉山或者是北凉都护府调度不当和谋划有失,没有问题,不过若是抱着隔岸观火且幸灾乐祸的初衷,这样的读书人,北凉从来都是敬谢不敏,大可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点盘缠清凉山还是掏得出来的。”

黄裳脸色重新凝重起来。徐凤年看了老人一眼,淡然笑道:“总觉得别人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总以为经世济民舍我其谁?读书读书,是养浩然正气,不是养那戾气傲气的。我自己就是过来人,整天怨天尤人,举目四顾皆不平,心胸积郁更难平。也许先生这辈子没经历过这个历程,所以我这才专程来一趟青鹿洞书院,多嘴几句。”

黄裳半信半疑:“当真只是说这几句话?”

徐凤年笑道:“对于书院士子谈论边关军务,堵不如疏,我会让官府给各地书院赠送几套陈芝豹编写的《武备辑要》,你们不妨让熟谙兵事的大儒名师牵头讲解,先搞清楚我们北凉的凉刀、枪弩和马政历史,弄明白我们北凉到底是如何具体治军的,再来言谈边军大事。”

黄裳感慨道:“好一个‘堵不如疏’。”

黄裳犹豫了一下,补充道:“王爷这件事做得……漂亮。”

黄裳是出了名的吝啬溢美之词,这种溜须拍马的活计,实在是难以启齿,可见这次徐凤年登山拜访书院,确实让老人很是满意。

徐凤年笑着自嘲道:“技术活儿,当赏?”

心中没了芥蒂的黄裳也言语放开许多:“黄裳只会治学,敢说不出五年,便会让离阳对北凉的文章经学刮目相看。”

徐凤年上马临行前,对黄裳说道:“清明前夕,还请先生带着书院士子书生前往清凉山碑林,到时候会有一场祭酒。”

黄裳愣了一下,沉声道:“理当如此!”

离开青鹿洞山,三骑疾驰途中,吕云长问道:“师父,咱们现在是去北凉都护府,还是去正在打仗的虎头城?”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回大雪龙骑军,其他别管。”

余地龙喊道:“师父,我想去虎头城杀蛮子!”

徐凤年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地龙,你和云长一起去流州,去青苍城暗中护着杨光斗和陈亮锡,如果真有大战发生,你们可以自己看着办,我准许你们自作主张。”

在一处官道岔口上,吕云长惊喜交加,搓手道:“师父,那咱们现在可就要分开啦。”

徐凤年嗯了一声,不忘提醒道:“云长,到了战场上,盯着点你师兄,别让他杀红了眼什么都不管不顾。总之,你们谁都不要死在流州。你们真正的沙场,是以后的江湖。”

余地龙咧嘴笑道:“师父,等我还完大个子的债,再有人头军功,赏银可别忘了啊。我还要寄送给裴姨的,她造四合院等着好多银子要用呢,总不能让裴姨跟外人借钱赊账不是?”

徐凤年笑骂道:“小小年纪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行了行了,真有那一天,北凉边军少不了你一颗铜钱的。”

吕云长哈哈大笑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嘛!”

余地龙扬起拳头,急眼道:“你骂谁是娘儿们?!皮痒了是不?帮你捶捶?”

徐凤年在驿路岔口停马不前,笑望着追逐打闹的那两骑背影,猛然鞭马前行。

昔年锦衣少年郎,怒马扬鞭凉州城。

第十一章怀阳关诸将议事,广陵道西楚告捷

师父笑言,这种让世间男子捶胸顿足的光景,大概只有很多年前李淳罡青衫仗剑走江湖时,才有过。

如今啊,江南美娇娘,几人不思徐?

惊蛰已过,临近春分时节。徐凤年单骑沿着戒备森严的凉州北边驿路来到怀阳关。此时不仅仅是北凉战事渐重,天下乱象已现,广陵道东线在寇江淮撂挑子辞去主帅归隐田园后,由西线年轻主帅谢西陲兼任东线主将,与在朝野声名鹊起的离阳青壮将领之一的宋笠,在一旬内连续大战了三场。先前用兵如神大败阎震春铁骑和杨慎杏蓟州精锐步卒的谢西陲,在又一次被西楚朝廷寄予厚望后,竟是连战连败,连败连退。曹长卿领衔的西楚水师也终于不再按兵不动,不得不开始向下游推进。为了给陆路上的谢西陲减少压力,开始与广陵王赵毅的水军对峙。而南疆燕剌王赵炳起十万精兵,浩浩荡荡向北进。与此同时,南征主帅骠毅大将军卢升象和数万南京畿大营兵力缓缓南下,跟南疆大军南北呼应,朝廷形势一片大好。而顾剑棠坐镇的两辽边线,在袁庭山在蓟北打出一个开门红后,与蔡楠都是顾剑棠心腹大将的唐铁霜,也在东线上主动出击,斩首六千北莽首级。为此离阳皇帝下旨,由唐铁霜赴京替补上卢升象的兵部侍郎一职,这名有“虎贲悍将”美誉的南下入京,恰好赶在兵部另外一位侍郎许拱前脚踏入两辽之后,故而在榜眼吴从先与离阳新棋圣“十段”国手范长后并称“先后入京”后,又有了龙骧将军许拱和虎贲悍将的“龙虎屯兵”的说法。

离阳朝廷的蒸蒸日上,民心大定,越发衬托出西北的动荡不安。据传北凉道在失去幽州葫芦口卧弓、鸾鹤两城后,关外最后一道屏障霞光城也摇摇欲坠,而凉州关外最北的虎头城也是岌岌可危。更加让离阳百姓感到失望和愤怒的一个小道消息是,幽州葫芦口号称戍堡林立,能挡下北莽铁骑十多万,可是都说北莽由杨元赞领军的三十万兵马,打到现在,如今不减反增,兵力竟然增加到了三十五万。离阳百姓尤其是京城百姓,自然而然会有揣度,那北凉蛮子是不是投靠了北莽蛮子,否则天底下哪有这仗越打人越多的道理?

怀阳关以北、龙眼儿平地以南的虎头城,一直有“独占鳌头”的说法,在徐骁手上这座雄镇大城里安置了多达三万的兵力,骑军近万,步卒两万多,无一不是善战老卒。加上又有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座军镇作为依托,在这一线之后,还有以锦源、清河、重冢三大关和玄参、神武两城作为两翼的防线。这之后才是大雪龙骑军、顾大祖的步军和何仲忽的骑军。不同于幽州葫芦口的被动挨打,凉州以北除了虎头城的死守,柳芽、茯苓和都护府所在的怀阳关,都具有主动出击的骑军实力,也正是拥有这种灵活机动的强大战力在后方游弋支援,才让当下虎头城的守城充满了人人坦然赴死的慷慨壮烈。

当徐凤年在一队白马义从护送下走入都护府议事大堂时,褚禄山正在和徐渭熊还有骑军副帅何仲忽等人讨论战况,看到徐凤年到来,也没有什么客套寒暄,徐凤年便顺势毫无凝滞地加入其中。褚禄山当然不可能全然不顾徐凤年这位北凉王,稍稍帮忙做了一番概括:“虎头城刘瘸子口气大,说他就算孤军守个一年半载也没问题,要我们柳芽、茯苓和怀阳关三支骑军接下来的一切出击,都建立在虎头城能够力保不失的前提下,甚至在关键时刻,虎头城的一万精骑可以随时出城作战。现在我们就在算计董胖子的那十多万董家私军步卒会怎么用,又会在何时起用。迄今为止,北莽攻城的兵力还都是姑塞州的边镇兵马,给他们捣鼓出来近千架投石车,三百一批,轮番昼夜攻城,也就是看上去很热闹。刘瘸子说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如今虎头城守军就根本不理会那些故意恶心人的夜间投石了,该吃吃该睡睡,军心和士气都没问题,让我们放宽心。”

褚禄山说到这里,忍不住轻声笑道:“所有军队,都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恨不得死了几十人就把战况说得危如累卵,就数咱们北凉边军是异类,生怕‘爹娘’担心,就算给打得满身是血,也要咬紧牙关扛下。”

褚禄山继续说道:“柳芽、茯苓两支骑军已经各自主动出击过两次,战果不大,但是迫使北莽没敢放开手脚围城而攻,否则给那千架投石车全线拉开,别说打虎头城,就是打太安城也很有气势。在此期间,北莽出动一支人数三万的轻骑,试图截击柳芽骑军,给咱们怀阳关找到机会,他们没能打出围城打援的效果,反倒是被我们轻松宰掉了六千骑。如果不是董卓让人接应,咱们还能多吃一万人。我们骑军向北推进到虎头城一带,人手一颗蛮子首级齐齐丢掷出去。王爷你是没看见前线上那帮蛮子的脸色,跟憋了好几个月没能拉出屎来。”

徐凤年会心一笑,问道:“杨元赞在幽州那边具体战损是多少?”

老将何仲忽爽朗笑道:“在葫芦口内,已经过五万了,加上王爷和郁鸾刀带着幽骑的成功拦截,别看他们增补了东锦、河西两州的十余万军镇兵力,其实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那两州兵源本该是给两辽东线的,结果这么早就用上,在北莽内部存在很大争议,都在骂那位南院大王拆东墙补西墙,已经有人建议兵权交由拓跋菩萨。如果不是太平令给他挡下,董卓就有可能卷铺盖滚蛋了。”

徐凤年看着沙盘,点头轻声道:“咱们先不急着打那种一锤定音的大胜仗,一点点耗掉北莽的耐心就可以了。沙场一直是庙堂的延伸,我们争取这场仗在祥符二年的年末,成功打到董卓丢掉南院大王,就算我们北凉赢了。接下来的整个祥符三年,可以轻松很多。”

徐渭熊悄悄点头,赞同徐凤年这个分明有“无过是功”极有保守嫌疑的说法。

褚禄山看了眼沙盘上的虎头城:“那么这就得先保证虎头城不失,不让董卓喘气。”

徐凤年平静道:“所以不管刘寄奴和虎头城守不守得住,都得守!传话给他,以前虎头城是用来做那种幽州葫芦口的大戍堡,如今不一样了,他可以死,但是虎头城绝对不能丢。因此每当虎头城有失守态势时,不论用什么方式,都必须立即让都护府知道,然后我们就算用上锦源、清河、重冢和玄参、神武五支兵马,也要为他们减缓压力。甚至连那一万大雪龙骑和八千重骑兵,在关键时刻都可以一并用上。”

何仲忽和几名功名显赫的老将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在北凉既定方略中,在损耗一定北莽兵力后,幽州葫芦口三城所有戍堡都可以丢,而凉州以北关镇城池也可以丢,不存在不计代价死守到底的情况。

为了一个董卓,值得吗?

顾大祖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默默推敲战局和权衡利弊。

何仲忽下意识望向北凉都护褚禄山。北莽南院大王曾是他的手下败将,照理说褚禄山最该反驳这个提议,但是何仲忽眼中的褚禄山,没有言语,而是双手十指交错在腹部,视线在沙盘上快速游弋。

在这种连褚禄山都不开口说话的时刻,大概也就只有徐渭熊敢出声了,她皱眉道:“虎头城的定义做出更改,整个凉州防线就要随之变动,这对后方陵州的影响极为巨大。”

徐凤年回答道:“就算徐北枳掏空整座陵州和陵州周边地带,也会让凉州粮草运转无碍。”

顾大祖自言自语道:“战于国门之外吗?虽然这是我顾大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但对于之前都在不遗余力扩大纵深的北凉来说,真的合适吗?”

这肯定是徐凤年第一次在边关事务上表现出一种毋庸置疑的强硬姿态。

都护府内气氛格外凝重。

徐凤年突然问道:“袁统领当时要走了我穿过的那具铠甲,说是都护府的意思?”

徐渭熊脸色古怪。

褚禄山嘿嘿笑道:“本来是想摆在这座大厅里的,看着气派,后来又一想,就让人送入虎头城了,刘瘸子又送给了别人。”

徐凤年一头雾水。

褚禄山收起笑意,道:“给我们第一个战死的北凉将军穿上了。”

徐凤年低头看着沙盘:“我知道,是虎头城的马蒺藜。当时在城内院子里,他坐在最后头,因为骂过我,不敢见人。”

厅内除了徐凤年和徐渭熊,以北凉都护褚禄山,骑军大统领袁左宗、副帅周康,和步军副帅顾大祖这四人官位最高权柄最大。对于徐凤年提出要竭力死守虎头城,褚禄山和袁左宗暂时都没有表态,竟是周康和顾大祖最先有了争执。后者在春秋战事中以提出天下形势论,以及提出南唐务必要战于国门外作为“保国”方针而著称于世,但恰恰是看上去进攻意识极强的顾大祖有了异议,不同意北凉边军倾边关之力帮助刘寄奴的虎头城死守到底,反而是鹧鸪老营出身的周康赞同徐凤年的观点。顾大祖根本不顾及徐凤年就在当场,毫不留情地说道:“这种仓促做出的战略变更,比起临阵换将更加祸害北凉边军!军国大事,岂是儿戏?”

周康也针锋相对说道:“水无常势,兵无固阵,伺机而动,有何不妥?”

在反问之外,周康又说了些意味深长的言语:“想我北凉当年制定幽凉两州的用兵方略,大将军和李义山都还在,那时候的初衷仅是设想北莽会经由北凉和蓟州两条路线南下中原,北莽蛮子只将北凉当作一座固若金汤的大城,就算不可能直接绕城而过,也只是在此安置五六十万兵力掣肘我北凉边军,而非今日举国攻打幽凉流三州的糟糕局面。策略和规矩是死的,我北凉将士则是活的!凉州十多万边境骑军更不是吃素的!”

周康一口一个“我北凉”,以及提及北凉早年军政和边境骑军,言下之意很明显:你顾大祖一个晚来的外人,不过是当上了步军二把手,北凉以骑军为尊,凉州更是如此,那么你顾大祖就在此时此地“识趣”一点。其实军伍和朝廷差不多,不但按资排辈,而且讲究出身,在北凉像那些从步军体系进入骑军阵营的校尉将领,就少不了白眼和长时间的磨合。北凉边军中对徐凤年一手提拔上来的顾大祖,自然不可能没有半点非议。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说话。顾大祖也没有当场翻脸,不过脸色也算不上多么好看,冷声道:“本将只是就事论事,没谁否认我北凉边关骑军战力不行,只不过拥有强大的战力,不代表我们领军带兵之人就可以肆意挥霍。沙场战事,恰如棋盘厮杀,只会下力棋的国手,哪怕一时一地治孤甚至是屠龙成功,就全局而言,仍是得不偿失。本将不希望北凉军是一位空有十段国手力量却只有六段棋手眼光的棋手。北凉如今手握四州,四州又有数以百计的城池、军镇、要隘和雄关,拿虎头城单单一子来决定过百棋子的存亡,是不是需要多加权衡?”

周康啧啧道:“这口气,我怎么听着像是陈芝豹在说话啊?”

顾大祖终于怒色道:“你这周鹧鸪!今天我顾大祖就当着周大将军和北凉王的面,把话撂在这里!北凉军根本就不该全盘否定陈芝豹,连北凉王都明确提出边军之中不该禁止《武备辑要》,为何独独在你周康的凉州骑军中不得出现一本一卷?!周康你要学钟洪武做那油盐不进的边军山头不成?你看我不顺眼这么久,我看你不顺眼的时间也不短了!”

若是平时,骑军主帅袁左宗会当个和事佬,甚至会略微帮衬顾大祖这个“外人”,大致意思就是为了一家团圆。他这个如同当婆婆的在儿子跟儿媳吵架的时候,帮儿媳才是真的帮儿子。只是今天既然徐凤年在,袁左宗也就安安心心练习闭口禅,轻松养神。褚禄山这家伙更是一肚子坏水,笑眯眯看着两位副帅在那里面红耳赤,饶有兴致地看着热闹。

徐凤年平静道:“有资格在这里议事的,头上官帽子也都有三品二品了,是该把话都说开。不过虎头城一事,可以查漏补缺,但死守一年的决定,不会更改。”

这句话是对顾大祖说的,然后徐凤年对周康说道:“陈芝豹的那部《武备辑要》不要禁,周将军你回去以后,带头抄录一卷,包括都尉在内,校尉和将领都不能免去,抄完了以后寄到北凉都护府,我亲自审阅,谁找人代笔,或者是谁不肯抄写,我直接去你军中跟他好好谈,如果还谈不拢,再让他去幽州当步卒。”

周康一脸苦相,小心翼翼地讨价还价道:“王爷,那部书十多万字啊,一卷也有将近万字,这会儿战事正酣,要不然等得空了再说?”

徐凤年皮笑肉不笑道:“那咱俩先好好谈谈心?要不要顺便喝点小酒,再让我二姐做点下酒菜?吃饱喝足了,周将军也好上路去幽州。”

周康赶紧摆手笑道:“不用不用,回头我就挑灯熬夜抄书去,手底下那些校尉都尉,一旬之内保管都一字不漏抄完。”

等到步骑两位副统领离开都护府前往各自帅帐所在的城池,袁左宗微笑道:“原来是各打五十军棍啊。”

徐凤年忧心忡忡道:“周康是挨了五十棍,但是顾大祖可能会觉得自己挨了五百棍子。”

袁左宗问道:“那需要不需要喊住他,私下谈一谈。顾将军不是那种冥顽不灵的人物,只要道理说得通,老将军听得进去。”

徐凤年有些无奈:“但问题在于我没信心说得通,到时候反而火上浇油,只会让顾大祖更加坚持己见,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我故弄玄虚。顾大祖不清楚我葫芦里卖的是仙丹妙药还是狗皮膏药,捏着鼻子也就能照做了。”

徐凤年看着大厅内只有二姐、袁二哥和褚禄山三人,苦笑道:“现在都是自家人了,终于可以不用辛辛苦苦假装高人风范了。”

褚禄山除了看周顾两位老将军的笑话,视线更多放在沙盘上。其实这位北凉都护大人,文治武功两事一直为赫赫凶名掩盖,始终被整个中原朝廷所轻视和低估,尤其是在中原老一辈人物相继逝世后,褚禄山只有偶尔因为那次千骑开蜀而被人说起,比起燕文鸾、陈芝豹都要逊色许多,甚至还不如在妃子坟一役中大放光彩的袁左宗,所以整个离阳当时对于官不过四品的褚禄山出任北凉都护都感到十分震惊。不过北凉军自身和死敌北莽都并不惊讶,由此可见,离阳朝廷普遍对北凉是何等漠不关心,是何其眼不见心不烦。这个死胖子从第一眼看到沙盘后,就如痴如醉。早年不管有无战事,他都喜欢盯着各国各地的沙盘怔怔出神,没人知道这玩意儿有啥看头。还是有一次王妃吴素问他,褚禄山才给出真相,说了句“跟看书一个道理,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后来中原定鼎,徐赵“分家”,褚禄山在北凉的家中,就有不下百件大小沙盘,传言最大的一件独占整座楼,一楼没有立足之地,想要看沙盘,得直奔楼梯登上二楼去俯瞰。

褚禄山看了看沙盘上凉州最北的虎头城,又瞥了眼幽州葫芦口最南的霞光城,轻声开口道:“虎头城不是不可以守一年,我想到一个理由,也许可以说服顾大祖。”

褚禄山自顾自说道:“从北莽选董卓作为南院大王,并且一开始就调动百万大军,分三线南下叩关北凉道,就意味着北莽彻底绝了从蓟州和两辽南下的念头,这也意味着我们当年制定的策略,必定会有漏洞。我们要做的就不止于缝补一事,而是要在某些地方全盘推倒了。我们北凉起先也有过这种最糟糕境地的预测,只是那会儿就像与人对敌,嗯……打个比方,就像是跟老剑神李淳罡为敌,我们猜出老前辈可能会一上来就是一招两袖青蛇或者是剑开天门。”

徐渭熊轻声道:“当年只以为是两大最强手之一,结果没想到一上来就是两招齐出。”

褚禄山继续道:“这样也好,虎头城战事越惨烈,凉州防线越是瞧着危殆,那么我们出奇制胜的机会也会越大。当年……”

袁左宗突然笑着接过话头,说道:“当年褚禄山是对李义山订立的策略颇有异议的,觉得太‘正’了,只想着不输,而非想着如何去胜。”

褚禄山笑了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是得那么做,没有二十余年遮掩的‘填白’,哪有今天的‘余地’。”

褚禄山缓缓抬起头,看着徐凤年,然后绽放出一个灿烂得一塌糊涂的谄媚笑脸,嘿嘿道:“这也是王爷给了我灵感,否则以小的这点脑子,打破脑壳也想不出的。”

大概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让人想起当年那个跟李功德争夺北凉溜须拍马境界第一人称号的禄球儿。

徐凤年笑骂道:“说正经的。”

褚禄山继续没个正经样:“王爷不是早就想到了,只不过风险太大,知道顾大祖不会答应而已。”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渭熊看着沙盘上的幽州葫芦口一带:“难攻。”

徐凤年沉声道:“至于攻下以后也是难守。”

袁左宗眯眼道:“因此以卧弓城和鸾鹤城为核心的所有堡寨,他们看上去束手待毙的那种死守,让北莽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

所幸跟袁左宗、褚禄山一样同为徐骁义子之一的齐当国没在场,否则又要头痛自己为啥那么笨了。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北莽一开始就是冲着踏平北凉然后直奔中原去的,太平令的那些文臣都是要用于蓟州、河州和接下去的淮南道,没打算浪费在北凉。在这种情形下,幽州葫芦口的不降死战和北莽自身也不愿纳降,使得卧弓、鸾鹤两城周边的戍堡寨子都在杨元赞大军花巨大代价攻破后,几近损坏殆尽。当然,目前看来,利弊参半,好处是让葫芦口内更加易于北莽骑军来往驰骋,但是如果我们将北莽最有力的反攻放在幽州,那么杨元赞刚刚得到兵力补给的整整三十五万大军,就有苦头吃了。”

褚禄山补充道:“要想扭转幽州葫芦口战局,迫使杨元赞不得不撤退,那么我们最少要投入五万最精锐的骑军,要一战功成!直接在关键时刻打光杨元赞的精锐骑军!所以虎头城绝对不能丢,丢了虎头城,也就意味着柳芽、茯苓两城也要丢,怀阳关也要丢,一旦把战线收缩到清源、重冢一带,让董卓的大军舒舒服服向南推进铺开阵线,到时候别说我们手上握有五万骑军的闲余兵力,就是五千都难。所以说,为了虎头城,可能要在祥符二年这一年中就多死四五万人,但是在葫芦口,他们要死很多很多!”

褚禄山阴恻恻笑起来,盯着沙盘上的葫芦口:“三十五万人,全死在这里,咱们筑起了好大一座京观!”

袁左宗冷笑道:“不比西垒壁差了。”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袁二哥,但这样的话……”

不等徐凤年说完,总给人不苟言笑印象的袁白熊,竟是破天荒柔声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褚禄山突然一脸谄媚地想要跟袁左宗勾肩搭背,结果给袁左宗不客气地伸手拍掉那只爪子:“跟你不熟。”

褚禄山骂道:“我不就长得胖了点吗,王爷不就是长得英俊了点吗,你就这么以貌取人?!”

徐凤年笑道:“打住打住,你不是胖了一点点,我也不是英俊了一点点。”

徐渭熊看着委委屈屈絮絮叨叨的都护大人,看着那位笑脸温柔的北凉王和浑身英气的袁白熊,也笑了。

出人意料,顾大祖和周康没有马上离开怀阳关,而是在关内一座生意寡淡的酒楼喝酒。

周康板着脸等着酒菜上桌:“咋的,觉得在都护府里没吵够,要接着吵?姓顾的,王爷闲时跟我喝酒谈心,我周康一百个乐意,但跟你顾大祖可尿不到一个壶里,更喝不到一个壶里。”

顾大祖笑道:“也就是今时不同往日,你周鹧鸪要是当年的南唐将领,敢这么叽叽歪歪说话,早给我一拳撂倒了。等打趴下你说不出来,到时候再没道理的话,也就老子一个人讲了。”

周康听到这糙话,倒是不怒反笑:“吵归吵,我看你顾大祖不顺眼也归不顺眼,但你在南唐做事很爷们儿,我周康也从不否认。要不然你当这个步军副统领,就算我拦不住,也要带头去王爷那边闹事,终究要让你当得闹心。但说实话,你也就是运气好,是顾剑棠那家伙攻打南唐,换成我北凉,就算真给你战于国门来守国,一样没用!”

顾大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声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在北凉当这个副统领,无论你们这拨老将领旧山头怎么不待见,比起当年在南唐御敌,还是要舒心很多。因为我清楚,在沙场以外,你们骑军可能谁都看不顺眼我。但是真打起仗来,需要为了我顾大祖这个步军副帅去死一万人,你们肯定不会只死九千人。这对当将领的人来说,天底下就没什么比这种事更舒心的事情了。所以你骂我越难听,我就越想请你喝顿酒,省得以后某天谁给谁清明上坟。”

周康忍不住笑道:“说来说去,你顾大祖就是图个自己开心啊?”

顾大祖哈哈笑道:“如果不是自个儿开心,要不然你骂我,我还真愿意热脸贴冷屁股啊?你周鹧鸪是副统领,官就比我顾大祖大了?”

周康愣了愣,叹气道:“今天咱们就只喝酒,不谈军务,反正肯定谈不拢。尿不到一个壶里,但是照你这一说后,我觉得喝酒喝一壶,还是没啥问题。”

两位老人喝到最后,都是酩酊大醉,其间周康和顾大祖又对骂了好久,这让知晓两人显赫身份的酒楼掌柜,那叫一个胆战心惊,生怕两位大人物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到时候引来楼外各自亲兵上阵,还不把他的小酒楼给轻松拆了?不过冷汗直流的同时,至今还是军户的酒楼掌柜也有些蓬荜生辉的感觉,这可是北凉军的两位副统帅啊,谁不知道咱们北凉任意一位副帅,去离阳朝廷当个大将军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在都护府内徐渭熊临时居住的一座小院内,徐凤年从行囊包裹中掏出那两只棋盒,但是徐渭熊没有要,说她用不上。徐凤年只好悻悻然收起。

沉默片刻后,徐凤年蹲在徐渭熊轮椅旁边,轻轻感慨道:“走过三趟江湖,才明白你当年不愿我在江湖里扑腾的苦心。”

徐渭熊问道:“怎么说?”

徐凤年笑道:“江湖人,是要自己活得有意思。作为徐骁的儿子,大概是得要自己活得有意义。”

徐渭熊摇头道:“别往我脸上贴金,也别给你自己说好话大话。从头到尾,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就这么简单。咱们娘,爹,还有你师父,甚至还有袁左宗和褚禄山,都没谁让你死得有意义,宁愿你活得没意思。”

徐凤年感慨道:“这样啊。”

徐渭熊在徐凤年来到怀阳关后,第二天就南下返回清凉山,留下来的徐凤年也开始深居简出,并没有对都护府大小事务指手画脚。驻地就在清源一线的齐当国偶尔会驱马前来,帮着徐凤年解闷。两人经常一起出关打着游猎的旗号,带上几百精骑稍稍靠近虎头城,遥望那边的战火硝烟,其间若是遇上小股的北莽马栏子,就当给齐当国麾下的那些在北凉边军中骑射最是娴熟的白羽卫打牙祭了。都护府对此自不敢有何异议,只是暗中向关外撒出好多标白马游弩手,以防不测。

这一日,正值春分,天雷发声,小麦拔节,古语云阳气上升共四万二千里。徐凤年在清晨时分单骑出行,为了不给都护府和游弩手增添负担,没有北上去虎头城,而是往东悠悠然前往茯苓城。其中有一标司职护驾的五十多骑游弩手没敢惊扰北凉王的散心,但是大概是为了能够亲眼目睹徐凤年这位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风采,那名标长也花了点小心思,让部下五十来骑都有机会游弋至最近距离徐凤年两百步外的地方,不过随后务必要疾驰而退,否则军法处置。这让无形中成了花魁似的徐凤年哭笑不得,不过他也只当什么都没有看见。徐凤年抬头看着明朗天空,突然笑起来。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万里无云才算是好天气,总觉得天空飘荡着云彩才好看,尤其是那种风景绚烂的火烧云。年幼时在那座如同监牢的丹铜关,每看到一次就能开心好几天,跟那个很久以后才知道是赵铸的小乞儿,两个孩子能一看就是个把时辰也不觉乏味。自从那次离别后,徐凤年总担心小乞儿讨不到饭,说不定哪天就饿死冻死在街边,不承想很多年后在春神湖重逢,这么多年他始终过得很好,只不过小乞儿摇身一变成了堂堂南疆藩王的世子殿下了。

徐凤年突然停下马,转头看向南方。远处有四骑向北而行,然后在发现自己身影后策马径直奔来。在他们到达之前,那名白马游弩手标长率先来到徐凤年身边,下马抱拳恭敬道:“启禀王爷,那四骑应该是经由鱼龙帮筛选前往边境投军的江湖人士,是否需要末将截下他们?”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你们先行撤回怀阳关内便是。”

那名标长毫不犹豫地当即领命,虽说是都护府派遣下来的军务,但是在北凉谁最大这件事,三十万边军应该听命于谁,哪怕用屁股想都知道了。何况咱们王爷是谁?当真需要他们游弩手护驾?只不过那名健壮标长上马后,有些破天荒地腼腆道:“王爷,末将斗胆说一句,幽州葫芦口外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咱们凉州游弩手也都人人想着能跟王爷并肩作战一次!”

