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何老帅告别行伍,陆东疆造访凉王

第十一章 何老帅告别行伍,陆东疆造访凉王

处暑时分,暑气至此而止,秋气渐肃,鹰感其气而捕击群鸟。

北凉边军每年值此时节,都会进行一项传承已久的仪式,就是祭鹰。一些经由拂水房精心熬养出来为边军游弩手架臂的鹰隼,都会在凉州关外放飞,百骑出阵,群鹰高飞,景象极为壮观。

因为凉州关外的白马游弩手都已转入流州战场,拒北城藩邸就让何仲忽部左骑军的精骑代劳。一来是老帅病重,只是名义上顶着左骑军主帅的头衔,此次祭鹰,也是这位功勋老帅的沙场落幕;二来一位远离边军十多年名叫陆大远的新任左骑军副帅,正好亲自率领那百骑在拒北城以北地带,振臂放鹰。

祭鹰这一天,夕阳西下,拒北城走马道上人头攒动,右骑军主帅锦鹧鸪周康在李彦超陪同下缓缓走上城头,板着脸,见到卸甲后不得不裹有厚重皮裘御寒的老帅何仲忽后,脸色才稍稍好转几分。

“叛离”左骑军转投右骑军的边军猛将李彦超神色淡漠,唯有晦暗的眼神深处,才有几分愧疚,只不过仍是愧而不悔。

腰佩凉刀的年轻藩王站在城头居中地段,举目远眺,只见群鹰翱翔,心旷神怡。

在遥遥看到陆大远率领百骑返回拒北城后,徐凤年转头望向身边的何仲忽。年迈身躯已是不堪马背颠簸,甚至连悬刀挂甲都成了奢望。今日祭鹰之后老人就要正式离开沙场,只是老帅膝下无子女,在关内也无安置宅院,徐凤年本以为按照老将的脾性,会选择留在拒北城养老,毕竟能够更近一些听到那种熟悉的马蹄声,徐凤年甚至已经在藩邸附近亲自让人留出一栋幽静宅子,但是到最后老人竟然说要趁着还没有躺去病榻上被人伺候,趁着还剩下些气力,要去陵州转转。说陵州可是咱们北凉道的塞外江南,早有耳闻那边的富庶,在关外跟马粪打了二十年交道,怎么都该去那儿享享福、吃几顿好的。

徐凤年心知肚明,老人说要享福是假,不希望接下来的左骑军主帅时不时跟他这位太上皇打照面,才是真。哪怕继任者不会这么想,更不会觉得束手束脚,可是老人依然坚持己见,徐凤年不得不让陈云垂、林斗房这些与老帅辈分相同的徐家老人出面劝说,可一样没用,一辈子光阴都丢在了沙场上的何仲忽铁了心要走。

何仲忽察觉到年轻藩王的视线,洒然笑道:“王爷,别劝了。我何仲忽自认领兵打仗的才华平庸,之所以能够打下那些胜仗,靠的是以前的徐家老卒和如今的北凉边军,靠的是能够听得进别人意见。说来惭愧,我戎马生涯将近五十年,在春秋战事里头不敢说次次身先士卒,可也不比刘元季、尉铁山这拨老家伙次数少。不知为何,到最后竟然受伤最少,更比不得大将军。记得当年大将军带着咱们来到北凉那会儿,大伙儿交情再好,可为了能够争抢到兵强马壮的将军职位,一个个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王爷知道尉铁山当年是怎么跟大将军埋汰我的吗?”

徐凤年笑着摇头。

老人哈哈笑道:“刘元季、尉铁山这两只老王八,当年其实是一门心思奔着我这个位置去的。读过几天书的刘元季肚子里坏水多,自己不愿意当恶人,就撺掇着大老粗尉铁山去跟大将军说,说我何仲忽在战场上负伤极少,但小病绵绵无大灾,从不生病的家伙,却有可能生病了就干脆一病不起,所以接下来打北莽蛮子,就别让何仲忽率领骑军冲锋陷阵了,若是一不小心挂了,丢了性命不说,还折损边军颜面。这能忍?当然不能忍,所以我一怒之下就找到大将军,拔出了当时悬佩的第三代徐家刀,撂下一句狠话,要么让我当骑军副帅,要么我就拎着刀去砍死尉铁山那龟孙子。大将军没办法,这才只好答应下来。”

徐凤年哑然失笑。

病入膏肓的迟暮老人不再说话,与尚未三十岁的年轻藩王一起远眺北方。

当年赵勾精心收集了堪称海量的西北边军相关谍报,离阳兵部借此曾经得出一个结论:北凉铁骑山头林立,骑军步军之间矛盾重重,凉州关外骑军与幽陵凉州骑军更是关系僵硬,关外将领与关内实权武官也是关系平平,因此所谓的三十万北凉铁骑,之所以能够拧成一股绳,只在于人屠徐骁没死,足以震慑群雄,以及老人身后站着一位拥有极大威望的陈芝豹。但是在这两代铁骑共主的兵权过渡期间,极有可能出现大的动荡。以燕文鸾为首的北凉步军系大山头,应该会坚决拥护北凉都护陈芝豹上位,而包括钟洪武、何仲忽在内几座统辖凉州关外骑军的重要山头,则未必愿意低头,虎头城刘寄奴更会坚定不移地听从人屠遗愿,李彦超、李陌藩、曹小蛟之流以桀骜难驯著称于北凉的青壮武将,山头派系色彩不浓,在北凉都护陈芝豹与世子殿下徐凤年之间,多半要看人下菜碟。

在这些山头军头里,春秋老人何仲忽的存在比较特殊,他虽然曾与燕文鸾同为赵长陵系的扶龙派大将,对陈芝豹也极为看好,但同时公认对老凉王徐骁的忠心最重,私心最少。

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太安城兵部都能够看到这番光景,那座听潮阁自然看得更为真切,所以燕文鸾麾下两位嫡系副帅,尉铁山和刘元季都先后离开步军,岁数相仿辈分相当的包括钟洪武和何仲忽在内的春秋老将,反而始终牢牢把持边骑兵权。然后是陈芝豹单骑赴蜀,叛出北凉。恃功骄横的钟洪武晚节不保,整个北凉骑军大权都转移到袁左宗、锦鹧鸪周康等人之手。与此同时,外乡人顾大祖像是一颗钉子钉入步军山头,担任副帅。然后便是在世子殿下的授意以及清凉山的暗中支持下,江南道一介寒士出身的陈亮锡骤掌大权,在盐铁改制一事上虽然阻力极大,导致陈亮锡跌跌撞撞,无疾而终,只是某些人还来不及拍手称快,随后陈亮锡便开始着手设置关内十四实权校尉。刚刚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徐凤年对此尤为果决,燕文鸾在拜见过徐凤年后当初保持了沉默,也使得这场涉及半个北凉道的兵权改制,推进得一路顺畅无阻。

对于北凉铁骑步步为营的权力更迭,已经失去首辅张巨鹿的离阳朝廷根本束手无策,既没能等到预想中的坐山观虎斗,最终也没能横插一脚。

但是归根结底,北凉边军的变化,都缘于李义山生前的一句话:仅以我徐家三十万兵马对阵北莽南朝边军,足矣,可若是面对举国南侵的草原骑军,自是力有未逮,结局不以北凉铁骑甲天下而改,故而我北凉边军需要一批新人造就一番新气象。

如果说徐凤年在徐北枳和陈亮锡两位年轻谋士之间,就私心而言,可能会偏向徐北枳,那么在李义山心中,他生前对于陈亮锡的期望,隐约要高出徐北枳一筹。

如今的徐陈两人,陈亮锡在北凉边军尤其是流民青壮和流州骑军之中,声望之高,毫不逊色刺史杨光斗和流州将军寇江淮,与郁鸾刀、曹嵬等年轻武将更是关系莫逆。而兼任北凉道转运使和副节度使的徐北枳在关内官场,堪称如日中天,担任陵州刺史期间,与陵州将军韩崂山和境内实权校尉黄小快之流,亦是关系深厚。

等到重返边军便手握大权的徐家老卒陆大远率领百余精骑出现在城头外,原本双手按在冰凉箭垛上的老帅侧过身,没有称呼年轻人一声王爷,只是握住徐凤年的一只手,百感交集的老人轻声道:“辛苦了。”

徐凤年反过来握住老人的手:“辛劳有一些,但不苦。”

满脸慈祥和蔼的老人笑问道:“那我可就放心了?”

徐凤年点头微笑道:“老将军尽管放心便是!”

