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轩辕敬城非庸才,祸起萧墙终不免

第七章 轩辕敬城非庸才,祸起萧墙终不免

刹那间,天上乌云旋转如龙卷,骤然下降。

轩辕敬城轻声道:『我撼昆仑。』

“世子殿下名利一说,颇有见地。读书人若沽名钓誉,看似轻利,其实与商贾无异。”

“清流名士,玄谈误国,此士非士。家中捧经书,笑看门外冻死骨,这般读书确实不是读书,只是在读无礼无仁无义的无字天书罢了。”

“徽山轩辕敬城替亦师亦友的知章荀平,为世子殿下上坟祭酒一拜。”

“轩辕敬城代襄樊儒生王明阳为北凉王帮其剔除奸佞传,再作一拜。”

“轩辕敬城最后为天下寒士为北凉王一拜!”

徐凤年瞪大眼睛,看着迎面走来的青衫文士,根本不知道这家伙刚才在偷听,更完全察觉不到他的气机流转。相距三十步时,自称轩辕敬城的男子连续三次躬身弯腰,直腰后便不再前行。蹲在世子殿下身边拣选山楂的慕容梧竹听到“轩辕”二字后,山楂掉了一地。慕容桐皇稍显镇定,但手指关节发青,泄露了内心的恐慌。对他们姐弟来说,牯牛大岗上的轩辕族人,不是那独享陆地清福的江湖散仙,而是将剑州玩弄于股掌的魔头。可慕容桐皇仍然将试图攥住徐凤年袖子的姐姐狠狠拉开,几乎算是搀扶着她站起身,走到远处。看似是不愿被殃及池鱼,但徐凤年与慕容桐皇两人嘴角在分开后几乎同时勾起,显然心有灵犀。

轩辕世家既然有人做出头鸟,不守反攻,明知徐凤年身份,竟然敢主动下徽山来龙虎山,即便是那个声名狼藉的轩辕敬城,徐凤年都不敢有任何松懈。此人恭敬三拜,事出无常必有妖。徐凤年握住双刀起身后,瞥见黄蛮儿与青鸟都靠近,呈现掎角之势,笑问道:“先生这三拜惊天地泣鬼神,小子愧不敢当。只是不知先生敢不敢在牯牛大岗上做出这般行径?”

轩辕敬城平淡道:“若说有何不敢,世子殿下似乎不信。若说不敢,世子殿下是否就要当场拔刀?”

徐凤年盯着这个轩辕家族沦为笑柄的嫡长孙,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想再让他故弄玄虚,徐凤年一脸不耐烦说道:“说吧,找我到底何事。假如不是看在你与荀先生有交情的分上,我与你废话什么。”

轩辕敬城直指要害,平心静气道:“殿下可知为何小女轩辕青锋当初在吴州要与你过不去?”

徐凤年握紧左手春雷。

力求左手刀一击毙命。不去徽山寻你们蛇鼠一窝的轩辕的晦气,还敢下山来挑衅本世子?轩辕家族里何时出了一名忧国忧民的读书人?

徐凤年轻轻呵气,体内气机如大江涌动,嘴上微笑道:“先生请说。”

轩辕敬城语调平缓道:“你长得与一人很像,形似才四五,神似却有八九……”

徐凤年春雷乍出,一瞬便到轩辕敬城身前,脱胎于枪仙王绣的成名绝技霸王卸甲,春雷劈下,将从轩辕敬城脖颈入,从腰间出,一刀得逞,就要斜向拦腰斩断。

轩辕敬城皱了皱眉头,左脚不动,右脚脚尖一旋,在地上画出一个半圆,左手捧书负于背后,右手伸出惨白双指捏住春雷,顺着徐凤年凌厉刀势向下卸去劲道。这名中年书生咦了一声,略有讶异。

书生握刀的那只袖口无风却飘荡。

徐凤年转动刀锋,轩辕敬城松手向后退去,脚尖交错轻点,身形说不出的轻灵飘逸,继续说道:“而这人,是青锋她娘亲心中一直放不下的男子。

若非这男子病逝,她绝不会嫁入徽山。青锋的书法丹青都是与她娘亲学的。

有一幅画像,悬挂了二十年,青锋在灯市上看到你后,难免无理失态,望殿下海涵。”

徐凤年大踏步前行,春雷直直刺鲸。

轩辕敬城左手提书敲击春雷,将其荡开。

徐凤年右手绣冬刚要出鞘,一忍再忍的轩辕敬城冷哼一声,身形骤然上前,一手按在徐凤年肩膀上,轻轻一推,徐凤年被迫身体一转,但绣冬刀还是趁势拔出,斜撩而起。

是拔山的架势!

