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程白霜悟道跃境,张圣人武当寻衅

第六章 程白霜悟道跃境,张圣人武当寻衅

一行四人穿过小莲花峰那片金灿灿的柿树林,来到山顶龟驮碑附近。此碑为大奉王朝初奉命敕建,碑文为《御制道教祖庭大岳》,象征着武当山数百年前的荣光,其体型之巨,举世无双。四名游客里唯一的女子手里抓了颗熟透的柿子,站在龟驮碑下,仰头浏览碑文。其余三名男子并肩站在崖畔,眺望武当山脚风光。最老之人腰间佩刀,居中而立,左首边是位背负长剑的消瘦剑客,右首边是位双鬓霜白的清雅儒士。

然后当貌美女子随意转头后,看到古怪一幕,不知何时那边只剩一人临崖而立,原来剑客刀客都已后退数十步,离她不远。

她轻轻走到两位长辈身边,向那位佩刀老人轻声问道:“毛爷爷,程伯伯这是?”

他们三人正是南疆龙宫少宫主林红猿,南方刀法第一人毛舒朗和剑道宗师嵇六安。

眉发雪白的毛舒朗放低嗓音,简明扼要道:“契机。”

这般打哑谜,林红猿自然不得其解,眼神疑惑地转头望向龙宫首席客卿嵇六安。后者犹豫了一下,也是声音轻微说道:“老程身为旧南唐第一等风流儒士,出身高门豪阀,却不喜功名,常年负笈游学,走遍大江南北,之前有愧于家国覆灭之际却力不从心,这才开始习武,这么多年过去了,脚踏实地,在武道一途按部就班层层攀登,最后不知为何在指玄境滞留,长达二十年之久,这趟赴凉之行,厚积薄发,便已有破境迹象,与西楚曹长卿还有那徽山轩辕敬城,都有相似之处。”

林红猿惊喜道:“程伯伯终于要跻身天象境界了?!”

毛舒朗可不管她是不是未来的龙宫当家,更不管她与南疆藩王父子有何牵连,小声斥道:“噤声!”

林红猿顿时噤若寒蝉,微微赧颜。

程白霜双手负后,向南远眺。

这位老儒生独立崖畔,自言自语道:“身外身,握鏖尾矢口清谈,真如画饼。窍中窍,向蒲团问心究竟,方是清净。

“道德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长青。功名利禄,逐世而空,而气节千秋不移。

“平生不做皱眉事,天下便无切齿人,何其谬哉!”

老人缓缓闭上眼睛,大风拂面,衣袖飘飘。

异象突起,毛舒朗猛然瞪大眼睛,刹那间已是拔刀出鞘,身形前掠,与宛如闭目养神的程白霜擦肩而过,撞向崖畔,只差一步就要坠落山崖。

老人这一刀无声无息,却罡气磅礴,如一轮光亮璀璨的弧月浮现身前!

林红猿只见崖外高空,无缘无故出现的一袭白衣身体后仰,大袖鼓荡不止,她伸出双指,抵住了毛舒朗的那一刀罡气。

神仙一般的白衣女子一退数十丈,这才抵消了那道雄浑无匹的罡气。

高大女子站直身体,就那么悬停在绝无立足之地的空中,脚下山风呜咽,身侧云雾萦绕。

林红猿倒抽一口冷气,认出了这名不速之客的身份:观音宗澹台平静,世间炼气士的魁首!

林红猿虽然在历次与年轻藩王的钩心斗角中处于下风,但事实上她不但不笨,反而极为聪慧灵犀。她立即心中了然:程白霜此次浑然天成的登高破境,绝非由指玄跻身天象那么简单!

须发怒张如剑戟的毛舒朗,顾不得是否会惊扰程白霜的物我两忘境界,向那名白衣仙师厉声道:“你要想从中作梗,先问过我毛舒朗的刀!”

澹台平静瞥了眼浑然不觉身外事的老儒士,平淡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能有几日风光?”

毛舒朗握紧刀柄,眯眼沉声道:“我一介莽夫,听不懂你澹台宗主的玄妙禅机!”

澹台平静不再理睬毛舒朗,视线稍稍偏移,对程白霜开口问道:“你既然有此心境,当知以后陆地神仙至多四五人,儒释道三教必然各占其一,江湖草莽或一或二,你此时强行破境,不但仍有一线之隔,无法真正跻身陆地神仙境界,更舍弃了将来唾手可得的儒圣!与寻死何异?!”

程白霜缓缓睁开眼睛,坦然道:“那样的儒家圣人,还是儒家圣人吗?我儒家圣人曾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今日我程白霜从不垂涎长生,奈何以长生诱之?”

澹台平静讥讽道:“皆是井底之蛙!”

程白霜意气风发,放声大笑道:“都说盛世出能臣,乱世出名将,又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我程白霜作得些酸诗,可不愿点头答应!国难当头,慷慨赴死,虽死无憾,我们读书人如何能让沙场武人独享其美!”

澹台平静冷笑道:“你要死便死,无非是我宗水月天井,又多出一位儒家的孤魂野鬼罢了。”

程白霜笑意豪放,朗声道:“如此才好,今人无愧古人!”

澹台平静寂然无语,神情冷漠。

林红猿瞪大眼眸,心神摇曳,痴痴望着这名气韵出尘的高大女子。对于自诩替天行道的炼气士,林红猿并不陌生,燕剌王赵炳身边就有数位这种奇人异士,身上都带有一股看待人间如同隔岸观火的冰冷气息,极为不近人情,对于凡夫俗子无不渴求的功名利禄,那些白衣仙师从心底厌恶,常年沉默寡言,常人与之交往,根本不奢望他们能与你袒露心扉。因为这位澹台宗主是女子,林红猿一向极为崇拜。若说姜泥是继吴素之后又一位当之无愧的女子剑仙,大雪坪轩辕青锋也是修为冠绝江湖的角色,可这两位女子毕竟年纪太轻,心高气傲的林红猿很难去由衷敬仰。澹台平静则不一样,百岁高龄,童颜常驻,人间仙人,所以林红猿此生最钦佩且艳羡的人物,自然便是澹台平静无疑!

须知美人名将之老态,尤为可怜,她林红猿很早就怀有各种各样的野心,其中一样,便是向澹台平静请教一下驻颜有术的独到法门,林红猿希望自己死时犹妙龄。

只可惜澹台平静一闪而逝,来去无踪,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林红猿半眼。

嵇六安与程白霜相识相交数十载,感情最为莫逆真挚,感伤道:“老程,果真如澹台平静所说?”

程白霜并不掩饰,点头道:“我的大天象境界,确实是拔苗助长,无法长久维持,至于有朝一日成就儒圣,就更不用想了。”

嵇六安喟然长叹。

程白霜反过来安慰这位至交老友:“读书人一身所学,总归要落在实处。做那独善其身的山中宰相林下神仙,有何裨益?”

嵇六安长呼出一口气,沉声道:“那行,我就陪你去凉州关外走一遭!”

程白霜笑问道:“你又是为何?”

嵇六安伸手指了指背着的长剑:“我这老伙计还没割过北莽蛮子的头颅!”

林红猿心思震动。如果说在江湖上无根浮萍一般的程白霜要留在北凉,她这个南疆江湖的小盟主还算无所谓,可若是连宗门首席客卿都一并留下,她回去可就不好跟纳兰先生交代了。

收刀回鞘的毛舒朗突然说道:“加上我一个。”

林红猿瞠目结舌。

来时有三位武道宗师相伴,去时就要剩她一位孤家寡人了?

除了永葆青春,她的另外一个野心,可是去跟轩辕青锋掰手腕,成为离阳第二位女子武林盟主!而跟她近水楼台的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人,原本都是她登顶江湖不可或缺的助力。

林红猿心知他们一旦下定决心,恐怕只有纳兰先生亲自出马才有机会劝回。

她想起前不久那场自己心怀鬼胎的谋划,呢喃道:“报应不爽啊!”

而儒士程白霜重新望向远方,没来由放声道:“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最动人处皆在‘思无邪’!”

双鬓霜白的年老读书人,此时此刻满脸笑意。

昔年少年思无邪。

迟暮之年应如是。

沉沉夜色中,刚刚给人一脚踹下小木板床的年轻藩王,搬了张竹椅坐在屋檐下。他倒也没太亏待自己,不忘拎了壶绿蚁酒和一碟花生米出来。酒没喝,小碟子搁在袍子上,慢悠悠地一粒一粒丢入口中,长夜漫漫,省着点吃吧。

徐凤年叹了口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本以为帮着她挣了那么多铜钱,她心情显然不错,事实上也的确让他摸上了小床,可当他的爪子刚覆上某个“终于不太平”的地方,结果都没来得及回味,马上就惨遭横祸了。

徐凤年低头瞥了眼裆下,忧伤道:“江湖义气少年郎,有福你享,有难我扛!够讲义气吧?”