徐凤年微笑着点头。那名标长神情激动地拍马而走。咱可是跟北凉王说过话的人了,这要回去跟都尉大人以及那帮兔崽子一说,还不得眼红死他们?标长疾驰出去数百步,回头远望一眼,看着那一人一骑的身影,心想咱们王爷可真是世间顶风流的人物啊,又是这般平易近人的性情,这要搁在中原那边,那得有多少妙龄小娘要死要活?标长顿时有些打抱不平,虽然听说清凉山已经有了两位尚未明媒正娶的准王妃,名声也都好,但还是太少了嘛。

等到游弩手标长远离后,那四骑过江龙也很快赶到。为首一骑是位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高大老者,看到徐凤年后,负剑老人打量了几眼,笑问道:“不知小兄弟可知晓那怀阳关在何处?”

徐凤年笑着言简意赅地帮忙指明道路。老者抱拳谢过后自报名号,自有一股江湖草莽的豪气:“在下江南青松郡人氏,江湖朋友送了个‘鸣天鼓’的外号。敢问小兄弟是否跟我们一样,是前来北凉边关投军之人?”

徐凤年摇头道:“我本就是边军中人,父辈就已在北凉定居。”

老人点头道:“原来如此,是老朽唐突了。”

老人笑意有些无奈,有些自嘲道:“不是老朽碎嘴,委实是我们一行四骑人生地不熟。当时听说北莽蛮子百万大军南下叩关,老朽年少时便追随先父和先师前往蓟北在塞外杀过蛮子,如今憋不下这口气。又听江湖上传言天下十大帮派之一的鱼龙帮,可以帮咱们这些北凉外人引荐给北凉边军,这就带着三个徒弟赶来北凉。鱼龙帮只帮我们开了四封临时路引,这一路北上吃了不少苦头……”

其中一名腰间悬佩长剑的年轻男子愤然道:“师父,咱们遇上那一拨拨的北凉边军自恃战力,看咱们的眼神跟看蛮子有何不同?!”

徐凤年三趟江湖不是白走的,一下子就听出其中玄机,肯定是这伙人依仗着武艺把式,跟北凉边军有过一场冲突了,否则断然不会有“自恃战力”这么个前缀,而是直接就挑明后边那句话了。不过徐凤年好奇的地方在于鱼龙帮大开门户吸纳江湖龙蛇,这本就是梧桐院和拂水房授意的,但多是投机取巧的末流高手,在离阳江湖厮混不下去,才流窜到北凉找寻个栖身之所。真正肯到北凉边境投军上阵的,又确有几分功底的,在都护府都有明确记录档案,至今才寥寥十六人,而这个徐凤年从来没听说过的“鸣天鼓”年迈剑客,则是实打实的小宗师境界,这种货真价实的高手,别说在离阳江湖上轻轻松松开宗立派、在一郡武林内执牛耳,就是去京城刑部弄个鲤鱼袋挂在腰间也不难。徐凤年轻描淡写地观察他们四骑,那四人除了身为二品高手的师父眼神祥和外,其余三人的眼神可就各有千秋了。腰间佩剑有锦绣长穗的年轻男子意态倨傲,早就听说北凉的将种子弟多如牛毛,眼前这个无缘无故出现在塞外边关且又不披甲佩刀的陌生同龄人,多半是其中之一。中年剑客应该是那位江南武道小宗师的大徒弟,性格相对老成持重,在不露痕迹地打量徐凤年握缰的手,试图找出曾经习武的蛛丝马迹。他的江湖阅历十分丰富,不相信在数十万北莽大军攻打虎头城的时刻,会有寻常人在这附近单骑散心。至于最后那个头戴帷帽遮掩面孔的紧身黑衣女子,也在好奇审视眼前这位不像北凉男子更像是江南士族的公子哥。

徐凤年笑着开口道:“别人怎么看不重要,做好自己就是。真要拿眼光说事的话,离阳朝野二十年,看待我北凉不就一直等于是在看蛮子吗?”

那年轻剑客大概是勉强受得了北凉边军的气,独独受不了这种北凉同龄将种子弟的鸟气,当场就勃然变色:“我们师徒四人跑来鸟不拉屎的北凉投军,是陷阵杀敌来的,不是听你这种人冷嘲热讽的!要不是我师父与徽山次席客卿洪骠是莫逆之交……”

老人脸色严厉,制止徒弟继续言谈无忌:“冲和!”

叫冲和的年轻人撇过头,默默生着闷气。他在江南江湖上一直也是温文尔雅的剑中君子,本不该如此失礼失仪,只不过到了这贫瘠北凉关外,往往策马狂奔一日都不见人烟,实在是水土不服,憋屈得难受。想那中原家乡,此时也该是烟雨朦胧的旖旎时节了,会有小巷卖杏花,有那湖上泛舟,有那青楼歌舞夜不休,就算什么都不做,在庭院深深的家中,跟师兄师妹切磋武艺也是享受,都好过在这种西北边关喝风吃沙还要受气。

徐凤年笑问道:“要不然我为前辈带路好了?”

年轻人立即嘀咕道:“无事献殷勤,肯定没安好心,还不是对师妹意图不轨。”

那老人瞪了眼这个口无遮拦的徒弟,望向徐凤年,也不矫情,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到了关内,交过了路引,定要请小兄弟好好喝上几斤那绿蚁酒。实不相瞒,这酒老朽是早有耳闻啊,可当年尝过一口,那滋味……不敢恭维,不承想如今到了你们北凉道,喝着喝着,竟是越喝越放不下了。这不在凉州龙口关买了两斤装在酒囊,没过两天就囊中空空,如今肚里这酒虫子可是造反得厉害喽。”

五骑结伴同行,老人跟徐凤年闲聊着北凉的风土人情,相互都很默契地不去刨根问底关于身份的事情,交浅言深是行走江湖的大忌。不过那个年轻剑客很快就按捺不住,嗓音不轻不重恰好能让徐凤年听到,说了一句:“师妹,大奉王朝开国皇帝曾经给草原游牧之主写过一封信,说‘蓟州以北以西,引弓之地受令于你’。而‘蓟州以南以东,冠带之室由朕制之,万民耕织,臣主相安,俱无暴虐’。”

那年轻女子嗓音轻柔:“师兄,你不是刚入北凉境内就说过了吗?”

在前方的徐凤年笑道:“这是说给我这个蓟州以西的北凉蛮子听的。”

与徐凤年并驾齐驱的老人闻之会心一笑:“小兄弟好肚量。”

徐凤年玩笑道:“也是给一点一点熬出来的,否则早给憋出内伤了。”

那个叫冲和的年轻人明显就憋出重伤了。

徐凤年突然说道:“与前辈相熟的那个洪骠,可是如今新近当上了胭脂重骑军副将的洪骠?”

老人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正是此人。”

徐凤年笑道:“那前辈在都护府那边交接了路引,得重新南下一段路程,去重冢那边才能找到洪将军,到时候我请人帮前辈带路,否则还真不一定见得着洪将军。倒不是我们北凉小心眼,实在是洪将军如今的位置很特殊,莫说是前辈你们,就是很多北凉边军实权将领,也不是随便就能看到那支重骑兵的。”

然后老人和徐凤年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两人就聊起了中原江湖的趣闻。老人见多识广,也健谈,说起了徽山当下如日中天的光景,说起那胭脂评、文武评和将相评,更是压抑不住地眉飞色舞:“以小兄弟的眼光肯定知道这次把将相评放在末尾的用意,其中将评囊括了离阳、北莽和你们北凉,相评则只评离阳,这恐怕是自大奉王朝灭亡后最有分量的一次评点了。将评十人不分高低先后,离阳有四人,陈芝豹、曹长卿、顾剑棠、卢升象。北莽有三人,董卓、柳珪、杨元赞。你们北凉则有燕文鸾、褚禄山和顾大祖。将评末尾又额外评点了谢西陲、寇江淮、拓跋气韵、种檀、宋笠等人。”

徐凤年打趣道:“袁左宗竟然没上榜,我有点不服气啊。”

那个年轻剑客兴许是跟徐凤年天生相冲,又情不自禁跑出来抬杠:“你们北凉还不知足啊?将评有三人,如果加上单骑入蜀的陈芝豹,那就是四个,都快占据半壁江山了。加上武评又有那个年轻藩王跻身四大宗师之一,还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徐偃兵。至于相评,又有出身北凉的少保陈望和孙寅同时登评上榜,与殷茂春这种名臣公卿并列,你们北凉还想怎样?”

徐凤年老神在在笑道:“所以说啊,我们北凉水土不错,不仅仅是出蛮子,也能出那种力挽狂澜、经世济民的文人。”

那个哥们儿顿时又内伤了。

戴着帷帽的女子悄悄掩嘴一笑。

老人感慨道:“这么多年,老夫一直对一件事匪夷所思:以北凉的人力物力,如何支撑得起战力冠绝两国的三十万边关铁骑。”

徐凤年轻声道:“为了与北莽抗衡,离阳军马号称八十万,尤胜大奉王朝鼎盛时期,半在两辽半北凉。”

不知为何,师徒四人听到这句话后,满眼是那单调荒凉的西北风光,没来由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思。

临近怀阳关时,徐凤年问道:“前辈,如果不是你们认识在北凉担任将军的洪骠,还会来北凉吗?”

老人愣了愣,坦然道:“当然不会。”

徐凤年轻轻点了点头,脸色并无变化。

但是老人很快笑道:“不过自徐骁死后,‘不义春秋’那笔糊涂账也就算告一段落了,相信不只是老夫大这么个半截身子在黄土里的糟老头子这么想,很多老一辈人也是如此。自从那个姓徐的年轻人在太安城说过那句话后,只要不是当年有着直接关联血海深仇的人,更多的外人,很多心结也就解开了。进入北凉后,老夫也听说了许多事情,才知道很多事情跟想象中大不一样,以后抽空会写信给家乡那边的旧友,告诉他们一个不一样的北凉,原来在这里,也有书声琅琅,也有鸡犬相闻,也有……”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忍不住笑出声:“也有那让我遗憾没能早来三四十年的贩酒小娘。”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凉地女子,恰如那入口如燃火的绿蚁酒,一旦喝上瘾了,这辈子就再难换酒喝了。”

年轻人又冷哼道:“那你们北凉王为何娶了两个外地女子?”

徐凤年一时间哑口无言,沉默片刻后,转头无奈道:“这回……算你剑术绝伦见血封喉,我认输。”

那个年轻人先是一脸扬扬得意,继而板起脸扮冷酷,但是很快就嘴角翘起,再去看这个可恶的北凉将种子弟,也不是那么碍眼了。

出现在五骑视野中的怀阳关不同于虎头城,也不同于柳芽、茯苓,既然以“关”命名,那就意味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意味着一旦起狼烟,这种地方就是兵家必争的死人之地。兵书上的那些关隘,多是如此,不论大小,只要想快速过境,就必须拿下这些建立在道路要冲、地理险要的关口,方可没有后顾之忧地长驱直入。相反,许多雄城巨镇,看上去很是威风八面,但是战事启动后,大可以绕城而过。离阳在两辽防线就有许多这种城池,但这不是说它们的出现就毫无意义,恰恰相反,它们的存在,虽然阻滞敌军大军的作用不大,但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震慑力。对北莽来说是一种鸡肋:攻打,损失严重;绕过,粮草有危。只不过一切城池都是扎根不动,将领和兵法则是灵活的,到时候还得看攻守双方谁道高一尺谁魔高一丈。

纵深不足的北凉,其最大悲壮就在于,每一寸疆土几乎都是那种会流血的死地。

北莽既然以举国之力攻打北凉,就是在明白北凉会逼着他们一寸一寸去争抢地盘的前提下,仍要凭借着强大国力碾轧而过。

这个时候,怀阳关外的徐凤年有些不合时宜的忧虑。不是担心那气势汹汹的北莽大军,而是想着那句“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的农谚,想着今年许多北凉百姓会余粮不多,想起了当年走过倒马关时遇到那些还在上私塾的孩子,多半会更眼馋那皮薄馅多的肉包子了吧。

这个时候,那个头顶帷帽的曼妙女子,忍住羞意,悄悄凝视着不知姓名的北凉男子。她心头只有一个让自己难为情的念头,若他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年轻大宗师,是那家乡很多闺中密友都爱慕的北凉王,就好了。

当听说她要来北凉的时候,好些个只会女红的大家闺秀,平日里那般温顺婉约的性子,可都差点跟她一起私奔赴凉了。

师父笑言,这种让世间男子捶胸顿足的光景,大概只有很多年前李淳罡青衫仗剑走江湖时,才有过。

如今啊,江南美娇娘,几人不思徐?

祥符二年的春分时分,如果说愈演愈烈的西北战事依旧无人问津,那么原本形势一片大好的广陵道突然急转直下,就很让离阳京城忧心了。这一切缘于谢西陲那年轻人的“化腐朽为神奇”。在广陵东线将士习惯了寇江淮神出鬼没的调兵遣将之后,主将宋笠步步为营缓缓推进,不断压缩那支西楚大军的发挥余地,不但夺回了全部失地,且成功策反了数名当时起兵造反的西楚校尉,把谢西陲主力两万步卒压缩在宕饮河、鸦鸣谷一线。当时宋笠大军中不但有三万广陵道步卒,更有八千善战精骑作为机动力量,加上宋笠素来用兵稳重,怎么看都是稳操胜券的局面,唯一的问题就是看能否在立夏之前攻入西楚旧都了。但就是在这种战果唾手可得的时刻,兵力处于劣势的谢西陲突然开始发力,主动列阵出击。事后传言宋笠骑军尽出,欲以数千骑军“薄其阵”,以草原游牧骑兵最拿手之势,八千骑军分成三股,每股又分出五个横队,游骑在前精骑在后,临敌后精骑快速穿过间隙向前冲锋,展开抛射,然后在保持战线齐整的情况下,精骑后撤,轻骑依次后撤,以此反复,试图发挥出骑射的最大优势,等到敌军阵形大乱后,便可攻如凿穿而战。但是谢西陲只以五千力健重甲步卒,持丈余陌刀以横向密集队形列阵于前,不顾箭矢,如墙而进。当纵深不断缩小的广陵骑军不得不展开真正的冲锋,对上这些恍如西楚大戟士重现天日的重甲步卒后,竟是之后让太安城兵部官员面面相觑的六个字局面:“人马当之即碎”!然后溃不成军的残余骑军只能由己方中军步卒两翼绕出战场。接下来是更为惨烈的步军之战。士气落于谷底的广陵步卒虽未退却,但是依然难挡西楚的推进。主将宋笠不惜亲身陷阵,率领八百死士一举破开西楚陌刀阵,可即便如此,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战前被离阳朝廷笑称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谢西陲,屡次调动按兵不动的有生力量投入战场,人数都不足千余人,但无一不精准补救了几处危局。宋笠也绝非庸将,浴血奋战,曾经两次带兵冲杀到谢西陲阵前不足百步,都被乱箭射退。这之后谢西陲用埋伏于后方的数千骑军冲阵,宋笠对此亦是早有应对,即便战事胶着,仍是严令损失惨重的骑军不得“轻入战阵”全力支援己方,只准骑军校尉率领五百骑轮番杀敌,这才在三千西楚骑军的冲锋下保持广陵骑军和步军不至于一战即溃。西楚、广陵两军由晌午战至黄昏,尸横遍野。谢西陲麾下两万步卒死伤一万五千之多,而宋笠的四万步卒和八千骑军最终撤离战场时,仍有战力之数,也不足五千人。但真正让双方将士都感到脊背发凉的真相是,在宋笠主动撤退出战场十余里地外后,谢西陲出动了好似从天而降的精气神十足的三千轻骑,而阻挡这支骑军扩大战果追击步伐的,则是宋笠同样本想用来出奇制胜的五千伏兵。

离阳朝廷在八百里加急奏章到达京城后的那次大朝会上,百官纷纷对宋笠大加弹劾,言其用兵昏聩,空有大好优势却坐失局面。皇帝龙颜大怒,下旨令宋笠赴京请罪。但是在之后唯有中枢重臣碰头的小朝会上,天子赵篆率先对宋笠此人赞不绝口,说过不在广陵军,更不在宋笠。中书省二把手赵右龄更是坦言宋笠此人虽然让广陵战局更加糜烂,因为在卢升象入境之前,广陵道陆上暂时已无一战之力,只能寄希望于广陵王赵毅的水师大军,但终究是仅以小输的代价就试探出了西楚军力的深浅。当时春秋老将杨慎杏恰好也被破格跻身小朝会,马上就跪下伏地请罪,泣不成声,但没有为自己开脱,而是说阎震春之死,罪在他杨慎杏和蓟州老卒。皇帝赵篆并未追究,反而对这名丢尽朝廷脸面的老将军好言安慰,甚至让他在广陵战事中丧失一臂的嫡长子杨虎臣出任蓟州副将,领着那支脱困没多久的蓟南百战步卒赶赴蓟北,代父将功补过。

春分过后,南疆十万劲军已达祥州,燕剌王赵炳中途身患重疾,不得不交由世子赵铸领军。与此同时,骠毅大将军卢升象和那与杨慎杏、阎震春同一个辈分的沙场老将两线齐下,共计四万精锐,与南疆大军遥相呼应,夹击西楚叛军。在这之前,离阳朝廷仿佛是以近九万伤亡的巨大损失,以一位藩王战死的代价,造就了谢西陲和寇江淮这两个西楚年轻人的威名。

在这种时刻,西蜀发出一个声音,可谓令天下震动。继徐骁之后王朝又一位异姓王陈芝豹上书京城,称其养兵万余,随时可以出西蜀援广陵。虽为兵部驳回,但朝野上下仍是为之震动,赞誉为“喜闻春雷声”,足可见那位白衣兵圣在离阳人心目中的超然地位。似乎在离阳看来,那些“叛离”北凉的英才文豪,且不说向来呼声极高的陈芝豹,理学宗师姚白峰也好,皇亲国戚严杰溪也好,如今高居礼部侍郎的晋兰亭也罢,都会格外让泱泱太安城瞧着舒服顺眼。

在北凉都护府内,以徐凤年和褚禄山为首的一群凉州边关将领正对着一座临时建成的沙盘,讨论着谢西陲和宋笠双方的胜负得失。这兴许是北凉将领在战时唯一的消遣了。

怀阳关校尉黄来福言语中颇为不屑:“这谢家小儿的用兵之法还不是跟咱们学的?在双方战线不足以完全铺开的地带,暗中积蓄力量,在紧要时刻分批次投入战场,咱们北凉边军稍微有点眼力见儿的校尉,都晓得。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就是他不知道从哪里调教出来的陌刀阵。不过对付广陵骑军还行,对上咱们的铁骑,嘿嘿,也就是当年西楚大戟士的下场了。”

徐凤年说道:“这毕竟是自春秋以后首次以步胜骑的战例,不管宋笠的骑军战力如何,我们都该摸摸底。有没有陌刀阵的详细布置?”

褚禄山一如既往痴迷地望着沙盘上各个地理细节,闻言后抬头笑着答道:“还在等拂水房的消息呢,不过估摸着双方粗略战损,谢西陲的陌刀阵比起当年大戟战阵,应该要完善许多。相信顾剑棠的两辽那边很快就要推广开来,少不得跟户部狮子大开口要一笔军饷。”

清源军镇的那名壮硕校尉皱眉道:“就谍报来看,谢西陲和宋笠可不是一根筋,都鬼精鬼精的,对各自骑、步的运用都很谨慎且大胆。以前只听说西楚那寇江淮擅长不惜脚力的长途奔袭,哪怕总体兵力少于敌人,也能在局部战场上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而且从来不守城也不攻城,打得好像步卒都能当骑军用了,很有嚼头。”

褚禄山桀桀笑道:“寇江淮是在用一连串眼花缭乱的胜利告诉天下人,以后在中原地带的仗到底该怎么打,已经不是你攻城我守城那么简单了,一切战役都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作为宗旨。你龟缩城内,我就变着法子逼你出城打;你如果有大量兵力出城,我可以先不打,找准了机会有必胜把握,再一次打光你。反正就是快刀子割肉,一次两三斤,次数多了,也就见着骨头了。如果说当初顾大祖首次提出战于国门外,足以让后世兵家大开眼界,那么寇江淮这种别开生面的新颖打法,就是一种完美延伸,大概可以称之为战于城外,最大限度地削弱城池的意义,用好了,能够处处掌握主动。当然了,当时我在北莽腹地打,早就是这么玩的了,只不过矛头不是对准离阳,朝廷那些官老爷也就不知道肉疼了。”

柳芽骑将揉着下巴说道:“广陵道好不容易有宋笠这么个懂兵事的将军撑场子,那离阳皇帝脑子给驴踢了,就这么直接拿去太安城问罪了?明摆着赵毅的水师也会给曹长卿吃掉的嘛。”

徐凤年摇头轻声道:“仅就纯粹广陵战事而言,是不该动宋笠。但就全局来看,朝廷这种看似自毁根基的做法,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当时灭掉春秋八国,分封武将,如今赵家要收拢天下兵权,才好应付将来全力与北莽大战的局势。杨慎杏和阎震春跟他们麾下私军的平叛,是事情的一面,而棠溪剑仙卢白颉,南征主帅卢升象,龙骧将军许拱,辽西大将唐铁霜,还有当下的宋笠,这些人的相继入京为官,则是相对隐蔽的另一面。朝廷有意纵容西楚复国,除了没想到西楚一开始就会给他们那么大的下马威外,其他事情都在意料之中按部就班地发生着,甚至连现在燕剌王出动十万兵马北上支援,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别看谢西陲把广陵道陆上战场给一口气清空了,其实不过是帮着朝廷让燕剌王赵炳死更多人而已。归根结底,朝廷就是以此来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将势力,算是阳谋吧。”

那名柳芽骑将在痛骂赵家先后两个皇帝都不是好鸟后,马上对徐凤年笑着说道:“王爷看待问题,跟咱们这些大老粗果然不同,是高屋……咦,高屋什么来着?”

黄来福赶紧接口道:“高屋建……他娘的,老子也给忘了。”

褚禄山揉了揉额头,有些丢人。

徐凤年笑道:“高屋建瓴。”

两位校尉异口同声道:“对,高屋建瓴!”

然后各自称赞了一句:“王爷才高八斗!”“王爷这学问硬是要得!”

咱们北凉都护大人的眼神似乎有些忧郁啊。

徐凤年打趣道:“行了,拍马屁这种技术活,不适合你们。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带兵打仗好了,以后打了大胜仗,我拍你们马屁都没问题。”

满堂哄然大笑。

徐凤年在褚禄山重回北凉沙盘跟诸位将领商量完布置后,两人走向褚禄山的住处。徐凤年走入那栋逼仄院子后,感慨道:“真是难为你了。”

褚禄山习惯性弯着腰笑道:“别看禄球儿这些年过着遮奢无比的神仙日子,当年穷疯了的时候,能有个热腾腾的馒头吃那就欢天喜地了。后来是进了徐家军,这身肥膘才一点一点养出来的。说出来王爷可能不信,禄球儿曾经不说骨瘦如柴,全身上下加一起,也就是一百二十几斤的肉,不过那会儿肉结实,吃得住苦。”

徐凤年还真不知道这一茬,看了眼臃肿如山的禄球儿:“不敢想象你瘦的时候是怎么个相貌。”

褚禄山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连自己也都差不多忘了。”

徐凤年今天特意捎带上了那两罐棋子,褚禄山再让人找来一副还算造工考究的榧木棋盘,两人久违地相对而坐,徐凤年执白,褚禄山执黑,开始对局。

徐凤年输了。褚禄山终于赢了。

因为褚禄山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不用刻意让棋。盘腿坐于一只宽大绣墩上的褚禄山怔怔看着棋局,有些唏嘘道:“今天才知道世子殿下棋力的真正深浅。原来当年禄球儿在放水,而世子殿下也从来没有用心过。”

听到“世子殿下”这个有些陌生的称呼,徐凤年出现刹那的失神,叹息一声,说道:“我让人去青州找那个陆诩,但是结果让人失望。陆诩带了句话给我,说他宁肯去京城,也不会来北凉。”

褚禄山咧嘴笑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徐凤年嗯了一声,无奈道:“听说以前徐骁也抓到过许多春秋文人,但是中意的人物,绝大多数都不愿意在麾下效力,只能放了。”

褚禄山笑脸有些尴尬,轻声道:“义父是放了,不过很多人事后都给禄球儿又偷偷宰了。其中就有袁白熊那家伙一个至交好友的长辈。”

徐凤年哭笑不得:“难怪袁二哥说要点你的天灯!”

褚禄山嘿嘿笑着:“与那赵先生不一样,我跟李先生是一样的贫寒出身,天生就跟世族人物不对付,我又没有李先生的雅量。当年见着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就恨不得一刀剁掉一颗头颅。如今回想起来,当年本该手软些,少杀几个的。”

徐凤年无言以对。

褚禄山双指微微捻动一颗微凉棋子,说道:“抛开永徽之春那帮臣子不说,棠溪剑仙卢白颉,中书令齐阳龙,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南征主帅卢升象,龙骧将军许拱,等等,这些人,是赵惇帮他儿子请去京城填补张庐倒塌后的空缺的,至于宋恪礼等人则是赵惇在世时故意压制的棋子,好让下一任皇帝以示君恩浩荡。那么兵部侍郎唐铁霜,新棋圣范长后,广陵道的宋笠,少保陈望,蓟州将军袁庭山,孙寅,陆诩,这些人,则是新君赵篆自己栽培的‘新人’。”

褚禄山冷笑道:“除了对咱们北凉每一手都很‘无理’外,其余的先手,可都很符合正统棋理。”

徐凤年感慨道:“赵惇选赵篆这个四皇子,而不是大皇子赵武继位,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一点我们不能否认。迄今为止,赵篆做得滴水不漏。”

褚禄山突然眼神玩味地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白眼道:“别想歪了,我跟那位皇后没什么。你当赵家皇室都是睁眼瞎不成?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严东吴跟李负真一个德行,两人当初都对我爱答不理的,其实准确说来,是视若仇寇。”

褚禄山嬉皮笑脸道:“禄球儿可是想着有什么才好。”

徐凤年笑骂道:“你真以为世间女子都该喜欢我不成?”

褚禄山放下那颗棋子,伸出双手,一脸天经地义道:“王爷你有所不知,现在中原一带稍微消息灵通的大家闺秀,爱慕王爷你的小娘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褚禄山优哉游哉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啊,天下江湖一百年,武功绝顶的,也许不少,但还得长得玉树临风,更行事风流的,可就少之又少了。数来数去,就只有老剑神李淳罡了。王仙芝?糟老头嘛。拓跋菩萨?北蛮子一个。邓太阿,剑术通玄是真,可惜相貌那一关过不去。本来齐玄帧和曹长卿也能各算一个,但一个是从不入世的道教神仙,一个是只想着复国的书呆子,所以就只有王爷你不负众望了。走过两趟离阳江湖,逸事趣事韵事无数,也去过太安城,更是堂堂北凉王,还干掉了王仙芝,更有无数被你鉴定为‘赝品’的珍稀字画在京城和江南流传,同时有大雪坪和轩辕青锋的强势崛起,等于变相为曾经亲临过徽山的王爷造势,那些小娘子怎能不为之癫狂?那可真是久旱逢甘霖啊!”

徐凤年是真不知道会出现这种结果,自嘲道:“这样啊,那以后肯定有更多人记恨咱们北凉了吧。”

褚禄山开怀大笑:“这是当然!远的不说,就拿胭脂郡那些不愁嫁的婆姨来说好了,只要有媒人说哪家男子长得有几分相似王爷你,那行情可都是骤然紧俏起来的!”

徐凤年只能一笑置之。

沉默片刻后,屋内气氛似乎变了变。

褚禄山突然正色问道:“王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凤年说道:“可以问,未必答。”

能让禄球儿如此郑重其事地开口询问,不是徐凤年想要故弄玄虚,而是他真的没把握给出答案。

果不其然,褚禄山问了一个很刁钻的问题:“在王爷去北莽后,尤其是拎着徐淮南的头颅返回北凉后,禄球儿就知道跟北莽这场大战,会跟所有人设想的不一样。那么,褚禄山必须在今天问王爷,如果有一天,跟义父当年一模一样的抉择,摆在了王爷面前,会怎么选?”

徐凤年欲言又止。褚禄山死死盯着他,很快说道:“王爷知道一点,到时候赵家坐龙椅的人,不一定是赵篆,可能会是曾经与王爷一起在丹铜关的那个赵铸!”

徐凤年没有说话,反而是问话的褚禄山继续说道:“如果真有那个时候,同样的抉择,但已经不是相同的天下格局了。比起当年徐家毫无胜算的必败无疑,以后,徐家赵家,我们最不济也会是胜负各半!大势,在我们手里!”

两人之间的那盘棋局已定已死。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苦涩道:“禄球儿,让你失望了。”

褚禄山缓缓低下头。

徐凤年也是低头不语,看着棋盘发呆。

不知何时,徐凤年依旧枯坐原地,褚禄山已经站起身来到徐凤年身边,有些艰难地弯腰,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徐凤年的脑袋,轻声道:“虽然很失望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但是,世子殿下,你可能忘了,在你小的时候,在那么多义子中,始终是你跟那个憨傻憨傻的禄球儿最亲。禄球儿我也从来都以此为荣,比打了胜仗还要开心。

“如果有一天,从小就孤苦伶仃的禄球儿,把这三百斤肥膘交待在沙场上了,别伤心。

“我褚禄山这辈子,能有个家,值了。”

第十二章寇江淮秘密赴凉,北凉王新得将才

褚禄山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道:“是怕我褚禄山有一天真把三百斤肉丢在沙场上,才答应寇江淮留下来吗?”