老人的出城没有让徐凤年送,就是一辆简陋马车,扈从是跟随老帅一同离开左骑军的四五骑老卒。生死相依,战场上下,皆是如此。

马车出城后,一骑早早停马城外,看不顺眼这一骑的年迈马夫原本不想停下,但是何仲忽似乎早有预料,掀起帘子,让马夫稍等片刻。

右骑军副帅李彦超翻身下马后,望着下车动作略显艰难的老人,也未刻意前去搀扶示好。

何仲忽走到李彦超身边,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战马背脊,笑道:“不愧是纤离牧场独有的北凉大马,脚力虽然稍逊天井牧场的甲等战马,却最宜凿阵。”

李彦超心情复杂,没有答话。

分别位于两陇左右的纤离牧场和天井牧场,前者与锦鹧鸪周康的右骑军关系更好,后者则与左骑军更为熟络。这是因为两座牧场的元老掌权人物,大多是左右骑军出身。寻常甲乙两等战马,清凉山和都护府如何下令调配,自然容不得牧场擅作主张,可是一些在甲等战马里也属于拔尖的良驹,因为数量稀少,牧场自然各自都会为左右骑军的将领校尉保留,这也是合情合理之举。北凉徐家两代藩王,对此都从不过问干涉。李彦超从何仲忽麾下左骑军转入右骑军之后,锦鹧鸪周康第一件事,就是将这匹大马赠送这位北凉四牙之一的沙场骁将,帅印虎符反倒是紧随其后的事情。

身形伛偻的何仲忽与身材魁梧的李彦超并肩缓缓前行,老人轻声道:“周将军治军严苛,你身边那些兄弟大多性格暴烈,到了右骑军之后,切莫骄横行事,不要在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留人把柄,不值当。”

李彦超点头道:“末将已经与兄弟们都打过招呼。”

这次李彦超的官职变更,导致凉州骑军迎来一场不小的换血,因为李彦超不仅是一人转投右骑军,身边还有十余名心腹校尉都尉也成了锦鹧鸪手下,只不过除了李彦超是升职,其余武将皆是平调或是下降一级,毕竟周康的左骑军原本就已经搭好牢固架子,一下子多了十余人,若是人人升官,左骑军的老人恐怕就要造反了。所幸周康与李彦超在这件事上早就达成协议,李彦超那拨兄弟也好说话,由此可见,李彦超此人确实有相当不俗的驭人手腕,毕竟官场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才是常理。

何仲忽坦然一笑,轻声道:“彦超,我知道你很疑惑,为什么我明明可以在左骑军主帅的位置上再熬一年半载,却偏偏要让你趁早死心,摆明了要用外人郁鸾刀而不是你李彦超,去坐左骑军第一把交椅,对不对?”

李彦超点了点头。

这就像一副家当,且无论大小,但是如果当爹的宁肯交予外人,却不愿意交到嫡长子手上,相信谁都会有怨言,尤其是这名嫡长子绝非那种注定会败光家业的膏粱子弟。

老人突然笑了笑:“李彦超,有件事情你们年轻人可能不太在意,但是像我这种老家伙,还有尉铁山、刘元季也是,都还很在意,那就是我们在边军的那份家业,其实不是我们的,而是徐家的,是两位新老凉王的。”

老人看着欲言又止的北凉猛将,摆手道:“别急着反驳,容我把话说完。大将军不用多说,连你们也服气,事实上从春秋到如今的祥符,从离阳到北莽,没谁不服气。轮到新凉王之后,你们这拨人服气归服气,可一般来说都做不到钦佩敬服大将军的程度,说实话,我何仲忽也不例外。但是,别忘了,这可不是咱们拥兵自重的理由啊,不是把麾下兵马视为禁脔的理由。当然,如果说咱们年轻王爷是枭雄心性,与离阳三代皇帝如出一辙,你李彦超、小蛟这些出了名的军中刺头,为求自保,人人死死把持兵权,以便为自己留下一线退路,我何仲忽倒也能理解,只是……”

老人轻轻跺了跺脚,踩在那场连绵秋雨后稍稍松软几分的驿路上,这才继续说道:“只是我们北凉,从两代藩王,到我们这些老家伙,再到刘寄奴、王灵宝,再到你们,最后到那些刚刚进入边军的年轻人,从不需要什么枭雄。我北凉铁骑,只做英雄!”

老人最后伸手拍了拍李彦超的宽厚肩膀,笑道:“既然三十万铁骑,人人英雄,那么你李彦超是在左骑军杀敌,还是在右骑军立功,有区别吗?我看啊,是没有。”

老人转身走向马车,高高举起手臂,轻轻挥手作别。

李彦超面对老人的背影,挺直腰杆重重抱拳,朗声道:“老帅,且慢死!看我李彦超如何大破北莽骑军!”

老人没有停步,没有说话,只是高过头顶双手抱拳。

二堂签押房隔壁的书房内,一老一小难得浮生偷闲,两椅一凳一棋墩,坐隐手谈。棋墩搁置在小凳之上,对弈两人就只能抱着各自棋盒。起先听闻此处酣战在即,连包括前堂吏房李功德、户房白煜在内的一拨北凉大佬都前来观战,一些个手头暂无事务的军机参赞郎更是结伴浩浩荡荡赶来,竟使得书房内连立锥之地都没了,可见这场楸枰之上争胜负的引人注目。毕竟弈手之一的年轻藩王不但是李义山的高徒,更是被视为十一段大国手徐渭熊的弟弟,早有传闻徐凤年确实棋筋极韧棋力极大,而作为年轻藩王的对手,王祭酒更是离阳文坛宗师式的饱学鸿儒,更是徐渭熊的授业恩师,虽说一直不曾有棋局名谱流传于世,但谁都觉得王祭酒的棋力即便不如天纵之才的徐渭熊,对阵年轻藩王,想必也应当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

尤其是当老人执白落子,那份一手挽袖一手拈子的儒雅风采,真是让人看得目眩神摇,不愧是上阴学宫的第二把交椅,学究天人的文章圣人道德宗师啊。

大概是老人气势太大神意太重,以至于几乎无人看到被挑战的年轻藩王那一脸无奈和白眼。

不拘小节的白莲先生就蹲在棋墩旁边,恨不得把眼睛贴在棋盘上。

与常遂、许煌、徐渭熊同为韩谷子高徒之一的晋宝室,站在老人身后,也没有半点期待。她本不想来这里丢人现眼,只是扛不住这位老不修的死缠烂打,这才给拉过来以壮胆气,用老人的话说就是老夫与徐凤年棋力相当,胜负在五五之间,若有绝代佳人在旁鼓气,定能势如破竹,一举拿下姓徐的。可是晋宝室对老头子的棋力知根知底,真是臭不可闻的臭棋篓子,莫说与师姐徐渭熊差了十万八千里,她与之对弈,也能盘盘杀得老人丢盔卸甲,肯定百战百胜。

可是晋宝室与徐凤年知晓老家伙的真实斤两,屋内众人和一颗颗脑袋拥挤在窗口上的不晓得啊,故而白黑十几手之后,精于棋道的白煜便眉头紧皱一头雾水了,那些蒙在鼓里的家伙更是觉得真他娘的玄乎,王祭酒不愧是当世国手,一次次落子不但返璞归真,且余味悠长,肯定是高明至极,肯定是他们眼光短浅,看不出老人的深远布局,怎么可能是老人棋力不济胡乱落子?!

约莫相互三十手后,李功德已经翻着白眼负手离去,许多看出门道的参赞郎也神情古怪地默默离去,久而久之,当棋局至收官阶段,屋内就只剩下坐着的对弈双方、蹲着的白煜、站着的晋宝室,寥寥四人而已。

自己觉得形势一片大好的老人转头对晋宝室得意扬扬道:“闺女,如何,老夫这海内共推棋圣的‘王铁头’绰号,绝非浪得虚名吧?棋力之巨何其凶猛!你瞅瞅咱们王爷,步步退让,毫无还手之力哇!”

老人自言自语道:“得嘞,以后我还是换个绰号,就叫‘王铁骑’好了,与北凉铁骑如出一辙,战力甲天下嘛。”

然后老人笑眯眯地低头望向白煜:“白莲先生,你可是蹲地上老半天了,是不是深深陶醉其中不可自拔啊?放心,老夫能够理解。”

白煜面无表情地抬起头:“脚麻了,站不起来。”

老人嘴角抽搐,冷哼一声。

徐凤年默然落子,屠了好大一条大龙,白子瞬间竟是十去七八的凄凉下场。

年轻藩王优哉游哉地从棋盘上捡起阵亡棋子,一颗颗丢入老人搁在腿上的棋盒。

从呆若木鸡状态中还魂的老人正要伸手拦阻,年轻藩王斜眼道:“怎么,要悔棋?这次悔棋也行,以后别想再来书房找我下棋。”

老人一番权衡利弊,哈哈笑道:“这局棋气势恢宏,妙绝千古,老夫虽败犹荣啊!”

白煜终于好不容易站起身,弯腰揉了揉腿,自言自语道:“以后我要是再来这书房看人下棋,就自戳双目。”

老人置若罔闻,仍是一脸满足。

晋宝室挑了张椅子坐在棋墩旁边,帮两人收拾棋子。

老人双手抱住棋盒,收敛笑意,问道:“可知纳兰右慈到底所谋为何?”

徐凤年把棋盒放在棋墩角落:“大体上是想让我帮助燕剌王父子拖住草原骑军,最少一年半时间。”

王祭酒沉声道:“你答应了?”

徐凤年身体前倾,双指拈住一枚棋子,淡然笑道:“这种事情,谈不上答应不答应,因为没有意义。答应下来,难道还真相信新离阳会善待北凉边军?不答应,难道北凉铁骑就不打北莽蛮子了?”

王祭酒一语石破天惊,惊悚得正在弯腰收拢棋子的晋宝室手一抖:“那你有没有想过,私下会晤老妇人,祸水东引?让离阳两辽边军鸡飞狗跳,再让入主太安城的赵炳赵铸父子,去收拾烂摊子?北凉坐收渔翁之利,不说其他,最不济也能少死人。”

徐凤年坦然道:“想过。”

晋宝室瞪大眼睛,瞬间脸色苍白。

徐凤年笑了笑:“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老人神色晦暗难明,死死凝视着年轻藩王的眼睛,试图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老人吐出一口浊气:“敢问这是为何?”

徐凤年把指尖那枚棋子轻轻放回棋盒:“世间人,难分黑白。世间事,却有对错。”

老人不耐烦道:“你小子往简单了说,别因为晋丫头在这儿,就想着故弄玄虚,说句实在话,即便这闺女愿意喜欢你,可你敢喜欢她吗?”