嘀咕过后,徐凤年靠着椅背,双手抱着后脑勺,仰头望去,明月当空。

入秋了,夜凉如水。

白天顾剑棠与白衣僧人那场交锋,以及之后澹台平静在大小两座莲花峰惹出的动静,他都感知得到,甚至连顾剑棠和澹台平静最终在山下相见,徐凤年都一清二楚。

有些事,顾不上,也管不着,真要计较,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凉州关外最北虎头城,屯兵最多的北莽中路大军三线并进,章法森严,滴水不漏。

好在曹嵬、谢西陲两人联手,在西域密云山口打出了那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胜仗,只是谢西陲麾下的两镇骑军,还有刘文、柴冬笛收拢起来的马贼,几乎损失殆尽。怀阳关都护府已经下令破格擢升谢西陲为流州副将,暂时统辖临瑶、凤翔两镇所有兵力,而且两万烂陀山僧兵也一并交由谢西陲调度。谢西陲部骑军折损不大,清凉山和都护府经过匆忙临时决议后,决定让谢西陲领军向北突进,与已经逼近北莽君子馆一带的郁鸾刀部幽州精骑,形成左右呼应的齐头并进之势,直捣南朝西京!

幽州葫芦口外还算风平浪静,凉莽双方心知肚明,这处战场再不会是决定大局走势的胜负手,只会是一些小打小闹。那拨脱离吴家剑冢的二十多骑剑士,正好借此机会带领小股骑军游弋关外,虽说只是不痛不痒的锦上添花,但好歹也是桩好事。

流州青苍城以北地带,黄蛮儿和寇江淮的两部骑军蓄势待发。

今日下午算是与苏酥达成了口头盟约,两万蜀诏步卒不能说是杯水车薪,但也就只能在凉州关外作为一支奇兵去用了。辗转腾挪空间极小的一场仗,打到需要剑走偏锋的时候,绝不是什么幸事,徐凤年无比希望最后根本用不着那两万人赶赴战场。至于随后韦淼帮忙给陈芝豹捎话,说是不会阻拦老夫子赵定秀的兵马过蜀入凉,可信,却不可全信。当下广陵江附近的南北疆域,一团乱麻,燕剌王赵炳、蜀王陈芝豹、靖安王赵珣,离阳三大藩王共同起事,也许忠心赵室的离阳朝野还会觉得有顾剑棠这位定海神针,会认为朝廷依旧占据些许优势,但是徐凤年知道,顾剑棠与太安城赵家的缘分已尽,女婿袁庭山在春雪楼庆功宴上的叛离朝廷,外人看来是给老丈人顾剑棠出了难题,但那个野心勃勃的疯狗,何尝不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顺势而为。

现在徐凤年除了箭在弦上的关外战事走势,真正担心的还有朝廷之前答应的漕粮入凉一事。以他跟靖安王赵珣的“交情”,加上赵珣如今马上就要被推到龙椅的位置上,如果朝廷漕粮还能顺风顺水运到陵州才是怪事。

原先这些事都不是事,赵珣即便真的穿上了龙袍,毕竟只是牵线木偶罢了,能够说上话,但肯定不能真正左右形势,即便燕剌王赵炳对北凉也心怀忌惮,但只要有赵铸在那边,终究能够回旋一二。

但自从遇见林红猿后,徐凤年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北凉,真正意义上迎来腹背受敌的最大困境!

徐凤年细细嚼着一粒花生米,平静道:“赵铸,这是你逼我跟你争的,就算将来我坐不上那张椅子……”

徐凤年叹了口气,没有说出什么狠话。

今天黄昏,那头海东青从清凉山梧桐院传来一个隐秘消息,寥寥四字。

“已至凉州”!

这四个字,是二姐徐渭熊亲笔,而且一望便知,她当时下笔极为沉重。

这是一桩谋划已久的秘事,甚至连拂水房、养鹰房都完全没有参与其中。

自始至终,都只有徐渭熊一人布局。

几年前,徐凤年第二次游历江湖,身边除了羊皮裘老头儿和小泥人,还有后来死于芦苇荡的吕钱塘,有如今极有可能贵为皇后的舒羞,有不少人。在这中间,那名抱白猫的丰腴女子,很不起眼,最后她便被徐渭熊向徐凤年“借走”带去了上阴学宫。当时徐渭熊说了句很奇怪的话,说是要用本名鱼玄机的鱼幼薇做鱼饵,从湖底淤泥里钓出一头千年老王八。事实上这些年徐凤年并未深思,几乎忘记了这件事情。直到今年鱼幼薇以学宫稷上先生的身份,带领一群稷下学子赶赴北凉游学,开始在北凉各大书院往还传道授业,徐渭熊这才跟他说起了当年之事。原来鱼幼薇不只是身世不俗那么简单,身为大楚人氏的李淳罡当年就曾经随口提及,大楚历代皆有女子剑侍,凭借煌煌剑舞鹤立鸡群于世,修为不高,其意却长,真是咄咄怪事。而鱼幼薇的娘亲便是大楚最后一位古怪剑侍,与国师李密的棋术并称于世。至于为何如此奇绝,那本就是一桩扑朔迷离的大楚姜氏秘事,随着西垒壁战役结束,便一并湮没于历史尘埃,世人自然不得知。

徐渭熊在上阴学宫求学那些年,只对三人尊称先生。两位授业恩师,一位是门下弟子几乎全部被北凉收入囊中的文坛宗师韩谷子,一位便是最早投靠北凉徐家的王祭酒,也是那场士子赴凉的牵头之人。

最后一位,徐凤年只听说是个目盲老琴师,常年结茅而居于上阴学宫的那座道德林。

徐渭熊传来的消息“已至凉州”,正是此人。

世外高人,仍在人间。

寻常武人会觉得这是句废话。

可自从徐凤年见识过那位与国同龄的太安城宦官后,或者说更早一些,在他遇到真正的天人高树露后,开始明白一个道理。

如今世上又多了一个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澹台平静。

这句话,哪里是什么废话,分明是假话!

能够跻身儒家圣人的读书人,自北方张家圣人起,到西楚曹长卿,几乎就没有谁有好下场。

同为三教中人,释道两教,却几乎是代代有人成功证道,或圆满,或飞升。

为何唯独儒家不得“善终”?

澹台平静曾经以炼气士身份,将其解释为天道使然。

徐凤年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只是并没有把道理说全。

神游物外的徐凤年突然想起一事,放下酒壶碟子,起身跑去挑水了。夜深时分,洗象池那边应该好不容易清静下来,那就把水缸装满水。

只是徐凤年刚推开青竹栅栏,就忍不住要跳脚骂娘了,这深更半夜的,竟然还有两拨人往洗象池那边凑?!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不管了,那帮江湖草莽爱咋的咋的,真要惹火了自己,就让那帮王八蛋尝一尝秋高气爽凉水澡的滋味。

他挑着担子继续往那边行去。

踩着透过竹林细细碎碎的月光,临近洗象池,徐凤年已经了解一个大概。两拨分别抱团的外乡江湖人士,各有一人在白天烧香的时候起了冲突,由于北凉律法苛刻,已经有鲜血淋漓的教训在前头,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斗殴逞凶,双方就约好了深夜在洗象池切磋切磋,偷偷立下生死状,却不可携带兵器,一律生死自负,而且事后绝不得告知武当山脚的北凉地方官府,即便不小心泄露出去,也要咬紧牙关不牵连他人。当徐凤年走到竹林尽头,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只见双方在洗象池畔气势汹汹地两相对峙,七八人对阵二十余人,人数悬殊,可前者气势更壮,后者兵力占优,却显得有些鸦雀无声,任由七八人里的为首一人几乎指着鼻子戳戳点点。

徐凤年转头望去,池中那块出水巨石上,一个原本仰面而躺的婀娜身形坐起身。

大晚上晒月亮的女子这个动静不大不小,被有些耳聪目明的江湖好汉发现后,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她坐直身体后,面对两拨哑然失声的家伙,开口道:“你们继续,不用理我。”

众人定睛望去,池水摇动,月辉恍惚,只见她独坐石上,左首边整齐摆放着一双靴子,右首边搁着一壶酒。

她的姿容并不出彩,只是此时此景,便衬托得她朦蒙眬胧,增色无数。

她开口说话后,酒壮人胆,美色更是能够壮胆,那个原本给人指着鼻子训斥的魁梧汉子顿时嗓门震雷响,重重握拳拍在胸口上:“王松风!老子纵横江湖数十载,靠什么?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当头!我不管你白天跟李邦贤谁对谁错,既然他找到了我,就是把我洪明堂当朋友!哪怕你请来了唐帮主和宋大侠助阵,咱们今儿就各凭本事,按着道上规矩,最后谁趴下谁认错!”