虎头城是北莽大军南下必要拔掉的一颗钉子。

虎头城之巨大巍峨,素来有“边陲再无二置,西北更无并雄”之称,东西长四里半,南北宽约五里。北凉道耗时六年建成后,据传耗尽王朝西北半数巨石大木,其正南门名为定鼎门,更是饱受离阳文臣诟病。虎头城仅正北城头就置有绞车强弩十二架,矢道有七衢,箭矢大如屋椽,以铁叶为羽,疾发如雷吼,最远可及七百步外!春秋尾声时,顾剑棠攻打旧南唐,便曾以此弩射穿南唐水师大型楼船,用以彰显离阳战力。若不是这些巨型床弩的震慑和牵制,而是任由北莽步卒肆意推进攻城器械,虎头城的防御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犹有余力。拿千余架大小投石车来攻打一座城池,这种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的事情,历史上只有大奉王朝由盛转衰的中期出现过一次,那一次遭殃的城池正是规模不输太安城的大奉国都。当然,时至今日,北莽中线虽然积聚了同等数量的投石车,只是抛石重量多二三十斤而已,故而总体而言,集群威力仍是远逊大奉中期那场被后世誉为“天花乱坠”的攻势。

虎头城除了本身易守难攻,还在于后方有柳芽、茯苓两座军镇帮忙牵制北莽,使得虎头城不至于步襄樊“十年孤城”的后尘。加上虎头城内有随时可以主动出击的六千骑军,又能跟柳芽、茯苓的精锐骑军遥相呼应,而怀阳关这条防线同时与更后方的重冢四镇一线相距不过百里,无一不是下马守城上马骑射的北凉边军精锐。如果不是北莽中线兵力足够充裕,在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那么北凉随时会率先发动一场大规模骑战。于是祥符二年的春季,虎头城就成了唯一的主角,吸引了凉莽双方的大部分注意力。

在北凉都护府或者说徐凤年个人决意要虎头城死守一年后,在副经略使宋洞明和凉州刺史田培芳主持下,凉州境内向柳芽、茯苓两镇火速添补了万余步卒。其中流州青壮有四千人,携带了大量器械辎重,一路北上,在齐当国亲自率领白羽卫的严密护送下进入两座军镇。为此北莽象征性出动两万骑军绕过虎头城试图南下拦截,但是最终没有跟白羽卫死磕,仅仅爆发了两场小规模的接触战。在此之后,北莽应该猜测到北凉方面的战略意图,于是加大力度猛攻虎头城,其攻城手法主要脱胎于幽州葫芦口,只是相比卧弓、鸾鹤两城的简单粗暴,攻打虎头城,多了许多新意。除了投石车,南朝匠人还为北莽大军制造出大量用作填平壕沟的蛤蟆车,和为弓箭手登高平射以及捣毁城头雉堞的飞楼,还有试图临城堆土砌山,甚至派遣穴师勘探地势,日夜不息挖掘地道以崩坏城墙或是以通城内。为此虎头城做出了各种应对。北莽步卒视死如归,前冲以茅草树枝裹土扔入壕沟,掷者如云,虎头城便将烧红的铁珠射向壕沟,钻入柴草缝隙,最终灰烬泥土不过增高数寸而已,距离北莽预期相去甚远。虎头城在城墙内挖沟堵截地穴,以火攻之,北莽近千士卒闷死其中,死相凄惨。虎头城对于北莽近千投石车的连绵攻势,亦是早有准备。刘寄奴筹谋周详,早已命人制备了四十余万块土坯,临战用以增补城墙,随坏随补,虽然不如最初夯土版筑的城墙强度,但这让北莽原本用以制胜的投石车只是成为锦上添花的花哨物件。当北莽用最笨的法子在虎头城外起土为山,万夫长以下人人负土矢,刘寄奴便以其人之道反制北莽,挖掘地道空其地基,一举沉陷北莽敌军数千人。山崩地裂之际,尘土飞扬,连远在怀阳关的北凉都护府都能看到。

哪怕是极少褒奖他人的褚禄山,也不由得惊叹一句:“好一个攻守兼备的刘寄奴!”

至于吃足苦头的北莽将领,对这个早就声名远播的北凉名将,则是越发人人恨不得食其肉。

柳芽、茯苓在各自获得五千步卒帮忙守城后,两镇轻骑就能够彻底放开手脚。与此同时,徐凤年亲自下令包括纤离牧场在内凉州几大马场,为原本还需要兼顾长途奔袭的柳芽、茯苓两镇更换或者补充战马,转为以追寻爆发力作为唯一宗旨。徐凤年和都护府给柳芽、茯苓制订了一项规矩,接下来的战事应当以两百里为界线,只要找准机会,不用跟都护府禀报军情,可以自行出城寻找北莽骑军作战,要求就只有战后能够保存主力,不论胜负!这对北凉边军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的军令,竟然还有吃了败仗都不责罚的好事情?柳芽、茯苓两镇主将还专门跑去怀阳关询问此事,生怕是消息传递有误。可得到的答案竟然是肯定的。事后两名骑军主将碰头议事,都有些憋屈和愤懑,觉得王爷和褚都护这是瞧不起他们两镇骑军的战力啊。憋了口恶气的茯苓军镇骑军,很快就带着刚从几大牧场迎娶来的数千“新媳妇”,找到一个宣泄口,得到游弩手汇报后,在牙齿坡一带跟北莽一支偏骑狠狠干了一架。四千北莽骑军死战不敌,向西溃逃。一名叫乞伏陇关的骑军都尉建言军镇主将卫良不可追击,卫良不听劝阻,衔尾追杀三十余里,为八千莽骑埋伏。跟在茯苓骑军最后的乞伏陇关在关键时刻,率五百骑破阵直冲北莽大纛,而且在这之后誓死殿后,这才给茯苓骑军主力后撤赢得了宝贵时间。乞伏陇关身上铁甲嵌入箭矢多达六根,五百兵力仅存不足一标人马。此战虽然北莽战损大于北凉,但是凉州边关第二道防线上的茯苓骑军差一点就全军覆没,就算仍有五千步卒守城,但是没了骑军,原本两翼齐飞的防线也就会折断一翼。卫良为此前往怀阳关负荆请罪,不过徐凤年并未责罚这位茯苓主将,只是提拔那个被自己随手丢入茯苓军镇担任小都尉的乞伏陇关,将其升为都尉之上校尉之下的校检官,统领补足名额后的一千骑军,设立斩纛营,允许此营每次建功便酌情增添兵力,最终会以三千骑为人数上限。这是在葫芦口步军虎扑营被撤营和幽州骑军新设不退营后,又一件引人注目的大事。乞伏陇关这个北莽马栏子出身的无名小卒,开始在北凉边军中一鸣惊人。

北凉都护府内,褚禄山正在和将领讨论是否应该向虎头城运输兵力,双方争执激烈,争吵的焦点在于开辟这条道路付出的巨大代价到底有没有意义。现在谁都清楚虎头城再容纳一万五千人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进不进得去。柳芽、茯苓的骑军牵扯暂时只能做到让北莽无法在虎头城南面展开稳定攻势,这跟北凉边军由南门大摇大摆支援虎头城有着天壤之别。坚持一方认为送一万五千人进入虎头城的代价大概会是万余骑军的损失;反对一方则坚持这种损失太过低估北莽的战力和决心了,这种铤而走险的行径正中下怀,北莽正愁打不开局面,这是北蛮子打瞌睡了咱们北凉就送枕头,到时候别说损失一万骑军,就是三万人都不够填满虎头城南那个大窟窿。然后有人提议柳芽、茯苓两镇同时出击,大胆推进,向驻扎在龙眼儿平原的北莽大军展开骚扰,为走怀阳关这个方向的兵源输送打掩护。但是很快就有人反对,认为以董卓等人的脑子,这种看似好心实则下乘的用兵无异于主动跟北蛮子打招呼,生怕他们不知道咱们北凉有动作了。

耳边都是吵闹声的褚禄山平静道:“随着柳芽、茯苓的增兵,北莽肯定推测出我们要以虎头城作为支撑点的用意,否则他们也不会在几天前给茯苓骑军下套子。所以北莽如今是在猜测我们何时会支援虎头城,而不是猜测我们是否会支援虎头城,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褚禄山开口说话后,立即全场寂静,一个个桀骜难驯的边军骁将都自然而然竖起耳朵凝神旁听。

褚禄山继续不温不火地说道:“那么我们就争取挑个他们想不到的时机做成这件事情,没有这种机会,那就只能不去做。诸位,虎头城要守,但别忘了为何要守虎头城的初衷。不是为了守城而守城,而是要最大限度地保全我们凉州防线。互换兵力的事情,哪怕是我们边军以一人性命换取两个北莽蛮子,也毫无意义。当然,其间我们可以顺势吸引几支北莽骑军离开主力大军,甚至直接就把一万五千人放在怀阳关后方,却不去动,但是可以让重冢一线的军镇骑军倾巢出动,来一场北莽如何都想不到的大规模战役,打赢了就撤。”

褚禄山说到这里,伸出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皮笑肉不笑道:“虎头城有刘寄奴,他会做好守城的事情,在座各位,咱们除了两条腿,还有战马四条腿帮着跑路,千万别一条道走到黑。说到底,现在我们跟北莽大军就在虎头城和怀阳关这一带大眼瞪小眼,谁都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双方钩心斗角,就看谁的道法做得更出其不意了。”

虽说虎头城支援一事没有得出什么明确结论,但褚禄山发话后,在场将领也就不再有异议。之后褚禄山陪着徐凤年在都护府散步散心,褚禄山轻声叹息道:“可惜了,弄巧成拙。”

徐凤年轻声笑道:“也许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当我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好了。”

褚禄山摇了摇头,仍是有些惋惜神色。当时徐凤年给柳芽、茯苓两镇下达那个军令后,卫良的贸然追杀和北莽的伏击其实都在都护府意料之中,事实上一旦卫良所率骑军陷入死战境地,最多支撑小半个时辰,就会有一支长途奔袭的清源骑军加入战场,一口气吃掉北莽诱饵骑军和后续的伏军。只是突然横空出世了一个既有危机感又敢死战的小都尉乞伏陇关,破坏了所有布局,徐凤年和都护府也就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了。这样的机会,属于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没了就是没了,北莽肯定以为北凉不会“重蹈覆辙”一头闯入伏击圈,北凉也随之就失去了给北莽下个连环套的大好时机。

褚禄山突然笑了:“京城兵部那边,终于记起来要跟咱们讨要有关北莽攻势军情了。”

徐凤年冷笑道:“别搭理就是,如果当时兵部观政边陲那伙人,有胆子去幽州葫芦口或者是来咱们怀阳关,我也不拦着他们旁观战局,现在既然自己滚蛋了,那么天底下就没有躺着享福的好事了。”

褚禄山点了点头,有些幸灾乐祸:“那条袁疯狗现在是骑虎难下了。王京崇和大如者室韦这两个捺钵双手奉送了一场大捷给他,如今朝野上下都对北莽战力嗤之以鼻,袁庭山也如愿以偿当上了蓟州将军,估计顾剑棠都恨不得把这个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的女婿砍死了。北莽最东面的战线越是‘不堪一击’,咱们顾大将军可就越是难从户部兵部那边要钱要粮要兵器嘛。这不两辽说要打造六千人陌刀步阵,户部尚书还没说什么,侍郎就直接给了‘要命一条,要钱没有’的爽利答复!”

徐凤年感慨道:“现在回头看,当时元虢从清水衙门的礼部升入掌管一朝钱袋子的户部,表面上看似是深得圣眷,其实不然啊。赵篆真正的心腹程度,六部座位只会是以礼部为首,然后才是吏部和兵部,户部也就只比刑部工部稍高而已。屋漏偏逢连夜雨,元虢随后又在小朝会上站队出了纰漏,唯一的悬念就在于他和兵部卢白颉谁更早离开六部了。”

褚禄山嗤笑道:“说到底还是新君打心眼里不信任顾庐门生,更改离阳版籍一事,何尝不是在试探元虢等人。当下不是有传言要在藩王辖境设置节度副使嘛,我估摸着卢白颉和元虢都得滚出太安城,一个去南疆恶心燕剌王,一个去新近就藩的地方。”

徐凤年点头道:“南疆道肯定会有,多半是让赵篆大失所望且从头到尾都不视为自己人的棠溪剑仙。元虢则会相对好些,应该是去跟赵篆向来不和的汉王那边。如果表现上佳,元虢还有一丝重返朝堂中枢的机会,卢白颉是肯定一辈子在地方上辗转的命了。而且少了一个兵部尚书,注定会有一系列的升迁变动,朝廷也好安抚一些地方武将,一举两得,毕竟谥号是死后才有的事情,兵部的官职却是实打实的。”

褚禄山讥笑道:“离阳赵家除了当初偏居一隅时的庙堂乱象,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这么眼花缭乱的高层动荡了。”

徐凤年摇头道:“其实不太一样。现在的乱,是寻常老百姓看热闹才会觉得一团乱麻,其实是乱中有序,京官心里都有底。”

褚禄山点头道:“所以说齐阳龙还是有几把刷子的,不愧是赵惇用来顶替碧眼儿的老家伙。”

徐凤年轻声笑道:“赵篆愿意实心实意重用坦坦翁,证明他这个忙着用屁股焐热龙椅的年轻皇帝,总算还没有失心疯。”

褚禄山和徐凤年不知不觉走到当初郁鸾刀任职的衙屋廊外。两人站在屋檐下,一人十指交错,一人双手笼袖,这两个北凉最大的人物,这么并肩而立,看上去有些滑稽。

褚禄山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那团雾气在眼前缓缓消散,说道:“幽州骑军出了个郁鸾刀,霞光城也冒出一个屡次建功的刘浩见,如今凉州好歹也有了个乞伏陇关,这是好事,我就等着流州那十几万难民中有谁最先脱颖而出了。而且那个洪骠似乎也不错,性情有点像皇甫枰,这类人,天生就为乱世而生的。”

徐凤年无奈道:“北莽也有种檀之流,以后也会在大势中渐渐浮出水面。”

褚禄山正要说话,一名白马义从都尉突然快步走入院子,脸色有些难以掩饰的古怪,抱拳沉声道:“王爷,都护大人,有一人求见,自称是广陵道寇江淮。”

饶是徐凤年和褚禄山也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是唱的哪一出?

褚禄山笑问道:“咱们是扫榻相迎呢,还是晾着这位名动天下的西楚名将?”

徐凤年对那名白马义从说道:“带他过来。”

很快就有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出现在他们视野,这好像也等于此人悍然闯入整个北凉边军的视野。

孤身进入北凉道的寇江淮没有携佩刀剑,也没有太多士子风流,甚至不如许多赴凉士子的儒雅,倒更像是一个北凉本地的读书人,看着就是那种读过圣贤书也能骑马杀敌的人物。

寇江淮瞥了眼确实很难不被看到的都护大人,然后盯着徐凤年,开门见山道:“徐凤年,我寇江淮可以为北凉效力,但有个条件。如果有一天必须让我带一万北凉铁骑赶赴广陵道,至于做什么,你不用管,寇江淮自信抵得上一万骑军。”

褚禄山哈哈笑道:“那些青楼花魁自抬身价,也没你寇江淮这么厚脸皮的。要说你寇江淮是在广陵道那边,别说能够当一万骑军用,就是两万三万,我都能忍,可到了这儿,你哪来的自信有整整一万北凉铁骑的身价?怎么,打赵毅、打宋笠给你打出来的信心?就他们那些骑军的‘卓绝’战力?配给我北凉骑军提鞋吗?”

寇江淮脸色铁青,依旧凝望着那个比他还要年轻些的西北藩王。

徐凤年摇头道:“你想用北凉骑军去破局,我不会答应的。”

寇江淮面带讥讽笑意:“没想到堂堂离阳王朝兵力最盛的藩王,也就只有这么点气魄了。你徐凤年就不知广陵道越让离阳朝廷焦头烂额,赵室才会真正倚重你西北徐家吗?到时候只要你徐凤年肯借兵给我,看朝廷还敢不敢再拿版籍和漕运两事来刁难北凉?退一步说,我借兵,也不会光明正大打着北凉骑军的旗号。退两步说,国姓由赵换成姜,对北凉岂不是更有利?公主也好,曹长卿也罢,还有我寇江淮,注定都不是离阳赵室,非但不会拖北凉的后腿……”

徐凤年平静道:“实不相瞒,这种事情,我无聊的时候私下也想过,咬咬牙给你们两三万骑军,广陵道也就拿下了。但如果说帮你们西楚去争夺天下,别说两三万,就是五万十万,都是杯水车薪。你真当西蜀陈芝豹和两辽顾剑棠是两根木桩子?真当南疆十多万精锐边军是看戏的?到时候别说等着你们姜姓当皇帝然后倾力支持西北,恐怕北莽早就长驱南下了。寇江淮,你说我眼界不大,我不否认,但你眼界更小而已。”

徐凤年忍着笑意,继续说道:“再者,你这种蹩脚说客,尤其是这一手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手法,真的不高明。我徐凤年当年走江湖的时候,假扮相士装神弄鬼,每次多少还能骗些铜钱,至于你,别说一万骑,就是一骑都带不出北凉。”

褚禄山笑得好不畅快。

寇江淮没有露出情理之中的恼羞成怒,反而有些遗憾又有点释然。这个年轻人就那么沉默着站在院子里,略显孤单萧瑟。

徐凤年走下台阶,问道:“知道为什么曹长卿不让你领兵吗?”

寇江淮语气淡漠道:“他觉得我只是一员将才,而非帅才,应该看到更远的太安城,而不是广陵道的那点得失。”

这下子轮到徐凤年讶异了,好奇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寇江淮平静道:“我只知道一点,只有西楚本身之力,打到太安城下又如何?”

褚禄山啧啧称奇道:“你小子也不笨啊。只不过比起兢兢业业的谢西陲,你寇江淮的胃口更大。”

寇江淮看着这座“小山”,反问道:“身为武将,在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徐骁,和一生之中百战百胜最终仅有一败的叶白夔之间,你选择做谁?”

褚禄山点头道:“有道理。”

寇江淮满是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直接转身就走。

徐凤年直到他走出院子,也没有出声。

褚禄山低声问道:“真的就这么让这条过江蛟溜走了?”

徐凤年轻声道:“相比寇江淮,我还是更欣赏任劳任怨的谢西陲。”

褚禄山嗯了一声:“谢西陲用起来安心,寇江淮就不好说了。”

徐凤年突然喊道:“寇江淮,进来吧,出院子后的脚步那么慢,给谁看呢?”

寇江淮果真重新反身出现在院门口。

徐凤年笑着说道:“能带走多少北凉骑军,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从今天起,不但怀阳关,还有柳芽、茯苓两镇的骑军都归你调动。刨去北凉损失,你能杀多少北莽人,到时候我就给你多少大雪龙骑和两支重骑兵之外的任意骑军。不过事先说好,那些骑军不是让你拿去打太安城的,只不过是帮你留下一些西楚元气。然后你得带着所有人返回这里。事实上你我心知肚明,广陵道不适合你寇江淮,北凉恰恰适合。这笔买卖,你做不做?”

寇江淮脸色阴晴不定。

徐凤年伸手指了指:“行了行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伎俩,我徐凤年一样是你的前辈。你寇江淮从一开始就是打着这主意来的,我也没怎么讨价还价,你就知足吧。”

寇江淮笑了:“我是不擅长演戏,可你徐凤年也别得了便宜卖乖,一旦西楚败亡,大势已去,你真放得下我们公主不去救?不一样要带兵去抢人?我只不过是帮你找了个台阶下罢了。”

徐凤年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嗯,看来咱们都不是什么好鸟。”

褚禄山看着眼前这峰回路转的一幕场景,有些无语,现在的年轻人啊。

满身尘土的寇江淮很不见外地说道:“有没有睡觉的地儿,我先好好睡上一天一夜,领兵杀北莽蛮子的事情,等我睡饱了再说。”

褚禄山笑骂道:“你才是大爷啊。”

等到寇江淮被领着离开,徐凤年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陷入沉思。走下台阶后,褚禄山也不出声打搅,安静站在旁边闭目养神。

许久过后,徐凤年缓缓道:“就算寇江淮用化名,以后利弊还是不好说。”

褚禄山有些疑惑:“朝廷那边咱们不用管,现在差不多就已经是最坏的局面了。一个寇江淮当一万骑用,其实还真不是那小子吹牛,青河、重冢那一线有周康、顾大祖坐镇,不用担心什么,但怀阳关这边真要有大战,黄来福等人不行,就只能由我亲身上阵了,有个寇江淮咱们也能轻松许多。为何还有此说?”

徐凤年苦涩道:“可能是我想得太远了。”

褚禄山很快便心领神会,感慨道:“是有些远。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徐凤年点头笑道:“也对,咱们还是先用寇江淮解决掉燃眉之急。”

褚禄山犹豫了一下。

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头,走出院子。

褚禄山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道:“是怕我褚禄山有一天真把三百斤肉丢在沙场上,才答应寇江淮留下来吗?”

临近清明节。

今年此时北凉无雨。

北凉道的人心也趋于稳定,凉州虎头城始终稳如泰山,葫芦口那边摇摇欲坠的霞光城也守下了。流州青壮陆续进入各州边军,而柳芽、茯苓两镇主将头顶突然多出一个姓寇的实权将军,名义上的头衔是凉州副将。有幽州郁鸾刀在葫芦口外的显赫战功珠玉在前,凉州边关对此也见怪不怪。这也侧面证明年轻藩王对北凉军政的掌控力越来越大,这绝对不是仅仅因为他姓徐就可以做到的。

清明这个节气,位于仲春与暮春之交,正值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故有此名。在往年,北凉与中原大致同俗,除了扫墓祭祖这个传统,还有夜灯祈福、插柳辟邪等事,但是今年北凉道各个州郡官府都专门下令不许插柳戴柳一事,也没有解释什么。清明本就是鬼节之一,又在柳条抽芽泛绿的时分,于是“杨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一语,脍炙人口。只不过如今的北凉许多刺儿头角色要么早已离境,要么就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对于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也就没有什么风波异议了。

祥符二年,凉州清明无雨,天气柔且嘉。

但是凉州清凉山所在的州城,有一种无言的肃穆,不断有大人物带着亲骑拥入城中。除了北凉都护府褚禄山留在怀阳关,骑军主帅袁左宗没有南下,还有步军主帅燕文鸾坐镇幽州边境,其余边关大将几乎无一例外都赶赴这座州城。周康、顾大祖、何仲忽、陈云垂、幽州刺史胡魁、幽州将军皇甫枰,甚至连经略使李功德和陵州刺史徐北枳也都陆陆续续赶到。

这是徐凤年世袭罔替北凉王后,清凉山王府第一次如此将星荟萃,盛况空前。

第二天便是清明节,来自凉北边关的两骑在夜幕中悄然入城,由南城门进入后,沿着主街一直向北,直奔那座对离阳朝野来说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北凉王府。

化名寇北上的凉州副将寇江淮在骑马缓行时,转头对身边的徐凤年笑道:“现在还有人去王府刺杀你吗?应该没有了吧。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不管是不是北凉王,都没谁敢自寻晦气啊。”

徐凤年一笑置之。

真跟这个寇江淮熟识以后,徐凤年才发现别看这家伙长着一副生人勿近的冷酷模样,其实是个话痨,话匣子不开则已,一打开那就关不上。这一路同行,徐凤年第一次游历江湖时候的故事糗事,差不多都给寇江淮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反倒是对于北凉军政,寇江淮从不主动询问,偶尔说起足以牵动天下人心的广陵军务,也总是吊儿郎当的架势。这让徐凤年大开眼界,原来在陷阵无双的猛将和羽扇纶巾的儒将之间,还有这么一种将领。练剑的寇江淮对于徐凤年不但与李淳罡结伴游历江湖,还跟邓太阿有过交集,那叫一个两眼放光,恨不得徐凤年把先后两任剑神的喜好、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菜都问清楚。所以当徐凤年说那个羊皮裘老头喜欢抠脚挖耳屎的真相后,当场崩溃的寇江淮沉默了约莫整整半天时光。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来,絮絮叨叨说着“原来那才是高手风范啊”“不与世俗同流合污,难怪能练出世间头等剑,看来我也得穿件破败皮裘才行”。结果当徐凤年又说了那位桃花剑神的相貌一点都不风神如玉,其实比他寇江淮还“平易近人”后,寇江淮又开始沉默了。等到寇江淮好不容易疗伤完毕,徐凤年又来了一句自己练武不过三四年,是碰运气练出了个大宗师。这让剑术其实颇为不俗的寇江淮悲痛欲绝,彻底闭嘴。直到当下进入凉州城,寇江淮总算有些还魂。

在可以依稀看到清凉山灯火后,寇江淮突然如释重负道:“虽然你故意说得轻巧,但其实我知道你有今天的风光来之不易。”

徐凤年淡然笑道:“要是这么说能让你心理平衡一点,那你就这么理解好了。嗯,容我粗略算一下,大概我自上武当练刀开始,从二品小宗师起,至陆地神仙之上的天人境界,真算起来,六个境界,好像不止一年破境一次嘛。对了,你貌似如今还是小宗师,没到金刚境吧,‘运气好’的话,四五年后,你有可能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了。”

于是寇江淮不说话了。

这位凉州副将在进入气象万千的王府时,依旧是病恹恹的。

两头年幼虎夔兴冲冲跑来迎接徐凤年,昵称“金刚”的那头虎夔更是直接扑向徐凤年怀中,姐姐“菩萨”也亲昵地轻轻咬着徐凤年的袍子。

然后徐凤年把寇江淮留在听潮湖,带着两头欢天喜地的年幼虎夔去了趟梧桐院。二姐徐渭熊和陆丞燕自然都在,跟那些有“女翰林”美誉的年轻女子一起忙着批红,二姐只是抬头看了眼徐凤年就低下头去。徐凤年走到陆丞燕桌旁,让他意外的是王初冬这丫头也在梧桐院有了一席之地,书桌就在陆丞燕隔壁,好像在撰写一部注定不被离阳文坛关注的《北凉英灵集》。徐凤年搬了椅子坐在她们之间的时候,小丫头还提着笔怔怔出神,那很认真去发呆的俏皮模样,让徐凤年和陆丞燕相视一笑。

不远处徐渭熊忙完一份谍报批示后,放下笔,揉着手腕,轻声说道:“陆诩就在这几天会进入京城,你当时就应该让糜奉节和樊小柴把他绑来清凉山的,宋副经略使就会轻松很多。”

徐凤年举起双手,求饶道:“我这不是拐了一个寇江淮回来嘛,也算将功补过了。”

徐渭熊瞪眼道:“寇江淮不来北凉,只是‘不得’,但是帮赵珣呈上疏策的陆诩到了太安城,为赵篆所用,却会有害北凉,是‘有失’。两者岂能混淆?”