晋宝室脸颊绯红,怒视老人。

徐凤年无奈道:“简单而言很简单,徐骁如果尚且在世,面对北莽百万骑军叩关压境,会不会偷偷跑去跟老妇人说,你带着兵马去打顾剑棠,咱们凉莽休战?”

老人没好气道:“这不一样,徐骁是徐骁,那老娘儿们当年喜欢你爹,你爹一个大老爷们儿拉不下脸,不愿开这个口,有啥好奇怪的,可你徐凤年不一样!”

徐凤年答非所问,与老人对视,问道:“北凉铁骑遇敌不战,还是北凉铁骑吗?”

老人双手将棋盒重重拍在棋墩上,斥责道:“都死到临头了,还做什么英雄?!”

徐凤年脸色如常:“这个问题,你不妨去问问北凉边军,问他们答应不答应。第一场凉莽大战,凉州虎头城,流州青苍城下,幽州葫芦口内,那么多边军,不是什么死到临头,而是已经死了。你现在跟我说可以少死人,没用。”

老人痛骂道:“都是蠢货!”

徐凤年怒道:“别倚老卖老,我真揍你!”

老人一横脖子,做了个抹刀手势:“来,你小子往这里来!”

徐凤年立即嬉皮笑脸道:“不敢不敢,来来来,咱们再下一局棋,保管你赢!”

老人将信将疑道:“当真?”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老人马上阴转晴:“晋丫头,赶紧别收拾了,我与这位当之无愧的弈林大国手再战一局,你且看我大杀四方。”

第二局棋很快结束。

又被屠龙的老人气呼呼起身,挥袖离去,连棋墩棋盒都不要了。

晋宝室没把棋墩棋盒取回,离开书房之前偷偷朝年轻藩王伸出大拇指,大快人心!

徐凤年一笑置之。

就在此时,一名刑房谍子来到书房,轻声道:“陆副节度使带着七名陆氏子弟造访。”

徐凤年揉了揉眉心,点头道:“让他们来这里便是。”

青州陆氏曾是当之无愧的靖安道豪族,枝繁叶茂,尤其是早年在老家主上柱国陆费墀这株参天大树的荫庇之下,可谓生机勃勃,在以嗜好抱团结党著称朝野的青党之中,被誉为陆家一枝最秀于士林。

只是举族迁入北凉道的初期,却颇为坎坷。陆氏子弟无论是在凉州官场还是北凉文坛,皆无建树,主要是作为一家之主的陆东疆,长久都无官身,甚至传言与那位清凉山未来王妃的父女关系,也极为敏感,这对陆氏一族四百余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那段迷茫岁月,是如今陆氏子弟最不愿意回忆起的惨淡光景,就连家族里天真无邪的年幼稚童,也被长辈耳濡目染,笑声渐少,稍有无伤大雅的顽劣行径,就会被郁郁不得志的长辈们大声训斥,哭声渐多。

原本凭借雄厚家底在凉州一掷千金、高朋满座的陆氏府邸,从车马稀疏到门可罗雀,不过短短一年而已。倒是同为清凉山徐家的亲家、同为青州出身的商贾王家,却如鱼得水,往来无白丁,连纤离、天井两座牧场都有王氏子弟的忙碌身影,原本是青州首富的王林泉便被北凉官场私下称为武财神,与文财神李功德比肩而立。

这人啊,不怕大伙儿一起同是天涯沦落人,就怕货比货,王氏一族的飞黄腾达,衬托得高门陆氏越发满腹牢骚。相传曾有位初入凉州官衙便被同僚排挤得鼻青脸肿的陆氏得意子弟,一气之下扬言要重返家乡,对伯父陆东疆当面撂下一句“宁做青州鬼,不为北凉犬”。

这一切,随着陆丞燕正式敲定为未来北凉正妃,蓦然而改。先是一位陆氏俊彦得以在拒北城建造中担任实权位置,品秩不高,却是彻底沉寂下去的陆家在北凉官场重新崛起的破冰之始。随后作为庞大家族主心骨的陆东疆,更是官运亨通,一发不可收拾,一路高升,直至出任现今的一道副经略使,从二品,实打实的封疆大吏,放眼整座中原版图,才四十出头的名士陆擘窠,都算是最年轻的那拨地方文臣领袖。

这次陆东疆从陵州赶赴拒北城,车队里携带了六位陆氏年轻人。陆氏有四房,每一房都有最少一人获此殊荣,能够与副经略使一起觐见年轻藩王。加上原本就在拒北城为官的年轻一辈翘楚陆丞颂,陆东疆身后总计跟随七名年轻人,在一位身穿青衫悬佩印绶的军机参赞郎领路下,前往二堂求暑堂隔壁的那座书房。陆东疆特意让陆丞颂与自己并肩而行,后者如今已经由临时负责新城粮草的度支主事,正式转正,品秩由浊升清,通俗而言便是由吏转官,鲤鱼跳过了龙门。所以本就对陆丞颂寄予厚望的副经略使大人,嘴角挂满笑意,听着这位陆氏子弟讲述一些拒北城趣闻,频频点头,遮掩不住地欣慰。

曾经饱受藩镇割据之祸的离阳朝廷在中原一统后,放权远远少于收拢权柄,除去封王就藩的王爷,任你是官至一道经略使和节度使的边疆重臣,也绝无开府之权,擅自选取幕僚担任拥有流品的朝廷官员,便是流徙千里的大罪。只不过在北凉始终例外,无论是凉州边军还是关内官场,只要做到正三品,新老两代藩王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向来任由那些屈指可数的文武要员开府,自行裁选幕僚,清凉山和都护府基本上都会痛痛快快批红那个意义非凡的“可”字。北凉是例外,陆东疆不例外这种例外,只不过副经略使大人到底是享誉士林的风流名士,爱惜羽毛,也没有太过大肆提拔陆氏成员担任高官,零零散散十余人,多是一些刚刚跻身清流品秩的小官,大概这也算是对那位姓徐的女婿投桃报李了。

走在队伍最后的年轻人出自陆氏四房。四房男丁稀少,在老祖宗陆费墀在世时便萎靡不振,这个名叫陆丞清的弱冠子弟,实在是沾了矮个子里拔高个的便宜,否则若是别房子弟,如何都轮不到他去那座书房露脸。陆丞清从年幼蒙学起便在陆氏家族内籍籍无名,资质中庸,文采平平,陆东疆自然而然将其视为不堪大用的愚钝晚辈,只不过性情温和,从不惹是生非,倒也让人省心,此次来到拒北城觐见藩王,便捎带上了这个父亲很早就逝世的沉默年轻人。

陆丞清独自吊在队伍的尾巴上,脚步沉稳,目不斜视,并无其他同辈年轻人的好奇张望,更无前方两名陆氏子弟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态。

不同于声名鹊起的陆丞颂,也不同于其他那些陆氏俊彦,陆丞清在跟随家族迁入北凉后,依旧一心闭门苦读圣贤书。所以当陆家一蹶不振的时候,这个在家族没有靠山的年轻读书人失落最小,在陆家迅猛崛起之际,他也没有借着父辈积攒下来的与嫡长房仅剩的那点香火情,去跟“双手悬满印绶”的家主陆东疆讨要一官半职,而是去往幽州青鹿洞书院潜心求学,日子依然平淡无奇,甚至至今也无同窗知晓他的陆氏身份,同窗相聚之时的针砭时事,指点江山,高歌清淡,从来没有他陆丞清。这次家族来信要他提前动身前往关外,陆丞清便来了,只背着一只书箱,咬咬牙雇用了一辆马车,然后独自在城外那座集市小镇静候声势浩大的副节度使一行人。当时三房同龄人陆丞禾得知拒北城竟然并无高官出城相迎后,便发牢骚说拒北城这边也太不讲究了,若是换成太安城,以叔叔的显赫身份,不说礼部尚书出面迎接,好歹也该有个礼部侍郎在城外翘首以待。被同龄人讥讽为榆木疙瘩的陆丞清,对此依然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观,只听不说也不做。

求暑堂隔壁的那座藩王书房不大,也就四张椅子,年轻藩王一张,陆东疆当然有一张,既是拒北城地头蛇更是陆氏年轻子弟一甲头名的陆丞颂,也能占据一张,最后一张,陆东疆落座后眼神示意陆丞禾坐下,只不过眼神之中除了长辈鼓舞晚辈的意味,也有几分不许节外生枝的提醒。这个陆丞禾,便是那个在凉州衙门做官不痛快便痛快辞官的陆氏子弟,也是撂下那句狠话的年轻名士,只可惜这是在崇武弱文的北凉道,也许换成中原江南,便是一桩轰动士林的风雅美谈。陆东疆很早就对陆丞禾青眼相加,曾经亲口赞誉为我“陆氏高标郎”。高标,即高枝,寓意山木之高也。在陆丞禾年少时,陆东疆就在靖安道文坛士林不惜为其鼓吹造势,陆丞禾也的确不负众望,为自己赢得“清谈小国手”的绰号,是唯一能够与相对更加务实的陆丞颂一争高下的年轻人。至于木讷少言的陆丞清,恐怕被两位同辈俊彦正眼相看的资格都欠奉。

一座书房四把椅子,年轻藩王当时站在门口起身相迎,领着他们步入屋子后,笑着站在那张普通至极的书案后,伸手向下压了压,等到老丈人陆东疆和三名年轻人都落座后,年轻藩王这才缓缓坐下。

书房不大,书籍档案却多,又无装满冰块的冰盆搁置在墙角,哪怕年轻藩王之前已经打开窗户,也难免稍显逼仄而暑热,这让为了不失礼仪而衣襟严密的陆氏子弟都有些不适应。几个站在陆东疆、陆丞颂、陆丞禾身后的年轻人,在用眼角余光打量书房后,都有些讶异,堂堂藩王用以处理军机要务的正式书房,也太简陋了,简直就能用“寒酸”二字形容。

