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莲花峰骑牛问道,武帝城竖剑留语

第三章 莲花峰骑牛问道,武帝城竖剑留语

武帝城竖剑留语洪洗象等世子殿下走远了,然后姿势不雅地蹲着,双手托着腮帮,怔怔出神,喃喃自语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枝冬凋敝,相思不如不相思。”

如果被徐凤年听到老爹和师父的讲述,一定要好好教育一下老黄以后取剑招的名字多用点心,三剑出鞘便是三斤,那四剑就是四斤了?当下徐凤年最想问一问老黄那紫檀剑匣里到底有几个格子,放了几把剑。大战迅速落幕,出人意料,这让原本就没看过瘾的世子殿下更觉得乏味不甘,心想老魁啊老黄啊你们俩好汉别心疼王府建筑,尽管拆便是,拆了又不要你们赔不是?

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徐凤年总不能冲上去哭着嚷着求两位高手继续斗法。刀剑无眼,生死自负啊。事后经过内行解释,世子殿下才知道那一场战役,背匣老黄最终使出了三柄剑,共计用了六招。绝没有说书先生在茶楼满嘴唾沫所说的那般,两位盖世高手对决必定是几天几夜的昏天暗地,总之不惊天地,不泣鬼神。

这时,带刀老魁坐在破败不堪只留台基的凉亭内,双刀插地,脸色红润,白发苍茫,摇头道:“今天先不打了。”

矮小瘦弱的老黄背匣站在长堤上,搓了搓手,然后双手插入袖口。但在大多数参与观战的旁人心中,都是荒诞至极,这几棍子打下去都打不出个屁的老马夫,还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便唬人啊。徐凤年无疑最受震撼,他哪里知道当年正是老黄一手将那老魁打入湖底。若非如此,大柱国徐骁会放心最疼爱的儿子去游历颠簸六千里?次次命悬一线却始终保住小命?

坐在地上的老魁朝徐凤年喊道:“那娃儿,给爷爷来点酒肉!吃饱喝足了再与黄老九大战个五百回合!谁输谁去湖底待着!”

徐凤年老远就听到老魁的豪迈嗓门,犹豫了许久,还是跑去让府上管事的去准备丰盛伙食,专门弄了整只烤乳猪放在超大号的大食盒中,徐凤年扛着往长堤上跑。脚步越来越慢,经过马夫老黄身边的时候丢了个眼神,正幽怨世子殿下忘了赏一两壶龙岩沉缸的老仆,揉了揉脸颊,示意没事,徐凤年这才壮着胆上前,将食盒放在老魁眼前的地面上。刚才管事没忘记给世子殿下捎带了几根脆嫩黄瓜,老魁也不客气,撕下一条猪腿就塞进嘴中,满嘴油腻,吃了十多年腥土味的活鲤,丈余身高的老魁显然很中意这烹饪考究的乳猪。

徐凤年蹲在他面前,缓缓地啃着黄瓜,琢磨着弄个感人肺腑的开场白,毕竟十几年交情摆在那里,总得好好利用。以前入水看老魁那感觉是两人在阴间对视,不像现在总算到了阳间,得谋划谋划,否则心惊胆战地冒着风险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要是还白忙活,不符合世子殿下给予他人滴水之恩必须索要涌泉相报的行事风格。

不等眼珠子偷偷转悠的徐凤年打完小算盘,那老魁直截了当道:“当年是北凉王耍计,黄老九出力,才把爷爷我弄到湖底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今天你把我救出来,那就扯平,我也就跟黄老九过过招,把他五把破剑弄成四把,至于北凉王府,爷爷发发善心,不拆。娃娃你别指望爷爷给你报个卵的恩!”

干瞪眼的徐凤年心想娘咧,碰上脸皮厚度相当的对手了,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老爷爷,府上有酒有肉,还有老黄陪你打架,要不就留下?”

老魁嗤笑道:“天底下高手多的是,等破去黄老九的剑九,爷爷还要去那武帝城,打败了那天下第二,爷爷不是天下第一是什么?!一座小小王府,不入爷爷的眼。”

摘了紫檀剑匣垫屁股坐着的老黄正往嘴里放一棵小草,细细地咀嚼着,学世子殿下猛翻白眼。徐凤年一脸尴尬,与老魁这等杀人如砍瓜切菜的英雄好汉打交道,委实没个经验,不知如何下嘴。手中最后一根黄瓜被老魁抢去,一口咬去半截,呸了几声,丢进湖里,重新对付一只猪蹄的老魁怒目看向徐凤年道:“这淡出鸟来的玩意,娃娃你也吃?”

被喷了一脸唾沫的徐凤年提起袖子胡乱抹去,试探性地问道:“老爷爷能不能帮我教训一个人,是武当山的一位师叔祖,高手!”

老魁想了想,点头道:“这些年承你的情,多少尝到点熟物,可你若提更多的要求,爷爷非揍你个猪头,但要去打打杀杀,爷爷乐意。等我先败了黄老九,立即动身!”

老黄又很不给面子地歪了歪嘴,叼着已经被嚼去草叶的草根,那张老脸上满是讥笑。

老魁怒喝道:“黄老九,不服?不服重新打过!”