徐凤年一脸苦相,不敢反驳。

陆丞燕也不帮着言语解围,只是朝他微微一笑。

那位后知后觉的“一书夺魁”王东厢王大文豪,终于发现了徐凤年就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惊吓得身体后仰,连人带椅子一同向后倒去。徐凤年轻轻伸手一拉,把椅子拉回原位。闹笑话的王初冬满脸无地自容,似乎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狐。徐凤年朝她做了个鬼脸,她马上便灿烂地笑起来,眼眸眯起月牙儿,脸颊也有了酒窝。

徐凤年笑道:“你们别太累了,记得劳逸结合。那套武当山拳法,你们空暇时也能练一练。”

徐渭熊没好气道:“少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凤年小心翼翼朝陆丞燕和王初冬翻了个白眼,梧桐院丫鬟都忍俊不禁偷偷笑着。

徐渭熊正要继续训话,徐凤年赶忙起身道:“我到宋先生那边瞧瞧去。”

看着带着两条虎夔一溜烟跑路的北凉王,梧桐院的氛围无形中轻松了许多。

徐凤年在宋洞明那边的待遇跟梧桐院遭受的冷落,当然是一个天一个地。如今在副经略使大人手下担任下属的官员,多是事功学问都在北凉出类拔萃的年轻士子,各有所长,只不过相比江湖年轻一辈更多崇拜和羡慕徐凤年的大宗师身份,这些读书人更多是在深入了解北凉现况后,对徐凤年这位三十万铁骑之主由衷敬畏。所以当徐凤年和忙里偷闲的宋洞明相对饮茶时,那些年轻人都关注着年轻藩王的一举一动。宋洞明双手捧着徐凤年亲手烹制而且亲自倒茶的茶杯,不急着喝茶,只是用以驱除春寒,轻声道:“所有赴凉士子都到了,那些战死将士的家属也到了。其中有些言语声音,肯定少不了,还望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徐凤年点了点头。

有些风言风语,就像很多人当初听说他去葫芦口外就觉得是以匹夫之勇逞威风,是同一个腔调,对此徐凤年是真的不愿意去理会。

有些是苦极而泣的声音,这些,徐凤年是不敢去听。

聊了些北凉政务,宋洞明起身跟徐凤年走出屋外。这位曾经被元本溪当作储相栽培的中年人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前是我想当经略使,以便更好施展手脚,与李功德相处后,觉得还是希望他能够继续担任经略使。我在凉州,李大人在陵州,并不会误事。”

徐凤年点头道:“既然宋先生说了,那就没有问题。”

宋洞明停下脚步,笑道:“我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就不远送了。”

徐凤年笑道:“理当如此。”

宋洞明对着徐凤年的背影说道:“以前只知道北凉是个武人用兵之地,现在宋洞明和很多读书人,都发现北凉同样是个文人‘下得笔’的地方。我要替这些人,与王爷道一声谢。”

徐凤年转过头,开心地笑了。

宋洞明突然眨了眨眼睛,强忍着笑意,说道:“王爷,我宋家有几位晚辈女子,性情也都贤淑,都写信给我了,说就算偷,也要让我给她们寄回几样王爷的印章字帖之类的小物件。胆子最大的一个,自幼就向往行走江湖和做那女侠,她说就算给她寄去一件王爷的衣衫,那才最好。若是没有东西寄回,她就要跟我这个伯伯绝交。”

徐凤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额头。

宋洞明笑声爽朗,撂下一句:“衣衫我看就算了,王爷随手写四五个字的字帖送我几幅就成。”

这个清明的前一夜,徐凤年独坐山顶,看着山脚那满城灯火渐起又渐熄,喝尽了一壶绿蚁酒。

天微亮,徐北枳缓缓走到山顶,看着披了件厚重裘子的徐凤年,走到石桌坐下,晃了晃那只已经喝光的酒壶,轻声道:“匹夫怀璧死,百鬼瞰高明。”

浑身酒气早已被冷冽山风吹散的徐凤年叹气道:“我昨夜在想,如果以后换了人做皇帝,哪怕那个人跟我曾经是要好的朋友,他能不能容忍一个别姓之人手握数十万精兵。”

徐北枳摇头道:“你最好别抱希望,省得失望。因为就算那个人能忍,他身边所有人也不会答应。怎么坐上龙椅和如何坐稳龙椅,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北凉总觉得离阳赵室三任皇帝是一个德行,都喜欢狡兔死走狗烹,这种看法倒也没冤枉他们,只是且不说刚刚登基的赵篆,赵殷、赵惇既然注定会是后世史书上的明君,自然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寻常平头百姓,想要打理好一个门户,想要日子过得年年有余,尚且需要殚精竭虑,更何况是偌大一个王朝。赵殷也许信得过徐骁不会反赵家,但赵殷信不过徐骁的儿子还会心甘情愿镇守西北。赵惇也许知道你的底线并不低,但一样信不过徐家下一位异姓王就一定不会骄纵难制。他肯定在想,有没有可能北凉王哪天一个兴起,就跑去挖断赵家的墙根。”

直言不讳的徐北枳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徐凤年,冷笑道:“可能你会说徐骁不会反,我徐凤年一样不会反,以后我的后代也一样。”

徐凤年苦笑无言语。

徐北枳依旧是言辞刻薄:“人心隔肚皮,没谁是你徐凤年肚里的蛔虫,天底下也没有谁必须要相信谁的道理可讲,尤其是那些生在帝王家的龙子龙孙,不生性多疑,怎么坐龙椅?怎么去跟藩镇、外戚、宦官还有满朝文武斗心眼?再说了,一份家业,宁肯被子孙败光,也不愿被外人抢走。这种阴暗心态,也不是皇帝独有的。你徐凤年敢说自己就一点都没有?”

徐凤年笑道:“也对。”

徐北枳突然问道:“你不是四大宗师之一的高手吗,怎么,也会怕冷?”

徐凤年自嘲道:“流州那一战后,实力大跌,终日骨子里生寒。裘子其实不御寒,之所以披着,不过是聊胜于无。就像很多江湖退隐的迟暮剑客,喜欢经常去看一看搁在架子上吃灰尘的佩剑,解甲归田的将军也会经常摸一摸铁甲和战刀。”

徐北枳问道:“那个凉州副将寇北上是怎么回事?”

徐凤年打趣道:“新欢嘛,咋的,橘子你这个旧爱是来兴师问罪了?”

徐北枳面无表情地盯着徐凤年。

徐凤年只好收起玩笑脸色,无奈道:“就是广陵道那个西楚寇江淮,跟我做了笔买卖,算是各取所需。”

徐北枳脸色稍缓,沉声道:“流州只有三座修缮还未齐整的军镇作为依托,却要面对柳珪的十万大军和拓跋菩萨的数万嫡系精锐。三万龙象军的两个副将,王灵宝仅是冲锋陷阵的猛将,李陌藩虽是独当一面的将才,但在流州凉莽双方兵力悬殊,李陌藩也不是撒豆成兵的神仙,龙象军依旧是独木难支的险峻局面,需要寇江淮这种具备春秋顶尖名将潜质的将领去雪中送炭。”

徐凤年点头道:“等寇江淮在茯苓、柳芽、怀阳关防线打出一点名气声望,我也有让他去那边当流州将军的打算。在凉州北关,我们跟北莽其实可以灵活用兵的空间都极受局限,说到底就是死磕硬拼,那么多边镇关隘和驻军,双方都束手束脚。但如同白纸一张的流州不一样,有着让寇江淮把军事才华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充裕‘留白’。”

徐凤年冷不丁笑问道:“橘子,其实你是怕在青苍城的陈亮锡出意外吧?”

徐北枳反问道:“难不成非要我成天算计同僚,你这个北凉王才安心?”

徐凤年一拍桌子,怒目相向道:“橘子,你不能在陵州受了气,给人骂成‘买米刺史’,就逮住我撒气好不好?!咱俩好好说话行不行?!”

在清凉山随心所欲散步的寇江淮凑巧看到这一幕听到这番话,没来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难道那姓徐的跟北凉王“有一腿”?要不然一个没啥根基的刺史能让堂堂藩王委屈到这地步?寇江淮脚底抹油,就要转身撤退,结果被徐凤年喊住,然后三人围着石桌,呈现出三足鼎立的架势。寇江淮一脸你们打情骂俏就是,老子是聋子瞎子哑巴当我不存在的表情。

徐凤年望向假装目不斜视的寇江淮,指了指徐北枳,笑眯眯介绍道:“陵州刺史徐北枳,被宋洞明宋先生赞誉为那种可以宰制士庶安定邦国的人物,可惜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有次在陵州鱼龙帮喝酒,还是我亲自背他回去的。”

寇江淮正色道:“见过徐刺史。”

徐北枳也恢复平时清雅出尘的气度,微笑道:“寇将军来到北凉边军,无异于如虎添翼。”

徐凤年促狭道:“不是为虎作伥吗?”

徐北枳冷笑道:“哟,厉害啊,一骂骂三个,连自己也不放过。”

寇江淮也一本正经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见王爷用兵很……不入流。”

徐凤年扬扬得意道:“只动嘴皮子,就能跟你寇江淮和徐北枳玉石俱焚,还不入流?动手的话?嗯,要不然试试看?”

这时候,刚刚登顶清凉山的一大帮人纷纷起哄。

“试试看!一定要试试看。”

“寇将军,我看好你!赢了这一仗,可就是天底下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的大宗师了。”

“别说凉州副将,凉州将军也做得!要是还嫌官小,我陈云垂的步军副统领,让给你。”

“寇将军,咱们不服气王爷很久了,咱们是年纪大了,就算赢了王爷也胜之不武嘛,今天就你跟王爷是同龄人,一定要帮我们出口气啊。大不了,回头我何仲忽亲自抬你下山便是。”

转头看着这一大拨北凉最为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刚刚到北凉的寇江淮嘴角有些抽搐,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在广陵道,不论是早年在上阴学宫求学,还是之后置身大楚庙堂,都绝对不会出现这种老头子合起伙来坑一个年轻晚辈的场景。在感到有些荒谬和好笑的同时,寇江淮心底同时也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大概可以称之为壮怀激烈吧。眼前这些老人中,有旧南唐第一名将顾大祖,有锦鹧鸪周康,有以八千骑大破后隋四万步卒的何仲忽,有每逢大战必披甲陷阵的陈云垂!四位北凉边军副帅之后,便是身披文官公服的经略使李功德和副使宋洞明,有离阳地方言官“良心”美誉的黄裳。除此之外,寇江淮依靠官袍和装饰依次辨认出了凉州刺史田培芳、幽州刺史胡魁、幽州将军皇甫枰、陵州副将韩崂山等人。可惜寇江淮始终没能见到那北凉骑军主帅白熊袁左宗,还有那个步军大统领燕文鸾,当然也没能看到那个郁家最得意的郁鸾刀,寇江淮难免也有些遗憾。

要知道寇江淮在上阴学宫求学时,不知多少次挑灯夜读,都是在翻阅顾大祖的形势论,在推演周康、何仲忽、陈云垂等人造就的那一场场经典战役。这些都荡气回肠,足以下酒!

寇江淮看到在更后边,还站着二三十名武将,大多是相对年轻的三十四岁,应该是北凉改制后更显金贵的实权校尉。

不知为何,寇江淮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对这些人猛然抱拳行礼。

是何仲忽率先抱拳回礼,这之后所有人也都笑着抱拳。

寇江淮无意中发现哪怕是田培芳这样的文人,与武将一同抱拳时也毫无凝滞。

然后众人一起登楼,俯瞰这座州城。

随着时间推移,众人陆续散去,到了正午时分,最终又只有徐凤年、徐北枳和寇江淮三人,还有那两条围绕着徐凤年活蹦乱跳的年幼虎夔。最后徐北枳也出楼前往宋洞明所在的半腰官邸议事,无所事事的寇江淮也跟着下山,去听潮阁那边赏景。徐凤年则在楼内等到了一伙人。五个人,徐偃兵加上一家三口和一个北莽青年。徐凤年看着那个已经完全像是一个离阳百姓的北莽武道宗师,眼神复杂,说了一句:“果然是你。”正是呼延大观的中年男子咧嘴一笑,没有说话。倒是他的女儿瞪大眼睛,使劲盯着徐凤年这个她“钦定”为自己师父的年轻公子哥,抬起小脑袋目不转睛看了半天,似乎有些失望,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嘀咕道:“原来跟我爹一样啊,瞅着都不怎么厉害。”

徐偃兵平静道:“打了两架,没分出胜负,最后那一场,我跟他都不急。”

徐凤年如释重负,笑道:“是不用急。”

徐凤年望向那个拂水房谍报上经常提及的铁木迭儿,看着他腰间那柄稀松平常的佩剑,用北莽腔调说道:“好剑。”

铁木迭儿只当是客套话,仅仅冷着脸点了点头。但这个年轻人的神情仍是有些难以掩饰的局促,毕竟眼前这个离阳王朝兵力最盛的藩王,不但是整个北莽的死敌,更是战胜了武帝城王仙芝的武道宗师。

在高楼外廊,呼延大观扶着他的女儿,让她站到栏杆上。

徐凤年看到一个身影后,告辞一声就走下楼。

徐渭熊坐在轮椅上,瞥眼楼上的那些人,轻声道:“一旬前,西蜀那边递话给梧桐院,要你去陵州边境一趟。我没有理会。”

徐凤年皱眉道:“他要见我?”

徐渭熊淡然道:“如今他和谢观应,还有那个春帖草堂的女子,三人已经进入陵州,他说会在陵州和凉州接壤处等你。”

徐凤年笑道:“那就见一见好了。”

徐渭熊点了点头:“带上徐叔叔,还有澹台平静。如果呼延大观愿意同行,是最好。”

徐凤年嗯了一声。

祥符二年的清明节,黄昏时,清凉山后山,数万人缟素。

北凉王徐凤年带领近百名文武官员,一起为战死于流州的龙象军、死于蓟北和葫芦口外的幽州骑军、死在葫芦口内卧弓城、鸾鹤城内外、死在虎头城内的边军,祭酒。

那座碑林,三十万块无名石碑,已经写上了三万六千八百七十二个名字。

夜幕中,一盏盏祈福的许愿灯在凉州城内缓缓升起。

五骑出城后,徐凤年停马回望了一眼,摘下酒壶,痛饮一口。

一年后,北凉边军还会有多少人喝不上这一口酒?

数年后,北凉千万人,又会有多少人在死前惦念着这绿蚁酒?

此时此刻,徐凤年眼中那幅画面,如同满城升起火灵。

第十三章陵州城两王密会,广陵江松涛战死

这一天,无用和尚战死于广陵江上。

这一日,海水倒灌广陵江。

徐凤年、徐偃兵、呼延大观、澹台平静、铁木迭儿,五骑南下陵州。

其中三人跻身武评十四人。澹台平静如今是世间最具气象的炼气士宗师,还有一位则是北莽最有希望问鼎剑道的天才青年,登评只是时间问题。这个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阵容,比起大破北莽万骑的吴家九剑,仍是胜出许多。铁木迭儿不知道为何要有这一趟南行,内心深处也颇为抵触那个年轻藩王,只不过呼延大观说要他随行,铁木迭儿就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北莽传言那姓徐的不但继承了李淳罡的两袖青龙,邓太阿也传授了飞剑术,虽然徐凤年一直习惯佩刀示人,但铁木迭儿毫不怀疑徐凤年真要用剑的话,自己根本不是对手。铁木迭儿一路沉默寡言,数次想要询问从不愿承认是自己师父的呼延大观,想问这个男人自己这辈子有没有可能在剑道造诣上超越徐凤年,铁木迭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练剑起少有胜负心的他,不一样了。

五骑驰骋在那座被誉为塞外江南的陵州驿路上。铁木迭儿一直在细心观察徐凤年的言行举止,不是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比如徐凤年虽然把凉刀悬佩在左腰,但这位北凉王其实是个隐蔽的左撇子,他与人为敌时是右手刀还是左手刀,必定有着天壤之别。再就是徐凤年虽然看上去气机流淌缓慢而干涸,如逢枯水期,水面极浅,几乎见底,但是铁木迭儿却清楚,如果说自己的气机运转如正值汛期的一条河水,乍一看气势汹汹,那么徐凤年便是离阳的那条广陵江,越是无水,越见峥嵘,水道之深之广,让人悚然。

五骑在陵州最北部一处停马,折出驿道,沿小路转入一座山脉。山路上不断有健壮凉地健儿在北凉士卒的护卫下,将那石条、石块、石板从大山中运出。为五骑领路的是一位早就守候在入山口的拂水房谍子,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反而没有太多谍子该有的精明,散发着近山之人独有的粗粝气息。汉子姓刘,是拂水社二等房的一名谍子小头目,他只知道自己要接人,但到底是接谁事先并未告知,等到遇到那夹杂有各地口音的五骑后,这名谍子也吃不准是什么来头,可既然统领陵州谍报的拂水社甲字房大珰都破天荒说了几句重话,他也就只好小心翼翼陪着那五骑入山。汉子一路上字斟句酌给他们介绍着这座采石场的历史,说这儿在当地叫见鱼山,陵州士子喜欢称为大屿洞天,大奉王朝在北凉更西的地方设立西域都护府后,如今青苍、临谣那几座军镇的打造,石料大多是从此开凿而出,后来清凉山王府的建造是如此,凉州边关那边耗时六年的虎头城更是如此。

徐凤年五人到最后不得不牵马而行,来到一座山顶俯瞰峰峦。开春后,满眼景象郁郁葱葱,只是视野所及,就如他们脚下这座一枝峰,其实早已是个空壳子。自大奉起,经过将近五百年的石料开采,这个位列道教三十六福祉之一的大屿洞天,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洞天。其由十六大洞群和近千个洞体组成,在侧峰一枝峰望去,羊肠小径般的栈道爬满山脉,主峰那边偶有屋檐飞翘的道观掩映在一笼绿意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北凉数以万计的采石匠人在此为了生计劳碌奔波,而问长生之人则在此出世修道。

徐凤年站在山巅,怔怔出神。大屿洞天从年初开始便灯火通明疯狂开采,迎来了采石量的最高峰,为此连那素来不问世事的几座道观真人都坐不住了,生怕那个年轻藩王真要铁了心把整条山脉给彻底挖空,到时候他们上哪儿找洞天福地去?在清明前夕,就有三位年迈真人联袂拜访陵州刺史府邸,言辞委婉地跟徐北枳提出异议,甚至不惜用上了此举有伤北凉根基气数的理由。徐北枳以礼相待,但是官府该用什么进度采石还是照旧如常。作为罪魁祸首的徐凤年当然深知其中秘辛,他放出话去,要在第三条重冢防线后再起一座虎头城,而且只用三年时间,由经略使李功德和一位墨家巨子担任督监,他徐凤年则会亲自担任副监。尚未命名的新城会枕蘅水而面崧山,比虎头城规模更加宏大,届时便会成为新的西北第一巨城。城池会不会建造?当然会,徐凤年就是要以此告诉北莽北庭和西京尤其是南院大王董卓,北凉要在他们哪怕成功摧毁虎头城、柳芽—茯苓和重冢三线后,依旧要再破一城才能进入北凉道境内。本就并不宽裕的北凉财政赋税会不会因此而绷断?答案也是当然,但是徐凤年本就是在孤注一掷,整个凉州除了三线边军和镇守关隘的军伍外,其余所有人都要奔赴蘅水、崧山一带,为建造新城而添砖加瓦。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一年后那场葫芦口决战打掩护做铺垫。徐凤年必须逼迫北莽不得不把视线都放在凉州一线。为此,徐凤年甚至跟褚禄山讨论出了一个凉州胜、流州输的惨烈方案。因为流州只有输,才有纵深意义,僵持态势下,流州没有任何战略价值。当然,流州即便输,也只能让北莽和柳珪赢得只有惨胜,那么寇江淮就成为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正是寇江淮的到来,才促使褚禄山生出这个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念头,然后徐凤年答应了。

这意味着三万龙象驻军,流州青苍三镇,尚未迁入北凉旧有三州的十万流民,必定会陷入险境。

而他徐凤年的弟弟徐龙象,首当其冲。

所以当徐凤年答应的时候,褚禄山神情复杂。之后在清凉山梧桐院,徐渭熊之所以对徐凤年没什么好脸色,未必不是她内心深处对徐凤年这个决定有所抵触。

徐凤年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洞窟,转头对澹台平静笑问道:“自我听说大屿洞天采石后,就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洞窟那么宏伟,洞口却那么狭小。当年只听师父说过,在洞里采石其实没外人想象的那么艰辛,用子承父业、徒循师业的采石人的话来说,那就跟刀切柔软豆腐差不多,只不过石材给吊到洞外后,就会很快坚硬如铁。澹台宗主,你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玄机吗?”

澹台平静轻声道:“许多保存千百年依旧完好无损的坟冢古物,重见天日之时,都会烟消云散。山腹石料出山变硬,大概是相同的道理不同的呈现,是物气相溶的结果。”

徐凤年欲言又止,强忍着笑意,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年少时性子无良,又口无遮拦,琢磨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解释:觉得那些石料由软绵转为坚硬,其实就跟雏儿在青楼里见着世面后,脱了裤子一般。结果跑去听潮阁这么一说,被师父罚抄了好几万字的圣贤经典,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袭白衣如仙人的澹台平静深呼吸一口气。

呼延大观坏笑着把大致意思跟货真价实的“雏儿”铁木迭儿一说,后者翻了个白眼。

徐凤年转头问道:“澹台宗主,再问一个问题行吗?”

炼气士大宗师冷笑道:“不回答行吗?”

徐凤年只好厚着脸皮问道:“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在湖底不吃不喝十几二十年?最上乘的道家辟谷食气,或者是佛门面壁禅定,能否做到?你们炼气士有没有类似神通法门?”

澹台平静默不作声。

倒是呼延大观开口说道:“只要不是在湖底,就都有可能。”

徐凤年陷入沉思:那锁骨穿链牵刀的楚狂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是自他去武当山练刀起就很好奇的事情,当时只以为是自己境界不够,不懂一品修为武道宗师的厉害,可当他达到金刚境界后,发现就算跻身金刚境也万万做不到,之后接连晋升指玄境界和天象境界,徐凤年仍是没能得到合理的答案。后来在高树露封山解开后双方一战,他成就天人之身,才知道要做到楚狂人那个地步,唯有擅长养气的陆地神仙才能勉强做到。但事实上楚狂人的武道境界在如今的徐凤年眼中,其实并不算太高明,一品是有了,可绝对不到天象境界。这就足以让徐凤年百思不得其解了。当初镇压与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一样出身北莽公主坟的双刀老人,是老黄出的力,但真正谋划的是听潮阁顶楼幕后的师父。可师父至死,也没有给出任何线索。

徐凤年突然感慨道:“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相安无事,自可垂拱而治。垂拱而治,呵,说起来轻松,其实历朝历代,除了那些个幸运时值天下承平的享乐皇帝,身处盛世,要想着开拓疆土,身处乱世,要想着守住祖业。退一步说,真做到了文武并用,那么智者出谋,到底为谁而谋,是为帝王谋,还是为百姓谋?张巨鹿的死,不正是民为贵君为轻的代价吗?勇者出力,会不会得陇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也过一过坐龙椅的瘾?仁者养望,泥沙俱下,其中有没有沽名钓誉?比如像宋家老夫子那样偷藏历年的奏章副本,以求自己名垂青史?信者效忠,会不会有臣子愚忠,其实是在遗祸社稷?”

徐凤年自嘲道:“当皇帝啊,谁不想?我年少时就经常想,除了那个如今已经没了的大侠梦,接下来就是皇帝梦了。一朝权在手,杀尽天下碍眼狗,天下女子都是自己的,多爽快。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就发现当皇帝,真的不轻松。赵篆爷爷要杀徐骁,赵篆老子杀蓟州韩家,临死还要杀了张巨鹿才能安心闭眼。赵惇和离阳没有接受两禅寺李当心的新历,没有选择让天下多有六十年太平,而是让他赵家子孙多了几年国祚而已。我想也正是那一刻,赵惇和张巨鹿这对原本可以千古流芳的明君名臣,开始真正分道扬镳了,张巨鹿才可以下定决心求死,赵惇就硬着头皮让碧眼儿去死。扪心自问,我要是有天终于做了皇帝,面对那么多取舍,会不会越来越问心有愧?会不会杀徐北枳、陈锡亮,杀褚禄山、袁左宗,会不会拆散北凉边军,让那些一心想着死在塞外马背上的老人,一个个死在烟雨绵绵的中原床榻上?以后我徐凤年的子孙,男子会不会为了争抢一张椅子,同室操戈?儿时信誓旦旦、言笑晏晏,大时笑里藏刀、反目成仇?女子会不会嫁给她们根本不爱的人?”

徐凤年望向徐偃兵,笑问道:“徐叔叔,这算不算妇人之仁?”

徐偃兵点了点头,不过说道:“是有慈不掌兵的说法,但也没有说掌兵之人就要事事铁石心肠。跟大将军齐名的春秋四大名将,不管是叶白夔还是顾剑棠,平时治军领兵都十分平易近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真正心狠手辣的时候,也就是用兵的那些时候,这一点褚禄山就做得很好。”

徐凤年轻轻望向南方。在那边,有个人甚至做得比褚禄山更好。

五人牵马下山,一直站在五人远方的刘姓谍子依旧带路。在山脚处,众人凑巧碰上一大队从深山处走出的采石人。碎石铺就的山路仅供三四人并肩而行,小料石材被采石人层层叠叠捆缚在独轮车上运往山外,大块石料则搁置在驴车牛车上,还有许多采石人背石负重结队而行。比起南诏紫檀楠木那些一寸一金的皇木还能以河流运输,石材运输要更加显得笨拙。徐凤年在要上马出山的时候,看到一名白发苍苍但身材高大的年老采石匠体力不支,背后那块长条石料猛然倾斜,老人整个人就随着石料摔倒在碎石路外。好在老人身体犹算健壮,并没有伤筋动骨,就势坐在地上,有些尴尬,苦笑连连。一名披甲佩刀的陵州采石督官睁只眼闭只眼,没有像离阳境内那些官府狗腿那般趾高气昂砸下鞭子,任由一名肌肤黝黑的年轻采石人偷偷停下脚步,递给老人一壶烈酒。附近北凉士卒对此想要上前阻拦,那名副尉模样的督官轻轻摇头,用眼神制止了麾下士卒的上前。

只不过当徐凤年走近时,七八名士卒都同时按刀,虎视眈眈。这座采石场,如今不对外开放,能够进来的外人,都是跟官府亲近且在拂水房那边有着家世清白记录的人物,毕竟大屿洞天那几座大小道观还需要香火支撑。凉莽大战已启,祈福之人越来越多,最为富饶的陵州自然香火鼎盛,不论富人穷人,都要求一张平安符之类的。徐北枳就给陵州境内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订立了条不成文的规矩,以往不必上缴官府的香火钱,要十里抽二三四不等。如大屿洞天这种身处禁地的香火钱,因为是官府网开一面,就要抽四。因此徐北枳在“买米刺史”之后又有了类似“吃香刺史”“扒皮刺史”的“美誉”。还是刘姓谍子出面,那些负责采石运送的陵州军卒才退回去,但眼神依旧戒备警惕。

那名喝了口烈酒的采石老人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披着裘衣的英俊公子哥,也不如何怯场,大概本来就是健谈的人,主动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是去崇山观烧香的吧?不是老儿给崇山观说好话,那里的姻缘签真的很灵光,这些年老儿见了许多公子小姐许愿后都还愿来了。老儿那不像话的孙子,也是在观里求得中上签后,果真给老儿找了个挺好的孙媳妇。如今陵州都说,除了武当山的签什么都最灵外,就姻缘签来说,就要轮到崇山观喽。”

说到兴起,极为好客的老人下意识抬起手,像要请那位公子哥喝一口,但是很快就缩回手,显然是意识到这种二十文买上一斤的绿蚁,虽然他们这些采石人喝得矜贵,可换成眼前这种世家子,哪里喝得下嘴?

徐凤年本来都已经要接过酒壶,可当老人缩手后,也就只能作罢,笑着蹲下身。很快徐偃兵就从马背上摘下一只酒壶丢过来,徐凤年伸手接住后交给老人:“老伯,喝我的。不介意的话,都拿去好了。”

老人也不客气,接过那酒壶后,拧开了后使劲嗅了嗅,哈哈笑道:“都是绿蚁酒,一样的名字,可公子的酒光是闻着就知道更值钱。老儿这辈子就喜欢喝酒,有人送酒喝,不会不收。不过往我孙子这只酒壶里倒几口也就行了,再多也没那脸皮要。”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壶里倒了几两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只粗劣酒壶,再把精致酒壶还给徐凤年,老人不忘说道:“老儿多嘴说一句啊,公子可别恼。虽然公子你看着就是大家大户里出来的有钱人,只是过日子啊,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家业再大,也得精打细算才行。公子要是不爱听,就当老儿放了个屁,千万别把酒要回去。”

那个黝黑青年有些紧张,相比他这个一辈子都在深山跟石头打交道的爷爷的言谈无忌,他去过更多的陵州郡城县城,更知道利害轻重,也见过许多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听过许多将种子弟的跋扈传闻。虽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锦衣游骑,一口气关押了很多有钱人家的子弟,但这个年轻采石匠真正近距离对上这种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龄人,还是相当紧张。

徐凤年微笑道:“当家的人,是得有这么个当家的法子。对了,老伯,我听说你们大鱼山采石场每人每日采石量是八十斤,两趟入山出山,虽说有二十五里山路,却也不至于太过吃力,怎么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来斤重石?”

那年轻采石匠不想爷爷对外人说太多,于是出声提醒道:“阿爷,咱们要动身了。”

在孙子的帮忙下,老人蹲着重新系好捆绑石料的牛皮绳,缓缓站起身后,转头对徐凤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过这么个规矩。不过公子有所不知,采石场还说了,在做成八十斤的任务后,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赏钱。老儿和孙子还有前头的两个儿子,四个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两趟,怎么也能多背个三四百斤,那就是三四十文钱,对咱家来说,可了不得。老儿还有些气力,儿子孙子也都孝顺,只让老儿背一趟,这不就想着一趟多背个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赚两三文钱那也是好的。官府那边结账也一直爽快,咱们干活也就有干劲。”

徐凤年笑着点头。

老人兴许是喝了几口好酒,意犹未尽,笑脸淳朴,最后对徐凤年说道:“不过老儿我一大把年纪了,赚不赚那两三文钱,也不算什么事。只是听说王爷要在凉州北边建造一座大城好打北莽蛮子,老儿就想虽然这辈子是没机会去北边了,但趁着好歹剩点气力,每天多背二三十斤,既能赚两三颗铜板,又觉着以后那座城造起来了,说不定老儿多背的那点石料,赶巧就能多扛下北蛮子几箭,一想到这个,老儿心里头就舒坦。村子里很多年轻娃儿都不跟他们爹一起采石了,见过陵州很多城里风光,心也就大了,嫌弃开山挖石没出息,都去当了边军。咱们这帮老头子多背几万斤石头,早点把城给建起来,他们说不定就能多回来过几个年。”

老人突然停顿了一下,望着远方的天空,呢喃道:“听采石场当官还有当兵的人说,王爷家后头那三十万块石碑,得有一半都是用咱们大鱼山的石料。家里有娃儿投军的那些老家伙,都说如果有天家里有谁回不来了,要在那些碑上刻上名字,那么用咱们家乡这儿的石料,也是好的。”

老人已经开始前行,身后突然传来那个富贵人家年轻公子哥的喊声:“老伯,你等一下。”

随后年轻采石匠诧异地看到那人脱掉裘衣,交给那名高大如男子但容貌似神仙的白衣女子。那人走到自己爷爷身边,不由分说解开绳索,背上了石料,看着不像是个会做粗活的公子哥,背着一百多斤的石料竟是气定神闲。那人身后各个气韵非凡的四个人则悠悠然牵马而行,更衬托得那家伙……脑子有点不正常?这到底算怎么回事?肤黑年轻石匠一时间有些走神,难不成现在的北凉纨绔公子都这么好说话了?倒是老石匠比孙子更加“心安理得”些。活到了七十多岁,老人虽说这辈子都在跟不会说话的石头打交道,但也许是越跟死物相处更久,反而更看得清人心黑白,老人不知道那个送酒喝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好人,但相信起码不是什么坏人。对于身边这位公子哥为何会帮忙背石出山,老人想不通也懒得想,就像大鱼山的采石匠代代相传,山中有洞,洞中藏潭,潭内又有似鱼似蛇的灵物,等待化龙之日。只是谁都没亲眼见着,如今眼界越来越广的年轻人是不太信了,但老一辈仍是都愿意相信。

一行人背石出山后,跟那个奇怪俊哥儿唠了一路嗑的老人,都已经拍着胸脯说要把村子里最俏的姑娘介绍给他了,有他这在村子里说话还管用的老儿牵线做媒,这事儿准成!可惜那俊哥儿说他有了媳妇,这让老人很是遗憾啊。最后那年轻人在卸下石料后,跟老人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语,说他会尽力的。老人也没听懂在说啥,只好笑着点头。

铁木迭儿本以为这无非是徐凤年这个北凉王吃饱了撑的,与那些采石匠收买人心,少不了让那陵州谍子“无意间”泄露身份,不承想徐凤年披回裘子后,就那么直接出山了,连那谍子从头到尾都蒙在鼓里,根本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到最后,铁木迭儿只能是觉得这年轻藩王真的很无聊,否则道理讲不通。

五骑来到这大屿洞天,结果是四骑率先离山,那个当时联手徐偃兵给铁木迭儿一行人造成致命麻烦的高大女子,不知为何说要回山一趟。

澹台平静单骑入山,最终牵马走入大屿洞天另外一座侧峰的半山腰,但是没有入洞,就站在洞口等着。暮色转夜色再到晨色,她终于等到了两个外乡道士。

是一位年轻道士和一位年幼道士,道袍明显不同于采石匠经常见着的大鱼山道人装束。

年轻道士对澹台平静温和致礼道:“贫道武当李玉斧,见过澹台前辈。”

那个小道童也跟着师父,有模有样行礼道:“小道武当余福,见过澹台前辈。”

澹台平静看着这对从武当山走出然后走入大屿洞天的师徒,淡然道:“李掌教也望见了大契机?”