早年远在靖安道青州的他们,对于传闻中北凉那座梧桐院的遮奢程度,都大为好奇。当年中原文坛有一件趣事:有位文采斐然的江南道名士,在庙堂上以骂徐骁作为为官第一等大事,归隐田园后又以贬斥北凉边事为人生第一大事,普通士族出身的老人在平步青云后,晚年以擅写婉约诗词,流传大江南北,内容辞藻华丽,尤其喜好描绘嬉游宴饮,被江南道文林誉为“书写富贵门庭院内事,气韵之悠扬,真可谓金玉满堂”。结果不知如何传入苦寒北凉,那位世子殿下便寄信去老人府邸,大致意思是你这寒门老儿一辈子也没摸着富贵的门槛,满篇什么金什么玉,俗不可耐,末尾还赠送“雨打芭蕉一千声,坐看锦鲤一万尾”。言下之意,无疑是你这当官只当上从三品的老家伙,所见识过的那点风花雪月,根本上不得台面。

老人收到信后,愤懑之余,也如获至宝,立即向朝廷弹劾北凉徐家,什么“徐骁私自挪用西北边军兵饷,中饱私囊至极,骇人听闻”“北凉皆穷,徐家独富”,这类在后来一次次被言官忠臣频繁借用的名言,都是从那位“骨鲠文人”的老人嘴里率先流传开来的。只是隔了这么多年,当北凉一万大雪龙骑下江南的消息传开后,曾经扬言“吾愿一头撞死徐瘸子”的老人,第一时间就迅速连夜举家迁往太安城,一夜之间,能搬走的东西一件不落,搬得一干二净。

书房对话,虽然年轻藩王没有身穿蟒服,可毕竟陆东疆穿着一丝不苟的官服,但从头到尾完全没有半点君臣奏对的意味,倒像是寻常老丈人和女婿的闲聊,便是涉及官场事务,年轻藩王也带着笑意,多是副经略使大人在说,年轻人认真倾听,绝无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在这期间,年轻藩王甚至亲自为屋内诸人倒了杯凉茶。茶叶是产自陵州的白霜茶,如绿蚁酒一般,都土得掉渣,属于夏茶,毫无嚼头,且有浓重的涩味,也只有囊中羞涩的陵州乡野老茶客才乐意品尝。白霜茶之所以能够被老凉王徐骁钦点为清凉山王府和北凉边军的“贡茶”,在于在那茶叶产地,曾有八百余人一同进入凉州边骑,而且凑巧都成为袍泽,在一场关外战事中,八百骑主动负责断后,全部战死。那个人口稀少辖境内只有三座小县的陵州小郡,当时便几乎家家户户都缟素如白霜。对此,陆氏子弟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他们只是纳闷过惯了天底下最富贵悠游日子的年轻藩王,如何能下得了这个嘴。当然了,大多年轻人只要能够喝上这杯茶,哪怕再难喝,再难入腹,仍是甘之如怡。

唯有站在最角落的陆丞清,只觉得苦涩。

哪怕是短短的入城这一小段路程,他都在听陆丞禾这些人聊着从北凉王府流入民间的古董珍玩,各自侥幸捡漏了几件,各自遗憾错过了几样。

陆丞清没有任何闲余银子,就算有,他也不会买。

这一刻,陆丞清望着那位始终笑意温煦的年轻藩王,觉得那杯茶的余味更涩。

陆东疆应该也清楚如今关外大战正酣,年轻藩王需要亲自处理繁重事务,就没有长久逗留,很快便起身告辞。

年轻藩王起身后,拿起摆放在桌案角落的一只长条锦盒,绕过桌子,递给副经略使大人,歉然笑道:“这边没有好东西,这一盒‘竹管小紫锥’还是我让人特意从梧桐院寄来的,不值什么钱,只是胜在稀罕而已。”

陆东疆眼前一亮,接过盒子,哈哈笑道:“王爷有心了。从大奉王朝至春秋南唐,这惠州珠林郡的紫青两毫便是贡品,奉律更是明确记载‘岁贡青毫五两,紫毫四两’,尤以‘石上老兔踞如虎,吃竹饮泉生紫毫’的紫毫笔最为珍贵,可惜旧南唐覆灭后,战火殃及珠林郡,几乎寸草不生,这种小紫锥便真是成了绝笔了,据说连那太安城的御书房,也仅有两三支小紫锥,且舍不得使用,只作观赏之用。王爷,实不相瞒,我早年曾在青州寻觅十数载,仍是苦求不得啊,幸甚,幸甚!”

年轻藩王微笑道:“这算是歪打正着。”

陆东疆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陆氏子弟想必也是与有荣焉。

就在年轻藩王起身把他们送出书房的时候,陆丞禾突然停步转身,问道:“听说王爷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曾经作过‘雨打芭蕉一千声,坐看锦鲤一万尾’的诗词?”

徐凤年点头笑道:“确实如此。”

陆东疆心知不妙,只是不等副经略使大人出声阻拦,好似出囊之锥的陆丞禾便直截了当道:“王爷本意当是以此来贬低江南道名士韩嘉靖的假富贵,对吧?”

徐凤年仍是笑意不减,轻轻点头。

手捧锦盒的陆东疆已经干脆听天由命,而且其实内心深处,也期待着一桩“歪打正着”的美事。

陆丞禾直言不讳道:“可王爷此言,无异于以五十步笑百步。金玉之词堆砌而成的富贵诗,自然并非真富贵,可王爷的听潮湖锦鲤,梧桐院的千株芭蕉,与我之‘小斋翻书淡淡风,高楼悬灯溶溶月’,如何?”

徐凤年笑意更浓:“高下立判。其实当年我二姐也曾如你一般,对我狠狠骂了一通,说我比那姓韩的老家伙还不如,骤然富贵,连韩嘉靖那份装点门面的含蓄功夫都没有了。”

这下子陆丞禾哑口无言了。

他是真没想到年轻藩王会如此自揭其短,满肚子锦绣草稿顿时没了用处。

徐凤年笑问道:“你就是那位说出‘宁做青州鬼,不为北凉犬’的陆高标陆丞禾吧?你姐曾经在梧桐院跟我提起过你,说你才气太盛。”

陆东疆一旁圆场道:“王爷,这小子才气是有些,只是当不得‘盛’字。”

徐凤年笑而不语。

除了心满意足的陆东疆,一行年轻人再度毕恭毕敬作揖辞别。

陆丞清仍是走在最后,不知为何,这位无名小卒的四房子弟突然鬼使神差地转头望去,刚好看到年轻藩王笑望向自己,同时轻轻对他抛出一样小物件。

陆丞清下意识伸手接住那枚印章模样的冰凉物件,握在手心后,一脸茫然。

年轻藩王朝他笑着眨了眨眼睛,便转身走入书房。

瞬间汗流浃背的陆丞清竭力保持镇静,继续缓缓前行。

稍稍松开手,低头望去。

果然是一枚羊脂白玉质地的小巧私章。

陆丞清手心握有的这枚,是一枚鉴赏印。

这类印章,用于钤盖书画文物之用,兴起于大奉王朝而鼎盛于春秋九国。

篆刻有“赝品”二字!

这一枚私章,绝对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鉴赏印,甚至极有可能在数百年以后,也无法被超越。

当世一幅幅价值连城的书画真迹,注定要被一代代数百年甚至千年传承下去的珍品,却都曾钤盖有这两个字。

陆丞清神情恍惚,失魂落魄。

他想不通年轻藩王为何会将这么意义重大的物件,随手抛给自己。

想不通为何不是赠给城府深沉的陆丞颂,不是锋芒毕露的陆丞禾,甚至不是陆氏家主陆东疆。

徐凤年坐回桌案后,笑了笑。

对于年轻人陆丞禾那点文人假清高的伎俩,只当是不太好笑的笑话看待。陆丞燕的确提及过这个堂弟,只不过不是什么才气太盛,而是郁气满腹如怨妇,牢骚太盛肝肠断。可见陆丞燕对陆丞禾毫无好感可言,但是对父亲陆东疆都能够不假颜色的陆丞燕,对默默无闻的堂兄陆丞清却十分看好,她当时很郑重其事地对徐凤年说过,她爷爷虽然一直不曾流露出对陆丞清的任何器重迹象,可却对她亲口说过两番评点:一是“满门榆木不堪用,一棵檀木人不知”,榆木是说陆氏上下皆是平庸之辈,那檀木则是说那四房子弟陆丞清;二是“有乱世刺史之才识,有太平尚书之器格”,作为青党领袖的上柱国陆费墀,对旁支子孙陆丞清的前程,显然充满期待。

那一盒六支小紫锥,其实是陆丞燕让人从梧桐院送来拒北城藩邸,本意当然不是让徐凤年转手送给陆东疆,纯粹是想为她的男人好歹留下点什么,便偷偷藏下了,这才没有被徐北枳搜刮殆尽。

倒是那枚早已名动天下的鉴赏印,确实是徐凤年舍不得从清凉山流入中原。

但是送给陆丞清的话,没有什么不舍得,送给读书人,而不是送给背书人,徐凤年都舍得,一如当年向北凉寒士千金买诗文。

徐凤年也没有什么功利心,毕竟陆丞清暂时仍然只是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而已,哪怕北凉用他,也得打赢了第二场凉莽大战才行。

徐凤年独坐书房,闭目养神,没来由记起与王祭酒那场对弈后,喃喃自语。

屠龙,屠龙,屠龙……

手提两京,不送天子送中原……

随着慕容宝鼎部主力分兵两路,分别向南推进至柳芽、茯苓两镇,与此同时董卓部十数万私军也已直逼怀阳关,攻城在即。

然而北莽突然再度更改既定部署,董卓部路线不变,继续攻打怀阳关,但是命令慕容宝鼎部继续南下,直接寻找左右骑军这两支北凉边骑的野战主力进行决战!