轩辕敬城冷笑道:“不知进退,好蛮横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莫名其妙地收刀,春雷、绣冬双双归鞘。因为黄蛮儿笑道:“上次知章城外上坟,看到有几只酒杯,都是先生你的?”

轩辕敬城落寞点头,问道:“为何临时收刀?”

徐凤年指了指蹲在远处的黄蛮儿,笑道:“我弟弟知道别人有没有恶意。”

轩辕敬城百感交集道:“生而金刚境。”

徐凤年纳闷道:“冒昧问一句,先生明明是武道高人,为何在牯牛大岗落到那般境地?”

轩辕敬城平静地道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真相,“青锋她娘亲与轩辕大磐双修,以此来报复我。如今这位老祖宗要再让青锋入牯牛大岗。”

轩辕敬城的嗓音平稳,并未刻意遮丑而小声。

慕容桐皇和慕容梧竹面面相觑。

饶是脸皮厚如徐凤年也目瞪口呆,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天底下还有这般喜欢吃窝边草的老不羞?那可是嫡长孙的媳妇啊,最后连曾孙女都不放过?

宁肯错杀不肯错放吗?相比这个耸人听闻的内幕,试图掳走慕容双璧实在是不值一提。

轩辕敬城苦涩道:“这位老祖宗,倒不是耽于美色,实在是欲证长生真人境界,走了条旁门左道。”

徐凤年骂道:“放你娘的屁,道门房中术也好,密宗欢喜双修也罢,轩辕敬城你还是男人?”

轩辕敬城淡然道:“我二十年学尽徽山问鼎阁秘籍功法。我走了一条没有回头路的岔路。不惧一死。但求母女平安。”

轩辕敬城缓缓说来,咳嗽了几声,捂住嘴,血迹猩红,触目惊心。

徐凤年跟不上这位病恹恹书生那羚羊挂角的思维,问道:“你能与轩辕大磐死战一场?听说这老怪物实力彪悍得很。”

轩辕敬城手中道教典籍早已染红,放于背后,淡笑看着徐凤年说道:“可以。”

“他要证大长生,我便让他见识一番。只是我得来的长生真人境界,并不是真长生,因此胜负在五五之间。只是我死后,母女如何办?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所以一直在等世子殿下。今日来见殿下,殿下的第一刀极好,且不说刀法有成,出刀更是狠辣。轩辕敬城恳请殿下出手相助。天底下只有殿下救得了她们母女。”

徐凤年一惊再惊。

轩辕敬城自顾自说道:“轩辕大磐一死,徽山也就我父亲轩辕国器与我弟弟轩辕敬宣称得上麻烦,这两人再死,殿下只要保得住青锋性命,大可以将她当作牵线傀儡,掌控牯牛大岗。”

徐凤年问道:“这事不是你们轩辕世家在给我下套子?”

轩辕敬城摇头道:“不是。”

徐凤年无可奈何,摇头说道:“要真如你所说,让我出手不难,但你必须帮忙除掉轩辕国器和轩辕敬宣中的某一个,否则只有一个无依无靠的轩辕青锋,就想蛇吞象,太吃力了。”

轩辕敬城毫不犹豫道:“好。我上山先杀轩辕敬宣。”

徐凤年无言以对。

这男人,是彻底疯了?

轩辕敬城遥望那座藏青色的牯牛大岗,喃喃道:“我来了。”

这位山上人,上山杀人去了。

这座与天师府对峙的牯牛大岗还真不是一般的鱼龙混杂啊。

独享陆地清福?

徐凤年坐回山坡,用春雷在地上写了几个名字,随口询问身边的慕容桐皇,“你觉得轩辕敬城的话能信几分?”

慕容桐皇毫不遮掩地冷笑道:“即便轩辕敬城真的是二十年苦心孤诣忍辱负重,难保这个疯子不会对殿下出手。杀掉轩辕大磐和轩辕敬宣,此人九死一生都不想,必死无疑。可剑道宗师轩辕国器坐镇徽山,数百年根基,岂是殿下一百骑兵可以轻易镇压?引虎驱虎,不如两虎相斗,我就不信轩辕敬城身为轩辕大宗嫡子,二十年里没有几手不为人知的布局。一旦殿下出了意外,死在牯牛大岗,北凉只会迁怒于徽山,那对母女趁乱入了江湖,才是真正的天高任鸟飞。轩辕敬城若真有诚意,三拜殿下和自曝丑闻算得了什么,让轩辕青锋来做人质还差强人意。”

徐凤年点头道:“轩辕敬城要与家族反目大概是真事。”

徐凤年感慨道:“二十年证得旁门长生,以一己之力掀翻数百年的基业,怎么听着都让人脊梁骨发冷。”

慕容桐皇就有一对卧蚕眉,只是平时媚气多于英气,此时翘起,笑意更显幸灾乐祸,道:“轩辕世家早就该分崩离析,死绝了才好!”