他对面那个矮小男子翻了个白眼,直接跳起来就甩了一记大耳光过去。

混江湖,如果说打人是结仇,那么打人脸就是结死仇了。

于是双方就因为那名女子横插了一句话,开始大打出手。起先有些人还讲究身份,到最后打狠了,撩阴腿、黑虎掏心、猴子摘桃等等不入流招式,都用上了,而且似乎用得都挺炉火纯青。各种驴打滚狗吃屎,更是层出不穷。

惨烈!

挑着水桶一旁观战的徐凤年,都替有些挨揍的英雄好汉感到肉疼。

给人一巴掌扇在脸上,扇得整个人在空中旋转好几圈再落地,能不疼吗?

或是给人一脚撩中裤裆,倒地后双手抱紧裤裆滚来滚去,却要咬牙坚持不去哭爹喊娘,能不壮烈吗?

并不引人注意的徐凤年趁这机会来到洗象池畔,装满两木桶水。

那名女子已经穿好靴子,拎着酒壶飘落在徐凤年身边,眼神古怪。

徐凤年停下手上动作,笑问道:“童庄主这么有闲情逸致?”

金错刀庄的年轻女当家正色道:“之前王爷临别有赠言,童山泉铭记在心!相传洗象池一直是武当剑痴王小屏的练剑之地,他曾以竹剑去斩瀑布,就想来此试试看,只可惜毫无所得。”

徐凤年轻声道:“各人有各人的因缘际会,不用强求,尤其是遇到那种将破未破的瓶颈之时,更急不得。”

童山泉腰间一侧同时悬佩武德、天宝两柄名刀,她点了点头,对于今夜的失望而归,显然并无心结。

这也符合徐凤年对她的印象——大气。

徐凤年习惯性抖了抖扁担,与乡野间挑水的村夫无异,在分别之际对她笑道:“你要是不介意,回头我让人给你捎去王仙芝的一部拳谱,和一些我自己的刀法心得。”

童山泉愕然,然后直截了当问道:“王爷可是需要我做什么?”

徐凤年点头道:“当然!”

童山泉眨了眨眼眸。

徐凤年继续道:“以后练刀练出一个比顾剑棠还厉害的刀法宗师,若是那时候童宗师能够在行走江湖的时候,与人说一句受过北凉某人的指点,就更好了。”

童山泉微微一笑,干脆利落道:“好!”

这个时候,有人鬼鬼祟祟往他们两人这边摸过来。

徐凤年转头瞪眼,大声怒道:“老子的爹当了二十年北凉绿林总瓢把子!他娘的你小子敢惹我?!”

那家伙给这份跋扈震惊得呆若木鸡,权衡利弊一番,兴许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灰溜溜转身。

徐凤年转回头,玩笑道:“我没说错啊,我爹他本来就是北凉黑白两道的扛把子。”

童山泉说不出话来。

徐凤年挑水离去。

童山泉望着他的背影,最后缓缓转身,脚尖轻轻一点,长掠而逝。

洗象池畔,则是满地鸡毛。

徐凤年回到茅屋,把水倒入水缸。

当他转身望去时,看到了邓太阿。

徐凤年没有兴师问罪,脸色沉重,说道:“我去取刀。”

邓太阿点了点头。

徐凤年敲门而入,从桌上拿起那柄凉刀,轻轻离开。

没过多久,徐凤年和邓太阿两人并肩站在大莲花峰石阶的顶部尽头。

邓太阿平静问道:“知道身份吗?”

徐凤年摇头道:“不清楚。”

腰佩双剑的桃花剑神不再言语,闭目养神。

徐凤年说道:“不到万不得已,你不用出手。”

邓太阿依然沉默。

武当山山脚,有一老一少穿过牌坊,缓缓登山。

少年叫苟有方,曾是东海武帝城最市井底层的人物。

直到少年某天遇到了一名端碗入城的奇怪中年人,还有一位紧随其后相貌平平的中年人。

少年至今仍然不知前者是谢观应,后者名叫邓太阿。

然后少年在离开武帝城后,四处游历,又遇上了身边这位伛偻老人,结伴西行,来到北凉。

少年只知道他姓张,就喊老人张爷爷。

老人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像是个严厉的学塾老先生。好在少年虽然不曾学文识字,但天生性情淳朴知礼,一老一小相处得还算可以。

少年在拾级而上之时,念念有词:“子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类似言辞语句,都是一路上老人想要说话时教给少年的,少年也只管死记硬背,意思不明白就不明白,先放着。

当少年照本宣科地念出那句“子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后,老人忍不住叹息一声。

老之将至,人之将死。

自大秦覆灭,八百年以来,世上一代代读书人,都要诵读那些在圣贤书里密密麻麻的“子曰”二字。

如今离阳大兴科举,士子更多,自然“子曰”更甚。

这个“子曰”,即那位儒家张圣人说的话。

此时,老人唏嘘感慨道:“原来,我说了那么多话啊。”

少年问道:“张爷爷,你说什么?”

老人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有方,你算是我的关门弟子,以后喊我先生就好了。”

少年一脸茫然。

老人牵起少年的手,继续登山,淡然道:“你有很多位师兄,最小的那位,叫黄龙士。”

少年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张爷爷,好奇问道:“是跟春秋大魔头黄三甲同名的黄龙士吗?”

老人一笑置之。

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徐凤年此时就很不高兴,甚至有些压抑不住的怒意。

不同于在幽州小镇上与那名宦官的相逢,那场意气之争,徐凤年从头到尾都谈不上如何生气,甚至将其视为心目中的君子。

但是这位拾级而上的陌生来客,却在山脚现身后,就给徐凤年带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到了徐凤年这个境界,自有几分未卜先知,所以徐凤年可以断定,登山之人,绝不是邓太阿这般雪中送炭的角色,凶险程度,极有可能不亚于当初祁嘉节那柄起始于东越剑池的万里一剑,甚至能够媲美当时王仙芝的单身赴凉。但是王仙芝和祁嘉节的露面,徐凤年事先都有心理准备,二人初衷一人为自身武道,一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徐凤年相对也能理解。

可此时在视野中越发清晰的老人,就像一场让他躲无可躲的飞来横祸,让原本打算明早就要前往关外拒北城的徐凤年,如何不愤怒?

这就像一个人在自家院门口晒太阳,分明谁也没碍着,一个路人莫名其妙就劈头盖脸丢了一簸箕屎尿过来。

清晰感知到徐凤年紊乱心境的桃花剑神皱眉道:“你这是准备不战而降?”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火气大了也好,直接往死里打!”

邓太阿轻轻按住腰间那柄太阿剑,瞬间剑气满袖,他加重语气道:“那人不容小觑,就算曹长卿转入霸道之后,也不过如此!你若是还想以这种心境应敌,就一边凉快去!”

徐凤年脸色铁青,闭上眼睛,手心抵住凉刀的刀柄,起伏不定的心境终于趋于平稳。

相距百余石阶,双方就要碰头。

伛偻儒士停下脚步,揉了揉少年苟有方的脑袋,微笑问道:“那一位大叔,可是赠送你白木剑匣的恩人?”

少年瞪大眼睛望去,果不其然,台阶顶部站着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叔,只是当初在武帝城吃馄饨的大叔邋里邋遢,也没有佩剑,远不如此时有……高人风范。

从身体到气质都透出一股腐朽气息的年迈儒士,拍了拍少年脑袋,轻声道:“去打声招呼。”

背负竹箱的少年闻言一笑,脚步轻快地迈上台阶。

邓太阿在台阶最高处,少年苟有方向他跑去,年迈儒士驻足原地。

就在此时,老儒士接连三声大喝:“邓太阿!太阿剑!吴家剑冢!”

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一语成谶。

与此同时,邓太阿身形一闪而逝,不知所终,所立之处,只剩下涟漪阵阵。

徐凤年身边蓦然大风扶摇,袖袍猎猎作响。

眼睁睁看着恩人大叔消失的少年愣在当场。不知何时老人已经来到他身边,笑道:“晚些致谢也无妨。有方,你登顶之后随便走走,紫虚观那边有翘屋曾经悬挂吕祖遗剑数百年,你去瞻仰一番。”

心神激荡的少年哦了一声,小心翼翼继续前行,与那名佩刀的年轻男子擦肩而过,然后小跑离去。

老儒士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年轻藩王:“对峙强敌,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们北凉边军在凉州关外遇上北莽骑军,也是如此畏畏缩缩?北凉铁骑甲天下,总不至于是你们徐家自吹自擂的吧?”