而牵制柳芽、茯苓两座军镇的任务,转手交给骤然加速南下的两位北庭权贵,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和宝瓶州持节令王勇。北莽皇帝也不至于天真自负到让慕容宝鼎部独力对峙北凉左右骑军,南朝大将军种神通与陇关贵族领头羊完颜金亮,分别作为慕容宝鼎的后援,大概是清楚橘子州持节令的脾性,老妇人在台面上的圣旨之外,更有一道密旨,措辞更为残酷冷血:你慕容宝鼎若是不愿建功立业,左右两翼在柳芽、茯苓两镇以南的广袤地带踟蹰不前,无妨,朕便让种神通与完颜金亮替你南下杀敌!

所以之前还在庆幸不用去怀阳关死磕褚禄山的橘子州持节令,只得心情沉重地继续领军南下。他可以不在意圣旨或是皇帝陛下的口头威胁,但是慕容宝鼎绝对不会以为太子殿下麾下的那支怯薛军,与自己的兵马碰头后,会对自己这位叔叔手下留情,更何况他听说皇帝陛下连以慕容、耶律两个姓氏命名的两支王帐铁骑,都一并交给了自己侄子。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老奸巨猾的慕容宝鼎只得两害相权取其轻,毕竟与凉州关外左右骑军作战,是许多北莽武将梦寐以求的事情,所谓的北凉铁骑,主力一直是这两支西北边骑。

让慕容宝鼎稍稍松口气的理由有两件事。一件事是第一场大战后,流州龙象军从左右骑军抽掉了数量可观的边军精锐,曹嵬和寇江淮也带走一些;第二件事则是老帅何仲忽退出左骑军,同时李彦超带领一大拨心腹青壮校尉转投右骑军,左骑军暂时群龙无首,必然军心动荡。这些谍报军情,若是在大战开幕之前,在大量凉州游弩手仍然位于虎头城一带四处游弋的时期,很难传递给西京北庭两座庙堂,但今时不同往日,怀阳关已经被董卓重重包围,截断退路,彻底阻绝了与柳芽、茯苓和重冢三座军镇的联系。重冢只有步卒守城,是一座死城,自然不用顾虑,柳芽、茯苓两镇各自驻扎有擅长长途奔袭的精骑,却需要面对王勇、赫连武威两位著名持节令不计伤亡的猛烈攻势,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因此可以说在左右骑军以北的凉州关外防线,已经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切断本就兵力处于劣势的北凉各大野战主力联系之后,自然便是蚕食了,大快朵颐,以北凉武将的头颅换取草原儿郎封侯拜将的军功!

幽州葫芦口内外,战事寥寥,偶有接触战,也都是小规模数百骑的争锋,相较于凉州流州两处战场动辄万骑的恢宏厮杀,实在是波澜不惊。

流州青苍城以北,在得到副将谢西陲部僧兵增援后,流州主将寇江淮对黄宋濮西线大军展开第三次阻截战。不知为何,两次大型骑战都打得北莽边军晕头转向的寇江淮,在等到烂陀山僧兵的兵源补给之后,也许是骑步结合之后,寇江淮的调兵遣将已经超出能力极致,或是对同为大楚双璧之一的谢西陲存有戒心,总之到最后这场仗打得极为刻板正统,也打得极为惨烈。寇江淮以烂陀山僧兵作为中军,结集中原常见的一座步阵,徐龙象和李陌藩各领一支龙象军作为两翼,经过临时补充仍然没有达到一万人马的流州骑军,停留在步阵之后,作为最后进入战场的有生力量。

由于寇江淮采取近乎消极的保守姿态,黄宋濮果断放弃原先同样相对保守的进攻姿态,彻底转为大举进攻。在那座本就易于战马驰骋的平原战场,老将下令骑军阵线大幅度拉伸,三支南朝边骑同时展开轰轰烈烈的迅猛冲锋。不得不说在正儿八经的骑战之中,尤其是让草原骑军得以发挥出最大程度的机动性,每一匹北莽战马的马蹄落处,都堪称充满了精准把握战机的侵略性。谢西陲部僧兵的步阵,彻底沦为战场看客,除了仅是作为流州边军名义上的中流砥柱,根本没有预想之中的拒马效果,草原骑军根本就对这座矛林森寒立盾如山的稳固步阵视而不见,若非寇江淮麾下的流州骑军在关键时刻的果断出击,稳住已经倾斜向北莽的险峻态势,恐怕流州边军就要在这场战役之后成为过眼云烟。

从头到尾,好不容易从西域赶赴流州战场的谢西陲部僧兵,不但没有出现应有的奇兵效果,反而在寇江淮的调度下沦为鸡肋,甚至某种意义上可称之为累赘。

沙场之上,从第一场凉莽大战落幕到之前两次赴北阻截,龙象军第一次出现如此惨重的伤亡,足足八千骑北凉精锐壮烈战死,这让黄宋濮部南朝主力终于获得了北莽太平令拭目以待的小胜局面,原本已是忧心忡忡哀鸿一片的南朝西京庙堂之上,顿时对两场战役失利饱受诟病的老帅转为齐声歌功颂德,不惜誉为离阳之齐阳龙。西京兵部和礼部同时让北庭王帐建言,此等姑塞、龙腰两州边境二十年未有之大捷,虽未斩下徐龙象、李陌藩、寇江淮、谢西陲等人头颅,但皇帝陛下也应当为旗开得胜的大将军黄宋濮按军功封侯。

拒北城藩邸,二堂书房,副节度使杨慎杏和凉州刺史一前一后拜访年轻藩王。这位春秋老将脸色沉重,双手使劲握住椅沿,咬牙切齿道:“虽然流州那边事先便有说法,可是将近万余龙象骑军的战死,加上三千余流州骑军的伤亡,真是……真是……”

老人好像完全不知应该如何评点流州战役,便干脆止住话头,闭嘴不语。西域密云山口一役、青苍城以北两场漂亮阻截和临瑶、凤翔两镇的攻守,联手造就的流州大好形势,仿佛一夜之间便被寇江淮毁于一旦。难道真是应了时下藩邸内那句私下流传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语:“流州成也寇江淮,败也寇江淮”?

白煜比杨慎杏要晚些来到书房,当时不知从何处拎来一只玲珑袖珍的小铜香炉,与年轻藩王打过招呼后,也不急于说话,就自顾自弯腰站在书桌旁,放下那只光可鉴人的古朴铜炉后,却也不是用以焚香,而是稀奇古怪地跑去书架那边,翻来倒去,抽出一本早年拂水房谍报搜集汇总后记录北莽南朝主将履历的密档,然后提起那只铜炉中的押经炉,重重搁在了那本书之上,这才抬头对一头雾水的年轻藩王笑眯眯说道:“帮王爷狠狠镇压一下北莽黄老儿的气运。”

杨慎杏满脸狐疑,这莫不是龙虎山天师府的玄奇秘术?果真有用?

洞悉道门根柢的徐凤年哭笑不得道:“白莲先生怎么也这般童真童趣?”

本来心情好转几分的杨慎杏在听到年轻藩王揭穿白煜的老底后,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白煜还不忘稍稍拧转铜炉,将其摆正后,笑道:“王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心诚则灵嘛。”

徐凤年只得无奈附和道:“对对对,白莲先生所言甚是。”

杨慎杏看着这一双上不尊下不卑的奇怪“君臣”,忍不住会心一笑。

徐凤年突然问道:“赵凝神在地肺山结茅隐居后,修行如何,可还顺利?”

白煜微笑道:“托王爷的福,离阳赵勾没了炼气士窥视天机,凝神在地肺山修行一事并未被察觉,顺顺当当,惬意得很,还寄信给我,劝我不如去那边修心养性算了,省得在这北凉寄人篱下,处处仰人鼻息。”

徐凤年气笑道:“这赵凝神过河拆桥的本事,一点都不比他修道问道的功夫差。以后从北凉以外寄往先生处的信件,拒北城一律拒收。”

白煜连忙摆手道:“这可使不得,偶尔我还是会收到几封女香客的信笺,也需一一回信。只是我就奇怪了,为何如今信上,都要旁敲侧击我与王爷关系如何,能否为她们代劳向王爷讨要几幅墨宝,甚至还要说些她们侄女如何正值妙龄,如何如何大家闺秀贤淑良人,真是让人不知所云啊,很是失落啊。”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望向窗外,低声下气地柔声道:“贾家嘉,别忘了你马上就要收到从西蜀捎来的礼物,所以白莲先生这些话就别传往四堂了吧?”

一颗脑袋轻轻挤开窗户,下巴抵在窗栏上,少女瞪大眼眸,一副“你先说说看我再听听看”的讨价还价模样。

徐凤年嘿嘿道:“你猜。”

少女一阵呵呵呵,消逝不见。

徐凤年满脸悲愤,欲言又止。

白莲先生的插科打诨和贾家嘉的“耀武扬威”之后,书房内凝重气氛轻松几分。

等到呵呵姑娘跑去四堂那边告状,徐凤年收敛神色,对杨慎杏沉声道:“流州已经展开了三场阻截,寇江淮在密信里并未详细诉说第四场仗会怎么打,只提出要跟我借用整条清源军镇防线的兵马,你怎么看?”

杨慎杏皱眉道:“王爷,确定是整条防线,而不仅仅是清源军镇的常备驻军?”