徐凤年接过黄蛮儿递过来的山楂,盘膝而坐,就将山楂兜在袍子上,拈了一颗丢进嘴里,对慕容桐皇摆摆手道:“先别忙着说气话,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算半个局外人,我们不急着上山。你随便说说,看能否拎出一些蛛丝马迹。不管怎么莫名其妙云遮雾绕,归根结底就两条路,上山,不上山。”

慕容桐皇点头道:“上山,殿下得承担不小的风险,这恐怕也是轩辕敬城能够忍到现在的初衷,不等到有强大外力可以凭借的机会,他未必肯与家族撕破脸皮,否则以徽山的家底,除非是齐玄帧这样的陆地神仙才可以来去如履平地,轩辕敬城显然还不至于强悍如此,鹬蚌相争,那对母女坐收渔翁之利,徽山对殿下而言毕竟只是鸡肋。其实殿下不上山才好,或者说缓一缓上山,由着轩辕敬城拼了全部实力,明的暗的都浮出水面了,相信到时候徽山也已元气大伤,只不过这时再想要浑水摸鱼,获利远不如冒险上山为轩辕敬城压阵。”

徐凤年总是吃不完山楂,因为差不多才吃完一颗,黄蛮儿早已小心翼翼拿袖子擦完一捧了。徐凤年拿春雷抹去地上胡乱写出的字迹,丢给姐弟两人一些山楂,笑道:“上山,咱们还得早点上山!”

慕容桐皇皱眉道:“为何?”

徐凤年起身望向牯牛大岗,轻声道:“看打架。”

慕容桐皇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殿下嗜好武学?”

徐凤年自嘲道:“贪生怕死而已。当然,也有打小就想着行侠仗义英雄救美的念头作祟。”

慕容桐皇别过头,一脸忍俊不禁。行侠仗义这四个字谁来说都可以,偏偏让整个江湖都在马蹄声下瑟瑟发抖的人屠嫡长子来说出口,分外荒唐。

徐凤年笑道:“想笑就笑好了。”

慕容桐皇虽说卸下一些心防,但还没胆子在世子殿下面前放肆,当然没敢出声取笑。

徐凤年拍拍黄蛮儿脑袋,“走,去徽山,谁拦路,你就撕了他!”

黄蛮儿原本浑浊不堪的眼中瞬间绽放光彩。

徐凤年转头对青鸟说道:“去逍遥观和老剑神以及凤字营说一声,还有你最好带上刹那枪。我们在青龙溪那边会合。这次咱们玩一次大的,顺道提醒一声老天师赵希抟,龙虎山最好别掺和进来,轩辕敬城邀请我们上山的事情,可以跟老天师解释解释,让他知道这是徽山的家事,不是本世子要捣乱给轩辕世家来下马威什么的。”

青鸟挽着竹篮,点头道:“晓得了。”

逍遥观泥墙墙头上,赵老道伸长脖子望向那个踏江而去的中年儒生,啧啧称奇。羊皮裘李淳罡冷笑道:“老夫真心瞧不明白这世道了,当初不说天象,指玄境界便可稳居天下前十,如今倒好,指玄境就跟路边大白菜一样不值钱,敢情当下行走江湖,不是金刚境就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了?”

才堪堪摸着指玄境门槛的赵希抟赧颜道:“李老哥这话说笑了,这三十年江湖的确与前三十年不太一样,天才与怪胎都出了不少,可也不至于金刚多如狗指玄满地走,只不过世子殿下出门游历,与平常人闯荡江湖自然不同,若徐凤年不是北凉王的儿子,不是一个能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又岂能遇上吴六鼎拦江,岂会碰上第十一的王明寅?更不会才到龙虎山就被忍辱负重的轩辕敬城找上门了。不是这个江湖变幻太快,委实是李老哥你跟着的这小子太惹眼啊。没些斤两本事的江湖人士,哪敢来北凉世子面前自取其辱?

不说李老哥,这一百精锐凤字营可就够一大壶喝的了,小鱼小虾,早就给一巴掌拍死。”

李淳罡冷哼一声,道:“这飘下牯牛大岗的轩辕敬城是怎么回事,你所谓的长生真人境界又是怎么搞的?”