徐凤年默不作声,体内一气不坠,刹那流转八百里。

老儒士充满讥讽的激将法,没有扰乱徐凤年的心绪。

倒不是徐凤年刻意要摆出不动如山的防守架势,而是他根本就捕获不到这名老者的存在。人立于天地间,不可能真正意义上做到纹丝不动。

女琴师薛宋官之所以目盲也能够杀人,就在于她身负妙不可言的指玄神通,根本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察觉到最细微的涟漪波动,看似无风时檐下安静的风铃,她也能够清楚感受到它的摇晃,曾有儒家圣人对此境界有过阐述,称其为“心髓入微处用力”。徐凤年在接连与洪敬岩、拓跋菩萨和陈芝豹三名大宗师交手后,虽然此时天人体魄受损,远远没有恢复巅峰,但是境界并未跌落,当今天下论对于指玄境感悟之深,他依旧仅次于邓太阿、薛宋官两人而已。

正因为如此,徐凤年才会一动不动,始终握住刀柄而未拔刀。

伛偻老人笑道:“若是在等邓太阿,我劝你还是算了,这位桃花剑神如今已在吴家剑冢的剑山之上……嗯?当下已是御剑急急西行,约莫三个时辰后才能赶回武当山。没有办法,如今已至巅峰的邓太阿剑术杀人,可谓冠绝千年,我也不敢掉以轻心。”

徐凤年开口问道:“你要耗掉我的气数?”

老儒士摇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徐凤年脸色阴沉。

老人自顾自说道:“我还要找武当掌教李玉斧。”

徐凤年好像下定决心,突然摘下腰间那柄凉刀,双手拄刀而立:“那就如你所愿,我找不到你,不意味着谁都找不到你!”

老人眯眼道:“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武当山主峰大莲花峰的紫虚观,殿内那尊享受人间千年香火的真武大帝塑像,灰尘四起!

本是死物的塑像竟是活过来一般,一脚踏下神座,大殿轰然作响。

负笈少年苟有方刚走到紫虚宫外的广场上,然后呆若木鸡,视线中一尊高达三丈的威严塑像快若奔雷地撞出道观,每一步都具有雷霆万钧之势,然后从他身边跑过,看样子是要下山。

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回不过神来。

苟有方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真疼。

石阶那边,老人啧啧道:“有点意思。”

一连串雷声响彻武当山。

只见徐凤年身后,一尊满身紫金气的真武塑像高高跃起,手持巨大桃木剑,重重劈向台阶下的年迈儒士。

衣襟整肃的老人双手叠放在腹部,平淡道:“君子不语怪力乱神!”

身披黄金甲胄的真武塑像那一剑斩下,气势如虹。

但是当那剑就要劈在年迈儒士的头顶之时,竟是骤然静止不动,悬空而停。

徐凤年终于动了,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就是羊皮裘老头儿的两袖青蛇。

虽是凉刀使出,却与李淳罡手持木马牛如出一辙。

两者之间的石阶之上,粗壮辉煌的青色剑罡如一条江水迅猛流淌。

老人洒然笑道:“君子直道而行!”

当儒士抬脚向上跨出一步,原本静止的真武塑像好似脱离束缚,桃木剑先于那道剑罡劈下。

老人举起左手,轻轻托住桃木剑,同时右手手掌迎向剑气激荡的两袖青蛇。

那种闲庭信步,如寒窗苦读多年的士子兴之所至地随手提笔书写,自然而然,毫无凝滞。

圣人气象!

伛偻儒士不知何时已经腰杆挺直,一步一步跨上台阶,左手托住那尊真武塑像,右手挡下两袖青蛇。

真武塑像的桃木剑。

李淳罡的磅礴剑气。

交相辉映之下,老人拾级而上的脚步虽缓然,但始终没有停止。

甚至老人犹有余力开口说道:“我倒要看一看你这口气能有多长。”

真武大帝塑像身上的紫气有些摇晃,而那柄几乎与人等长的木剑,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裂缝,从那些缝隙之间,绽放出无数条刺眼光芒。

这尊来自武当紫虚观大殿的真武塑像,当然不是真武大帝降世的人间法相,徐凤年早已放弃那份气运,再无牵连。

但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考虑,此次登山后,徐凤年将自身气数悄然凝聚其中。先前年轻藩王曾经开玩笑一般询问邓太阿,死后如何安置自身气数?桃花剑神的答案当然一如既往的潇洒:生前不管死后事。可徐凤年做不到那种无牵无挂的豁达,他需要考虑太多人太多事。让樊小柴去寻找那位木剑游侠儿是如此,很多看似无心之举的事情,皆是如此。

老儒士那张沧桑脸庞在紫气和剑罡映照下熠熠生辉,讥笑道:“北凉王,只凭你自身气数,好像力有不逮啊!”

在那道恢宏剑罡之起始处,年轻藩王沉声道:“李玉斧,你继续闭关!”

老儒士大步向前,朗声道:“徐骁挥师马踏六国,打断春秋脊梁,以至于中原遍地新坟!他死了,当真以为不用你们徐家为此还债?!”

无穷无尽的剑罡在老人手心处不断炸裂崩碎。

老人隐约间也有些怒意,大喝道:“徐凤年!你当真以为世间无人能杀你,会让你为所欲为?!只要你那个念头不灭,谢观应死了就会有澹台平静,澹台平静死了,依旧还会有下一人!”

徐凤年眉心处浮现一枚紫金枣印,他缓缓说道:“君子直道而行?我北凉铁骑戍守边关,虎头城,卧弓城,鸾鹤城,青苍城,都只有背南向北而死之人!”

年迈儒士右手手掌猛然前推,同时左手腕轻轻一抖。

整条剑罡倒退数十丈,那尊桃木剑化作齑粉的真武塑像更是被横摔出去百丈。

哪怕是对阵并非战力巅峰的徐凤年,能够从头到尾稳占上风,老人深不可测的修为,也堪称惊天地泣鬼神。

老人终于走到了台阶顶部,视野之中,年轻藩王斜提凉刀站在远处,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老人微笑问道:“沦落到这般田地,你还是不愿搬出整座北凉的气运来对敌?”

徐凤年吐出那口瘀血,换上一口新气。

如果没有挨了拓跋菩萨那全力一捶,老人即使修为通玄,即便能够挡下人间剑气至极的两袖青蛇,但也绝对不至于可以一掌倒推剑罡。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笑道:“我那点气数确实不多,可把你留在武当山还是有机会的。”

老人眼神中充满怜悯,一语道破天机:“本以为你会说‘哪怕我死此处,清凉山上还会有一位相貌身高相同的北凉王’,怎么,这就是跟我拼命的底气?什么时候堂堂三十万北凉铁骑共主,当之无愧的武评大宗师,也这么不思进取了?”

徐凤年握紧刀柄。

老人好像并不急于出手,不知是担心两败俱伤还是唯恐玉石俱焚,问道:“你就不好奇我是何方神圣?”

徐凤年嗤笑道:“丧家之犬!”

老人愣了愣,然后哈哈笑道:“倒也算一语中的。”

武当山脚牌坊处,有紫气登山。

正是被老儒士随手丢下山去的那尊真武塑像,虽然塑像身躯破碎不堪,但是萦绕四周的紫气反而更为浓重。

徐凤年冷笑道:“我只好奇你怎么不在上阴学宫道德林,继续装那个瞎子老琴师了。”

老儒士轻轻点头恍然道:“难怪你早有准备,原来是徐渭熊向你泄露了天机。你还真是谨小慎微,原本以我在上阴学宫对那名鱼姓女子的照拂,你怎么都不该将我视为敌人才对。只可惜现在澹台平静不会帮你,任你机关迭出,到头来仍是一切成空,万事皆休。”

徐凤年左手持凉刀,横刀在前。

他右手双指并拢,在刀背轻轻抹过。

老人笑道:“蚍蜉撼大树。”

徐凤年答道:“有位你们儒家的弟子,却说可敬不自量。”

老人挥了挥袖子:“那岂不是我误人子弟了?”

徐凤年并拢双指停在刀尖。

无声无息之间,那柄凉刀如贴符箓。

高树露曾经被此式“封山”。

老儒士依旧泰然自若,瞥了眼那柄先前平平无奇的北凉刀,当下仿佛蕴含了无穷无尽的道意,雪亮刀身之上,隐约有一条漆黑蛟龙张须游弋。

可老人竟然还有心情称赞道:“大有意思了。”

徐凤年眼前之人,本该逝世八百年之久。

从大奉王朝开国,儒家地位水涨船高,之后历朝历代,此人都被君王尊奉为至圣先师!

无数文臣,无论是否名垂青史,生前都将陪祭其左右,视为无上荣光!