李玉斧微笑道:“贫道还要感谢前辈的守候。”

澹台平静看似站在洞口,实则是拦在洞口才对,语气不算有多和善:“此缘初起于我们师徒,是我们看着白蛇走江蜕变成蛟,然后看着它沿江上游。如今又是我们……是他,亲手牵动异象。”

那年幼道童一本正经说道:“脚下大道,人人可行。”

澹台平静看着这个故作高人言语的孩子,笑了笑。

给人盯着瞧的小道童微微涨红了脸,很快气势大弱,小声说道:“是师父说的。”

武当山现任掌教眼神温暖,抬起手摸了摸徒弟的脑袋:“是你说的。”

看着这对师徒,澹台平静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掩饰后说道:“地肺山,广陵江畔,你也结下一线之上的两缘,但是……”

李玉斧轻轻摆手,微笑道:“澹台宗主大可以放心,我们来大屿洞天不是要争什么,不过是贫道想带着余福多走走看看。”

澹台平静摇头道:“你道家不争,就是大争。”

澹台平静看着不急不躁的武当年轻掌教,缓缓道:“大秦以前,一向是推崇天人同类,你们道教圣人率先提出天地不仁之说,我师父曾评,‘此中真意,天地于人无有恩意,也无恶意’,‘足可谓天地起惊雷’,后世学浅之辈只凭喜好,曲解为跻身圣人即可看待世间万物为刍狗。大秦末,儒家圣人提倡人性本善以及天人感应,其根底却有重返天人同类的趋势,黄三甲称之为‘拨云见月’,而非‘开云见日’。至于佛教,是外来之教,不去说它。”

澹台平静眼神蓦然尖锐起来,紧紧盯着武当掌教:“你李玉斧要以一己之意,擅自为天下苍生做决断,当真敢言自己无错?”

李玉斧平静道:“自己行事,行对事,行错事,都比‘别人’要你做好事坏事,要更有理。”

李玉斧不再看向观音宗宗主,而是抬头看着天空,似乎在与天言语:“天地生人,不悲不喜;天地死人,无忧无虑。在这生死之间,岂可操之于那些早已超脱生死的‘人上人’?生于天地死于天地,不该问如何长生,当要问一问,为何生我,以及如何活得更……儒家的有礼,道教的清静,或者是佛门的慈悲。在这人生一世的百年自问自答之中,会有人得,也会有人失。后世终归有人自知、自重、自强、自立,还有那自由。人生虽苦短,浩气自长存。”

澹台平静怔怔看着这个胆敢“问天”的年轻道士,无奈一笑,让过洞口道路,踏步前行离去。

就像有样东西,不管如何珍惜,但如果不能独有,那她就干脆不去看了。

小道童彬彬有礼对着她的背影躬身说道:“谢谢前辈。”

澹台平静回望一眼,笑问道:“吕洞玄?齐玄帧?洪洗象?”

小道士愣了愣:“前辈,我叫余福。”

李玉斧带着小道童进入山洞,点燃早就备好的火把,曲曲折折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一座碧绿深潭畔,把那支火把放在山壁间,然后从行囊里拿出好些油壶和一盏古朴油灯,盘膝而坐,弯腰点灯。余福也跟着坐下。

等了半天,小道童也没看到平如镜面的潭水有丝毫动静,只好看着那灯芯,纳闷问道:“师父,咱们这是要做什么啊?”

李玉斧柔声笑道:“无聊了,就背诵经典。”

小道童哦了一声,开始背诵《珠囊目录》,小半个时辰后,实在是口干舌燥,转头苦着脸。

李玉斧轻声道:“累了就休息。”

小道童开心一笑。

李玉斧之后为那盏油灯添了一次油,其间吃过一些干枣果腹的余福已经昏昏欲睡,李玉斧让孩子枕着自己的腿休息打盹,缓缓入睡。

李玉斧也开始闭目养神。

深潭水面轻起涟漪。

然后跳出一尾半身赤红半身雪白的小鱼,依稀可见鲤鱼的形状,双须极长。

它游到潭边,双须轻柔灵动摇曳起来,遍身鱼鳞熠熠生辉,犹如龙甲,大放光明。

李玉斧睁开眼睛,微笑道:“广陵江畔一别,你我又相见了。”

它摇动双须和白尾,意态欢快。

李玉斧轻声道:“我愿护你走江之后入海,帮你化龙。若是后世大旱难熬,你可愿为人间兴云布雨?若是有君王不仁,你可愿代天示警?若是你自觉孤单,可会仍然不去兴风作浪?若是你再无相克厌胜,可会与世人相安无事?”

它静止不动。

李玉斧笑道:“作为你龙兴之地的北凉,有他在,你不用担心。民心所向,天地同力。”

它微微摆尾,破开水面,悬浮在水潭上方。

李玉斧轻轻掐指:“三日后,你我一起下山入江,在广陵江入海口,然后再道别。”

它好像点了点头,缓缓潜回深潭。

李玉斧微微叹息,低头看着嘴角流着口水的小道童,听着孩子含糊不清的呓语,喃喃道:“小师叔,等你开窍时,李玉斧斩断天地之前,会请她回来。那以后,便没有来世了。”

李玉斧闭上眼睛,嘴角有着笑意:“其实如果有来世,让我再喊你一声小师叔,那该有多好。可惜,没有了。”

祥符二年春,两个武当山道士离开北凉,开始沿着广陵江一路徒步往东。所到之地,都有一场场贵如油的春雨落下。

当西蜀春帖草堂的女主人谢谢听说那年轻藩王的陵州之行,竟然胆小到需要带着数位武道大宗师才敢离开凉州后,不由得对其十分嗤之以鼻,尚未见面,就对那个姓徐的年轻人十分看轻,自然而然对于身边男子当年的单骑入蜀感到越发愤懑不平。

只不过当她陪着两个当世最富传奇色彩的男人,亲眼看到那五骑出现在视野时,没有理由的,这位女子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那个年轻人,好像真的有资格让如今的蜀王重返陵州,有资格让谢先生为了对付他,专程辗转蜀地捕蛟养龙。

当然,她也越来越讨厌那个叫徐凤年的家伙了。

但是很快登评过两次胭脂评的大美人谢谢,对那厮就不是憎恶这么简单了,而是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因为那个家伙在下马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谢姨是吧?怎么没带孩子一起来陵州啊,红包都准备好了的。”

相比狼烟硝烟迫在眉睫的幽凉两州,作为北凉后院的陵州,值此柳条抽芽的青青时节,仍是有许多俊男美女联袂踏青游玩。城中许多稚童欢快放着风筝,有钱人家的孩子,还会在风筝线上串满彩色灯笼,像他们这栋院落附近,天空中就游弋着不下十只风筝。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无形中冲淡了两拨人见面后的紧张气氛,不过徐凤年那个出人意料的开场白,似乎有些煞风景。作为西蜀二十年来最出彩的女子,春帖草堂的谢谢,她十四岁便登榜胭脂评,以“肌肤如羊脂玉,捧手似莲苞”著称于世,十年后蝉联胭脂评,如今真实年龄虽有二十六岁,但看她面貌说她是二八美娇娘,也不为过。谢谢的身段如大多蜀地女子一般,清瘦娇柔,腰肢极细。谢谢尤其肤白,难怪又有“月宫仙人”的绰号,不知多少蜀地男儿为之魂牵梦萦,徐凤年远在北凉,都听说西蜀道经略使对其垂涎已久,若非陈芝豹封藩西蜀,成为春帖草堂的座上客,恐怕当年谢灵箴在春神湖畔死在徐凤年手上后,她就会沦为经略使府邸的笼中雀。

徐凤年调侃了谢谢后,牵马前行,没有马上望向门口站在三人中间的白衣男子,而是看着那个中年儒生模样的谢观应。

谢观应字叔阳,自号飞鱼,曾经跟李义山并称“北谢南李”,共评春秋风流。当然最让徐凤年感兴趣的,不是此人捕蛟养真龙的大手笔,而是他的一个身份——白狐儿脸的爹。白狐儿脸当年不知为何说他已经死了,而且也不跟谢观应姓谢,而是姓了南宫,其中自然又是一本难念经糊涂账了。

在徐凤年看来,如今离阳王朝称得上身负气运的角色,就只有寥寥三人。皇帝赵篆当然算一个,然后便是身前不远处有谢观应倾力辅弼的陈芝豹。这位白衣兵圣偏居西南蜀地一隅,对中原虎视眈眈,如今又策反了本该属于北凉阵营的西蜀太子苏酥和老夫子赵定秀,有了南诏作为依托,可谓羽翼已丰,只等风云变幻而已。这次陈芝豹为何要见面,徐凤年猜得出来一点端倪,因为第三个有望坐龙椅的天之骄子,是燕剌王世子殿下赵铸,那个当年的小乞儿。那么接下来的格局跟先帝赵惇当年八龙夺嫡有异曲同工之妙,北凉不用掺和其中,就可以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陈芝豹要名正言顺走出西蜀,必然要利用西楚复国的大势,成为那个先于南疆大军攻破西楚国都的定鼎人物。北凉在此事中将要扮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关键角色。如果徐凤年铁了心要牵制西蜀兵力,那么赵铸成功的可能性就会远远大于陈芝豹。当然,西蜀这次也绝对不是低眉顺眼来求人办事的,而是要做一个隐蔽的交换。只要北凉不拖西蜀进入中原的后腿,那么想来西蜀也就不会在凉莽大战中令北凉后院起火。这就要考校蜀凉双方的默契了。都答应,那么皆大欢喜,但只要徐凤年和陈芝豹其中一人不愿后退一步,那就会是今日之后,双方彻底撕破脸皮,不死不休,北凉腹背受敌,西蜀也会贻误时机,丧失中原逐鹿的大好先手,也许就是一步慢步步慢的尴尬处境。

这笔交易,极有可能会决定着整个中原的归属,甚至会是整个天下的姓氏。否则以陈芝豹的秉性,岂会重返北凉主动跟徐凤年见面?而且多半更是谢观应从中撺掇,好不容易才说服这位白衣兵圣出蜀入凉。

大概谢谢果真是陈芝豹的心腹,深知此次会面的轻重,所以哪怕给徐凤年调侃得七窍生烟,给她七寸上狠狠砸了一锤子,她也没如何甩脸子。

一行人进入这栋江南风格的遮奢宅子,徐凤年和陈芝豹在最前并肩而行,接下来是澹台平静和谢谢,最后才是谢观应和徐偃兵。呼延大观和铁木迭儿没跟着。呼延大观说瞧着不像是马上要开干的架势,他得去这座陵北大城的街上买些奇巧物件捎给媳妇和女儿,然后这个北莽武道大宗师就直接走了。事实上这趟陵州之行,呼延大观之前在清凉山就已经跟徐凤年挑明,他不会帮着北凉杀谁,但徐凤年一旦有性命危险,他则会出手相救,徐凤年对此当然不会苛求什么。到了呼延大观这种无比接近王仙芝境界的武夫,除非是类似徐偃兵、曹长卿这样有太多放不下的牵挂,否则谁都不会在意世道如何。比如邓太阿,虽然跟徐凤年好歹还有个亲戚身份,一样不愿也不屑理会凉莽大战的走势。隋斜谷亦是如此,之所以逗留北凉,恐怕说到底还是想着在澹台平静身边偶尔露个脸讨句骂而已。

抛开弱不禁风的谢谢不说,北凉这边是境界受损的徐凤年,“只差半步”的徐偃兵和炼气士第一人的澹台平静,西蜀那边,不确定是否已经超凡入圣的陈芝豹,和那幅陆地神仙图上位列榜首的谢观应。

应该属于势均力敌。

六人在幽静院中落座,谢谢作为两次登榜胭脂评的女子,实在是有太多值得称道的“独门绝学”,其中她煮茶便有“羽化茶”一说。谢谢双手已有“莲苞”美誉,且精于茶道,蜀地无数道教真人都称赞其茶“中澹闲洁,韵高致静,饮之两腋清风起,犹如羽化飞升”。谢谢此时煮茶所用茶叶,正是骑火第一珍品的明前春神茶。她从春帖草堂携带而来的茶器茶具,零零散散,竟然多达十八件,想必就是那一整套价值连城的“十八学士”了。饶是徐凤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西蜀女子的烹茶,确实赏心悦目,举手投足皆是风情万种,最重要的是蕴含一种坐忘的意味,难怪西蜀道士都对她推崇不已。

谢观应最先喝了口茶,放杯后,率先打破沉默,没有任何不痛不痒的寒暄客套,而是直奔主题:“曹长卿心知肚明,西楚要一鼓作气打到太安城下,一仗都不能输,否则整个广陵道局势就会急转直下。目前脱胎于大戟士的陌刀阵已经浮出水面,几支作为主力的野战骑军也都现世,除去水师六万人,西楚陆上兵力有十七万,在明面上跟北边卢升象领衔的朝廷大军,以及南疆十万兵力,可算旗鼓相当。但是战争从来不是纸上数字的多寡之争,赵炳的南疆大军,战力总体要远远胜于西楚。”

徐凤年喝了口茶,委实沁人心脾,双指旋了旋杯沿,微笑道:“局势还是持平,曹长卿的水师必定会吞并广陵王赵毅的水师,合流之后,有广陵水师的广陵江,会很大限度阻挡南疆大军的脚步。谢西陲有西楚十七万雄兵,跟兵力显得劣势的卢升象较量,胜算很大。然后就要看青州水师能否帮助南疆兵马越过那道天堑,否则曹长卿就会一路打到太安城,顾剑棠的两辽边军也会顺势南下……这也是太平令为何让北莽最东线两位捺钵,为何要对蓟北袁庭山示敌以弱的根源所在。在这种急剧发展的态势下,除了顾剑棠,其余势力,在朝廷看来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谢观应好似胸有成竹,淡然摇头道:“青州水师未必不堪一战,卢升象也绝非等闲之辈。”

徐凤年看着这个双鬓霜白的中年男子,一时间有些神游万里。不愧是白狐儿脸的老爹,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很能让女子心动啊。就气韵出众来说,好像就只有大官子曹长卿可以与之一较高低了。腹有诗书气自华,真不是什么骗人的说法。反观那些地地道道的江湖人,羊皮裘老头、邓太阿、呼延大观,可都差了十万八千里。当然,年轻时候的李老头儿,无论是剑还是人,自是世间无敌手的。

谢观应对着这么个堂而皇之走神的年轻藩王,有些哑然失笑,瞥了眼身边那个始终神情平静的白衣男子,心想难怪当年赵长陵选择了姓陈的他,而不是姓徐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歉意一笑,然后好奇问道:“谢先生在青州水师中早有谋划,这不奇怪,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卢升象当时离开广陵春雪楼,是元本溪的授意,他到时候会答应让出入城之功?那可是意味着卢升象能否从离阳大将军变成兵部尚书,毕竟以后的王朝,什么大将军不过是好听一点,手握实权的尚书才是香饽饽。”

谢观应笑着反问道:“就算他卢升象想要做当初一举定鼎中原的北凉王,可他想做就能做成吗?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他哪怕成功围城,也需要忙着去与南疆那个年轻世子做一场鹬蚌相争。”

谢谢敏锐察觉到她心仪倾慕的男子,悄悄皱了皱眉头。

煮茶之时,她能忘我,终究难忘他啊。

世间女子,大多如此,无论如何神仙出尘,终归有个男子让她们回到人间,心甘情愿为他素手调羹红袖添香。

徐凤年轻声笑道:“这么说来,先帝赵惇是死早了,否则谢先生都不用如此伤神。”

谢观应点头道:“如果先帝在世,我现在就不是身在陵州,而是在青州水师中了。”

世人皆知赵惇对陈芝豹青眼有加,自然而然,赵惇没死的话,一定不会像当今天子赵篆那样婉言拒绝陈芝豹麾下“仅仅”一万人的出蜀平叛。

赵室先后两任皇帝,有些事情是薪火相传,比如赵篆跟先帝一样对待北凉,始终都是在不影响中原稳定的前提下,务求最大限度消耗北凉军力,否则只要北凉徐家还在,削藩就成了天大笑话。但是有些事就悄然改弦易辙了,比如对蜀王陈芝豹的态度,赵惇是那种近乎偏执的信任和欣赏,作为自认开明的帝王,无比陶醉于那种“国有无双良将,为朕驱策”的心结情绪,而赵篆则是转为忌惮和猜疑。

先前一直如旧友重逢言谈温和的谢观应,摇摇头拒绝了谢谢的继续倒茶,气势骤然一变,语气渐冷:“早先我与蜀王推演过北凉战况,如果把王爷当成寻常官吏做出考评,不过是中下而已。若非王爷没有在凉州北重冢南兴建大城,那就连中下都没有了。”

徐凤年笑着不说话。

谢观应继续说道:“北凉的上策,只有凭借十多万天下最精锐的野战骑军,一战功成!”

徐凤年脸色如常问道:“谢先生是说让北莽百万大军全部屯扎在凉州虎头城以北,重演一场西垒壁之战?”

谢观应笑而不语。

充当锦上花的谢谢心中有些小小的讶异,这个面目可憎的年轻藩王倒也不笨嘛。谢先生可不是故意危言耸听,而是跟身边的他有过一次通宵达旦的沙盘推演,只不过当时推演的基础是有他坐镇北凉,而不是这个姓徐的年轻人主持大局。在这种前提下,北莽根本就不敢分兵三路全线压境,只会也只敢毕其功于一役,跟北凉豪赌一场——准确说来是跟他,跟谢谢身边一言不发的陈芝豹孤注一掷。谢先生扮演董卓,陈芝豹作为北凉守方,双方调兵遣将,极其相似当初的西垒壁大战,双方不断减员,不断增兵,比拼谁更早被拖垮,最终谢先生竭尽全力,仍是输给了手头只剩下三万骑军和步军全军覆没的北凉。在那场惊世骇俗的纸上谈兵中,流州、幽州和陵州,都沦为看戏者。所有惨烈、诡谲和精彩的战役,都只发生在凉州以北。但这才是那场推演的先手,连中盘都没有到,接下来会是北凉迫使元气大伤的北莽矛头转向两辽,北凉从离阳马前卒变成拥有数年时间休养生息的“闲人”,在整合了流州难民后,合纵连横,一口气打通西域,收拢西蜀、南诏,在同样的三足鼎立中,离阳、北莽不断消耗,北凉在重整旗鼓后将会迅速恢复到手握十五万纯粹骑军的兵力,然后南诏、西蜀起兵十五万余步卒,再度以总计三十万兵力参与天下之争。当时谢谢旁观推演,在中盘临近尾声时,她本以为他会乘虚而入,率军直奔太安城,一举成为中原正统后,再与北莽最终在收官时决战一场,但是他让她猜错了。当时他选择了由凉州和蓟州两地北上,选择了先踏平北莽南朝再去觊觎中原,最终在成为北凉、南朝、西域、西蜀、南诏五大版图共主后,居高临下,直接绕过本已遭受重创的顾剑棠两辽防线,在淮南道境内跟离阳大军决战,继而南下广陵道,根本不用理睬太安城,再与南疆大军一战。那时候顾剑棠的两辽边军,战与不战,都已无关大局。

谢谢开心地笑了。你徐凤年大概只能想到那场推演的先手而已,如何能猜到那之后中盘与收官时的荡气回肠?

然后她就目瞪口呆了,只听那个家伙微笑问道:“按照谢先生的推演规则,顾剑棠岂不是又得当新王朝二十年的兵部尚书?”

澹台平静瞥了眼谢谢,这位炼气士大宗师也笑了。

一直如同完全置身事外的蜀王终于正视了一眼徐凤年,这个可以算是他陈芝豹很多年冷眼旁观,看着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北凉王。

谢观应抬了抬手,谢谢马上倒茶,他笑着喝了口茶。

这茶,似乎味道出来了。

只有这样,才算是双方勉勉强强平起平坐。

在这之前,他谢观应根本就没有把徐凤年看成真正的对手。

谢观应轻声道:“王爷要守北凉,不惜画地为牢,不管外人理解与否,都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谢某人对此并不欣赏,但因为王爷既然是大将军徐骁的儿子,也就明白了。那么在这个选择后,北凉和西蜀即便成为不了盟友,可同样能够不用成为生死相向的敌人。无谓的意气之争,没有意义,更没有意思。”

谢观应盯着徐凤年,笑眯眯道:“就像你我六人今天是喝着茶,余味无穷,而不是喝酒,一坛烈酒开了封,喝光了,撑死就是醉死一场,喝的时候很尽兴,但是第二天少不了头疼。”

徐凤年只问了一个问题:“谢先生有没有想过,中原会多死几百万百姓?”

谢观应陷入沉默不语,良久过后,反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才算真正继承徐骁打烂豪阀根基的深层意志?”

徐凤年冷笑道:“谢先生是想说,从大秦帝国到大奉王朝,再到春秋九国,就没有哪个堪称中原正统的皇帝,是寒庶出身?只有出了这么一个皇帝,徐骁马踏中原,才算功德圆满?”

徐凤年放下茶杯后,缓缓说道:“或者按照谢先生的说法,有意思?”

谢观应针锋相对道:“大秦称霸时,洛阳是那中国之地;大奉时,青州是中原;到了离阳,江南才是中原。如果有一天,多死几百万人甚至是千万人,却能兼并整个北莽,让北凉这西北塞外成为中原,又有何不妥?功成之后,赢得数百年天下大定,今日多死之人,就是后世少死之人。”

徐凤年摇头沉声道:“有些账,不是这么算的。”

谢观应并没有因为徐凤年的反驳而恼羞成怒,笑意轻松:“都说王爷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跟西域烂陀山的六珠菩萨是这样,跟徽山大雪坪的轩辕青锋也是这样,跟化名寇北上的凉州副将寇江淮还是这样,跟鱼龙帮那个叫刘妮蓉的小姑娘更是这样。在来陵州之前,我跟蜀王打了一个赌,赌你会不会让呼延大观正大光明出现,结果是我输了。可见王爷这趟南下,看上去气势汹汹,其实还算有诚意。”

徐凤年笑道:“谢先生是一位谋国之士,但却不是什么精明的生意人,并不了解我到底是如何跟人做买卖的。再者,谢先生不如黄三甲,这么多年不过是拾人牙慧。黄三甲把春秋当作一块庄稼地打理,亲力亲为,风生水起。可谢先生你归根结底,只是个翻书人,前半辈子远远称不上写书人。春秋谋士,黄三甲,我师父李义山,元本溪,纳兰右慈,甚至不算严格意义上谋士的张巨鹿,都要比先生更加……没那么画地为牢,毕竟尽信书不如无书。当然,先生临了,耐不住寂寞,试图为自己补救一二,于是在天下找来找去,从头翻了一页页春秋书,这才到了自古不成气候的西蜀,想要别开生面。”

谢观应神情一滞。

谢谢如坠云雾,不理解这个姓徐的到底在兜什么圈子。为何养气功夫极好的谢先生会为之当真动怒?

徐凤年突然转头看向她,坏笑问道:“谢姨,听不懂了吧?”

谢谢顿时为之胸闷气短。

澹台平静会心一笑。

她作为世间最擅长望气之人,有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足以让她探寻到天机。比如黄三甲的“写书”身份,谢观应的“背书”职责。黄三甲的大局不动小处篡改,最后的结果竟然不是早早暴毙,而是硬生生熬到了古稀之年,大概也称得上是善终了。这足以让一丝不苟兢兢业业背书的谢观应感到愤怒。就像两个同年考生,有人钻了科举空子轻轻松松进士及第,另外一个本本分分应考,自认才学相当,才捞了个同进士出身,如何能够不愤愤不平?现在又有一次机会摆在眼前,于是后者想要搏一把,不但要把黄三甲,还要把荀平、元本溪、李义山、纳兰右慈、赵长陵这些“科举同年”都全部压下一头,他要让自己赢得问心无愧。圣人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

澹台平静之所以会离开凉州来陵州蹚这浑水,正是她跟半个同行的谢观应走到了彻底的对立面,认为谢观应的行径属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大逾矩”!至于之前谢观应捕捉西蜀蛟龙,那仅是两人分道扬镳的微妙兆头,不过她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被人当面破道天机的谢观应一笑置之,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王爷说赵惇死早了,我倒是想说赵长陵死早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李义山则是死晚了。”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同样作为谋士,元本溪是死晚了。”

谢观应看着这个年轻人,哈哈大笑,问道:“那敢问我谢某人,是不是也死晚了?”

徐凤年没有说话,但是徐偃兵和澹台平静已经同时站起身。

谢谢完全不畏惧这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氛围,相反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快感。至于自己的生死,她早已置之度外,而且她不觉得站在他身边,自己会有什么危险。

错过了这个男人的春秋,她不想再错过他争夺天下的任何棋局。

就当谢谢以为那徐偃兵和南海观音宗宗主会大打出手时,她今天再一次猜错,同为女子的澹台平静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问道:“在这里等死?”

谢谢正要说话,就给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拎小鸡一般拎出院子。更让谢谢吃惊的一个事实是,跟她们一起离开的,还有那个照理说应该留在院子里给那家伙当帮手的徐偃兵。

那姓徐的难不成是想要以一敌二?

疯了吧?

澹台平静随手把谢谢轻轻丢开,望向院落,问道:“真的没问题?”

徐偃兵平淡道:“最坏的境地,也就是让呼延大观赶回来。”

澹台平静感慨道:“个人而言是这样,但是对北凉来说,已经是最坏的处境了。”

徐偃兵点了点头,没有否认,不过他转头笑道:“不过澹台宗主不觉得这样的北凉王,会比较解气吗?”

澹台平静无奈道:“别的不说,这场赌气对整个天下的影响,肯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徐偃兵笑了笑:“越是如此,才值得徐偃兵这种不懂庙堂不懂大势的无知匹夫,选择站在北凉。”

谢谢冷笑道:“一个境界大跌名不副实的武道大宗师,逞什么匹夫之勇。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啊!”

从来不跟一介女流一般见识的徐偃兵,破天荒骂道:“你个娘儿们懂个卵!”

谢谢瞠目结舌,她总不能辩解自己其实懂个卵吧?

此次陵州之行,确实让这位蜀地男儿尽折腰的大美人有点心理阴影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男人也出自北凉,她都要忍不住腹诽一声“北凉蛮子”了。

闹市中,原本忙着给媳妇女儿挑选几样精巧物件的呼延大观,翻了个白眼,不再跟掌柜的讨价还价,悻悻然离开店铺。顾不得会不会惹来街上百姓的震惊,拉起铁木迭儿手臂一跃而起,转瞬过后,两人便无声无息落在了那栋宅子外头,然后对徐偃兵和澹台平静抱怨道:“这是闹咋样啊,这也能打起来?”

谢谢终于找回了场子,嗤笑道:“哟,得力帮手来了啊,是不是很快就有成千上万陵州兵马也会火急火燎赶来?”

呼延大观懒得理会这个女子,自顾自看了眼院落那边,十分惊讶地咦了一声,嘀咕道:“这也行?”