徐凤年点头道:“包括凉州将军石符的兵马,宁峨眉的铁浮屠,袁南亭的白羽轻骑!”

杨慎杏陷入沉思,呢喃道:“这个寇江淮,好大的胃口。”

然后杨慎杏小心翼翼问道:“以流州将军的身份,向凉州边军伸手要权,而且一要就是数万精锐,不但直接掏空凉州西门户的家底,还要无形中凌驾于品秩更高的凉州将军之上,会不会不太合适?”

不等徐凤年回答,白煜已经抢先回答这个敏感问题:“杨将军,若是别处,自然大大不妥,在咱们这儿,倒是不用自己吓唬自己,石符不会对此心怀芥蒂。当然,前提是打胜仗,万一输了的话,石符这辈子就算是跟寇江淮老死不相往来了,更坏的结果,甚至可能是凉州、流州两支边军从此相互敌视。”

杨慎杏又问道:“寇将军为何不愿向拒北城给出他的大致用兵方略?”

徐凤年摇头道:“不知。”

杨慎杏勃然大怒,手掌重重一拍椅沿:“这个寇江淮,真是胆大包天,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徐凤年不动声色,犹豫片刻,伸手揉了揉眉心,自嘲道:“仗可输,气不可泄,这一直是我北凉铁骑的规矩,既然是我亲自把寇江淮推到流州战局主事人的位置上,那这一屁股屎尿,我就得帮他擦干净。”

杨慎杏试探性地问道:“要不然王爷再考虑考虑?”

徐凤年摇头道:“算了,你这就回去着兵房写三封密信分别给石符、宁峨眉和袁南亭三人,信上不用解释调兵理由,写完之后送到这里由我盖上大印即可。”

杨慎杏如释重负,起身告辞大步离去。

徐凤年抬头望向白煜,笑问道:“那么给寇江淮的那封信,是我亲自来写,还是劳烦白莲先生?”

白煜眨了眨眼睛,好似没听懂。

徐凤年没好气道:“别跟我装傻扮痴,你与杨慎杏两人和寇江淮的关系深浅,我不清楚,可你俩今天联袂来此,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我又不是傻子,还能猜不出姓寇的搭上了你们这条大船?”

白煜一本正经道:“地方武将勾连朝中重臣谋取兵权,即便够不上砍头的死罪,怎么也要丢官吧?”

徐凤年瞪眼道:“还来!”

白煜哈哈大笑:“我这就给寇江淮写信去,就说王爷答应了他的一切要求,但是第四场阻截战,他姓寇的若是不把第三场仗的损失连本带利赚回来,拒北城藩邸就要让他轻十斤!”

徐凤年疑惑道:“什么叫轻十斤?”

白煜伸出两根手指敲了敲自己脖子:“脑袋没了嘛。”

徐凤年恍然大悟,随即一拍桌子:“白煜,放你个屁!含糊其词,不是给寇江淮找退路是什么?到时候姓寇的吃了败仗,随随便便摘掉头盔臂甲,一样是轻十斤!我上哪说理去?!”

白煜一脸委屈道:“王爷,这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徐凤年板着脸挥手道:“滚滚滚,老子自己来写这封信!”

白煜大摇大摆离开书房,啧啧道:“省了几百字写信工夫,可以多看好些页的杂书喽,快哉快哉。”

只听年轻藩王学那贾家嘉呵呵一笑:“原本私藏了两支小紫锥,送给某人,现在想想还是作罢,快哉快哉。”

只见那位曾经被离阳先帝赵惇称赞为“寡人初见疑为神仙人”的白莲先生,迅猛转身,满脸灿烂笑意,一路小跑到书案前,使劲眯起眼,四处张望:“哪里哪里,快拿出来!我就说嘛,最宜篆楷小字的紫锥,送给善写大字的陆擘窠真是把如花似玉的倾城佳人,送给了女子,暴殄天物,暴殄天物至极!”

年轻藩王一脸欠揍表情,嘿嘿笑道:“你还真信啊,那盒小紫锥,一支不剩都给我老丈人带走喽。”

白煜如遭雷击,僵硬转身,跨过门槛的时候,高高举起手臂,伸出一根中指!

可气急败坏的白莲先生跨出门槛后,背后却传来诡计得逞的可恶笑声:“这里,两支小紫锥,拿去。”

白煜停下脚步却没有立即转身,天人交战。

最后白莲先生咬牙继续前行,觉得年轻藩王多半还是虚张声势,自己万万不可再上当受骗了。

果不其然,等到白煜离开廊道走下台阶,徐凤年也没有挽留。

白煜一路走向户房衙屋门口,却依稀看到那位在藩邸最来去自由的呵呵姑娘,迎面向他走来,然后塞给他两只纤细的长条锦盒,淡然道:“他送你的。”

那一刻,白煜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

长吁短叹的白莲先生坐回书房座位,百感交集,回神之后,轻轻打开小锦盒,小心翼翼提起毛笔凑近凝视,刹那间呆若木鸡。

他娘的哪里是什么小紫锥,分明就是普普通通的羊毫笔!

长久呆滞之后,白煜莫名其妙地捧腹大笑起来。

一屋子目瞪口呆。

唯有白煜觉得真是快哉快哉。

放下手中羊毫笔后,视线孱弱的白煜睁大眼睛望向屋外,只是模模糊糊一片。

这位白莲先生缓缓道:“终有一日,我中原羊毫笔之羊毫,尽出草原!”

雄城有雄城的繁华,偏远小镇也有小镇的热闹。这座位于离阳东南的小镇,历来就远离战火硝烟,若是正值太平盛世,还不觉得如何,可州郡城池那边传出些兵荒马乱人心浮动的迹象,那这里就显得尤为安详。小镇附近有些以姓氏命名的村落,祭祖挂画的时候,可都了不得,宋家村更是悬出了一位宋姓皇帝的祖先像,比起一些悬挂大奉开国功臣或是春秋小国尚书的村庄,自然是觉得要高人一等。

只不过这个宋家村的祖上显贵,村子里姓温的几户外姓人家沾不了光。其实村子里长辈,哪怕是读过几天书的,哪怕仔细翻过族谱,也对自己与那位宋氏皇帝有何渊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据说村子里曾经有好事者专程为此携带那小木箱子族谱,向小镇上某位身负功名的年迈秀才公考究过,一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谁都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村里公认最不上进的年轻后生,一个姓温的家伙,去了趟外地逛荡了三年然后返回家乡后,言之凿凿,说咱们村子的人死后,之所以在墓碑的碑头上篆刻“荫川”二字,里头大有讲究。

当初大奉朝号称读书种子半出荫川郡,而荫川宋氏更是一等一的豪阀,出了许多文臣名士,那位在大奉末年先是以藩镇割据自立,然后当上宋氏第一位皇帝的祖先,便出自荫川宋氏高门的偏支,这宋家村的由来,想必是那一方割据势力覆灭后,在那场名垂青史的甘露南渡之中,不断辗转迁徙,最终在此落地生根。

经过姓温的年轻人这么梳理一番脉络,村子里的长辈或多或少都听明白了,就算没整明白的,也假装听懂了。你听听,既是荫川宋氏又是甘露南渡的,这得是多大的气派,可见咱们这个宋家村虽说一百年来连个童生都没出过,可祖上到底是大富大贵过的,而且想必是几百年前祖辈气运太盛,后世子孙们才不得不安安分分,实在是命里与富贵无缘了。

姓温的年轻后生,原本在村子里很不受待见,不料这回瘸了腿落魄还乡后,就跟浑然变了个人似的,非但没了那副吊儿郎当挎木剑的模样,还去小镇上的酒楼打杂,不说靠哥哥嫂嫂养活,甚至还能往家里寄钱。更出人意料的是,年轻人还娶了位贤惠动人的媳妇,之前在村子祠堂外的空地上摆过酒席,那位小娘,让好些姓宋的年轻人,不管成亲没成亲的,都瞧直了眼。

姓温的成亲娶妻后,便不再借住在酒楼里的杂房,攒下了些银子,便在小镇上租了座小院子。三间屋子,除去那间窗户上贴满大红喜庆剪纸的婚房,一间小屋子用来摆放杂物,剩下一间,也没空着,被褥崭新,给持家有道的女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因为她男人说过,以后也许会有他的兄弟来家里做客,怎么都得有个落脚的地儿,否则太不像话。再说了,让朋友掏银子去客栈酒楼住,既见外又浪费,不讲究。她顺着他,心里也觉得是这个理儿。虽说家里如今也不宽裕,可小门小户出身的她,家境只能算殷实,但其实是个心思大气的女子。当初执意嫁给他,家里无人愿意点头答应,愣是连嫁妆也没出,她也咬着牙没跟爹娘求什么,好在日久见人心,如今她想带着他回娘家,爹娘虽说还会给些脸色,不过几位兄长都或多或少解开心结了,晓得他们爹是拉不下那个脸,也不便与那个妹夫在家里酒桌上大碗喝酒,不过各自私底下都去过她家院子,都不忘带酒带肉的,已经像是一家人了。她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有了孩子,爹娘抱上了外孙外孙女,到时候也就找到了台阶下,会彻底对他没了芥蒂。只不过小镇再小,开销不小,靠着男人在酒楼当店伙计的营生,两人过日子还算宽裕,可一旦家里有了第三张小嘴儿,那就不好说了。好在她的女红手艺是出了名的俏,有姐妹家里开布店铺子,她那些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精致小物件,摆放在柜台上给买布客人的当添头,店铺生意也好了三两分,所以这一个月下来,她怎么都会有个两三两碎银子入账,竟是比当家做主的男人差不了多少。