老天师捋了捋颌下胡须,眯眼道:“这后生啊,苦命,很有才华的,但身为轩辕长房长孙,偏偏不走武道。下山考取功名时,爱上了个不懂知恩图报的江湖女子。那女子出身不好,性子却执拗,大概是不甘心被带上徽山,轩辕大磐瞅准机会,软硬兼施就给双修上了,至于这里头有没有轩辕大磐逼得孙子奋发习武的心思,天晓得。这二三十年,轩辕大磐潜心修行欢喜禅和房中术,十分百无禁忌,龙虎山这边都有几名黄冠遭了毒手,不过那几名道姑也奇怪,事后一声不吭,反而主动在牯牛大岗那边安心做鼎炉,也算轩辕大磐驭人的本事了得。嘿,这老王八年轻的时候就讨女人的喜欢,手腕那是越老越厉害。我听说这两年看上了轩辕敬城的女儿轩辕青锋,估计这次终于过了轩辕敬城的底线,不再忍气吞声。但轩辕敬城如何成为长生真人,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这小子二十年来常到天师府借书看,有借有还,与我那心比天高的侄子赵丹坪关系一直不错,难不成看书也能看着看着就成了真人?

真稀奇,回头我得问问赵丹坪。”

老剑神讥笑道:“观他气海翻涌,便是倒行逆施的求死路数,不值一提。”

老天师惋惜道:“这小子若是不这般急于求成,那块石碑上的陆地清福就名副其实了。”

老剑神呸了一口,道:“再不求死,拿命来换取境界,难道还眼睁睁看着女儿入了轩辕大磐那老畜生的嘴?”

赵希抟双手插袖,不停唉声叹气,愁眉苦脸道:“李老哥,你说世子殿下会不会接过这烫手山芋?”

李淳罡毫不犹豫道:“废话,起码是一场指玄对指玄的拼死对决,说不定就是天象之间的巅峰大战,那小子会不去?”

赵希抟还是叹气道:“这么一来,江东轩辕就真的要起码三十年内一蹶不振了。”

李淳罡冷笑道:“轩辕与剑池本就与吴家剑冢差了好几层境界的家底,当年吴家剑魁尽出,九剑破万骑,那才是真风采,轩辕和剑池算什么东西!

能与吴家剑冢并肩?都是江湖上那些趋炎附势的王八蛋瞎吹捧出来的。”

看到青鸟提着一竹篮山楂走向逍遥观,老剑神问道:“等下你去不去徽山?”

老天师苦着脸打哈哈道:“老道身体不太舒服。”

李淳罡飘下墙头,不屑道:“你这个老娘们儿还有天癸月事?”

赵希抟瞪眼,却不敢反驳。

李淳罡落井下石道:“不怕你徒弟吃亏?”

老道顿时来了精神气,笑逐颜开道:“我这徒儿吃不了亏,不是老道说大话,要伤到黄蛮儿,天师府加上牯牛大岗,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但若说要杀我这徒儿,嘿,龙虎山兴许有一两位,徽山那边啊,没!”

牯牛大岗上的建筑极有讲究,等级森严,规矩繁琐。例如长房大宗所在的后庭,便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迎面宴厅一间,朱红细漆,雕花紫檀,脊兽腾飞。堂壁悬大匾“壶天永冬”四字,前有天井后有花园,东西厢房上有楼,天井置有一只半人高的琉璃大缸,盛水数千斤,植有八九株莲花,亭亭玉立,可见根须,十几尾肥硕红鲤悠游其间。时值初秋,红墙绿瓦间,黄叶铺满檐下的青石地砖,无人打扫,透着股冷冷清清。

一名华美宫装的妇人站在琉璃鱼缸前,端着一盏小瓷碗,抛撒饵料到缸内,引来红鲤欢快游弋。她体态雍容,神情慵懒。一名高大健壮的华服男子径直走入庭院,妇人身边的一名丫鬟赶忙低下眉目,不敢正视。中年男子双手搭在红玛瑙腰带边缘上,看人习惯性给人一种睥睨众生的傲慢感觉,哪怕到了这座庭院,应该喊眼前那妇人一声嫂子,他仍然丝毫不肯收敛气焰,抬起一手挥了挥,将那名眼睛只盯着脚尖的丫鬟驱走,也不知这名低眉顺眼的丫鬟是如何看到的这男人的挥手动作,她如蒙大赦地跑向大门,经过男子身边时,被一巴掌狠狠拍在翘臀上,惊吓得面无人色。容颜冷艳的妇人对此无动于衷,依旧喂食鲤鱼。

中年男子走到琉璃缸前,伸出两根手指抚摸着光滑缸壁,微笑道:“嫂子,咱们孤男寡女的,不做些什么吗?”