铁木迭儿欲言又止,大概是想问又不好意思问。

呼延大观始终抬头目不转睛望向院子高空,下意识习惯用中原语言说道:“当年送了你两个字,你蠢得很,这么多年一直没能理解透彻,所以才让你一路跟随徐凤年,是希望你先真正走近这位差不多同龄的大宗师,然后再走出去。”

没听懂呼延大观说啥的铁木迭儿一脸茫然。

呼延大观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纰漏,改用北莽腔调没好气道:“教你两个字:离谱!想要有朝一日境界高出徐凤年,你就要先摆脱他。当年王仙芝每逢李淳罡与人比试,必定会厚着脸皮在一旁观战。很多人也这么做,但是非但没有离谱,反而对李淳罡越来越高山仰止,然后就一辈子站在山脚看山顶风光了,只有王仙芝咬着牙亦步亦趋,走到了高处,最终胜过了李淳罡。哦不对,当年是打平。那时候李淳罡心灰意冷,自己把位置腾出来让给王仙芝了。之后王仙芝尤为难得,没有止步,境界攀升一日千里。行至最高处,仍要山登绝处我为峰嘛,其实这个道理我也懂,就是实在没那份心气去做而已。离阳有个叫江斧丁的年轻人,如今在东海武帝城继承了王仙芝的半数衣钵,只不过他在输给徐凤年后,暂时还没能离谱,不过你小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法子的事情,你那悟性跟我比起来,真是让人感到绝望……”

听着呼延大观久违的絮絮叨叨,铁木迭儿咧嘴微笑。天底下比他腰间那柄廉价佩剑更让自己感到亲切的,应该就只有这个老男人的贬人和自夸了。

但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真正出手后,在一旬之内接下徐偃兵两枪后,铁木迭儿不得不承认呼延大观,真是天底下最暴殄天物的家伙。

呼延大观突然轻声感叹道:“傻小子,我开始不奢望你这辈子超越徐凤年了,但你一定要紧紧跟在他身后啊。”

铁木迭儿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壮起胆子把内心深处的一句话说出口。

“我铁木迭儿,我的剑,我的剑术,从一开始就是世上唯一的。我不需要学谁。”

呼延大观听到后愣了愣,转头看着这个跟自己一样从北莽走出来的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瞧你了,很好。”

呼延大观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经说道:“难怪我呼延大观会选中你,原来是性情相似的缘故啊,害得老子这些年在离阳时不时扪心自问,是不是当年猪油蒙心外加瞎了狗眼才去点拨你。就凭这一点,你小子以后当上天下第一,没跑了!”

不远处的谢谢整个人都呆滞了,这位不要脸得很用心的家伙,就是那个被尊称为一人一宗门的北莽大宗师?那个号称原本有望顶替拓跋菩萨去跟王仙芝争夺天下第一的武道天才?

然后谢谢感到有些颓然无力,觉得还是早些回蜀地吧,外边世道的这些个男子,从姓徐的,到徐偃兵,再到这个呼延大观,真是个个王八蛋至极啊。

院中。

陈芝豹依旧纹丝不动。

谢观应则正襟危坐,只是这位读书读出大境界的读书人,尚未有丝毫如临大敌的迹象。

徐凤年望向杯中茶,念头起,水起涟漪。

曾有北莽剑气近黄青,递出大半剑,十六观生佛。

徐凤年满是嘲讽地说了一句“原来有这样的读书人啊”,随后轻轻举杯,仰头一口喝光了一杯茶。

然后可谓阅尽人间沧桑的谢观应看到一幕,让他都忍不住叹为观止。

院中有无数“来客”,横空出世。

有羊皮裘老头好似站在山巅高处,高呼一声“剑来”。

有中年剑客倒骑驴拎桃枝,飞剑萦绕飞旋。

有发白如雪的魁梧老人负手而立。

有双缕长眉的老者盘腿而坐,做吃剑状。

有矮小缺门牙的老人,弯腰背匣而行。

有年龄悬殊但神态酷似的三个道士,并肩而立。

有身穿相同道袍的三位武当道人,有人低头皱眉解签,有人平视伸指欲断江,有人昂首负剑前行。

有双手空空的年迈老者,人至即剑到。

有人屹立于紫气升腾的雷池中央。

有符将红甲气象森严。

有绿袍女子像是在凭栏托腮远望。

有伟岸男子持枪面北。

有蟒袍老人双袖缠红丝。

有高大老人腰佩一柄冰雪凉刀……

持续不断有“人”出现。

还算宽敞的院落,地面站满人,空中也悬满了人。

甚至最后连谢观应身边的石凳上,也坐了一位病容枯槁的文士,似乎在嘲笑着谢观应。

这数十人,联袂道尽了春秋百年的写意风流。

谢观应既没有惊惧,也没有闲着,仍是闲情逸致,娓娓道来,将那些风流人物一一点评过去,最后侧望向那位坐在一旁的枯槁文士,举起茶杯,笑道:“你我江南别时,双鬓都未染霜,你说要去领着数百老卒出辽东的徐蛮子军中看一看,那时你李义山是何等意气风发,这些年过去了,结果最后是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到死也不安心,你图什么?难道你真信北凉守住了国门,就能换来黄龙士所谓的开万世太平?要知道国祚能有四五百年,那都是极其长寿的王朝了。”

谢观应似乎连喝茶都能喝出酒的豪气和醉意,提高嗓音,豪迈笑道:“李义山啊李义山,我早就跟你说了,真投了徐家军,那你晚年辅弼之人,不过是个早夭的西北藩王,他只会战死后在正史上留下骂名,连累你在后世好事者的谋士排名中也是垫底,甚至都不如与你结伴游历大江南北的纳兰右慈。可惜你向来不信谶纬鬼神,甚至在我早早断定荀平之死后,你仍是不信。你说那只是因为荀平治国之术用错了手腕,他的死,是人定,而非天定。你啊,从来就是钻牛角尖的性子,难怪这一辈子,年纪越长,越活得不痛快。”

谢观应收回视线,望向对面的徐凤年,讥笑道:“怎么,人多了不起啊?难道你如此健忘,忘了观音宗镇运重器之一的那幅陆地神仙图上,到底是谁排在你前头?你以吕祖三教融合为宗旨,凭借佛家根本做大观想,请来这么多前世之人,是挺壮观的。但是你就不怕这等手笔,到头来只能是羊入虎口吗?”

徐凤年正襟危坐,平静道:“这些前辈中,有人读书,有人不读书。有人已死有人犹活,其中死人其实可以继续活,但死了。他们今日以何种姿态出现,意味着在我徐凤年心目中,那才是他们的真正风流。在你谢观应看来,也许我徐凤年死守北凉是没有进取心的画地为牢,我师父李义山身处听潮阁二十年是作茧自缚,徐骁空有三十万边军却不去争抢那把椅子是傻瓜。你这么觉得我不奇怪。人,各有志,各有求,各有想。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不是你谢观应觉得有意思就要去做。人生在世难免不称心如意,难称自己心,更难如别人意。你要跟我徐凤年跟我北凉做买卖,好歹先搞清楚我是怎么一个人。既然大家屁股下的位置高低悬殊不大,那么天底下哪有强买强卖的生意?”

徐凤年突然笑了:“谢先生这辈子过得太超然逍遥了,大概不会懂双脚踩在泥泞中前行,是怎么个感觉。”

不久前他便调侃过谢谢一句是否听不懂,此时来这么一句,就显得格外杀机重重了。

谢观应环顾四周,神情冷冽。

徐凤年眯起那双本就狭长的眼眸:“要是谢先生觉得这些‘院中人’都是我摆出的花架子,不妨试试看。看他们到底会不会成为蜀王一举跻身天人的进补之物。”

一直慢饮春神茶的陈芝豹突然放下茶杯,茶杯在桌子上磕出一声轻微声响。

谢观应冷哼一声:“按照王爷的习惯,谢某人此时是不是可以说一句‘买卖不成仁义在’了?”

徐凤年笑着反问道:“真不打?那可就真是乘兴而来空手而归了。”

谢观应转头望向白衣男人,后者摇了摇头。

谢观应略显无奈,但是嘴上没有如何示弱:“无源之水,再多也经不起挥霍。奉劝一句,王爷这场架势,还是拿去对付拓跋菩萨好了。”

徐凤年四周春秋已故之人逐渐消散,他笑着起身,问道:“那就到此为止?”

谢观应坐着不动,脸色冷漠道:“恕不送客。”

从头到尾,陈芝豹都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

在门外,徐凤年跟满脸探询意味的谢谢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停下脚步,微笑道:“谢姨是不是再也不想来北凉了?也对,这儿水少风大沙多,伤肌肤。本来就没上胭脂评了,若是再给哪个年轻女子抢了蜀地第一美人的名头,我可就真是愧疚难安了。”

谢谢冷笑道:“堂堂北凉王,跟我一个女子斤斤计较,好大的胸襟!”

徐凤年笑脸温醇道:“是我的不是。最后说一句真心话,谢姨的烹茶,真是天下独一份的手艺,天大的技术活儿,没法赏。”

谢谢当下已经弄不清楚这是这个王八蛋的肺腑之言还是笑里藏刀了,不过她内心深处,到底还是有一丝自己不愿承认的自得之意。

五人上马远去。

澹台平静看着脸色苍白的徐凤年,瞥了眼呼延大观,皱眉道:“为何要逞匹夫之勇?不论是战力还是境界,那谢观应都要比我强上一大筹。真要厮杀起来,你这种手法,更多比拼的是境界,而这更是谢观应再熟稔不过的最强手。”

徐凤年摆摆手,打断澹台平静的言语,笑眯眯道:“就当热热手好了,省得下次对阵拓跋菩萨有可能手忙脚乱。而且跟谢观应这么一仗虽然没打起来,但我也不是没有收获,原本四面漏风的观想,补齐了许多。”

徐凤年说完之后,转头看向徐偃兵,苦笑道:“徐叔叔,恐怕要劳烦你绕远路去跟韩副将说一声了,嗯,就说让他无须自责。”

徐偃兵疑惑不解,但是没有多问什么。同门师兄弟韩崂山如今是陵州副将,名义上是镇守北凉最南方门户,其实谁都清楚韩崂山最重要的职责是盯着西蜀的风吹草动,以防蜀地兵马在凉莽大战正酣的时候落井下石。

五骑在出城前就已经分道扬镳,三个不同的方向:徐凤年和澹台平静北上进入凉州;徐偃兵南下去捎话给韩崂山;呼延大观和铁木迭儿可以在陵州随便逛荡,他们两人本来就跟北凉没太多牵扯,徐凤年也没那个脸皮真去使唤他们。

徐凤年和澹台平静两骑出城后,他感慨道:“不说战力强弱,只说到境界的高低,拓跋菩萨作为天下第二人,其实一直被王仙芝拉出一段明显距离。”

澹台平静点头道:“说到这点,虽然呼延大观如今已经输给拓跋菩萨,但其实前者境界仍是要高出后者,这跟天赋和际遇有关。王仙芝一死,武评十四人的差距没有以往那么大,境界和真实战力都是如此,当然目前是拓跋菩萨杀人第一。倒是鬼鬼祟祟的谢观应,多年做着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勾当,境界最高,你和呼延大观暂时紧随其后。”

说到这里,澹台平静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犹豫不决该不该泄露天机。

徐凤年笑道:“你是想说曹长卿会昙花一现,陈芝豹也会后来者居上吧?”

澹台平静不知为何,凝望着这个满头霜雪早已重新转黑的年轻人,越来越觉得神似那个自己此生最为钦佩的师父。

徐凤年嘴角翘了翘,不握马缰绳,双手习惯性笼在袖子中,眺望远方:“千万别用这种怜悯眼神看我,那个谢观应都看了老半天了。”

澹台平静脱口而出道:“你要是真嫌烦,倒是一鼓作气揍了谢观应再说啊。”

徐凤年哭笑不得,女子就是女子,神仙一般的,也一样会蛮横不讲理的。

澹台平静自己笑起来,应该也意识到自己的无理了。

徐凤年在城外疾驰三十余里后,翻身下马,给战马喂养精粮。

在这个北返凉州的停顿间隙,澹台平静问道:“为何要让徐偃兵告诉韩崂山不要自责?是陵州军方出了纰漏?”

徐凤年神情复杂道:“我也是见到他和谢观应后才有的猜测而已。如果没有猜错,蜀地台面上那一万兵马是没有出蜀,但是暗中,恐怕已经有不止一万人早就离开西蜀了。这一步,也许是陈芝豹在单骑入蜀前就已经想好了。一两万人的调动,想要把战力发挥到极致,寻常沙场名将仍是有些头疼,但对于陈芝豹来说,从来都是跟玩的一样。何况目前只是把这些兵马换个地儿。”

话匣子一开,徐凤年就有些自言自语了:“等着吧,这些整整四百年未曾出境作战的蜀兵,很快就会在广陵道的战事中,让整个离阳王朝大吃一惊。当年以骑军著称的徐骁用步卒攻破西蜀,一直给朝廷和中原一个误解,就是蜀兵战力不济,但是听潮阁保存完善的那些秘密档案,都明确无误记载了蜀地将卒是如何敢战血战和死战。有天然守国优势的西蜀,举国上下兵力不过十二万,但是知道当年死了多少蜀军吗?多达九万,整整九万!战事之惨烈,稳居春秋之冠!”

说到这里,徐凤年竟是咬牙切齿破口大骂起来:“狗日的,要是北凉能有西蜀作为战略纵深和兵源地,老子还需要看朝廷的脸色?还需要亲自跑到葫芦口外,带着一万幽州骑军送死?老子就可以端条小板凳坐在怀阳关晒太阳嗑瓜子了,等着他们北莽蛮子来打北凉!他们敢吗?哼,如果不是赵惇让他这个兵部尚书跑去封藩西蜀,那么今天就要换成顾剑棠的两辽防线去面对那百万大军了吧。”

看着失态的年轻藩王,澹台平静会心一笑,轻声道:“你真的不想当皇帝?我觉得你会是个好皇帝。”

嘀嘀咕咕的徐凤年恢复平静,抬起头问道:“为什么?”

澹台平静说道:“赵家不能容北凉,但你可以容中原。”

徐凤年懒洋洋道:“当皇帝坐龙椅,有些人肯定可以做得比我好。可是北凉王,整个天下就只有我徐凤年能做。这跟我武力高低才学深浅有关系,但不是最重要的,至于跟我能否做好北凉王也没有关系。”

澹台平静问道:“陈芝豹也不行?”

徐凤年柔声道:“大概也不行。不过陈芝豹的不行,不是这位白衣兵圣的本事不行,而是出于我的一个私心。龙椅谁坐我不管,但北凉王这个位置,必须我来坐。”

澹台平静善解人意道:“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我的澹台大宗主,别人说这浑话我也就忍了,可你怎么也开始曲解佛教典籍了?”

作为世间屈指可数的炼气士宗师,为天道抓漏网之鱼的角色,澹台平静岂会不知这句为世人断章取义的佛教言语,不知其中真意为何?她反问道:“我果真曲解了吗?”

徐凤年轻声叹息道:“你高看我了。”

两人上马后,徐凤年突然笑脸灿烂起来:“你问我想不想当皇帝?要不然你猜猜看?”

澹台平静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两骑沉默着一路北行。

但是当他们相距凉州城不足百里的时候,徐凤年在驿站停马,毫无征兆地跟她说要往西边走。澹台平静问向西是怎么个西边,数百里还是千里?

徐凤年笑着说要跟人借兵,别人去都谈不拢。

他还说需要自个儿走这趟就行,否则好似是砸场子去的,不像话。

澹台平静说当今世上最有把握单独杀你的人物,恰好就在西行烂陀山之路的中间位置上。

徐凤年只说了句是啊,然后就再没有下文。

澹台平静猛然间勃然大怒:“徐龙象就算是你弟弟,也自有命数,你难不成要庇护他一辈子?你已经在流州吃足苦头,还要再去撞得头破血流?”

徐凤年笑道:“我跟谢观应都没打起来,跟拓跋菩萨暂时更打不起来,而且我当然会绕路,吃饱了撑的才去找拓跋菩萨。”

澹台平静死死抑下满腔怒火:“我送你到青苍城一带。奉劝一句,你最好别在烂陀山跟人大打出手!否则就算我预知拓跋菩萨要截杀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出手。”

徐凤年眨了眨眼睛:“其实就等你这句话。”

澹台平静脸色难看至极,可见这位炼气士宗师气恼到了何种地步。

徐凤年重新上马,轻轻笑问道:“那个问题,猜出来了吗?”

澹台平静的脾气终于爆发,怒容道:“猜你个大头鬼!”

徐凤年嘴唇微动,嘀咕着什么。

澹台平静瞬间恢复炼气宗师的大家风范。

祥符二年,谷雨至,春已暮。

家家户户,朱砂书符禁蝎虫。

徐凤年与澹台平静在青苍城以南分开后,一路独行来到西域腹地。

终于看到了那座并不起眼的山。

而在这个时候,有个绰号“无用”的和尚一叶下广陵,找到了身处西楚楼船的曹长卿。和尚在漂浮江面的苇叶上双手合十,抬头望向那袭青衣,说要请曹长卿放下一物拿起一物。

曹长卿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大楚,他曹长卿放不下。中原,他曹长卿拿不起。

本名刘松涛的烂陀山和尚,问道:“贫僧都可放下,你为何放不下?”

曹长卿笑了:“我放不下的,你又从未拿起,何谈放不放下?”

无用和尚低头默念一声佛号。

曹长卿抬头望向那座视线遥不可及的大楚国都。

说是放不下大楚,放不下京城,放不下皇宫,放不下凉亭,放不下棋局。

其实不过是,放不下他与君王身侧笑吟吟观棋的她。

这一天,无用和尚战死于广陵江上。

这一日,海水倒灌广陵江。

儒圣曹长卿之霸道,朝野皆知。

徐凤年登山之时,骤然间,满山钟响。

一阵阵悠扬钟声中,徐凤年心生感应,在烂陀山半山腰驻足,远望东方,怔怔出神。

徐凤年缓缓闭上眼睛,轻轻低头合十。

愿北凉不悲凉。

当时在徐凤年一行人离去后,陈芝豹轻轻拿起茶杯,依旧默不作声。

谢观应站起身,忍不住轻声笑骂道:“这家伙不愧是李义山的徒弟,都一根筋,还反过头将我教训了一通。不过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他徐凤年的境界已经是无源之水,除去西域一面,今日起可算三面树敌的北凉,更是如此。”

陈芝豹笑了笑:“反正你我这趟陵州之行,本就不求什么。我只是想最后看一眼还算太平的北凉,你是……老丈人捏着鼻子忍着火气看女婿,越看越碍眼的缘故?”

谢观应自嘲道:“我啊,就只有个儿子,哪来的女婿一说。”

陈芝豹笑意更浓,竟开起了玩笑:“难不成是刁难婆婆看待未过门儿媳妇的心态?”

谢观应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脸色郁郁道:“要是时势能够再给我半年时间,只要半年时间,到时候你……”

陈芝豹摇头道:“战场上别说什么半年,半个时辰甚至是半刻就可以决定胜负走向了。”

谢观应重新坐回凳子,有些好奇,问道:“你当真就没有想要跟徐凤年说的?”

陈芝豹淡然道:“想说的?有,就是不想说。”

谢观应倒是能理解这名白衣男子听上去似乎自相矛盾的话语。

谢观应手肘搁在桌子上,身体倾斜,多了几分闲适意态:“那家伙有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世事最难称心如意。比如他徐凤年要一如既往是个绣花枕头,如今北凉随你姓陈,他老老实实当个享福的傀儡藩王,那就没这么多麻烦了。如果徐凤年不但是做过天下第一的武夫,还能具备你陈芝豹的兵法韬略,是世间第一等的帅才,那我当时就会直奔清凉山而不是去蜀地了。”

陈芝豹跟北凉徐家,就像是打了一个死结。

随着徐凤年成就越高,越难解。

谢观应脸上浮现出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你对当世子殿下和新凉王的徐凤年有什么看法?”

谢观应问完这句话后,就认为注定不会得到答案,但是陈芝豹竟然毫不犹豫说道:“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也许有嫉妒。等他当上北凉王,就没有什么太多感觉了。”

谢观应讶异道:“嫉妒?你一个赢了叶白夔的兵法大家,及冠之年本可以成为异姓王的人,会去嫉妒一个不得不藏拙自污致使声名狼藉的藩王世子?”

陈芝豹微笑道:“徐凤年有句话说对了,有些小事,谢先生你的确不懂。”

谢观应陷入沉思:“黄三甲自诩算无遗策,后来就跑去算人心打发时间,结果在京城算错了那个用木剑的年轻游侠。”

陈芝豹缓缓站起身:“我年少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过一场争吵。”

谢观应这次是真正好奇了,那男女的身份不难猜,能够让白衣兵圣如此多年念念不忘,自然只有北凉王徐骁和王妃吴素。但争吵的内容,是他如何都猜不到的。

陈芝豹嘴角有些笑意,也不加掩饰:“那个男人说咱们男儿就该披甲骑马杀敌,就算下了马背,也还是穿着漆黑铁甲显得英俊且威猛。女子则说穿素雅的白袍子才好看,有书卷气。后来到了北凉,除了起初赵惇导致的那场大战,还有点嚼头,后来我当北凉都护的时候,没怎么打大仗,都是断断续续的零碎小仗,更多时候都是在那个开门即见黄沙的住处看书。我爹死得早,但好歹有些印象,我娘死得更早,记忆很模糊。所以这辈子把那个男人当作义父,但是始终把那个女人当作自己的亲娘。”

然后陈芝豹敛去笑意:“义父在世一天,我就一天不会动徐凤年。但如果他自己死在离阳江湖或是北莽草原上,我也无所谓。这个初衷,义父相信,但是很多人不信,甚至连姚简和叶熙都不信,所以瞒着我找到北莽杀手薛宋官,花钱买他死。黄三甲有过‘龙蟒白衣一并斩’的谶语,既是给北凉徐家下套,也未尝不是给我陈芝豹套上的枷锁。所以那场铁门关截杀,她觉得我是去杀人的,我很多事能忍,但是对她,我不忍。当年我在西垒壁亲手杀了她爹娘,唯独放过了她……”

陈芝豹沉默片刻后,沉声道:“我爹坦然赴死,我只恨世道,但从不恨谁。义父我也认,而且是真心真意,所以我宁肯跟随义父前往西北边陲,而不去当什么南疆藩王。但是你要说,让我陈芝豹给一个印象中一直是个懵懂孩子的家伙鞍前马后,凭什么?就因为他跟我义父一样姓徐?有朝一日会世袭罔替?”

谢谢正巧跨过小院门槛,听到他这番言辞后,眼神熠熠生辉,为之沉醉痴迷。

这才是让她爱慕的男子。

世人眼中位极人臣的藩王爵位,仍是太小了,整个天下才够。

谢谢重新开始烹茶,这一次比起方才的暗流涌动,自然就要轻松惬意许多了。

谢观应抖了抖袖子,坐回凳子:“他徐凤年这些年做了什么,我最清楚不过。当年他在太安城,我就专程盯着他呢。不过等到他出京时,我就只有失望了。”

谢谢忍不住问道:“先生为何会失望?虽然我也讨厌那徐凤年,可真要说起来,他毕竟还是有些……门道的。”

谢谢强忍着反感,好不容易说了句“平心之论”,由此可见,徐凤年这个新凉王如今在世人心中,确实今非昔比,不是以往那般不堪入目了。

陈芝豹微笑道:“谢先生是嫌弃他胸无大志,连坐龙椅的念头都生不出,或者说压抑得很好。”

谢谢瞪大眼眸:“世间当得枭雄一说的那些奇男子,还有人不想当皇帝的?”

她抬起袖子,遮住嘴巴,露出那双眯起的漂亮眼眸,嗤笑出声道:“他徐凤年还是男人吗?”

石桌上,水雾袅袅。

茶香扑鼻。

其间谢谢心思玲珑剔透,看得出来谢观应颇有谈兴,就问了些早就憋在肚子里的事情。

“为何如今天下高手辈出,风采远胜以往江湖?”

谢先生笑着告诉她,那永徽之春,不仅仅是离阳官场一个丰收的大年份,更是黄龙士拿以后百年千年江湖气象损耗殆尽作为代价,造就出来的“大年”假象。就像是个败家子,不但是寅吃卯粮,而且把以后所有年份的粮食都给吃得一干二净了。以后再无大年,只有小年,而且越来越小。一代代江湖,从再无陆地神仙,到再无与天地共鸣之人,到再无谁叩指问长生,一品四境宗师一个都没有。到头来,就只有如今只算小宗师的二品高手,成为那后世眼中当之无愧的大宗师。今朝一切江湖之风流,都将成为后人将信将疑的志异传说。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辈恩怨一辈了,为何新君赵篆仍是像与新凉王有杀父之仇?”

谢先生神情玩味:“杀父之仇当然没有,但夺妻之恨,倒是有那么一点点。”

听到这里,谢谢张大嘴巴,那姓徐的还有这般逆天手腕?难道他真与那出身北凉的本朝离阳皇后,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

深知赵室内幕的谢观应一语道破天机:“先帝赵惇好歹知道皇后赵稚不过是与北凉王妃吴素争一口气,并非赵稚与徐骁真有什么。可当今天子心头的的确确是有那么一根刺的。关键是这根隐藏极深的刺,连新皇后严东吴都无法拔掉,其他外人就更不用说了,说不定触之即死。”

谢观应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陈芝豹,半开玩笑道:“在新君心头上,咱们蜀王又是一根刺,就像先帝赵惇对待徐骁的复杂心态,如出一辙。”

陈芝豹脸色平静,耐心等着那杯新茶。

陈芝豹从谢谢手中接过茶杯的时候,看着谢观应,问道:“徐凤年今天说那么多,你知道他真正想要做什么吗?”

谢观应点点头,语气有几分唏嘘:“这一点,徐凤年跟李义山实在是天差地别啊。”

陈芝豹直言不讳道:“所以清凉山只会是宋洞明之流有那一席之地,你谢观应是不会去的。”

谢观应一笑置之,眼角余光瞥见谢谢的满脸思量后,打趣道:“也罢,既然已经给你说了那么多趣闻秘事,也不差这一桩。他徐凤年自幼信佛信来生,随着亲人一个一个离世,他越来越怕是自己独占了全家气数,才害得亲人不得享福泽。所以他这个还留在阳间的人,拼却一死,也要给徐家积攒阴德,为春秋中一路杀人盈野的徐骁还债。”

谢观应大笑道:“好一个父债子还!所以说啊,他徐凤年不管想不想当皇帝,他都不敢啊!真是可怜!”

谢谢震惊过后,低头轻声道:“真是可怜呢。”

陈芝豹则喃喃道:“可怜吗?”