张家圣府,龙虎山天师府,南北称圣八百年。

但是没有谁真的觉得赵家能够媲美张家,尤其是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羽衣卿相的赵家大概连给张家提鞋也不配吧。

这个不起眼的老儒士,便是初代张家圣人!

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神仙打架,动静可真不算小,武当山上下,大概除了某位白衣僧人的媳妇依旧鼾声如雷,几乎都披衣而起,但是无一例外,没有人过去就近凑热闹。

武帝城李淳罡王仙芝一战,太安城徐凤年邓太阿、曹长卿三大宗师各自为战,还有之后曹长卿一人攻城之战,以及一些仅次于这些巅峰之战的江湖盛事,都给过武林中人鲜血淋漓的教训,那就是没到那个份上,千万别掺和其中,否则殃及池鱼没商量!想要去对那些武评宗师的招式指指点点,难如登天。

真正的顶尖武道宗师做生死之争,绝不会给小鱼小虾在旁拍手叫好或是一惊一乍的机会。

胸前没有那串挂珠的白衣僧人坐在茅屋前的板凳上,安静抬头赏月。

同样是白衣且身形高大的女子出现在他对面。

白衣僧人没有看她,只是轻声道:“此心拖泥带水,世人皆谓之苦,唯有你我,乐在其中。”

这位天下炼气士领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我一样,又不一样。”

白衣僧人摸了摸光头,感慨道:“我闺女不知道从山脚哪里听来一句混账话,说是对世间女子而言,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徐凤年,千年修得吕洞玄。”

百岁高龄却容颜妙龄的女子伤感呢喃道:“他不懂。”

白衣僧人叹气道:“更怕装糊涂。”

她压下那股情绪,望向白衣僧人:“不管如何,我毕竟是炼气士,都会遵循本心行事。”

白衣僧人哦了一声:“那贫僧就不请你喝茶了。”

她问道:“只是如此?”

就在此时,突然响起一个少女的清脆嗓音:“娘亲娘亲!快醒醒!爹又偷偷摸摸跟他的红颜知己见面了!”

白衣僧人脸色大变,赶紧站起身:“澹台宗主,你先别走,帮忙解释解释!”

只管替天行道的女子哪里会理睬这些狗屁倒灶的柴米油盐,直接一掠而逝。

白衣僧人僵硬转身,看到幸灾乐祸的自家闺女,睡眼惺忪的笨徒弟,还有气势汹汹拎着一把菜刀跑出屋子的媳妇。

白衣僧人灵光乍现,一本正经道:“那女子都一百多岁了,根本就不是一个辈分的人!”

妇人愣了愣:“这么老?”

白衣僧人使劲点头。

妇人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老娘我正貌美如花呢,最不济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跟一个百来岁的老女人争风吃醋?

偷捏一把冷汗的白衣僧人瞪了眼自己闺女。

她做了个鬼脸,气咻咻道:“白天给娘扯得现在还疼!”

白衣僧人没好气道:“爹辛苦攒下那么点私房钱,谁让你告诉你娘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少女一愣,就在白衣僧人老怀欣慰,以为女儿良心发现有所醒悟的时候,不承想她立马转头喊道:“娘!那女子虽然岁数很大,可瞧着年轻得很哪!看上去比你还年轻!”

屋内顿时响起一声比佛门狮子吼还威严的怒喝:“啥?!”

白衣僧人默默举头望月,估摸着这回佛祖也救不了自己了。

佛祖大概是真救不了这个喝酒吃肉娶媳妇的和尚,倒是他的笨徒弟突然开了窍,壮着胆子跟他师娘好一番解释,竟是把师娘劝回去了。

死里逃生的白衣僧人揉了揉脸颊,笑呵呵把笨徒弟喊到身边:“南北啊,趁着月明星稀心境清绝,为师要传你艰深佛法……”

小光头叹了口气:“师父,你也真是的,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晓得收收心。难怪师娘这两天总跟我和东西说,苍蝇不叮无缝蛋。”

白衣僧人金刚怒目。

只可惜笨徒弟半点不怕,反而一板一眼道:“师父,佛曰违己情有情生,起憎恚,有怨恨情,需观五义去除。”

白衣僧人没脾气了。

李东西做了个俏皮可爱的猪头脸,晃荡回屋。

白衣僧人无可奈何。

笨南北突然低声道:“师父,东西其实一整宿都在帮你穿那佛珠呢,怕师娘知道绳子断了,又要忧心念叨人生无常,东西连油灯都没敢点,只是借着窗口月光穿珠子。”

白衣僧人满脸欢喜,天经地义道:“师父的闺女吗?!”

心情大好的中年僧人笑道:“徒弟啊,为师还是继续传你佛法吧。”

小和尚年纪轻轻却早已是两禅寺的三藏法师,无论是山门辈分还是论佛法艰深,其实都是当之无愧的得道高僧了。

小和尚突然脸色微红,鬼鬼祟祟道:“师父,佛法就先放一放,不如先把藏在韩道长那边的三两银子借给我?明天我就给东西买那烟柳坊绵燕支去。”

白衣僧人大袖一挥,大踏步走向茅屋:“今夜月色不行,不宜传授佛法!”

只留下小和尚一人唉声叹气。

武当山山脚,那尊真武大帝塑像大步登山,紫气升腾。

石阶顶对峙的两人,徐凤年手持封山符刀,荧光流转。张家圣人泰然自若,双手下垂,轻轻抖袖:“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静极思动,徐凤年并未展开奔雷掣电的冲势,倒像是道教神通里的缩地成寸,转瞬之间身形就出现在张家圣人面前,高高跃起,身体拧转,一刀斜劈而下。

大袖飘动,有仙人扶摇之姿。

张家圣人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仁者乐山。”

徐凤年蕴含万钧罡气的一刀就这么凝滞不前,竟是连老儒士的手指都未触碰到。

两者之间,仿佛隔了连绵起伏的十万大山,一线之隔,咫尺天涯。

身体凌空的徐凤年几乎同时默念道:“开山!”

其神意是李淳罡的“山不来就我,我剑开山便是”,其招式则是剑九黄的六千里。

刀尖继续下压,称不上势如破竹,却缓慢而坚定。

一手负后的张家圣人似乎并不想真正触及那柄藏有一尾蛟龙的符刀,眼见刀尖距离手指仅有寸余间隙,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智者乐水!”

负后之手悄然抖腕,半山腰那座洗象池中,便如有青龙汲水,一条粗如井口的恢宏水柱迅猛拔起,直扑山顶。

与此同时,张家圣人并不给年轻藩王撤刀而退的机会,由单指抵住刀尖之势转为双指夹刀之势:“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资格当那北凉铁骑共主!”

左手持刀的徐凤年脸色如常,右手举起,一掌拍下。

掌中风雷大震。

仙人抚顶断长生!

张家圣人原本要驾驭那条池水长龙撞击徐凤年胸膛,却不得不稍稍改道迎向年轻藩王的压顶手掌。

老儒士以单掌退散两袖青蛇,摧枯拉朽,气势凌人。

徐凤年还以颜色的这一掌,毫不逊色,两人之间,闷雷阵阵,恰似沙场之上两支铁骑狭路相逢,唯有死战不退。

片刻之后,被圣人浩然气象牵扯的洗象池沸腾不已,水面已下降了丈余。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换一口新旧气机。水柱停歇,张家圣人往后倒滑退去数步,徐凤年手持符刀飘落地面。

刚好那尊真武塑像已经临近山顶,向老儒士背后扑杀而去。

张家圣人并未转身,而是直视眉心紫金的年轻藩王,哈哈笑道:“好教你小子知晓我儒家何谓修身养性,何谓以浩然气与天地共鸣!”

只见老儒士轻轻一跺脚。

世间寻常武夫尤其是外家拳宗师,都讲究寸劲透土杀蛇鼠,言下之意便是一脚跺地,藏于地下深处的蛇鼠都会被当场震死。

可张家圣人这一脚却声势全无,像是乡野老农在自家庄稼地里的一次随意踩踏。

当真武塑像即将登顶之时,张家圣人背后突然出现一尊泥塑雕像,高达数十丈,蔚然而坐,与大莲花峰山顶齐平!

这尊手持书卷的泥塑塑像,远比只在北凉道享受香火的北方玄武大帝,更被世人熟识。

张府祠堂、京城皇宫、夫子庙、学宫、书院……离阳版图之上,无处不见。

张家圣人轻描淡写翻转手掌,朗声笑道:“沧海桑田,如观掌纹!”

背后那座圣人泥像随之以书卷拍向真武塑像。

书卷粉碎,真武塑像亦是轰然迸裂。

徐凤年轻声喝道:“起!”