妇人凝视着一尾尾无忧无虑的鲜红鲤鱼,冷淡道:“轩辕敬宣,你就不怕吞了我这饺子,把你舌头连着心肝脏脾肾都一起给烫没了?”

被妇人直呼名字的男子不以为意道:“嫂子深居简出,自然有所不知老祖宗这回出关后,有意将家主位置托付给我,也怪不得嫂子不知此事,嫂子与老祖宗也有些时日不曾双修了吧?”

男子掌心贴在琉璃鱼缸上,骤然发力,十几尾鲤鱼与莲花根茎一同被拉扯到缸壁这边,死死黏住,不得动弹,他弯腰看着垂死挣扎的那些鲤鱼,微笑道:“轩辕敬宣对嫂子垂涎已久,这在徽山早就是路人皆知,等我名正言顺地接管这座牯牛大岗,老祖宗岂会在意一只上了年纪的破旧鼎炉。我那个书呆子大哥把你当仙子供奉起来,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分明是半点不懂女人心思,那些圣贤书都白读了,女子三十如狼四十似虎,一旦尝过了久旱逢甘霖的滋味,哪里耐得住寂寞,你说是不是,嫂子?”

妇人被如此言辞羞辱,依然不动声色,只是望着几乎窒息濒死的鲤鱼,淡然嘲笑道:“轩辕敬宣,你猴急什么,等哪天做成了轩辕家主再来宣泄胸闷也不迟。对了,可曾记得六年前你去南疆办事?嫂子凑巧在牯牛大岗大床上见到了你那位忠贞不渝的妻子,可是狐媚得十分厉害。她初入徽山,天天骂我失德荡妇,这几年,你不奇怪她为何闭嘴了?不妨与你明说好了,是嫂子怜她寂寞,与其花费力气骂人,还不如留着力气去床上伺候人,嫂子这才大发慈悲恳请老祖宗雨露均沾于她。”

轩辕敬宣脸色阴沉,停顿片刻,手心离开琉璃缸壁,根茎倾斜的莲花齐齐折断,十几条鲤鱼鲜血从鱼鳞丝丝渗出,浮尸水面。轩辕敬宣连着说了三个“好”字,狞笑道:“轩辕敬城这个大哥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没想到还是嫂子有心机,知道耍些小手腕来报复。如此最好,今天我就扛着嫂子回去,倒要看看长房大宗还有谁能跟嫂子这般有骨气!或者轩辕敬宣干脆就在这里与大嫂肆意欢愉一番?听闻嫂子对着一幅画像相思成疾,稍后我不介意将那画像挂在床头助兴,嫂子,如何,敬宣是不是比大哥要风花雪月熟谙情趣多了?”

妇人平静地望向鲜血弥漫的鱼缸,微笑道:“与轩辕敬城比较,你也太看得起他了。”

轩辕敬宣问道:“等下嫂子在床上可要使出浑身解数才好,女子十八般武艺。”

“轩辕敬宣,你畜生不如!”

门口传来一声怒喝。

轩辕敬宣听到熟悉嗓音后,懒得转身,放纵笑道:“青锋,听说你器重的那个姓袁的杂种,已经半死不活,所以你娘今日下场,就是你几年后的遭遇,叔叔有这个耐心等到那一天。甚至叔叔会绮想,到了花甲之年,是不是青锋都有妙龄的女儿了?以往不懂那石碑上‘独享陆地清福’六字是个什么意思,如今才懂这等福气,真正是神仙才能享受。”

轩辕青锋站在门口,指甲刺入手心。

看到女儿,妇人眼中终于闪过一抹慌乱,冷声道:“青锋,离开这里!”

轩辕敬宣啧啧笑道:“真是母女情深,感人肺腑。”

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轩辕敬宣愕然,缓缓转身,看到出现在门口的一个身影,下意识中略有惊吓,但随即被自己的一丝恐慌给逗笑,就站在琉璃大缸边上肆无忌惮地捧腹大笑起来。之所以讶异,那是因为轩辕敬宣知道谁都可以踏足这座大宗内庭,唯独门口那名男子不行!而那人恰好便是轩辕敬宣身后妇人的丈夫,这是何等荒诞不经的事实?当初风华正茂的妻子宁肯与老祖宗双修,致使嫡长房沦为笑柄,宁愿二十年对着一幅泛黄的画像发呆,也不愿正眼看一眼丈夫,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几乎笑出眼泪的轩辕敬宣伸手擦了擦眼角,眼神阴森。他想起儿时兄弟三人,站在问鼎阁望江台,一起踮起脚跟趴在栏杆上的温馨场景,清晰记得大哥说要做名垂千古的治国文臣,二哥说要重振家族威名,要胜过那吴家剑冢,而他轩辕敬宣则扬言要做王仙芝那样的武夫,什么龙虎山真人都一拳砸成肉饼。兄弟三人,那时还是亲如手足,只是长大后三人的前程便南辕北辙。二哥轩辕敬意为人处世有大将风范,玲珑八面,吸纳了许多股不可小觑的江湖力量;而轩辕敬宣自己更是在武道一途上高歌猛进,至今已是即将一脚踏入宗师境界,未来成就,比起父亲轩辕国器,只高不低;但那位大哥呢,老祖宗给予那么大的期望,赠予那么多资源,仍是一个扶不起来的废物,与人说话只会唯唯诺诺,与人争执只会一退再退,在崇力尚武的轩辕世家,要武痴轩辕敬宣如何去尊敬一个从不碰刀剑棍棒、只会捧几两重书籍的长兄?