第十四章徐凤年远赴西域,鸡汤僧善赐佛缘

老僧闭上眼,安详圆寂,林忠言:“善哉。”

刹那之间,天地间零零落落的气运蜂拥汇聚而起,如挂条条大虹,又如天开莲花,同时涌入那只手上钵。

广袤西域有大山横亘,如长剑拦腰,将西域一分为二。大奉王朝始设西域都护府便位于一处断裂的山垭隘口,版图犹胜当今离阳的王朝覆灭后,都护府就逐渐沦为一座无主之城,经过两百余年的血腥纷争,古老城池建立了自己的规矩,在这里拥有堪称天底下最复杂的脉络。也许哪个乌烟瘴气面馆内的迟暮老人,曾是春秋某国的天潢贵胄,可能每日袒胸露腹的蛮横屠夫,就是昔日手握数万精兵的中原将领,兴许那些个能与摊贩讨价还价半个时辰的白发老妪,当她终于得偿所愿后转身轻捋发丝时流露出的那份气韵,才会让人猜测年迈妇人年轻时,只会是山水葱郁之地养育而出的大家闺秀。除了这些随同春秋一起被人淡忘的遗民,城中更多是那些流窜至此的亡命之徒,人人做着各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有常年呼啸边陲闲暇时来此买醉的马贼,有貌不惊人却杀人如麻的杀手,有人名义上是商贾其实是某个势力的死士谍子……如此鱼龙混杂的西域咽喉,几乎每天都有人死掉,但是他们的死,都很讲规矩,若是有人不讲规矩地死了,自然会有人插手,把事情给规规矩矩地收尾。

在一辆临时雇用驶向城池的马车上,车夫是个面黄肌瘦却眉目伶俐的中年汉子,正在唾沫四溅说着那座城的“规矩”,身边坐着个在西域不太常见的年轻人。若说那儒雅青衫的装束在城内倒也不稀罕,只是年轻人的风貌,少见。在土生土长的汉子看来,这位客人就像是自己早年听说的那种说书上的人物: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借宿古庙,然后会遇上化为人形的狐精。黄昏中,汉子抬头看了眼已见依稀轮廓的巨大城池,随后眼角余光忍不住打量了那个出手不算阔绰的外乡雇主,有些惋惜。在他们要去的那座城,虽然大多人的生生死死都循着规矩来,可规矩也总得有人来订立,要是不幸遇上了这小撮人,他们讲不讲规矩,就只是看心情了。有人会因此一夜富贵,给城内大人物相中后,在聚居着十多万人的西域第一大城内一步登天,也有人因此就再没了消息。车夫前些年就载了一伙人入城,四个人,三男一女,佩刀携剑,瞧着都挺有把式,结果还没歇脚,就给从内城冲出的骑队堵住。那真是好一场厮杀,四人身手的确了得,直接就跃出马车,拔地而起跃上了屋顶,泼水一般的箭雨也没伤着他们分毫。他没敢多看,弃了马车几乎是爬着离开,事后得知那四人都给吊死在了正东城门口上。据说是中原那边来寻仇的豪侠,不料当初仇家成了内城的权贵,不过折了四五十号人,就让他们把命交待在城里了。这类惨剧,其实每年都会有好几桩,归根结底,那座城谁都可以来,但不是谁都可以走。不过车夫没敢说这一茬,生怕吓着身边的年轻雇主,当然更怕自己的那份佣金变成飞走的煮熟鸭子。

在那辆寒碜马车入城前,车夫好心给年轻人多嘴说了些城内的现况。比如城分内外,外城有四个地头蛇的帮派宗门,喜欢没事就出城玩骑战,兵力最盛时双方足足小千人的骑军冲锋。听说四股势力加起来得有战马三千多匹,甚至连强弩都有好几百张,惹上他们就等着被五马分尸吧,反正那些家伙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内城有三个姓氏的家伙更是惹不得,都极有来头和家底,反正在这座城内他们就是土皇帝,其中那个柴家就收藏了二三十件龙袍蟒服。柴氏家主少数几次大张旗鼓的出行,还真就是如传闻那般身披龙袍,身边数位美人则是人人凤冠霞帔,真跟皇后贵妃娘娘似的,让人大开眼界。临近城门口,口干舌燥的车夫摘下羊皮酒囊灌了一口酒,转头望向那个认真听自己说话的年轻人,咧嘴笑道:“说这些也就是让公子多长几个心眼。不过万一,小的是说万一真遇上了麻烦,如果附近有那些手持转经筒的红衣和尚,公子一定要赶紧去他们身边求救,毕竟在咱们西域他们就是活菩萨,再不讲理的人,总也会收敛些。”

入城后,那个公子哥在他推荐的一家城东闹市客栈下车,多给了车夫几两成色很足的银子,虽有黑锈,却无暮色,看着就讨喜。这让车夫觉得话没白说,好人有好报啊。只不过当他看到那个年轻人毫无心机地缓步走入客栈,车夫的眼神就有点复杂。其实啊,自己那些话终归仍是白说了,外地人进了这家客栈,能不能活着出来就看天意了,就算能侥幸走出,那也要掉好几层皮。不过想到事后客栈会按照宰割肥羊的身价给自己一点分润,车夫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不过就在此时,那个年轻人也回头笑望过来,车夫的笑脸顿时略微僵硬在那里,但很快他的笑意就恢复正常,还朝那个已经羊入虎口却不自知的可怜虫摆了摆手。

在车夫欢快扬鞭离去的时候,大概不知道这座城池如果是一条盘踞在西域版图上的地头蛇,让人畏惧,那么他则亲自送来了一条其势足以轻松吞蛇的走江大蛟。

雇用马车进入城池的他,正是从烂陀山没能得到明确答复的徐凤年。在册不在册的西域僧人有三十余万,附庸烂陀山的僧兵在台面上便有四五万之多,但是徐凤年就算亲自驾临烂陀山,也没能成功带走一兵一卒。但是事情并非没有半点转机,徐凤年来这座大奉王朝的西域都护府,就是为那个希望渺茫的转机尽人事,然后听天命。内城中央有座高不过二十丈的小山,被称为小烂陀。山顶有世间最大的一座转经筒,铜身镀金,重达十二万斤。筒壁外雕刻文殊、普贤、观音、地藏四大菩萨和栩栩如生的八千众天女,筒壁内篆刻有八十一万条六字真言和全部大藏经。转经筒虚设有让人抓握的转经大环,之所以说是虚设,是因为此转经筒自打造而成后,就没有谁成功推动起来过,那么每转一周相当念佛八十一万声的大福缘,也就至今没有谁能够消受了。

这件奇闻异事随着佛法东渡,在中原亦是流传已久。据说这“此法难转”的难,首先难在登山小烂陀,再难在那等相当于十数万斤的龙象之力,三难在是否有佛缘。曾有烂陀山僧人言即便吕祖、王仙芝两人,仍是难转。

对于徐凤年而言,且不论是烂陀山让他去转动转经筒,就算他要强行尝试,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徐凤年也不敢说一定可以。烂陀山得道高僧辈出,刘松涛这般的人间佛陀尚有两位,加上那个六珠菩萨,还有那数十位上师,他们一旦联手要防御什么或者说不让谁做什么,的确可以让人难如登天。徐凤年相信以武评十四人之力,仅就力量来说,推动转经筒并不难,真正的难处应该在于那个似有似无的佛缘。

烂陀山给了亲自登山拜访的年轻藩王一个四字提醒:“天水浴佛”。

徐凤年在客栈二楼入住,推开窗户,面有忧色。谷雨,三月初二。但是“九龙吐水,沐浴金身”的佛诞日,却是要到四月初八。照理说徐凤年不可能在这座距离北凉千里之遥的塞外孤城挥霍整整一个月时间,但是在山脚徐凤年遇上了一位手持小转经筒虔诚礼佛的伛偻老妪,闲聊后老人将那只普普通通的转经筒赠送给徐凤年。徐凤年事后回想起来,老妇有一句无心之言如同大钟轰鸣在他心中回荡。她当时说转动经筒不能太快,并不是转动次数越多积攒功德就越多,而要心平气和,稳稳当当。徐凤年清楚那个老人只是西域最寻常的礼佛百姓,但正是如此,他才真切感受到那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感觉。

徐凤年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涩,难道真要熬着性子等到四月初八?凉州虎头城大战正酣,流州也是风雨欲来,幽州葫芦口更是每天都在死人,他这个北凉王就算不能在北凉都护府亲自调兵遣将,也觉得需要自己站在那里,能够亲眼看到硝烟,能够亲耳听到战鼓,才能安心。若是能推动转经筒也就罢了,流州就可以在寇江淮进入后,又有四五万悍不畏死且骁勇善战的僧兵,便能由求败变成求胜,那么,在凉莽西线首当其冲的黄蛮儿总能多出几分安稳来。这就是徐凤年此次在拓跋菩萨眼皮子底下行事的私心了。澹台平静当时大为恼火,也正是来源于此。

徐凤年当时斩杀北莽真龙,境界大跌,如果可以,何尝愿意亲自涉险跑去葫芦口外?可是北凉铁骑不同于其他边陲兵马,整个天下都知道这些铁骑姓徐,北凉边军也是这般认知,可是徐凤年世袭罔替了王爵,真要让三十万铁甲心服口服,何其艰辛?军伍与江湖是两个世界,不是他徐凤年成了世间屈指可数的武道宗师,就拥有了对千军万马颐指气使的本钱。徐骁当年不过是勉强小宗师的武道境界,为何独独只有他能够服众?为何顾剑棠是天下第一的刀法宗师,可他的心腹蔡楠领着麾下数万大军见着了披甲持矛的徐骁,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冒着在离阳文臣心中不堪大用的风险,仍是心悦诚服地向徐骁跪下行礼,掉过头来请徐骁校阅大军?理由很简单,徐骁单枪匹马杀不得多少人,但是自徐骁虎出辽东后,屠掉了多少座大城,坑杀了多少万降卒?武人不是文人士子,没有什么“不义春秋”“中原陆沉”的多愁善感,任你是那些亡国后再度为赵家披甲的将士,仇恨之余,内心深处对徐骁也会有不可言说的敬服。

徐凤年又何尝不知道那小烂陀的转经筒未必能够转动,可他依然得老老实实站在这里内心纠结。

太安城那张雕龙大椅,谁都能坐,他徐凤年不能坐。清凉山那张虎皮大椅,谁都不能坐,只有他徐凤年能坐。这甚至不是徐凤年武道境界超凡入圣高至天人就可以改变的。人活一世,必有牵挂,极难做成那自了汉。很少说得出漂亮大道理的徐骁,曾经说过人来世上走这一遭,就是吃苦头还债来的。还完了债,临了之时,若是家有节余,那就已是一个男人天大的能耐了。以前徐凤年总是对此感触不深,只是后来当他在陵州看到那些将种门庭的跋扈行事后,心痛之余其实也有心安。瞧瞧,这就是当初跟着徐骁一起打天下的家伙们的子孙后代!徐骁这辈子始终没有愧对你们父辈的舍生忘死,所以才有你们今天的享福!哪怕在北凉这等贫瘠边陲,徐骁还是让你们卸甲后在陵州这塞外江南过上了不输中原的太平遮奢日子。徐凤年对钟洪武的恨,真正的杀意,不在那位怀化大将军瞧不起他这个二世祖,而在于把离开边关作威作福视为天经地义的钟洪武,祸害得连带整个陵州将种都忘记了徐骁的良苦用心。

站在窗口,看着楼外繁华街道,徐凤年自嘲道:“运去英雄不自由吗?”

一阵敲门声响起,是酒楼伙计来问他要不要点些吃食,若是嫌麻烦不愿去楼下,酒楼可以送来屋内。伙计还直白询问需不需要额外吃些极富方言特色的“餐外餐”,说不但有草原烈马,连那会弹小曲儿的江南瘦马也不缺,就是价钱贵些,一次得二十两银子,至于之后能否过夜以及价钱高低就看客官的本事了。徐凤年都笑着婉拒了,只要了一份晚饭吃食。那伙计一看不像是肥腴的货色,当场就翻了个白眼,悻悻然走了,埋怨着那个暂时还未出城等好消息的车夫眼力见儿也太差了,找来这么一头满身瘦肉没几两的两脚羊,这能有几个铜钱的分润?

之后徐凤年吃着下了蒙汗药的菜肴,来端回食盒碗筷的酒楼伙计磨蹭了半天,也没等到徐凤年一头撞在桌子上,就知道遇上了扎手的点子,这在他们这类开了很多年头的黑店也不算多稀罕的事儿。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酒楼自有一两位双手染血的镇店之宝,如果真遇上了软硬不吃的能人,那就认栽。能够扎根西域的汉子,在这种事情上格外豪爽,拉得下脸,万一给人踩在了地上,自己同样也捡得起来。很快就有一位身材魁梧脸上有疤的中年汉子推门而入,四五个喜好凑热闹的酒楼伙计就聚在走廊拐角处,在那里坐庄的坐庄下注的下注,赌那个俊哥儿到底能熬多久。有个赌性重的好像是输了好多次,这次博个大的,一口气用所有碎银子押那年轻公子哥能安然无恙。坐庄的正是先前去房内送吃食的伙计,笑纳了那三四两银子,嘴巴咧得都合不拢了。不料银子还没焐热,就要倒贴回去七八两。竟是在外城都小有名气的酒楼卢爷才进去就走出了,坐庄的酒楼伙计顿时扯住这位大爷的袖子,苦兮兮问道:“卢爷你莫不是相中了那俊哥儿的皮囊,才给人家放水了?小的这可是要小半年白忙活了。”

那满身积年匪气之中又残留有几分军伍锐士气焰的汉子闻言后勃然大怒,一脚把这个火上浇油的兔崽子踹得整个人撞在廊壁上。所幸用上了点巧劲,不过也要那店伙计一阵好受,半跪在地上跟上岸鱼一般大口喘气,说不出一个字来。汉子压低声音怒道:“放你娘的水,你老娘要是在屋子里,老子能让她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

那酒楼伙计哪里敢反驳什么,忍着痛小声呻吟着。比起那一脚,这类脏言荤话反倒是轻得不能再轻了,在西域这点算得了什么?连下酒菜都称不上而已。哪怕是他们这些二三十岁在这座城里土生土长的市井底层角色,也或多或少知道些内幕。早个二十年,多少流难至此的男女,实在是没法子凭本事活下去了,不知有多少金枝玉叶就在光线昏暗的私窑里“待客”了,而给她们把门望风招徕生意的男子,说不定就是她们的爹,甚至是当家的男人。所以如今好些上了岁数的老汉,如今晒着日头等死的时候,总喜欢拿捏着架势对他们这些年轻人来上大同小异的这么一段:“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呀,可真是生晚了时候!咱们正值龙精虎猛的岁数,就遇上了好年岁,那些从东边来的娘子,不论是十几二十岁的,便是三十好几四十岁的,也比你们如今在街上瞧见的女子都要水灵太多太多了。她们的皮肤啊,摸着就真跟上等绸缎似的。虽说她们总扭扭捏捏,喜欢让人熄了油灯再做那事儿,否则就要加钱,但这也不算个啥事,因为等你真压上了她们的身子,就晓得那份快活喽!这等艳福,你们这帮兔崽子啊是甭去念想了。”

那汉子没有搭理这帮眼窝子浅到装不下半碗水的年轻无赖,径直离开,就算离远了那间屋子,仍是心有余悸。他有句话没那脸皮说出口,当他跨过门槛的时候,仅仅是给那人瞥了一眼,差点就迈不开步子,若非那人笑了笑,没有继续“刁难”,他就已经打起退堂鼓高高竖起降旗了。可当他好似使足吃奶的力气向前走出七八步,已是汗流浃背。好歹也是刀口舔血小二十年的亡命好汉,却根本就不敢坐下,只是轻轻抱拳,说了句“叨扰公子”,等到那公子点头一笑,他这才有那精气神去挪步转身,否则恐怕就要跟一根木头那样在那儿杵着等死了。

这汉子站在二楼楼梯口停住身形,越想越纳闷。他卢大义年纪轻轻就已是春秋某个亡国的一条军中好汉,这么多年身手把式都没有丢掉,甚至到了这座古代西域都护府,还靠着际遇跟在此隐姓埋名的江湖前辈学了好些独门绝学,多少次蹚在血水里的惊险厮杀,如今更是摸着了小宗师的门槛。在好事者排出的外城二十人高手榜上虽说敬陪末座,名次不咋样,可好歹是上了榜的人物,难不成真如那个垂垂老矣的师父所说,西域这地儿闭门造车出来的所谓高手,成色太差,比起中原正统江湖差了十万八千里?卢大义十九岁就跟随恩主逃亡到了西域,以往又是军中锐士,对故国故乡早也淡了心思,至于那离阳王朝的江湖,更是从未涉入,总觉得这座城市就算是西域的国都了,能够在这里出人头地,打拼出一番事业,比起中原高手就算逊色,也差得不多。坚信内城高高在上的十大高手,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比肩那什么天下武评宗师,也总该有两三人可以有资格上榜。只是今日跟那个年轻人不过打了个照面,卢大义就猛然惊醒自己井底之蛙了。

那个世家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身上真的有一种“势”。常年不苟言笑的师父以前唯有偶尔喝着小酒喝出了兴致,才会眯着眼跟他说起这种云遮雾绕的玄妙境界。还说高手过招,跟医家圣手的望闻问切是差不多的门道。望之气势兴衰不过是第一步,听之言语中气高低的第二步,接下来才是互报名号来头,来确定是否生死相向,最后才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切磋的切,那时候多半就是生死立判的惨淡结局了。卢大义对此原本不当回事,在西域待久了,习惯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习惯了逃不出一个“钱”字的暗杀截杀和搏杀厮杀,哪会管你是什么宗门帮派的?只要断人钱路,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要挨上一刀。在西域这块天不管地不管的土壤田地上刨口饭吃的男女,生死由不得你当回事。既然连生死都顾不得,还管你是不是过江龙、是不是千金之子?若非卢大义珍惜来之不易的武道境界,终于有了成为一方宗师的希望,今日吃瘪后早就拉拢上几十条好汉去堵住房门了。若是还吃亏,那就再喊上外城那几位对脾气的榜上高手。万一外城不行,终归还有内城那些终年养气的顶尖菩萨。西域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西域是西域人的西域,内讧不去说,可要说外人想来此拉屎撒尿,不管你在中原或是在北莽如何呼风唤雨,都得乖乖交钱!这二十年来,卢大义见过的过江龙给这座大城折腾得剥皮抽筋还少吗?光是死在他和兄弟手上的,就有七八号极其扎手的人物。有死在女子肚皮上的,有先伤在稚童袖中刀然后死在几百号人群殴中的。卢大义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下了心头浮起的杀机,招手喊来一个信得过的店伙计,让那孩子去跟酒楼掌柜打声招呼,说乙等房戊字房那个年轻人不能动。

那个十六七岁就已经杀过人的少年难得看到卢爷如此脸色阴沉,不敢造次,忙不迭跑去传递“军情”,不忘回头瞥了眼卢爷走下楼梯的伟岸背影。在少年心中,这般好像坐在尸骨堆里豪饮醇酒消受美妇的男人,就算是西域最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了。别的不说,卢爷去上等窑子喝花酒,平日里看他们这帮愣头青都不正眼瞧的狐媚娘儿们,在收卢爷银子时总是会打个大大的折扣,甚至给卢爷白睡了身子也没怨气,据说少不了慵懒靠在床榻上丢下一句“卢爷再来”。这可不是他瞎猜的,而是有一次运气好被卢爷带着去开眼界。虽然是在那位姐姐屋外枯坐了一夜,连一同在廊外等候服侍的婢女小手儿也没敢摸一下,天亮卢爷推开屋门后,他是亲耳听到那个姐姐用一种能让人酥了骨头的语气,懒洋洋油腻腻来了这么一句。打那以后,少年成天就想着这辈子怎么也要有卢爷一半的本事才甘心闭眼去死!

密密麻麻拥簇着十几万人,哪怕在中原也都是大城了,何况是比起北凉更加荒无人烟的辽阔西域?你总不能拿它跟太安城比吧?

徐凤年吃过饭后,夜幕降临,就趴在窗台上眺望满城灯火的夜景。此城从无宵禁一说,西域排得上号的富贵人家又都聚集在此,自有一种天大地大我自逍遥的本色。北凉自然不会对这么一个边陲重地当真不闻不问。自师父李义山起,就不满足于在北凉本土三州束手束脚。按照当时的谋划,不光是青城山的数千伏兵,连同流州流民在内的西域,甚至还有那西蜀和南诏,都应该成为狼烟四起后的战略纵深。如此一来,北凉铁骑冠绝天下的野战实力,才能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西蜀出步卒,南诏出兵饷,西域则连同北凉三州作为徐家铁骑策马驰骋的纵深,那才是最佳的战略构想,这也是徐凤年师父李义山真正的满腹锦绣。只可惜,哪怕徐凤年在铁门关一役成功截杀了皇子赵楷和那头病虎,朝廷仍是棋高一着,他徐凤年最终仍是没能帮助师父完成这个夙愿。但是徐凤年总不能就此泄气,更不能破罐子破摔,所以才有了曹嵬的那支暗渡西域的奇军偏师,为此也付出了一万幽州骑军差点全部战死葫芦口外的代价。相比之下,徐凤年让初见于春神湖上之后接纳于京城下马嵬驿馆的落魄老书生刘文豹潜伏在此城,甚至给了他一个拂水社乙等房房主的隐蔽身份,负责在北凉和曹嵬骑军之间居中调度,也就不算什么了。徐凤年暂时不想去跟混入内城但尚未站稳脚跟的刘文豹碰头。今时不同往日了,据拂水社说,如今天下可是有许多书桌上都开始放有他徐凤年的画像了?徐凤年笑了笑,摸着脸上的那张生根面皮。襄樊城那边的消息不算好,从清凉山走出去的女子舒羞,应该是假戏真做了,在陆诩一事上跟北凉有唱反调的迹象,但总归还没敢明着跟北凉撕破脸,按照定例每半月一旬地跟拂水社打交道,也还算恭谨小心。天高皇帝远,人心似水起了涟漪反复,徐凤年对此也没有太多的恼羞成怒。没办法,小时候总听娘亲说这世道不太平,女子更难得太平,徐凤年也懒得去跟一个身世可怜的南疆女子较劲。老天爷和离阳赵室还有北莽大军,跟他徐凤年较劲是一回事,徐凤年自认还没惨到需要跟女子撒气的境地。不过舒羞是一回事,若是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蓟州姓韩的,胆敢临阵倒戈,那就蹚过了北凉的底线,跟那暗中联络北莽太平令和春捺钵的马贼头目宋貂儿就是一个恶劣性质了。当下徐凤年很多事情是很难做到所心所欲,但要说杀一个底子不干净的离阳忠烈之后,徐凤年半点心软都欠奉。

月初时分,夜色中,天挂月牙儿。

徐凤年睡不着,就干脆拎了两壶烈酒坐在这栋酒楼屋顶上,远望内城中央。山顶有转经筒的小烂陀那边的夜景格外绚烂,围绕着这座小山,处处张灯结彩,好一幅夜夜笙歌的富贵气象。徐凤年没来由记起当日跟谢观应那番言语交锋,这个位列陆地朝仙图首位的读书人的确不是只会说些大而不当言辞的人。谢观应说到一件事的确戳中了徐凤年的心口,那就是徐骁出辽东后纵横驰骋半辈子,那场马踏春秋真正的功绩,就是一举捣烂了“国虽破,家还在”的豪阀根基,打破了“太平时,士族与君王共治天下;乱世时,换君王不换家主”的老规矩。春秋多惨剧,也多内幕秘辛,为离阳马前卒的徐骁能够击败泱泱大楚,这里头岂会没有一些不可与人言的东西?当时徐骁完成西垒壁围剿大势后,有多少世族门阀厚着脸皮做起了两边押注的墙头草?否则西楚哪来那么多事后摇身一变成为满朝紫衣公卿之一的权重臣子?至于南唐贵族门第私通离阳南征主帅顾剑棠,为了一家富贵绵延而自己打开一国之门,那就更是不可计数了。这些见不得光的内幕,只能跟随大势颠沛流离起起伏伏的老百姓是绝对不会知道的,也许只有百年千年后,这段蒙尘往事才会被后世史家在浩瀚文牍中欲语还休地掀起一角。

前朝史书总是那新朝史家收入房中的婢女丫鬟,大可以任意涂抹胭脂和泼洒污水。

他徐凤年不出意外的话,肯定属于后一种命运。

对于千百年后的史书上的墨朱两色写是非,是遗臭万年还是名垂千古,徐凤年不去想,也管不着,就像他前不久在大屿洞天对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迈采石匠有感而发,只说他会尽力的。徐凤年如今不是什么真武大帝化身,更不是什么大秦皇帝转世了,他就只是徐骁的儿子。中原史家可以骂他徐凤年眼高手低痛失西北中原门户,但不能让短短几十年后的史书就开始骂发轫于辽东的北凉徐家是什么两姓家奴。既然徐骁走了,那么徐凤年就不能让活着在世时睡不安稳的爹,连死后都要睡得不安稳。说到底,徐凤年要跟北莽死磕到底,就是这么一份私心。给徐骁在史书上留下一个过得去的名声,为爹娘和大姐二姐还有黄蛮儿积攒阴德福气。

徐凤年喝了口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却没有放下,轻声微笑道:“徐骁,你这个当爹的从来不知道跟儿女索取什么,也没想着我们就非得有多大的出息。可我这么个没怎么尽过孝的儿子,以前光顾着跟你对着干了,小气吝啬到喊你一声爹都没几次,生怕喊了爹就委屈了我娘。这以后啊,你就别管了,当然,你也管不着了。后世总归有人念起你徐骁时,读史读到我们徐家之时,会有人不随大溜地由衷说一句:辽东徐家,虎啸百年,死不倒架!”

有一对依稀可见身材曼妙的黑衣蒙面人,趴在另一侧屋檐瓦上,探出脑袋看着那个背影,窃窃私语。其中一人揭开头巾,伸手扇了扇已经捂出汗的脸颊,吐了吐舌头,皱着眉头抱怨道:“姐,那家伙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这都坐那儿发呆快两个时辰了,到时候坏了咱们大事怎么办?要不然我去一脚把他踹下屋顶?”

另外一个面目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姐,那酒挺香呢,瞅着还剩下大半壶,我可真馋了。”

说话之人被报以一个瞪眼后,便有些幽怨委屈,压低嗓音嘀嘀咕咕:“内城那姓董的老色坯果真是北莽安插在这里的大谍子,宋爷爷和黄老师傅他们拼着性命把他一路勾引过来,前头已经有好些顶尖高手坐镇负责刺杀,我们其实也就是做个样子嘛,难道真要咱们上阵厮杀?董老儿可是内城前三的高手高高手,就算这老坏蛋打断了一手一脚逃到这里,也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咱们了吧?我的好姐姐,何苦来哉?就算要我送死,也要让我醉醺醺走在黄泉路上,才能不怕那牛头马面嘛。”

另外那女子委实给这等晦气言语说恼了,一把解下蒙面丝巾,怒色道:“咒自己做什么?!死丫头,你吃饱了撑的?!”

闯祸的女子笑嘻嘻伸出一根纤细青葱手指,点了点那个背影。发火的女子赶忙噤声,举目望去,有些惋惜。不走运掺和在这场灾难里头,多半是难以见到明天的日头了。你既然有这种闲情逸致,可偌大一座城,哪里赏月不是赏月,非要来这栋黑店酒楼的屋顶伤春悲秋,不是遭了无妄之灾是什么?她轻轻叹息,在这座城里,若是死几个籍籍无名的小卒子就要惋惜,再铁石心肠的人,肝肠也早就断得不能再断了。这些年见了太多太多的死人,心肠柔软如她也有些麻木。她背转过身,安静躺在冰冷瓦片上,开始闭目养神。内城那姓董的老匹夫难怪能够在短短十来年就拢起那么大一份家底,精骑五六百人。绰号“青鸦”,在城内专职刺袭的杀手死士大半都是他们董家豢养的鹰犬。原来真实身份是北莽姑塞州很有分量的谍子头目。一向好好先生的宋爷爷如何能够不气极起杀心?宋爷爷虽然将北凉那个徐家视若仇寇,可对待北莽蛮子也向来深恶痛绝,否则当年就不是留在西域而是跟着大股人流继续拥入北莽南朝了。柳伯伯他们经常开玩笑说以宋爷爷的身手和声望,要是真去了西京,少不了一个乙字大族的显贵身份。七年前,她们还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只知道宋爷爷跟董家杀手做了笔买卖,花了所有积蓄聘请他们去北凉一个叫清凉山的地方,杀一个姓徐的离阳世家子。宋爷爷当时也同行了,只是不知为何,回来后就沉寂了好几年。外城酒鬼老宋的说法也就是那时候传开来的,而妹妹总说她的嗜酒和酒量都是给宋爷爷的满身酒气熏出来的,可不是她馋嘴贪杯。这次如果不是宋爷爷执意要跟内城巨擘董家掰手腕,其实柳伯伯他们都不乐意打破这份忍辱负重辛苦经营十多年才赢来的平静生活。董家杀手是世上真正的刺客,这一点没有谁怀疑,曾经有董家二流实力刺客用长达半年的时间,硬生生耗死了外城榜上有名却与他有私人恩怨的一流高手。听说那高手战死之前,就已经快被逼疯了。而董家培养杀手的种种行径,外人光是听上几句就会毛骨悚然,董家刺客杀人的手法更是层出不穷。今夜的收官,起因是董家老贼身边多了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她去年远远看过一眼,是不是柳伯伯所谓天生异象的横向“双瞳”,她看不真切,但是那个年轻人粗略瞧着确实极有风雅,自己身边的同胞妹妹就变着法儿时常提起他,虽然每次都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皮肉的小母老虎架势,可她与妹妹心有灵犀,如何不晓得那个绝不该升起的可怕苗头?世间女子,哪有提及一个男子时眼神会格外有神?

她猛然睁开眼睛,握住腰间那柄尤为狭长的佩刀,弓起后背,蓄势待发。她妹妹仅是比她慢了半拍,也握住了剑柄。年幼时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姐妹,长大后也是难以辨认,有时连柳伯伯他们都能蒙骗过去,只是性情却是天壤之别。她练刀,妹妹则练剑,她喜静妹妹则好动,所以习武一途,虽然是妹妹天赋更高,但是各自师父点评起来,却是她更能杀敌。高居外城高手榜第六的宋爷爷和第十二的黄老师傅,都说她们如今有临近三品武夫的本事了,以后有望成为什么二品小宗师。这座城里没有什么三品二品,也没有小宗师大宗师的说法,她们姐妹自打记事起就对着这座城市,只当是长辈勉励后辈的新鲜言语。

她突然瞪大眼眸,差一点就流下眼泪。

一个袖大如鸟翼的高大身影疾如奔雷,以势如破竹的嚣张气焰掠过一座座屋顶,在不远处略作停顿,一招就将她们极为熟悉的长辈从屋顶打落,然后长掠而来,笑声响雷炸响在她们耳畔:“宋酒鬼、黄跛子也敢暗杀老夫?老夫可是这西域地面上三千杀手的老祖宗!今夜老夫破例不做那老本行,就光明正大一路杀来,好让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知晓何谓以卵击石!对了,那号称‘西域双璧’的小娘皮藏在何处?快快现身,好教你们知晓老当益壮。什么仇人不仇人,领教过老夫调教女子的水磨功夫,要让你们一个月内就主动喊老夫一声相公!”

随着那沙哑嗓音的响彻夜空,她们清晰感受到更远处有铁骑马蹄声穿过街道的震动,而在视野中,有不下百个如同蝙蝠的身影跟随那个魁梧老人扑杀而来。

她握紧刀柄,脸色苍白。宋爷爷不是说今夜行刺断然不会惊动董家杀手和董家骑卒吗?况且内城外城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董家如此倾巢出动,分明越了雷池坏了规矩,就不怕明日内城外城盘根错节的势力同仇敌忾群起而攻之吗?对外城而言是庞然大物的董家在内城别说一家独大,其实世人皆知其势力还不如“阎王司马”和“财神李”两家,甚至新近在内城崛起的一股势力,都有将近年杀手生意越来越清淡的董家取而代之的迹象。

那个扑杀而来的魁梧老人自然看到了那栋酒楼上躺着“装死”的一个碍眼身影,大笑不止,世上还有这等束手待毙的傻子?