泥土木屑四溅之地,巍巍然站起一位金甲披发的巨大法相。

一立一坐。

一位是坐镇北方的道教荡魔天尊,一位是为读书人奉若神明的至圣先师。

文武之争!

张家圣人笑道:“这便是大奉高树露提出的世间一品天象境,法天象地?不承想你凭借仅剩的个人气数,还能支撑得起这副场面,可惜是破落门户穷讲究!”

老儒士笑意更盛:“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圣人泥像抬起一条胳膊,手指轻点。

真武法相十指交错握成一拳,重重砸下!

老儒士淡然道:“我心中也有一番指玄心得,欲与天下人分晓。读书人读书,达则兼济天下,于庙堂指点江山;穷则独善其身,提笔翻书不忘初心。”

圣人泥像指向之处,不断出现大小如殿堂栋梁的雪白粗壮罡气,真武法相的手臂被激射而过,出现一处处漆黑窟窿。

当双拳终于成功捶在泥像头顶时,已是颓然无力。

真武法相的两条胳膊皆断折,消散在空中。

圣人泥像仅是轻轻晃动,远未伤及意气根本。

所以年轻藩王眉心紫金之气渐渐淡去,张家圣人始终气势不减,圣人泥像更是安然无恙。

但是接下来那一幕,让老儒士始料未及。

丧失双臂的真武法相竟然仰起头,一脚踏在石阶上,身体前倾,然后对着那尊圣人泥像当头一锤!

整座武当山随之一颤。

尘埃四起。

真武法相的头颅炸碎,无头之身依旧保持前倾姿势。

圣人泥像却依然健在,只是出现些许龟裂痕迹。

张家圣人故意摸了摸自己头顶儒巾,面朝那位大概连压箱底本事都拿出来了的年轻藩王,讥讽道:“不疼,你就只有这点能耐?”

此人说话口气总是奇大,但却又真恰恰如他所说,人间人与他为敌,哪怕是徐凤年,都只能是那蚍蜉撼大树!

老儒士眯起眼,啧啧道:“我早说了,凭你自身那点气数,今夜对上我,不够看。即便你藏藏掖掖不肯动用整座北凉的气运,为何连你们徐家气数也不愿汇聚?徐渭熊也好,徐龙象也罢,可都算不得常人,勉强都是身负气运之人,你与他们借一些气数也无妨,偏要独力支撑局面,何苦来哉?人都要死了,还在乎那点细枝末节?你徐凤年不总戏言自己从不做亏本买卖吗?”

徐凤年对此不理不睬,默不作声。

从小到大,作为徐家嫡长子,都是他送给大姐二姐和黄蛮儿各种奇巧珍稀玩意儿,他从没有跟他们要过什么东西,想都没有想过。就像当初获得了那双年幼虎夔,也是毫不犹豫分别送给了二姐和黄蛮儿。

在北莽从齐姓铸剑师那里得到那把新剑春秋,他亦是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的兄弟,想着他总算可以把木剑换了。从江斧丁那里抢来过河卒,心底也是想着跟白狐儿脸借过绣冬、春雷,总算能还一次人情了。

徐凤年一直坚信,自己已经获得太多,便不该诉苦,便应该大方。

老儒士凝视着徐凤年的眼睛,冷笑道:“一叶落而知秋,堂堂离阳第一大藩王,手握三十万精骑,竟是这般优柔寡断的痴儿,可笑至极!”

徐凤年缓缓道:“等你赢了再叨叨,现在为时还早。”

张家圣人哈哈笑道:“我赢你之时就是你身死之时,到时候我与谁抒发胸臆,难道要我对着一个死人念叨不成?”

徐凤年眼神坚毅且脸色冷漠:“我师父李义山,上阴学宫王祭酒,离阳张巨鹿,要我帮他捎带一抔土的蓟州卫敬塘,还有很多很多,在我心目中,他们才是读书人,你这个儒家张圣人也幸亏几百年不敢露面,否则真要让人笑掉大牙。”

张家圣人不以为意,笑眯眯道:“这话也说得为时尚早。”

徐凤年屏气凝神。自从真武法相消散后,就越发难以捕捉这名老儒士的气机。

老人抬起手臂,悬空随手一抹,顿时出现三尺青罡气。

老人好似陷入追思,唏嘘道:“大概后人只知我之学问,却不知那负笈游学、襦衫仗剑,可是发轫于我啊。”

张家圣人气凝成剑之际,徐凤年瞬间出刀,无声无息。

老人站在原地,持剑手臂拧转至身后,简简单单的一招立剑式,格挡住了那柄试图一刀削去他头颅的身后符刀。

之后无论神出鬼没的符刀从哪个角度出现,这位张家圣人都只是平平常常的持剑式,便已是防御得滴水不漏。

双方一气之长,竟然长达一炷香工夫。

徐凤年终于在张家圣人身前二十步外站定。

老人依旧气定神闲,手中三尺剑罡雄浑如初。

身后那座被他请入凡间的圣人泥像也没有消失,始终安静望向山脚远方。

老人意态闲适地环顾四周,哑然失笑道:“鬼画符!以符刀之中的北莽真龙残魄,坐镇中枢作为符胆,还算马马虎虎,可用上了龙虎山的神霄雷法,就有些牵强了吧,这算哪门子雷池显化人间?又如何能够召神劾鬼,如何能够镇魔降妖?”

老人四周高高低低,悬停有二十一柄袖珍飞剑。

十二飞剑来自邓太阿所赠,九柄飞剑是后来徐凤年依照各种生平意气,恳请清凉山墨家矩子所铸。每一柄静止不动的飞剑之上,都浮现出一张金光熠熠的黄色符箓。

张家圣人轻轻咦了一声,好奇问道:“怎么还缺了符胆之字?世间道教流派分分合合,但是符箓派归根结底,符胆无非就是罡字内十数字而已,符胆无字,你辛辛苦苦造就此符,灵气从哪里来?”

徐凤年握紧刀柄,轻轻叹息一声。

这本该是他用来镇压天人澹台平静的一座雷池。

至于这张符是什么符,其实显而易见。

他徐凤年既然身处北凉,这张符,自然便是“凉”字符!

二十一柄剑与剑之间,意气相连。

二十一张符与符之间,雷电相牵。

老人摇了摇头道:“读书至酣畅处,千秋兴亡也是一页翻过,小小雷池,算什么?”

张家圣人站在原地,一手持剑,一手蘸了蘸口水,做出一个翻书动作。

页页翻过。

每一页翻过,便有一柄飞剑坠地。

当最后一柄飞剑摇摇欲坠之时,徐凤年第一次双手持刀,开始笔直前奔。

张家圣人挥袖散去三尺罡气,向前跨出,冷笑道:“真当我怕了你这封山厌胜之术?!”

刹那之间,老人左手五指握住刀尖,正当这位儒圣老祖宗就要右手一巴掌拍出去的时候,却蓦然停下动作,眉头紧皱。

一抹虹光从洗象池那边骤然划破天际,然后以更快速度落在老人身后,或者说那尊圣人泥像之前。

剑名“满甲雪”。

剑落之时,没有落雪,却带来两道绚烂光柱从天而降。

如开天门!

张家圣人无奈道:“你小子真够烦人的啊。”

老人大概是为了蓄力应付那座辉煌天门,只是松开握住刀尖的手指,然后随手推开年轻藩王,便转过身去。

那尊圣人泥像如同被人使劲拉扯,缓缓滑向天门之内,巍峨身形逐渐隐没。

老人先后抬起双脚,踩了一下地面。

落地生根!

老人背后如同吹起阵阵雄劲大风,衣袖猎猎作响,一边倒向那座天门。

徐凤年转头望向东方,沉声道:“剑来!”

仍是在数千里之外,御剑飞行的那位桃花剑神大笑答道:“一座吴家剑冢,二十万剑,够不够?!”

天门大开!

隐约间可见天女散花,恍惚间可闻梵音袅袅,仙家钟磬长鸣。

自然是要强行“招安”张姓老人这位儒家初代祖师爷。

这种阵仗,就像世间富贵门第的大开仪门,喜迎贵客。

千钧一发之际,两袖鼓荡的老人犹有心情转头对年轻藩王笑道:“我这副埋在地里好几百年的老身子骨,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呀!”

然后老人视线偏向东方,大笑道:“你这位桃花剑神,也忒小心眼,身为江湖晚辈,也不知尊老,还真是没有隔夜仇,当晚就想把仇报啦?”

徐凤年脸色凝重。邓太阿驾驭二十余万柄吴家剑冢飞剑,一同浩浩荡荡赶赴北凉,甚至还需要剑先行于人,比起祁嘉节在逃暑镇山脚那次的人先至剑后到,邓太阿需要耗费的精气神,不可以道里计!