咳嗽过后,中年儒生仍未走入庭院,捂住嘴巴含糊说道:“敬宣,你应该再等等的,可惜你从小就没什么耐性,这样不好。”

轩辕敬宣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才止住笑,就又忍不住大笑出声。他双手搭在玛瑙腰带上,直视这位身体孱弱多病的长兄轩辕敬城,说道:“大哥,你说我该等什么?等你靠一肚子仁义道德去当家主?等我侄女去牯牛大岗当采阴补阳的可怜鼎炉?还是等耐心耗光了的父亲再次给你们嫡长房撑腰?大哥啊大哥,你要知道我以往虽说言语上占一占嫂子的便宜,可你到底是我大哥,长兄为父,敬宣还不至于真的如何对嫂子不敬,谁让咱们兄弟三人都是敬字辈?”

轩辕敬城松开手,点头道:“你接着说。”

轩辕敬宣嘿嘿道:“我忍了很多年,实在是不想再忍了。大哥,你知道我受了老祖宗点拨,辅以丹药填充气海,这时是什么境界吗?”

中年书生平淡道:“跳过金刚,初入指玄。”

轩辕青锋脸色剧变。

脸色常年惨白的书生缓缓道:“可你知道这种拔苗助长的境界,是无根之木,对武道长远并无裨益。”

轩辕敬宣揉了揉肚子,讥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真是诚心诚意,让我醍醐灌顶啊。我肚子都笑疼了。”

轩辕敬城转头看了一眼牯牛大岗大雪坪方向,轻声呢喃道:“冬季大雪,徽山才会干净些。咱们这个家,实在是太脏了。”

轩辕青锋伸出手,示意娘亲走出庭院,远离那个晋升指玄境的叔叔。

但妇人纹丝不动。

她从不会主动走近那个男人。

中年书生深深凝视着她,微微一笑,说不出道不明的豁达释然。

从不踏足这座院子的他竟然破天荒走过门槛。

她和轩辕青锋俱是恍惚呆滞。

轩辕敬宣还是不以为然的倨傲表情,冷笑道:“大哥,怎的,要拿书本敲打我?”

轩辕敬城摇头道:“徽山不破不得立,轩辕大磐早就将徽山带上一条岔路,今日就由我来拨回正途。若说武学天赋,你便是加上轩辕敬意都比不上我。你是指玄,我便以指玄杀你。”

中年书生说话不急不缓,宽博青衫双袖飘逸而动,母女二人只看到这个与世无争了一辈子的男人径直走向轩辕敬宣。

看似慢行,却眨眼便至轩辕敬宣眼前。

明明已是指玄境的轩辕敬宣瞪大眼睛。

中年书生单手握住他脖子,一行再行,穿过琉璃大缸,在后庭大门后,书生停步,轩辕敬宣被丢入屋内。

身体在空中炸裂。

七窍微微流血的中年书生转身,似乎想要伸手去触碰妻子,但终究没有这个勇气。走到院门口与女儿擦肩而过时,他柔声道:“青锋,以后就由你照顾你娘了。”

妇人猛然喊道:“轩辕敬城,你要去哪里!”