他前扑势头不停,踏出一脚,眼看就要落在那自作聪明的家伙脑袋上,保管要踩出个稀巴烂。

自知难逃一死的握刀黑衣女子也不知怎么的,在这个自身都难保的危殆关头,大概是经常惹来长辈不满的菩萨心肠作祟,跃过了屋脊,顺着向下倾斜的屋顶一路奔去。在那个董家老贼就要一脚踏上那陌生人的脑袋前,一个急停,扯住不知何时醺醉过去年轻酒鬼的衣领,拉着他猛然后滑出去,引来那人后背下的瓦片一阵哗啦作响,在这夜空之中,显得格外刺耳。尤其是当她一气力竭不得不停在高耸屋脊附近时,眼角余光看到那家伙手中还不忘握着只酒壶,她恨不得把这个要酒不要命的王八蛋丢给董家老匹夫算了。

一脚踏空的董家老人毫不动怒,若是他有心要杀那年轻男子,凭借那小娘的稀松身手如何能够虎口拔牙?老人只不过终于逮着了这对西域双璧,心情大好,乐得猫耍耗子多逗乐一会儿。如同许多外人所说,这座城的规矩很重,哪怕他有北莽西京的大力支持也不过是做了内城三姓氏之一,西楚遗民的司马家和还有个南唐遗老主事的李家,始终压他董家一头。只不过今夜以后,阎王司马真去见了阎王,那么就不再是什么三足鼎立,而是两雄对峙瓜分内外城了。至于什么宋酒鬼、黄跛子,那都是这场格局动荡的小小药引子,蒙蔽司马家的障眼法而已。这个结局,他兢兢业业了十来年也没做成,不得不承认都要归功于那个在北莽身世煊赫的年轻人。无论是年轻人的背景还是他的身手,他董铁翎不管在这座城睥睨群雄多少年,都只能忍着脾气低眉顺眼给那人打下手当帮闲。没法子的事情,谁让人家有个好爹?他董铁翎难不成去把自己老爹从棺材里刨出来跟人叫板?当然,要是那样做能有那年轻人的气象,他董铁翎还真不介意把他老子的尸骨挖出来。在西域这座城住久了,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六亲不认。就比如他现在盯着那双风华正茂的妙人儿,老人虽然认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但他却知道,正是其中一个和她那个温文尔雅名士风流的柳伯伯,一起出卖了所有人。也怪不得她什么,谁让她瞎了眼看上了那位老子在北莽王庭画灰议事都有一席之地的年轻富贵子,更蒙了心以为能跟情郎比翼双飞?至于那姓柳的,就更不值得一惊一乍了,早在六年前就识趣投靠了他们北莽朱魍,否则他董铁翎会看得起他?又怎会跟他同享内城那么多尤物花魁做那床榻上的“连襟”?

老人眼神淫邪地在她们身上扫过,阴森森笑道:“敢问哪位叫晏燕啊?哦,对了,是燕子的燕,不是大雁的雁。你的那位情郎让老夫捎句话给你,他对不住你的一往情深,无颜见你,就让我伺候你们姐妹了。”

老人桀桀笑道:“当然,后边半句是老夫加上的,不过你那位情郎也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已经拔出狭长战刀的女子缓缓转过头,怔怔看着那个脸色如遭雷击弃了手中长剑的妹妹。她这个姐姐晏雁,悲痛欲绝,已经根本骂不出什么狠话,只是哭腔哽咽道:“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啊……”

老人很享受这种至亲反目的好戏,真正是从头到脚酣畅淋漓,好似享用过了这对宛若壁画上联袂天女的西域双璧,所以大局已定的老人不着急掳走她们,返回内城那座富丽堂皇程度足可比拟中原王侯的府邸。到了董铁翎这个岁数,其男女之事的道行岂是那些毛手毛脚的愣头青能够媲美的?要知道董铁翎可是自诩为床榻之上的陆地神仙,多少贞洁烈妇初始寻死觅活,然后欲仙欲死,最终舍了所有羞耻之心做他这个古稀老人的玩物?

眼神呆滞的晏燕痴痴望向姐姐晏雁,竟然笑了,轻轻摇头道:“姐姐,不会的,王郎不会负我的。王郎答应会娶我,也会为姐姐你寻一个世上最出彩的男子嫁了。他还说会带我们离开这个每天都在杀人和死人的地方,会带我们一起去看那江南的小桥流水,太安城的月光,西北凉州的风沙,广陵江的潮水,东海武帝城的旭日……姐姐,我这就带你去找他,好不好?他一定会点头的。”

姐姐晏雁凄惨一笑,语气冰冷:“晏燕,你真的疯了,从看到那个人后,你就已经疯了。”

晏燕脸色狰狞,大声喊道:“我没有!”

董铁翎看着这一幕,真是赏心悦目啊,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眯眼笑道:“晏燕也好,晏雁也罢,都别急,我董铁翎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快活起来,姐妹二人全然不用这般寻死觅活的。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世上原来还有那等天上神仙也要艳羡垂涎的美事。你们才不到二十岁,老夫喜新不假,却也不厌旧,寻常男子不知四十岁女子的滋味,老夫却是甘之如饴,你们最不济也还有二十多年的福气。”

在这种一方快意至极一方悲苦至极的时候,响起了一个不合时宜至极、略带几分笑意却透着清冷的悦耳嗓音:“你就是董铁翎?那你知不知道中原有个叫轩辕青锋的女子,终有一天要来西域虐杀你?”

董铁翎愣了一下,虽然西域杀手祖宗出身的老人一直暗中留心这个年轻酒鬼,但是仔细打量以及刺探气机脉络之后,断定此人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名小卒,否则难不成此人年纪轻轻就是一品境界高手了?脚下这座西域雄城,丢掉西域都护府的名头后,两百多年的漫长历史,走过路过的不去说,烂陀山的和尚不去说,常年居住在此的武道大宗师,也不足双手之数,如今更是凤毛麟角。只有内城富可敌国的李财神身边鬼鬼祟祟藏着一位,根据他的揣测,应该是离阳赵勾某位在西域图谋大事不惜隐姓埋名的大头目。若不是此人推波助澜,李家也不会违背规矩选择袖手旁观,任由那位北莽年轻人帮着他董家对付司马家。董铁翎不是城中那些出于各自原因关起门来装聋作哑一盘散沙的中原遗民,更不是那些一辈子没走出过西域的无知百姓,离阳江湖上风头正盛的紫衣女子,董铁翎自然有所耳闻。至于眼前年轻人为何搬出那位货真价实的高手来,董铁翎就当作是拉大旗作虎皮的幼稚伎俩了,试图来吓唬他这个杀人如麻的西域魔头。老人对那西域双璧很有耐心,不好男风的老人对那个死到临头的英俊酒鬼可就没啥耐心了,杀意浓郁,嘿嘿冷笑道:“咋的,那中原的武林盟主跟你很熟?小子,老夫把话撂在这里,若你是她轩辕青锋的姘头,老夫就让你做我内城董家的第一等座上宾……”

说到这里,老人笑容不减,骤然间舌绽春雷般吼道:“可惜你不是啊!”

董铁翎是实打实内城第三的高手,是西域人心目中所向无敌的存在,怒喝之下,老人大袖翻滚,气机疯狂外泄,寻常人在“棒喝”之下,当场肝胆欲裂都不夸张。像那晏雁、晏燕这对姐妹花就给震慑得一阵踉跄,气血翻涌,尤其是本就失了魂魄的妹妹,直接就七窍渗出血丝,惨淡至极。晏雁稍微好些,如临大敌,早早守住心神,仍有拼死一战的决心,但也不好过,差点就握不住刀柄。

唯独那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年轻人,仍是坐在当时给晏雁拉扯过去的那个位置上,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董铁翎不愧是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站着的那个赢家,毫不犹豫就一个风驰电掣的凶猛前冲。

晏雁鬼使神差又一次扯住那酒鬼的衣领,想着好歹将他抛出屋顶再说,至于他会不会摔断腿脚会不会被董家杀手围剿,她想着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他给董老贼一掌拍烂头颅吧。只不过接下来的事态超出她的想象力,她既没能把那家伙丢下酒楼去,而满城人都敬畏如无敌神明的董铁翎在假装前冲之后,就跑了,瞬间就无影无踪了。就这么无缘无故地跑了?晏雁瞪大眼眸,环顾四周,确定董铁翎当真消失后,她还是不敢相信,就像她妹妹晏燕始终不敢相信情郎会辜负背叛她一样。

晏雁虽然只见识过宋爷爷和黄老师傅点到即止的切磋,但真正高手过招即便不是什么你来我往大战个八百回合,可也绝不至于像董老贼这般虚张声势吼一声就脚底抹油的吧?

一直袖手旁观的徐凤年提着酒壶站起身,望向那个失魂落魄的妹妹,问道:“你那个让你生死相许的情郎,除了他姓王,还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吗?”

晏燕失心疯一般又笑了:“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知道王郎的名讳?”

也不见徐凤年有什么动作,这个漂亮到一定境界的年轻女子就在空中打了个转,然后结结实实摔落在楼外街道上,大概是彻底昏死过去了,再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徐凤年转头看着那个握紧刀柄刀尖朝向自己的晏雁,眼神复杂,感慨良多,一时间有些无言,既想起了慕容梧竹、慕容桐皇那对境遇凄凉的姐弟,也想起了早年徽山大雪坪的藏污纳垢,更想起了颠沛流离的西蜀太子苏酥和老夫子赵定秀。徐凤年叹了口气,望向大概离着自己得有半里外的一座屋顶。也算西域一方枭雄的董铁翎虽然知道了几分利害轻重,却不肯就此罢休,对危险极有嗅觉的老狐狸开始对心腹发号施令,应该是想拿屋顶近百董家杀手和街上陆续赶到的一股股董家精骑来试试水的深浅。对于这座大奉皇帝用以彰显边功的重镇,若不是曹嵬的那支骑军,徐凤年一直印象很淡,只知道早年好些行刺清凉山的杀手和刺客都拿此地当作歇脚喘气的地方。至于轩辕青锋说要虐杀色中饿鬼的董铁翎,还真不是徐凤年没话找话。那个娘儿们当初还没有跟他、跟北凉貌合神离,的确无意间提起过这一茬,不过那时候她还有求于他徐凤年,更没有成为什么武林盟主,恐怕当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将来有一天会跻身大天象境界。对于脚下这座西域大城的印象,真正深刻鲜活起来,是曹嵬骑军悄然奔赴西域后,尤其是在上阴学宫落魄到年老仍不敢还乡的酸儒刘文豹进入此城,以前只停留在外城小打小闹的拂水房也随之开始加大渗透力度,徐凤年才在案头谍报上知晓了一些事情。比如在这里隐藏有几名后隋皇室的晏氏遗孤,只不过比起西蜀独苗的太子苏酥,兄妹三人的血统逊色许多,就算那帮后隋余孽想要揭竿而起,估计自己都没那个脸皮拿那三个孩子说事。西域虽大,曹嵬骑军置身其中并不惹眼,但徐凤年和拂水房仍是不敢掉以轻心。为了吸引西域的视线,徐凤年遥控西域做足了一连串好戏。先是让那位曾经白衣出襄樊的女菩萨大张旗鼓返回烂陀山,然后让刘文豹在此城兴风作浪,还在西域放出话去,说是王仙芝的那个徒弟要在此称王称霸,在大漠黄沙中另起一座武帝城。

一名打头阵的董家杀手掠过邻近屋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地一刀斩下。徐凤年也没有怎么在此地一鸣惊人的想法,更不愿意就这么暴露实力,毕竟要在城中长住。于是有模有样跟那杀手过起招来,双方打得那叫一个有声有色,“好不容易”才一拳轰杀那名杀手,其余董家杀手毕竟不是董铁翎这种二品小宗师,眼看有杀人立功的希望,虽然直觉告诉他们没那么简单,但还是前仆后继奔杀过来。徐凤年来者不拒,然后跌宕起伏很有悬念地一个一个宰掉,其间更有街上的董家骑卒不分敌我地射杀屋顶两人,也都给那厮“惊险万分”看似差之毫厘地堪堪躲过。这场景看得那董铁翎几乎气得吐出几口老血来。见多了假扮顶尖高手的货色,哪来这么一个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一般高手”的阴险王八蛋?等到了折了四十几条人命后,老人终于肉疼起来,也不愿画蛇添足坏了那王姓年轻人亲手布局的西域大业,咬着牙一声令下,在今夜外城战事中所向披靡的董家儿郎顿时快速撤退。当他转身背对那座屋顶向内城掠去的瞬间,突然一阵背脊发凉。老人似乎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个年轻酒鬼的眼神,董铁翎万分确定,此人就算不是离阳年轻一辈中的一品高手,境界修为肯定也差不远了。

就当董铁翎以为脱离险境的时候,身边就有人与他并肩而行,用再地道纯正不过的姑塞州腔调对他说道:“带句话给你的那个幕后主子,还想接着玩的话,我铁木迭儿在北凉境内倒是新练出几剑。”

董铁翎丝毫不敢放缓脚步,所幸下一刻就不复见那人身影。

晏雁只觉得眼前一花,眨了眨眼后,那个本以为是借酒浇愁的失意酒鬼的外城年轻人,仍是纹丝不动站在她眼前。

然后她看到那人拿手往脸上一抹,刹那间就换了一副略显生硬古板的脸孔,如鬼披人皮夜行阳间,只是随着他手指在脸上轻轻推抹过去,很快就像个“活人”了。

晏雁吓得后退几步。

徐凤年当初在舒羞制造脸皮的过程中也学到些皮毛,比起舒羞的生根和入神两种境界,差了许多火候,不过在夜幕中糊弄常人倒也不算什么难事。

徐凤年也不介意在这个女子面前泄露这点不痛不痒的根脚,不过要是她那个妹妹在场,徐凤年也会多个心眼,笑着看向见到鬼似的她,柔声道:“就任由你妹妹在街道上挺尸了?想来你们两人暂时也没了安全的去处,在董家让人来辨认我的身份前,你不妨把她抱回屋顶,念在你两次豁出性命‘救我’的分上,我总归会在天亮前周全你们姐妹二人的性命。至于天亮以后怎么办,是留在城内等死,还是出城逃命,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那女子小心翼翼看了眼徐凤年的影子,看来真的不是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这才如释重负,轻轻跃下屋顶,抱回妹妹。她盘膝而坐,动作轻柔地抱着妹妹,慢慢地,终于忍不住咬着嘴唇抽泣起来。低敛的眼眸,本就水灵,此时越发水雾蒸腾,她既有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愤恨和痛苦,也有为至亲之人而怜惜和凄苦。

而她蓦然察觉到那个古怪人物就坐在她不远处,一口一口轻轻喝着酒。

然后这栋酒楼正对着的街道上,清辉洒落的月色下,遥遥出现她一眼就看出精悍到了极点的七八骑扈从,众星拱月一般护卫着一个锦衣貂裘的年轻人。

晏雁顿时怒极,恨不得跳下去就提刀杀了那个让妹妹坠入深渊的魔头。比起那个更换脸皮的“酒鬼”,街上那个人,更像是披着人皮的歹毒厉鬼!

徐凤年轻声道:“借剑一用。”

不等晏雁答话,妹妹晏燕那柄佩剑就离鞘飞到了那人手中,他横剑在膝。

只听街道上那人在两百步外就停马,抬头朗声问道:“铁木迭儿,敢问那位大乐府先生如何了?”

徐凤年没有说话,轻轻握住剑柄。

大风过边城,呜咽角声哀。

那人重重冷哼一声,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徐凤年看着那队人马渐渐远去的身影,有些意外,不承想还能在这里遇上熟人。

正是当年北莽境内那个随意出手就是一块六蛇游壁玉佩的阔绰青年——棋剑乐府的年轻俊彦王维学。但是另外一个身份就更加值得咀嚼了——北莽粮草重地宝瓶州持节令王勇的独子。这家伙竟然来西域搅动浑水了?徐凤年脸色阴沉起来。如果说是王维学担心棋剑乐府前辈的安危,或者说是想要在凉莽战事中捞取偏门功绩,才在这座城中翻云覆雨,徐凤年并不担心什么;可如果说是曹嵬骑军被北莽谍子无意间发现了蛛丝马迹,那徐凤年就只能违背跟澹台平静的约定了。

徐凤年伸出手指随意一抹剑身,长剑飞回晏燕身边的剑鞘。他轻声问道:“他就是你妹妹看上的人?什么时候到的城内?”

晏雁稳了稳心神,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第一次见到此人是去年开春,至于他什么时候进入城中,我就不知道了。”

徐凤年松了口气,事情总算没到最坏的地步。那时候曹嵬骑军尚未动身赶赴西域,至于王维学这个北莽大腿极其粗壮的二世祖有没有察觉到那支骑军的动向,应该同样是奔着西域僧兵来的。徐凤年对烂陀山不陌生,那里山头林立很正常,但是那些当时在自己眼前说得上话的枯槁老僧,有几个显得没那么有佛气,倒是有几分火气,现在就知道为何了。他徐凤年可以亲自去山上为西域画一张大饼,那么北莽自然也能先见之明地秘密拆台,甚至画一张更大的饼给烂陀山。起哄抬价谁不会?只要能让北凉吃瘪,想来北莽是很乐意让烂陀山去待价而沽的,大不了就让这档子事拖着耗着,对于北莽来说不会有什么损失。

要不然顺道又顺手地宰了那个王维学,打着借兵烂陀山的幌子将董家连根拔起?大不了跟那个闻到腥味的拓跋菩萨,在西域来一场转战千里好了。

徐凤年闭上眼睛,权衡利弊。

晏雁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公子是中原人氏吧?”

徐凤年笑道:“祖籍辽东锦州,不算中原人。”

晏雁不是那种与人相处八面玲珑的女子,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下话头,就这么冷了场。可是她想到天亮以后自己跟妹妹二人的惨淡前景,就觉呼吸都艰辛困难起来,只想着分心,想要跟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又行事诡谲莫测的人,随便说些言语,才能不让自己崩溃。

徐凤年眺望远方,没来由地有些感慨,略带自嘲地柔声道:“我以前认识一个离开家门行走江湖的女子,如你一般,也很侠义心肠。我曾经跟她一起走去北莽,一路冷眼旁观,看着她吃了很多苦头,还告诉她一些类似福祸无门唯人自招的无聊道理。她也倔强,最后我帮了点忙,如今也不敢确定对她是好事是坏事。”

徐凤年转头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改变主意了,只要我在城内一日,你们就安生一日。要说理由,还真有一个,那就是这个江湖,没了你们这些真正的女侠,哪怕高手如云,那也该是多无趣啊。”

然后徐凤年苦涩道:“这个江湖,已经没有很多老人了。”

晏雁凝视着他,眼神清澈。

徐凤年冷不丁笑问道:“怎么,觉得我跟那董老色坯是一路货色,其实是垂涎你们姐妹的美色?差别只是那老不修喜欢用强,我喜欢玩弯弯肠子那一套?好吧,我承认,被姑娘你看穿了。你啊,是才逃狼群又入虎口,还不赶紧哭?”

晏雁嫣然一笑,梨花带着雨,别有风情,轻声摇头道:“我知道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徐凤年后仰躺下:“说说城里的事情吧,你拣选有趣的说好了,比如那座小烂陀山。”

她嗯了一声,嗓音轻灵起来,脸上悲苦神色淡了几分,不是柳暗花明的那种欢喜,而是彻底认命的那种。她身边这个都不知道姓什么的人,她知道他没有腌臜心思,但更知道他只是这座城或者说她们生长地方的一个过客。但是她仍然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公子可能已经听说山上有座从来没有谁能够转动的转经筒,但也许还不清楚其实山脚有个外号鸡汤禅师的老和尚,很有意思,不是咱们西域人,是个念中原禅法的外来和尚。如果有人去茅舍问禅,老和尚必定先请吃一罐香喷喷的鸡汤,他自己不喝,看着别人喝,然后给人说些质朴道理,所以才有这么一个绰号。”

徐凤年轻声道:“中原有一脉禅宗的确有这托钵行乞天下的做法,自称乞儿,只求一个真字。一钵千家饭,独身万里游,最后这个老和尚到了这西域,煮起了鸡汤给人喝?不过我很好奇,那煮汤的鸡,是谁杀的?”

她愣了一下,无奈道:“这我怎会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

徐凤年打趣道:“姑娘你好像没什么佛性啊,就算真见着了鸡汤和尚,也少不了被棒喝一声‘痴儿’,说不定连鸡汤也喝不上一口。”

她无言以对。

徐凤年笑着补救道:“那有没有名人逸事传到你们所在的外城?”

她点头道:“当然。听人说很多年前有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马贼大摇大摆进了内城,喝上了老和尚的鸡汤,就问他这种人能不能也成佛。老和尚说当然,只要放下屠刀便可。那个靠杀人起家的马贼就笑了,说他杀人从不用刀,嫌麻烦,都是双手锤杀敌人的,有个屁的屠刀?你猜老和尚怎么说?他说啊,那就先拿起屠刀,再放下。你又猜怎么样?很多年后那个马贼果真带着一把刀回到山脚,当着老和尚的面丢掉那把刀,哭着说他想放下了。后来那个年过半百的马贼就自己重新拿起刀剃光了头发,又放下刀,从此以后他就在老和尚身边当了和尚,一心向佛。”

徐凤年轻声道:“此放彼放,此方彼方,此岸彼岸,此生彼生,确实是真的放下了。”

似懂非懂的她讶异道:“公子你还真信这事啊,其实连我心底也不大信的。”

那个越来越让人不明白的家伙没有说话,于是她就接着说道:“还听说那个鸡汤老和尚喜欢唱一支《莲花落》的曲子,曲子本来没有名字,只不过百余唱词,有半数都是‘莲花落’三字,内城外城才给安上一个《莲花落》的曲名。然后就有人去喝了鸡汤,问老和尚他既然修禅几十年了,那莲花落没落呢?老和尚就很遗憾地告诉那位似乎存心刁难的访客,说他自己心中莲花未落啊,不过等到哪天终于落下了,他也就能修成正果了,然后也就不再煮鸡汤喽。新近传到外城的趣事是,有个外乡人硬闯入内城到了山脚,也不喝那鸡汤,只问老和尚是不是与他师父一般,是那什么世间天人,很是奇怪……”

她自顾自说着,没有察觉到那位公子听到后来,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她更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屋顶又多了一个双手空空的男子。

徐凤年坐起身,也不去看身后那个当时弃剑背尸远去西域某座大山的人。

那人冷笑道:“现在才知道你真是聪明,我师父胜过了他,你又胜过了我师父。本该接下来就得轮到你被新人镇压,所以你宁肯不当天下第一人,干脆就舍弃了自身气数,只当那位置更加安稳的四大宗师之一。”

徐凤年淡然笑道:“你有一点说错了。当年你师父没有赢他,我也一样没有胜过你师父。他们两人,只是对自己身处的江湖,或者说我们这些外人眼中的江湖,无所牵挂而已。事实就如你所想,不说境界高低,仅论战力强弱,你师父便是对上五百年前的吕祖,也可一战。哪怕武评九人,加在一起联手厮杀,你师父一样是想杀谁就杀谁,这才是真正的武夫极致。至于你师父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自己去想。等你哪天想明白了,大可以重新拿回那柄菩萨蛮,找我报仇。”

王仙芝徒弟之一的木讷男子,武帝城楼荒沉声道:“我要带走那个叫余地龙的孩子。”

徐凤年摇头道:“就算我肯,他也不会跟着你走的。再者,与其靠人,不如靠己。”

楼荒沉默片刻后,平静道:“我赢不了你。”

徐凤年笑道:“那就只能等着我死了。至于是在这西域还是去北凉,都随你。你只要不投靠北莽,我都不管。”

本就在这座城内住下的楼荒,身形一闪而逝。

徐凤年沉默不语。

百年江湖,只有同处一个年代但却先后登顶的两个人,能算是独立山巅,四顾无人。

李淳罡是自觉输了,王仙芝是自认赢了。所以李淳罡是洒脱下山,王仙芝却是昂然登天。

都是以后江湖百年甚至千年都不会再有的大风流。

但是,江湖大风流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却不可无侠骨,千年以前千年以后都是如此。

此时此刻,至今犹然不知,以后更不会知晓自己是那天潢贵胄却只能流离市井的晏雁,下意识抚摸着妹妹的发丝,好奇问道:“公子,你也是来这里寻仇的吗?”

徐凤年瞥了她一眼,摇头笑道:“我的仇家不在这里,不过你们这里确实有很多把我看成仇家的人。说不定你的某个长辈,就是如此。”

晏雁没有当真,只是凄苦道:“本该安享晚年的宋爷爷他们,都死了。最该死的那个长辈,反而以后会过得很好。”

徐凤年笑了笑:“这就像有些人明明醒了,其实却跟睡死了差不多。”

晏雁没有低头,没有去看那个醒了却装睡的妹妹,她胸口衣襟被晏燕的泪水浸透。

徐凤年也不去看那个刚才被自己一巴掌摔下高楼的痴情女子:“晏雁,你带着她,还是离开这里吧,走出去看一看。绕过兵荒马乱的北凉,可以先去西蜀看看竹海,再沿着广陵江去中原江南,然后北下南疆,最后等到什么时候这天下不打仗了,再去见识一下天底下最大的城池,等到某人什么时候觉得真正对不住那些老人了,再回来这里,上个坟敬个酒磕个头。”

晏雁坐在那里,重重点头:“谢过公子!可惜小女子无以回报!”

徐凤年看着她,笑容温柔道:“可以回报的,以后你若是不小心成了无数江湖俊彦仰慕的女侠仙子了,你就提上这么一句,说当初劝你走这趟江湖的,是个姓徐的北凉蛮子。要是能再多说一句,说那个家伙比你们这些人都要英俊多了,就真的圆满了。”

晏雁顿时哑口无言,脸微微红。

她怀里那个惹下滔天大祸的妹妹,眼神冰冷地望着这个言语时而肃穆时而轻佻的陌生男子。对她而言,如今世间男子皆是负心汉,皆可杀!

但是当她看到徐凤年一抬手,立马就缩头躲在姐姐怀中。

情郎的负心,是心疼。而这个王八蛋的那一巴掌,是肉疼。

都很疼啊。

徐凤年讥笑道:“就知道跟你这种娘儿们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只记打不记好。不过没良心也有没良心的好处,以后到了离阳江湖上,帮你姐姐多长几个心眼。初出茅庐的时候,把人往最坏处想,算不得什么好事,但终归不是坏事。”

她们姐妹俩也不知这个应该是姓徐的北凉男子做了什么,那个看上去不苟言笑但极有威严的中年汉子去而复还。

楼荒眉头紧皱。

徐凤年也不跟他客气:“你和于新郎、林鸦几个人,其实跟她们两个人一样,出城时才算真正走进江湖。你们要是一辈子都留在东海那座城里,也就一辈子难有大成就。”

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位江湖人说这句话,已经跻身宗师境界的楼荒都会嗤之以鼻,哪怕是武评上的其他高手也不例外,但是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口中说出来,即便万般不情愿,楼荒也不得不去深思几分。

楼荒没有摇头点头,看了眼那双可怜人,率先轻轻跃下屋顶,落在街道上也没有动静。晏雁松开妹妹,对萍水相逢但高深莫测的那位年轻公子哥,深深施了一个万福,红着眼睛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晏燕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姐姐,又瞥了瞥那个昨夜只看到一个背影的酒鬼,先于姐姐一跃而下,走到楼荒身边停下身形。

不知不觉,晦明交替,天快亮了。

晏雁终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道别的言辞,只在街道上转头远望那个依旧站在屋顶的修长身影。

晏燕愤愤然低声道:“长得那么平庸,有什么好看的!”

晏雁没有理会妹妹,回过头后,长呼出一口气,不知为何,她觉得从今日今时起,无论她走出去千里万里,都走不出那个屋顶了。

她忍不住再一次回头,看到那个好像有些孤单的背影,朝他们三人遥遥摆了摆手。

楼荒板着脸缓缓前行。

脑中浮现出前不久山脚那个老和尚说漏嘴的一句谶语。

辽东猛虎,啸杀中原。西北天狼,独卧大岗。

但是老和尚当时对着他楼荒身前那罐凉透了也没人喝的鸡汤,似笑非笑似悲似喜,又说了一句:“凉了。”

楼荒实在是恼怒这老和尚黏黏糊糊的打机锋,忍不住就反问了一句:“装神弄鬼!凉了便凉了,不知道拿去热一热?!”

老和尚拍腿大笑:“天时地利皆是不如人和……这就对了!”

楼荒在出城后,几乎是跟晏雁、晏燕同时回望了一眼城头。

三人都不知道,城内有个老和尚正在托钵而奔,满钵香气。

他直奔那栋酒楼,一跃而上,冲到徐凤年身前,大声笑问道:“曹长卿不愿拿起,你徐凤年可愿拿起?”

徐凤年破天荒有些忐忑不安,笑问道:“拿得起?”

这个托钵乞游万里的鸡汤和尚笑得半点都不似得道高僧,反而有些贼眉鼠眼:“拿了再说呗!”

只是当徐凤年郑重其事接过那只佛钵后,老和尚便猛然盘腿坐下,面朝东方,背朝西面。

老僧双手合十,如得解脱,如得自在,如见如来。低头轻轻念道:“龙树师弟,法不在外物,法不依文字,我莲花落矣。”

小烂陀山上,无人推动,那座巨大转经筒自行旋转,筒壁天女灵动而摇,一遍遍传出六字真言,响彻西域,遍及北凉。

佛云,若在山顶转动经轮,所居方圆一带可得吉祥圆满。

若一地君主转动经轮,百姓皆能消业除障。

老僧闭上眼,安详圆寂,临终言:“善哉。”

刹那之间,天地间零零落落的气运蜂拥汇聚而起,如挂条条大虹,又如天开莲花,同时涌入那只手上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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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结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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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14 第一章 翰林院群英荟萃,长庚城主臣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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