哪怕邓太阿被江湖视为杀力当时第一人,指玄境造诣第一人,更被誉为千年以降剑术第一人,可是这一次同时驱使整座剑冢古剑,徐凤年用膝盖想都知道邓太阿的艰辛。

越是如此,徐凤年的负担越大。

尤其是眼前这位老人表现得如此镇定自若,哪里像是在垂死挣扎?

张家圣人缓缓收回视线,重新目视徐凤年,好整以暇道:“年轻人,送你一句话: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啊,两样都占了,很难善终的。做人嘛,得过且过,难得糊涂,才能轻松。”

那拨起始于剑冢的飞剑,密密麻麻,几无缝隙,所过之处,如山岳浮现当空,遮蔽月辉。

徐凤年不再遮掩自己的气机急速流转,神意瞬间攀至巅峰,以此作为牵引,如万古长夜独燃一支烛,引来飞蛾扑火。

面对徐凤年的毅然决然,老人眼神中闪过一抹复杂情绪,再无对年轻藩王冷嘲热讽的心思,也没有去看那座对自己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的天门,而是转身低头望去。双脚立足之地,青石板地面寸寸碎裂如蛛网。

老人抬起头后,背对徐凤年,淡然道:“都说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你与王仙芝一战,我早有耳闻,那姜姓女子剑开天门试图逼走王仙芝的手腕,又如何能够让我去天庭走一遭?况且……”

两鬓发丝飘拂不定的老人猛然转头,眼神冷冽,加重语气道:“况且吕洞玄能过天门而反身,我便做不到了?非不能,实不愿!”

老人身形转动,最终背对天门,面朝那个年轻人:“树有枯死日,人有力穷时!我今天就让你知道,哪怕你徐凤年手握无敌铁骑,哪怕是武评大宗师,也有你不得不认命的时候!”

大风扑面,徐凤年洒然而笑:“你可知后世有人曾讥讽你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人’?”

徐凤年继续说道:“你又可知儒家地位仅次于你的一位亚圣,更说过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人脸色淡然道:“都是好话,比你那句‘丧家犬’要更好。”

徐凤年与张家圣人对视:“心向往之,虽未必达之,但是终究能够让人心向往之。徐骁年老之后私下对我说过,他对天下读书人总是喜欢不起来,可是记起早年那么多次看到一位位读书人联袂上殿,人人意气风发,腰间佩玉叮咚作响,真是羡慕,真是悦耳。”

最后老人问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此言道理说尽。既然如此,徐凤年你可有遗言要说与这方天地?”

凉刀上的封山符箓已经烟消云散,徐凤年重新悬佩好这柄徐家第六代新凉刀:“北凉战死英烈无数,家家户户皆缟素,大多不曾留下遗言,更不缺我这一句。”

老人摇头道:“这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绝望而已。”

无动于衷的徐凤年抬起一只手掌,状如抓物。

张家圣人冷哼一声:“邓太阿的飞剑是不俗,可也要能够来到武当山才行!”

老人也是抬起手臂,然后往下一按:“给我落剑!”

原本已经临近北凉道幽州的当头一拨飞剑,如强弩之末的箭矢斜斜钉入大地。

幽州、河州交界处的那无比壮观一幕,风吹雨斜落,当空飞剑纷纷划出一个弧度插入地面。

落在山岳,落在河川,落在田野,落在黄沙。

如一场大雪落在一切无人处。

始终牵引飞剑赴凉的年轻人,眉心渗出一缕猩红血丝。

但是这场剑气霜雪,最新的落剑之地,终究还是距离武当山越来越近,一拨倾斜下坠的飞剑离着这座大莲花峰,已经不足百里。

而年轻藩王的耳鼻嘴三窍,也开始鲜血流淌。

张家圣人在一掌按下之后,原本不动如山的身形就倒滑出去一步,距离天门也就近了一步。

当一拨千余柄飞剑陆续落在大莲花峰右方的青竹峰之上时,年轻人的眼眸都开始渗出血丝,已是满脸瘀血。

当某一柄飞剑落在大莲花峰外的深涧之中时,徐凤年的脸庞已经模糊不清。

可是那一柄锈迹斑斑的不知名古剑,已是吴家剑冢二十万飞剑中的最后一柄了。

但那位张家圣人,哪怕看上去已是背靠天门,可是他的双脚,事实上依旧还是立于那道门槛之外。

一步之遥,天壤之别。

天庭人间。

老人低头斜眼望向那柄名为满甲雪的三尺剑,空闲的左手轻轻按去。

满脸鲜血的年轻人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

分明没有望向年轻藩王的老人好似洞察天机:“我知道,你还有最后一剑,只是你千算万算,都不会算到,整座北凉道四州之地,你换成任何一处,都能够借到那一剑,唯独在这武当山,你做不到。武当山毕竟是道家清净地,自古即是道教北方祖庭,自大秦皇朝到大奉王朝,再到如今离阳,此地几乎从无战火殃及,所以与你徐家的天人感应最为孱弱。若是在凉州关外,在幽州葫芦口,别说我阻挡不住你借取邓太阿最后一剑,恐怕此时都已经给你送入天门了。”

老人微微弯腰,轻轻拍了下那把剑的剑柄:“你与那柄太阿剑,难兄难弟啊。”

一抹虹光如彗星当空,由西向东,笔直撞向大莲花峰。

只是它如同撞在了一堵无形城墙之上,激起一阵阵刺眼的电光石火,绚烂无比。

古剑不得向前推进一寸,哀鸣不已。

老人闭上眼睛,好似在侧耳倾听那声响,呢喃道:“文章讲究哀而不伤,沙场却说哀兵必胜,到底哪个才对?”

老人自问自答道:“读书人写文章伤神,可真正呕心沥血能有几人?但是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死人才是怪事。”

这位儒家祖师爷终于望向那个年轻人。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鲜血模糊脸庞,因此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是痛苦、悲伤、遗憾、释然,还是什么。

耗费北凉气数,兴许便能自救,可是凉莽大战便必输。

到底也不愿吗?

同样是“非不能,实不愿”吗?

这位今夜在武当山上力压两位武评大宗师的张家圣人,放声大笑,仰天大笑。

苍凉,悲恸,欣喜,百感交集。

老人突然朝天空大骂道:“我辈读书人,自我张扶摇起,虽善养浩然气,却从不求长生!滚你娘的天道循环!我镇守人间已有八百年,便看了你们仙人指手画脚八百年,如今你们竟然还想得寸进尺?!”

那座天门,砰然炸裂!

老人不理睬身后的巨大动静,一步踏出,目视年轻藩王,厉声问道:“徐凤年,我且问你!新谷晒日,桔槔高悬,渔翁披蓑,老农扛锄,妇人采桑,稚童牧牛,老妪捣衣!铁甲铮铮,剑气如霜,擂鼓如雷,铁骑突出,箭如雨下,狼烟四起,尸横遍野!世间百态,可都看过?!”

那个浑身鲜血的年轻人纹丝不动。

生死之间见生死。

走投无路之时,最能见人性情根骨。

可这个姓徐的家伙,不会是真死了吧?

照理说不至于啊!

老人破天荒流露出一丝慌张,身形前掠,迅速来到年轻人身前,伸出拇指扣住这位藩王的人中,纳闷道:“体内气机分明还挺足啊,怎的就没动静了?”

下一刻,这位人间至圣就给年轻人一脚踹飞出去。

老人重重摔在地上,也没有站起身,就那么席地而坐,好像还没彻底回过神。

年轻人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膝盖上,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你大爷的!”

老人捧腹大笑。

徐凤年完全不知道这个疯老头在想什么,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断大口喘息,当然也在大口吐血。

只是不知为何,痛彻心扉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清气爽,如释重负。

尤其是那一脚,真是踹得自己十分酣畅淋漓。

张家圣人抬手拍了拍灰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读书人厉害不厉害?”

年轻藩王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动了动嘴。

看样子,应该是个“滚”字。

老人冷哼道:“吕洞玄又如何,早年不一样跟我请教过学问!”

年轻人也指了指自己鼻子,然后艰难抬手,做了个嫌弃挥手的动作。

老人顿时脸色难堪。

大秦一统天下之前,张家圣人曾经率领弟子门生周游列国,唯独被大秦拒之门外。

老人自嘲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八百年,是有些晚。”

狼狈至极的徐凤年略微恢复气机,微弱问道:“除去了结私仇,还有什么事?”

老人正襟危坐,沉声道:“在你与李玉斧斩出天人之隔前,就由我替你们两人扛下天道压力!否则闭关修行的李玉斧还好,你徐凤年就别想安心对付北莽了,你真当仙人能够眼睁睁看着你们大逆不道?指不定那些家伙干脆就要让北莽蛮子入主中原了!”