中年书生继续前行,温言笑道:“去牯牛大岗大雪坪。把这个家扫地扫干净了,你们便真正自由了。圣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可惜轩辕敬城这辈子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轩辕敬城不后悔当年娶你。”

死了。

屋内的轩辕敬宣死得不能再死了,便是那传说中的陆地神仙,气海炸裂全身经脉,都活不下来。

屋外妇人怔怔望着碎了一地的琉璃大缸,十几尾红鲤掩映在莲花翠绿枝叶中。方才两人一瞬穿过,刀切一般穿过大缸,几千斤水倾泻而出,沾湿了她的丝绸绣鞋。天凉好个秋,秋风秋意秋寒,由脚底冷遍了她的全身。

轩辕青锋瘫软靠在门上。一直被长辈誉为每逢大事必有静气的她也丧失了思考能力,头脑一片空白。叔叔轩辕敬宣不管如何品行不端,终归是货真价实的顶尖武夫,几十年按部就班,扎实锻就了一副金刚体魄,在徽山公认只在老祖宗和“三尺青锋怀抱仙气”的轩辕国器两人之下,更自称已然迈入玄而又玄的指玄境界。即便是才入指玄境,根基仍是不稳固又如何,指玄啊,江湖别称武林,到了指玄境,才算真正成为屹立武林的一棵参天大树,道门真人便有望飞升,释门活佛即可化身舍利,三教以外的武道散人们则是更加生猛霸气。以力证道,不假外力,纯粹以肉身抗衡天威大劫,想一想就让人热血沸腾。

怎么眨眼工夫就死了?

轩辕青锋受限于天赋根骨平庸,不宜习武,但自幼遍览秘籍,加上从小就见惯了高人过招,尤其是过目不忘,眼光练就得十分老辣。她看得出临敌时轩辕敬宣刹那失神后,其实很快就想要痛下杀手,但对手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估计没有比这更死不瞑目的死法了。身为指玄高手,却被人面对面轻松闲逸地走到眼前,一招击毙。轩辕青锋在那一瞬窥知几分隐秘,轩辕敬宣身具好似佛门天王的金刚不坏,虽说距离内外与天地圆融的天象境界还差了两层,但起码已是体内自成巍巍气象,之所以被一击破碎,似乎是被掐住脖子后,以强横无匹的狠毒手法用气机导引气机,宛如北方玄武的龟蛇相缠,最终导致经脉寸寸爆炸。

轩辕青锋欲言又止,嘴唇颤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她看到娘亲要转身走入屋子,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娘,真不去牯牛大岗大雪坪吗?”

妇人转头问道:“去看轩辕敬城如何寻死吗?”

轩辕青锋自言自语道:“爹既然能杀了轩辕敬宣,未必不能……”

妇人跨过门槛,看也不看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笑道:“这又如何?轩辕敬城不是咱们娘儿俩知道的那个轩辕敬城,我就得悔青了肠子,哭得梨花带雨去求他回心转意?然后与他相敬如宾,在徽山一起白头偕老?”

轩辕青锋泪流满面,道:“娘,你当真一点都不心疼?”

她笑了笑,道:“我啊,早就不知心疼的感觉了。你要想去,就去大雪坪吧,娘想一个人好好静一会儿。”

一位看着轩辕青锋长大的老嬷嬷匆忙赶来,毕恭毕敬说道:“夫人、小姐,老爷不知为何独自去了大雪坪。山下有人自称老爷邀请来牯牛大岗做客,好像正是那位跋扈的北凉世子,带了一百佩刀持弩的扈从,已经开始登山,很快就要到达仪门。府上拦路的,都被一个不起眼少年给生撕了,手段凌厉得很。传闻当年那位折辱咱们轩辕世家的剑神李淳罡也在其中,二爷已经带了人马过去阻挡。”

登上牯牛大岗,铺有玉石甬道三百步,跨路横筑有牌坊一座,便是徽山轩辕的仪门,上书“登峰造极”四字,副匾额写有口气极大的“武道契昆仑”。邻居龙虎山也有类似建筑,文官武将都需见碑下马,用作彰显道教祖庭的尊崇。到了徽山这边,便是提醒所有登门拜访的江湖人士主动摘刀解剑,数百年人不是没有自视甚高的武人莽夫不愿遵循规矩,但如李淳罡那样得逞的,屈指可数,绝大多数都被丢下牯牛大岗。

面黄肌瘦的徐龙象杀得兴起,根本就是所向披靡。

要知道这徽山号称汇聚了近千号的武林精英。轩辕世家称雄东南,大致分为几种人,第一种当然是生而便姓轩辕的家族嫡系,这一脉以徽山三房为主干。剑生仙气的家主轩辕国器下面,又有轩辕敬意和轩辕敬宣撑起架子,与外戚与入赘轩辕的各路英才作为岔开枝丫,共同构成王朝东南最为枝繁叶茂的一棵武林大树。这些人拥有近水楼台的先天优势,根据血脉亲疏远近,以及武学天赋高低,可以分别去问鼎阁取阅秘籍。接下来便是轩辕以秘籍和重金双管齐下豢养的鹰犬走狗,这里头又分两种:身份清贵者位列客卿,在徽山享受不低的待遇;出身粗鄙者若是身手不够结实,大抵得夹着尾巴给轩辕世家卖命,做些刀口舔血的阴暗勾当换取饭碗,袁庭山若非与轩辕青锋有那层关系,便隶属于这个阵营,得靠真本事换取想要的东西。再就是轩辕世家精心培育的私人武装,当打主力有两拨,一拨是两百骑,五十砸下银子无数的重骑,以及相对便宜些的一百五十轻骑;另外一拨是忠心耿耿的死士,身份复杂,可以是逃窜到徽山避难的武人或者游侠,更多是自幼便被轩辕世家当棋子慢慢栽培的刺客杀手,这一类极少有人能活到而立之年,足见轩辕世家在东南江湖上的活跃。