小镇这两天热闹,处暑前后,离阳东南一带自古便有过中元节的风俗,也有一些祭祖迎秋的活动。中元节虽然用他们这里的方言土话说就是鬼节,说是阎王爷大发慈悲,特意在这段时日大开鬼门,让已故之人回乡见一见阳间子孙晚辈,以慰阴阳相隔的相思之情。其实也就听上去稍稍瘆人而已,成人孩子都不忌讳什么,只觉得是可以凑热闹的事情,僧人道士都会开始普度布施,寻常百姓也会竖灯蒿放河灯。尤其是年幼稚童,能够在爹娘怀里或是踮起脚尖撑在桥栏上,或是趴在河岸青石板上,满眼都是五彩绚烂的莲花灯,心中快乐欣喜,不比能吃上月饼的中秋节来得少。

昨天他就去村子把侄子接回来,打算让自己媳妇带着孩子逛街,刚好媳妇心灵手巧,做了两大竹篮子河灯,要去桥边贩卖,相信以她的手艺,很快就会被出门夜游的客人抢买一空。他之前在院子里亲眼看着她编制扎灯,样式繁多,花鸟鱼虫,宝莲龟鹤,龙凤呈祥,他真不知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一双手,所以他当时坐在板凳上乘凉,反正也搭不上手,要帮也只能帮倒忙,只能偷着乐和。

他的那位读书人小侄子到了小镇后,一开始还略显拘谨,白天先给他带去酒楼,乖乖在角落听人说书,听得津津有味。孩子随他爹的性子,内敛敦厚,言语不多,作为叔叔,喜欢又担心。喜欢的是孩子的那份实在性情,担心的是怕太老实了,长大以后容易吃亏。

姓温的店小二所在酒楼,如今也算小镇一个出名的地方,虽说如今镇上酒楼大多雇请了说书先生说江湖故事,可是唯独他们酒楼,说出来的故事总是最新鲜最新奇,这一切自然都是他的功劳。早先正是他耗费几大水缸子的口水才成功说服酒楼掌柜,千万别吝啬给说书先生掏出去往郡城甚至是州城的一笔笔路费,所以当这栋酒楼第一次说出大雪坪女子武林盟主的一夜观雪悟长生,率先说出西北道教祖庭武当山的佛道辩论,说出江湖圣地武帝城的动荡变故,以及吴家剑冢的百骑赴北凉后,可谓轰动小镇,老百姓的茶余饭后,都被酒楼说书牵着鼻子走,酒楼生意自然而然水涨船高。不过生意兴隆,掌柜的日进斗金,可姓温的作为当之无愧的头号功臣,说书先生去往郡城“取经”的第一笔路费还是他偷偷垫付的,从不曾开口向酒楼掌柜的索要分红。他除了酒楼客人喝高了以后打赏的铜钱,酒楼支付给他的工钱,他进入酒楼第一天是多少,现在便仍是多少,一颗铜钱都没有涨。掌柜的每天笑眯眯站在柜台后,看着姓温的店小二始终殷勤跑腿,看着心思活络的年轻人每天端茶送酒赔笑,也不知道这个老人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今日酒楼说书先生便意气飞扬唾沫四溅说到了一桩奇事,说是咱们离阳京城一位名叫祁嘉节的剑道宗师,作为太安城里许多龙子龙孙和世家子弟的剑术师父,不知为何向那座山高水长剑气高的东越剑池,讨要了一柄绝世名剑,然后祁嘉节人先至北凉武当山的山脚,一座比他们所在镇名气大不了多少的小镇,飞剑后至,一掠千万里,向那位坐镇西北边关的年轻异姓王递出一剑。惊天地泣鬼神哪,云海开万里,剑气动天人!不料那位年轻藩王更是了得,拔地而起,傲立于北凉道和两淮道边境接壤的云海之上,竟是挡下了那柄力可斩神仙的飞剑!

说书先生滔滔不绝,说至酣畅处,老人自己都说得瞠目结舌,更别提那些酒楼借着故事下酒下饭的听众,一个个咋舌呆滞,停杯停筷,心神摇动,回神之后,故事尚未收尾,尚未听到那句最惹人厌的“且听下回分解”,当然是要再跟酒楼要一两壶酒的。温姓店小二的侄子头回听人说书,更是头回听人说起江湖人江湖事,更是目瞪口呆,听天书一般,坐在叔叔给自己搬来的墙脚那条小板凳上,握紧拳头,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只觉得听江湖事比读圣贤书,好像还要有意思些。

故事总有收尾处,酒楼也有关门时,说书先生的这个故事尽处,楼外已是夜幕时分,酒楼差不多便要打烊收工了。挣钱不少的酒楼掌柜大概今儿心情不错,让厨子开了小灶,喊上姓温的店小二和他侄子一起上桌,吃了顿好的。这让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高兴坏了,只不过到底是上过私塾念过书的小书生,吃饭的时候颇有几分正襟危坐的意味,再馋嘴,下筷子也不快,饭桌上那些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开荤的大鱼大肉,孩子也不敢多夹几筷子,倒是酒楼掌柜笑着帮孩子夹了许多,堆满了饭碗。孩子有些难为情,怯生生望向自己叔叔,店小二笑着说尽管放开吃,你掌柜爷爷是镇上的大善人,大方得很。孩子便对掌柜的腼腆一笑,老人哈哈大笑,一边给自己和店小二都倒了杯酒,一边用筷子指了指二楼,对乖巧孩子说以后常来酒楼串门,下次听人说书,爷爷帮你在二楼天井围栏旁边找个位置。老人跟店小二对酌一杯酒,打趣道这孩子不像你,老实讨喜。店小二自豪道,那是性子随我哥,是有福气的,读书厉害着呢,以后保不齐就是一位秀才老爷了。孩子一本正经反驳道,先生说了,以后自己能考个童生就不错了。一辈子对读书人最是崇敬的老人摸了摸孩子脑袋,感慨道县试府试院试,都是拦路虎,掌柜爷爷跟你把话撂在这儿,以后每通过一门,咱们酒楼就给你包个大红包,万一考取了功名,童生也好,秀才也罢,可别忘了给咱们酒楼写一块匾额,给掌柜爷爷长长脸面。孩子使劲点头,对老人高兴道,叔叔给我买了好些纸笔,不过我现在都没舍得用,还是像以前那样在村里溪边用树枝蘸水练字,放牛的时候也会在地面上拨画,先生说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总有写出好字的时候,到时候就给掌柜爷爷写一副大大的匾额挂上。大概是难得喝上酒,当店小二的叔叔打趣道,读书好,读书才有出息,读过书的家伙,将来拐骗媳妇回家也容易时,偷偷喜欢村子里一位同龄女孩的侄子顿时满脸通红,瞪了叔叔一眼。姓温的伙计与酒楼掌柜相视一笑,喝酒喝酒。

吃过了饭,他让侄子先回家,他自己还得帮酒楼打扫一番,回头再在镇上那座桥上那边碰头。

酒楼掌柜看着忙着收拾碗碟的年轻人,喝着酒,略带醉意道:“当初收留你,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那会儿只是觉得你小子可怜,心想若不是逼到绝路上,也不至于来我这小破地方混吃等死。哪能想到你帮着酒楼挣大钱。说实话,这一年来,比酒楼前十年挣钱都要多。”

年轻人抬头笑道:“掌柜的好人有好报,应该的。”

老人笑着反问道:“应该的?”

年轻人纳闷道:“难道不应该?”

老人感慨道:“好人有好报这种道理,你侄子那般的孩子愿意相信也就罢了,我这么个老家伙,可真不敢信。”

老人直视这位忙里忙外勤勤恳恳的店小二:“来这儿喝酒吃饭听书的客人,都觉得你小子没脾气,可我不觉得,我始终觉得你小子……”

年轻人插科打诨道:“掌柜的是想说没出息吧?”

老人笑骂道:“放你娘的臭屁,真不晓得你媳妇怎么瞧上你的!”

年轻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嬉皮笑脸道:“我爹娘把我生得俊啊,掌柜的,这你可真羡慕不来。”

老人摆摆手,说道:“不跟你瞎扯,我今天是想跟你说件正经事。”

年轻人收敛笑意,束手站在酒桌旁边:“掌柜的,有事尽管开口,我温华这人没啥出息不假,可谁对我好,我心里头都记着,不敢说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大话,我也没那份本事还人情,但要说一分恩情还一分,哪怕一次还不完,我温华这辈子怎么都要还完。所以掌柜的,别跟我客气。掌柜的,要不是你肯收留,我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砍柴烧炭或是给哪家人当短工呢,别说娶媳妇了,撑死了勉强养活自己,不让自己饿死,就算攒钱给侄子买纸笔都难。”

老人笑了笑,抬头凝视着这位眼神真诚的年轻人,放下手中酒杯,“酒楼大半事情给你一个人就包圆了,我这个掌柜的每天都很清闲,所以说书先生说那些飘来荡去的江湖故事,或是才子佳人和野狐志异,都听在耳朵里,有些听过就听过了,但是有几句话,记在了心里头,其中有一句,大概没谁在意,但我很上心,叫‘自古做人难厚道’。我越琢磨越是这个道理,做生意买卖是如此,与人做朋友更是如此。所以后来这酒楼的银钱来往,我也放心交给你过手打理,起先我其实不是没有顾虑,也的确有意想要看看你会不会往自己兜里截留些,天底下的大生意,毕竟都是一颗一颗铜钱积攒起来的。可是我很意外,从头到尾,你小子都没拿走一颗铜板,账面上清清楚楚,账面底下,也干干净净,这很不容易。醇酒红人脸,财帛动人心,这才是人之常情,所以啊,你小子是个厚道人。”