徐凤年斜瞥老人一眼,然后眼皮低敛。

老人怒道:“小王八蛋,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已经帮你打通窍穴积淤,别人不知道其中难度,你徐凤年会不知道?这就像那张巨鹿整治离阳漕运一般无二!”

徐凤年不搭理老人。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徐凤年啊,咱俩别这么俗气行不行,本来多慷慨激昂的一件壮举,愣是给你小子折腾得像笔生意买卖,多跌份儿,是不是?”

徐凤年直接闭上眼睛。

实在不习惯这种“应酬”的老人,哪怕满腹韬略也难以施展啊。

可人间走向,又恰好是老人的唯一软肋,是这位儒家至圣的七寸所在。

长久寂静。

徐凤年终于睁开眼睛,抱拳行礼。

老人坦然受之。

徐凤年摇摇晃晃站起身,轻声问道:“要不然给个添头,把漕粮入凉一事给解决了?”

老人本想当场拒绝,突然想起一事,笑眯眯道:“这件事可不容易,不过只要你稍后让那姓邓的家伙好好说话,我就试试看,但不保证肯定能成。”

徐凤年摆摆手:“天底下就没谁拦得住手持太阿剑的邓太阿,我也不行。”

老人一跺脚,火急火燎道:“你赶紧把那柄太阿剑藏起来!”

说话间,太阿剑已经倒掠回去。

徐凤年有些幸灾乐祸,缓缓走向老人。

老人笑了笑,转身望向山脚。

徐凤年与老人并肩而立。

老人伸手指了指远方:“以前听黄龙士胡言乱语说过以后千年的古怪境况,宽心也忧心,总是让我举棋不定。”

徐凤年轻声道:“先生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从八百年前看待今日,这个世道总归是变好了一些,对吧?”

老人点点头:“有些变好了,有些变坏了,大抵而言,确实还是当下好些。”

随后是两两无言。

老人突然说道:“我大概是等不到邓太阿回到武当山了,你帮我捎句话给他,若只论剑术高低而不论剑道远近,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徐凤年说道:“好的。”

老人瞪大眼睛远眺,身形缥缈不定,低声感慨道:“那就让我再看这人间最后一眼。”

徐凤年小声问道:“先生可有遗言?”

老人思量片刻:“有!”

徐凤年沉声道:“先生请讲!”

老人平静道:“闭嘴!”

当邓太阿御剑而至,只看到年轻藩王独自坐在破碎不堪的石阶顶部,膝上横刀。

一袭衣衫血迹斑斑的徐凤年虽然满脸疲惫,但是神意十足,且那副接连重创的天人体魄如同枯木逢春,重新焕发勃勃生机,逐渐趋于巅峰。

邓太阿飘然落地,腰佩那柄徒弟赠送的寻常铁剑,倒持太阿,站在徐凤年身边:“八百年书生意气,尽散人间?”

徐凤年点头道:“老先生去之前显然有些恋恋不舍,熬了个把时辰,加上妥善安排了些后事,这才当场虹化。”

邓太阿皱眉道:“那这场架?”

徐凤年苦笑道:“这位中原文脉脊梁的至圣先师,应该是比较放心道心纯粹的李玉斧。李掌教当初护送龙鲤沿着广陵江入海,老先生肯定暗中观察过,信得过。对我嘛,可就没什么信心了,不但是徐骁的儿子,还极有可能去逐鹿天下,换成是我,也不会放心把老人肩上那副家当交出去。所以才有这么一出风波,他老人家一定要把我逼到死地绝境,亲眼见过我根柢心性才愿罢休。”

对于天下兴亡从无半点兴趣的桃花剑神冷笑道:“终究还是倚老卖老。”

徐凤年不置可否,转头笑问道:“是不是对飞剑无法进入武当山,心有不甘?”

邓太阿坦然道:“这是当然,一剑既出,岂有无功而返的道理!”

徐凤年与邓太阿同时抬头,望向渐渐泛起鱼肚白的遥远天际。在张家圣人以类似道门长生真人自行兵解的方式虹化之后,天地之间,就好像多出了一股新颖气象,说不清道不明,遮蔽了天机。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沛乎塞苍冥。

徐凤年低声道:“立德立功立言,读书人三不朽。这位老先生,真的做不到了。”

邓太阿双臂环胸:“了不起是了不起,可在我看来,仍是有些不爽利。”

徐凤年无奈感叹道:“人生在世,哪能人人如你邓太阿。你啊,也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徐凤年记起一事,笑道:“对了,老先生临走之前,让我告诉你,在他看来,自剑问世千年以来,就数你邓太阿剑术最高。”

邓太阿没好气道:“剑术一途,不过是吕祖捡了西瓜后舍弃的芝麻而已。”

徐凤年白眼道:“跟你说话真没意思。”

邓太阿斜了他一眼。

徐凤年问道:“吴家剑冢那些散落地面的二十万柄剑,如何处置?还需要你还回去?”

邓太阿反问道:“怎么,你想留下?”

徐凤年赶紧摆手道:“我哪敢啊,那位吴家老祖宗还不得跟北凉拼命,挥锄头挖人墙脚的事情,总不能太过分。”

邓太阿哦了一声:“那我就全还回去了,吴家的东西,我本就用得碍眼碍手。”

徐凤年放低嗓音:“别啊,你好歹拣选个千百把好剑名剑偷偷留下,就说被那位张家圣人毁去了,吴家剑冢如果要不依不饶,有本事去找那座张家圣人府邸砸场子!”

邓太阿满脸不屑道:“这种事情我懒得做。”

徐凤年笑脸灿烂道:“不用桃花剑神费心费力,我来我来,截和这事儿我还算熟稔。”

邓太阿显然不想搭理这茬,开始屏气凝神养意。驾驭二十余万飞剑共赴北凉,绝非一桩易事。

徐凤年突然说道:“老先生走之前告诉我,北莽拓跋菩萨的武道修为,在一夜之间突飞猛进了。”

瞬间想通其中关窍的邓太阿脸色阴沉:“这是要用拓跋菩萨和澹台平静双管齐下对付你?”

徐凤年嗯了一声:“差不离了。”

邓太阿问道:“老人可曾说过拓跋菩萨的修为高到何种地步,可有类比?”

徐凤年摇头道:“含糊不清,只说了五个字,‘天人大长生’。”

邓太阿皱眉道:“这些晦涩难明的话语,我向来不擅长,你就直接说与王仙芝离开东海之时,拓跋菩萨是稍逊一筹还是仿佛之间?”

徐凤年明显早就思考过这个令人大为头疼的问题,脱口而出道:“我猜最好的结果是稍逊半筹。”

邓太阿问道:“那最坏的结果?”

徐凤年半真半假打趣道:“我怕说出来吓到你。”

邓太阿扯了扯嘴角:“有没有人说过与你说话,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徐凤年摇头道:“还真没有,尤其是女子!如今中原盛传一句话,便是佐证。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吕洞玄,千年修得徐凤年。”

邓太阿淡然道:“哦?不是百年徐凤年,千年吕洞玄?”

徐凤年捏了捏下巴,故作糊涂道:“难道是我记错啦?”

邓太阿忍不住提高嗓音:“有屁快放!”

徐凤年收起玩笑神色,收起凉刀悬佩在腰间:“最坏的结果,就是在某种时刻,拓跋菩萨的战力会犹胜王仙芝半筹。”

邓太阿一笑置之,松开双臂,伸了个懒腰:“那就是最坏的结果了,要不然拓跋菩萨交由我来应付?”

徐凤年摇了摇头,眯眼远望天色渐青白的安详景象,懒洋洋道:“你在北莽都跟他打过一架了,这次还是我来吧。”

邓太阿沉默片刻,后知后觉,讥讽道:“别忘了,你和他在西域还有凉州关外都打过两次了!如果我没有记错,是一平一负吧?”

徐凤年任由清风拂面,吹散身上最后那点血腥气:“我哪有输过?何况那趟西域转战千里,如果不是李密弼在最后关头横插一脚,拓跋菩萨早已是个死人了。”

邓太阿一笑置之:“行吧,你一心想要逞英雄,我邓太阿满足你。”

徐凤年轻声道:“也许就战力而言,咱们几个都是天人境界,高低并不悬殊,但是有种王仙芝独有的心境,就算你邓太阿手持太阿,就算拓跋菩萨得到仙人馈赠,仍是不可能有。”

邓太阿好奇问道:“人间无敌?”

徐凤年猛然抽出凉刀,刀尖指向那一轮跃入人间视野的大日:“举世皆敌!”

邓太阿又问道:“你有?”

徐凤年答非所问:“我北凉一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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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结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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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程白霜悟道跃境,张圣人武当寻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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