世子殿下与黄蛮儿一同站在仪门下。

身侧站着羊皮裘老头,青鸟手持刹那枪。

身后是大戟宁峨眉和一百白马义从。

二门附近人头簇拥,层层叠叠,刀枪棍棒十八般兵器都齐全了。轩辕敬意脸色阴沉地站在台阶上,近百号膂力出众的弓箭手占据地利,蓄势待发。

三十余客卿倾巢出动,皆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

徐凤年啧啧感慨道:“好汹涌的江湖。”

头顶已是乌云密布,竟然有大雨的兆头。

几十年后再次上山已是独臂无剑的李老头站着打瞌睡,一言不发。

徐凤年转头问道:“这里离那贼窝牯牛大岗还有多远?”

老剑神睁开一丝眼缝,懒洋洋地说道:“不算太远。牯牛大岗外有一大块平地,便是大雪坪了。不出意外,轩辕敬城会在那里跟轩辕大磐死战一场,的确是个死人的好地方。”

徐凤年头疼道:“这么多扎堆的一流二流高手,外加几百号死士,怎么过去?”

李淳罡没好气道:“老夫倒是可以一人轻松穿过,至于你嘛,想硬碰硬死磕的话,就等着全部交代在这里好了。你当一个大家族几百年基业,是吃素吃出来的?”

徐凤年小声问道:“擒贼先擒王?”

老剑神想了想,说道:“你是说拿下轩辕敬意?”

徐凤年笑着点头,跃跃欲试。

老剑神揉了揉下巴,眯眼道:“若是老夫亲自出马,也简单,不过没有老夫出力你看戏的道理,你小子先让黄蛮儿喊阵,来个下马威,撕几个人再说其他。再由你身边这个耍什么不好偏偏耍刹那枪的丫头掠阵,老夫什么时候出手,看心情。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老夫也很好奇那轩辕敬城不惜拿性命换境界,能换到怎样的高度,天象与天象捉对厮杀,也不算太稀奇的事,但两两身陷不死不休的境地,才有意思。万一不小心蹦出半个陆地神仙,就有眼福了,你小子别的本事不咋的,偷师倒是马马虎虎。”

看着黄蛮儿大踏步前行,老剑神略微感伤道:“白费了老夫当年一番心血,好不容易出个轩辕敬城,还窝里反。这棵大树在轩辕大磐手上挖得肚里中空,到底还是要倒了。”

大雪坪。

中年书生迎风慢行,衣袖翩翩,卓尔不群。

隐忍二十年,这一刻终于峥嵘毕露。

一路走来,不停咳嗽,渗出血丝。谁都没能看透他的轩辕敬城想了许多事情,有好有坏,有荣有辱,有起有伏。

轩辕敬城停下脚步,望向大雪坪尽头的高大身形,喃喃道:“终于走到这里了。”

那道身影异常魁梧。

这是一个驻颜有术的老人,二十年前便满头白发的老人竟双鬓复青黑,他不苟言笑地站在牯牛大岗府邸门口,一夫当关,气势雄伟。

这位徽山上唯一有资格说独享陆地清福的老祖宗眼神凌厉,声若洪钟,“敬城,读书可曾读到与天地共鸣?”

浑厚嗓音在大雪坪激荡。

牯牛大岗屋檐下挂有一串风铃,因为山巅劲风吹拂,终年叮咚叮咚响不停。

此时反而寂静无声。

如同被勒住脖子的将死之人。

轩辕敬城心平气和道:“是否天象,试过便知。”

在轩辕家族一言九鼎了足足一甲子的老人,近二十年得以返璞归真,豪迈大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这不肖子孙,能否熬得过百招!”

不需再刻意苦苦压抑境界的轩辕敬城抬手起一势。

右脚踩出一步,左脚微微屈膝。

一手探出,一手回揽。

妙不可言。

刹那间,天上乌云旋转如龙卷,骤然下降。

轩辕敬城轻声道:“我撼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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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结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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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轩辕敬城非庸才,祸起萧墙终不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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