年轻人沉声道:“掌柜的,这话说得见外了。我温华能有今天的安稳日子,都是掌柜的恩德,要是再昧着良心从酒楼偷偷拿钱,我温华就真不是个东西了,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老人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我岁数不小了,一辈子就想着去郡城那边买栋大宅子养老,刚好我两对女儿女婿都在那边讨生活。虽然老话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可天底下哪里有不念着子女好的爹娘,我那两个女儿嫁人都嫁得马马虎虎,在郡城生活可不容易,这不就惦念上我那点棺材本了,想让他们风光一些,不用租屋子寄人篱下。我呢,以前是有心无力,攒下的三四百两银子,在县城还算凑合,到了寸土寸金的郡城真不够看,今年托你温华的福,老底翻了一番,小八百两银子,只要不是青兔巷孩儿巷那种权贵扎堆的地方,也差不多够买栋像样的宅子了,刚好酒楼有你小子在,我最近就寻思着是不是把酒楼盘给你……”

店小二愣了愣,苦笑道:“老掌柜,这么大一栋酒楼,我就算砸锅卖铁,也绝对买不起啊。”

老人笑呵呵道:“这栋酒楼以前约莫值个百儿八十两银子,如今不同往日,怎么都该估价三四百两,这你心里有数,我当然更明白,至于你小子有多少积蓄,我更清楚,所以我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你看行不行。酒楼以三百两银子折算,这笔钱不用你急着出,以后每年分红,别忘了就行,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还完了三百两购置酒楼的本金,再以后酒楼若是仍然赚钱,这分红,我这老掌柜的,可还是要你小子每年孝敬的,至于具体多少,我倒也不强求,你小子看着办,总之你先顾好自己那个家。”

年轻人欲言又止。

老人挥手示意年轻人坐下:“也别觉得亏欠我,我啊,精明着呢,晓得你以后肯定能把酒楼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以你小子的厚道,每年分红能少?我躺在郡城大宅子里享福,就能每年白拿一笔银子,赚大发喽。”

年轻人坐回长凳,直起腰:“老掌柜的,大恩不言谢!”

老人做了个捻指手势,打趣道:“别嘴上说,将来靠银子说话。”

年轻人突然笑道:“老掌柜的,你就不怕以后我赖账,还清了三百两银子就不舍得掏分红?”

老人挑了挑眉头,然后指了指年轻人心口,然后指了指自己眼睛,说道:“之所以有这桩买卖,一是信得过你小子的良心,二是信得过我自己的眼力!”

年轻人和老掌柜分别倒满一杯酒,举杯后:“都在酒里头了!”

两人一饮而尽。

老人喝完酒,说道:“你小子赶紧去瞅媳妇吧,对了,自己去柜子后头拿一壶刚进的绿蚁酒,就当我庆贺你小子终于有自己的家业了。”

年轻人起身哈哈笑道:“得嘞!”

老人不忘提醒道:“庆贺归庆贺,酒钱得记在你账上!这绿蚁酒可不便宜,据说从北凉道那儿一壶才两钱银子不到,到了两淮就一两银子往上,再从江南道到咱们这儿,啧啧,足足四两银子啊,这哪里是卖酒,直接卖银子还差不多。你小子悠着点喝,可别喝出味道就见底了。”

年轻人嘿嘿道:“我可舍不得自己喝!”

老人好奇问道:“咋的,是要送给你哥,还是给老丈人啊?”

直奔柜台的年轻人突然停顿了一下,转头咧嘴道:“都不是,给我兄弟留着,以后他来我家蹭吃蹭喝,就拿这酒招待他。当年……挺久以前,我和他一起厮混的时候,他总说天底下的酒,就数这绿蚁酒最有味道,那会儿他总喜欢拿这个馋我,后来分开了,我有次独自经过他家乡的时候,走得急,也没喝上,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个啥滋味。”

老人没好气道:“啥滋味?就是价钱贵,其他没啥。我就不喜欢喝,太烈太冲,烧穿喉咙,后劲更足,在我看来啊,真不如咱们这边的自酿米酒好入口。”

年轻人笑眯眯道:“我那兄弟是半个江湖人,纵马饮酒,自然是要喝最烈的酒,喝那软绵绵的米酒,不算英雄好汉!”

老人乐了:“哟,还江湖人,而且听你的话,你小子当年闯荡江湖,走得挺远啊?”

年轻人挠挠头:“也就只是走得远而已了。”

老人白眼道:“还吃过苦头吧!”

年轻人一笑置之。

独坐酒桌的老人举杯慢饮,遥遥看着小心翼翼捧着酒壶的店小二,没来由问道:“温华,咱们酒楼的说书先生,好几次说到那西北藩王承认自己有位相识于江湖的兄弟,与你小子凑巧同名同姓?那你的兄弟,是不是也该姓徐才对啊?”

年轻人站在远处,笑脸灿烂:“巧了,还真是!”

老人哈哈大笑,挥手道:“臭小子!滚滚滚!”

杯中已无酒的老人摇晃了一下酒壶,空了,转头望向走向酒楼大门的年轻人,身形一瘸一拐,只是却不给人凄惨或是滑稽的感觉,老人冷不丁大声笑问道:“温华,你小子真不是那个名动京城的剑客?”

双手捧着那壶绿蚁酒的年轻人缓缓转过身,做了个鬼脸:“掌柜的,你看我像吗?”

老人笑着没有回答,再次挥挥手。

老掌柜坐回座位,壶中杯中皆无酒了,百无聊赖的老人想了想,望向大门,自嘲道:“是不太像,也对,能像吗?”

年轻人离开酒楼后,快步走向那座小桥。一路上沿河两岸川流不息,放眼望去,静谧河面上满是点亮的河灯,星星点点,如同夏夜的星空。按照乡俗的说头,人死之后,那些无所依的游魂野鬼,在中元节这一天,若是能够找到那盏写有自己名字的河灯,便能投胎转世。他当年就听自己那位一起狗刨江湖的兄弟说过,佛家有托灯投生的讲法,尤其是在阴间不得解脱的冤魂怨鬼,凭借阳间江河之上的那盏荷花灯,即可得自在。他这辈子的愧疚之一,便是与家中兄长两人只供得起一人读书,哥哥把机会给了他,可他却不爱读书,也不知珍惜,成天只想着行侠仗义,向往那座刀光剑影的江湖。所以他如今比哥哥嫂嫂更喜欢对那个侄子念念叨叨,要孩子好好念书。他给侄子购置的纸笔,都是小镇上最贵最好的,他不是希望侄子以后一定要考取功名,不是什么光耀门楣,而是他打心眼里觉得,男儿读书,读出满腹学识,写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联不用求人,或者说以后有了孩子,可以自己去书本上为孩子取名,总归是天大的好事。

练剑,想要练至天下第一,世间终究唯有一人而已。比拳头硬,江湖总有拳头更硬的武夫高手。可是读书人从书本上读出的道理,则绝不是帝王将相达官显贵们开口说出的道理,就一定会更大一些。

到了那座熟悉的青石板桥,他媳妇果然已经卖完两篮河灯,侄子手里拿着最后一盏。

她等到他走近后,柔声问道:“怎么要我留下一盏?还要写那‘北凉’二字?”

他微笑道:“我与你说起过的那位小年,他是北凉人氏,如今西边那边在打仗,我就想着帮他祈福。”

三人一起走下桥头,来到岸边,他弯腰将那盏河灯轻轻放入河水。

三人干脆肩并肩坐在岸边,他揉了揉侄子的脑袋,让孩子帮忙拿着那壶绿蚁酒,抬头对自己媳妇笑道:“以后如果有机会见面,那家伙如果喊你弟媳妇,千万别答应,一定要喊你嫂子才行。”

她眼眸弯弯,促狭笑道:“你们俩这种事情也争啊?”

他开心笑道:“别的事情可以不争,唯独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步!”

她微微红着脸,无奈道:“那你还想着以后跟他成为亲家?你说你们当初定下了娃娃亲,人家也答应了?”

他语气豪迈道:“他敢不答应?!”

他媳妇笑了笑,不知为何,自己男人什么都不讲究不在意,只有说到他那位兄弟的时候,才会格外骄傲自豪。

有些时候,她甚至都有些小小的醋意了。

她不知道自己男人和他的兄弟当年一起经历了什么,才会这般放不下。

而她比谁都清楚,这个姓温名华的男人,其实什么都拿得起也什么都放得下,连一个男人本该最在乎的面子,也从来说放就放。

他望向河面,轻声道:“媳妇,你放心,我不是惦念着当年走过的江湖,我只是惦念我那个兄弟。”

然后他转头咧嘴一笑:“没法子嘛,我知道没我在的江湖,他混得再好,也会觉着没啥意思的。”

瞧瞧,听听,又是这种口气。

她白了他一眼。

他哼哼道:“媳妇,你还真别不信,我谁啊,我兄弟又是谁啊,咱哥俩当年行走江湖,那可是……”

突然看到媳妇一脸玩味笑意望向自己,他立马改口道:“那绝对是满身正气!嗯,当然了,就是混得惨了些,饱一顿饿三顿的。”

她抿嘴一笑。

他低头对自己侄子说道:“你那个便宜叔叔老喜欢念叨一首诗,我说给你听听,你看在书本上见过没?‘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

才在村塾蒙学的孩子自然一头雾水,使劲摇头。

他重新抬起头,痴痴望向漂满河灯的璀璨水面,清风拂面,脸色宁静。

他仿佛自言自语道:“绿蚁酒帮你留着,家里屋子帮你空着,小年,还当我是兄弟的话,就别死在凉州关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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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何老帅告别行伍,陆东疆造访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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