老黄干脆掉转身体,背对着老魁,眼不见心不烦。捂住耳朵的徐凤年一阵头疼,若不是老魁应承下来要去武当山教训那倒骑青牛的浑蛋道士,他非要让老黄再把这不识趣的老家伙打入湖底,这辈子除了那些投湖自尽的下人仆役,是别指望再见到活人了。

徐凤年轻轻地咦了一声,既然老黄身手神通如此彪悍,那为何舍近求远,直接带着背剑匣的老黄杀上武当山岂不简单省事?何必看老魁的脸色,听他的咆哮。徐凤年权衡利弊,脸色阴晴不定。

那老魁相貌粗犷,心思却细腻如发,一整只乳猪连肉带骨都进了肚子,拍拍肚子,心满意足,嘿嘿道:“娃娃,一看你眼珠子转,爷爷就知道你在动歪念头,咋的,想让黄老九重新把我弄湖底去?实话告诉你,请佛容易送佛难,当年若非中了李元婴那厮的奸计,即便没打过黄老九,爷爷也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湖底四颗铁球八千斤,双刀被浇筑其中两颗,这才困住了爷爷。现在双刀在手,天下我有,哇哈哈,娃娃你怕是不怕?”

又被咆哮的世子殿下挤出个笑脸,念叨着,“哪能呢,凤年对老爷爷的敬佩可是如大江东流,如星垂平野。”

老魁似笑非笑道:“娃娃倒是与那徐屠夫不太一样,更对我胃口。给爷爷安排一处舒适的屋子,再弄整桌子的酒肉。”

徐凤年起身道:“这是小事。”

老黄吐出草根,道:“不打了?”

老魁猖狂道:“急个鸟,迟些有你打的。”

老黄提起剑匣背上,平淡道:“不打就算了,我马上要去武帝城取回‘黄庐’。”

老魁惊愕道:“当真?”

老黄点点头。

老魁喟然长叹,摇头苦笑道:“那就不打了,浪费爷爷气力。”

徐凤年听得云里雾里。

将体型巨大甚至超过九尺身高袁左宗的老魁安排到一个院子,徐凤年来到马厩,见老黄背着剑匣布囊,又在与枣红马唠嗑,似乎在告别。徐凤年讶异道:“老黄,咋回事?”

老马夫轻声道:“这些年就是盯着湖底的楚狂奴,既然他被少爷放了出来,也就没老黄的事了,当年败给老怪物王仙芝一招,在武帝城那边留了把‘黄庐’剑,这些年总放不下,寻思着去讨要回来。”

徐凤年苦涩道:“就是插在武帝城城墙上那把巨剑?十大名剑排第四的‘黄庐’?”

老黄嘿嘿一笑,点头。

武帝城位于东海崖边,城主王仙芝年近一百,却成名足足八十年,是当之无愧百年一遇的武学天才,年轻出道便不以携带任何兵器著称,与人交锋,从来只是单手。二十五岁便晋升绝世高手行列,四十岁挑战那一辈的剑神李淳罡,硬生生以双指折去削铁如泥的“木牛马”,一时间名动四海,风头无两。

王仙芝明明具备天下第一傲视群雄的资格,却以天下第二自居,这使得武林江湖上脍炙人口的十大高手排到了第十一,榜首第一的宝座空悬二十年矣。近五十年,出了两个用剑的绝顶高手,新剑神邓太阿,拎一桃花枝,求败却不败,与王仙芝交手三次,不胜也不输,位列超一流高手第三。另外一个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只知是西蜀人,无名小卒的剑匠出身,铸剑三十年后自悟剑道,单枪匹马行走江湖,收集天下名剑入剑匣,为世人所知的只是与人打了一场,便蜚声海内。虽输了,并且被留下了一柄剑插在城头,却没有让人怀疑这神秘剑士是不是虽败犹荣,因为他输给了老而弥坚的武帝城城主王仙芝。

谁能想象如此一剑动四十州的剑士,却在北凉王府做了名马夫,终日与马匹说话聊天,至多就是跟世子殿下讨要一壶黄酒解解馋。所以老魁一听说黄老九重返武帝城挑战王仙芝,便知十几年前打不过黄老九,如今也一样。

手没闲着拿了根黄瓜的徐凤年苦笑道:“老黄,你给我说说,这剑匣里有几把剑?全天下人都在猜哩。”

因为在马厩躺了会儿,头上粘上几根马草的老黄挠挠头道:“剑匣三层六格,原先有天下十大名剑里的六把,这会儿才五把。”

徐凤年无言以对。老黄,你高手啊,敢不敢再高一点?

老黄憨憨道:“若少爷想要耍剑,俺留下三四把便是。”

徐凤年摇头道:“不了,少爷巴不得你背上百儿八十把剑,把那王仙芝捅成马蜂窝,以后出门调戏江湖上的侠女,我也有面子,说跟老黄你一起偷过鸡鸭。

是不是这个理,老黄?”

老黄咧嘴傻笑。没门牙的老黄,真是可爱啊。咋就会是那比高手还高出十万八千里的剑九?徐凤年想不通,就干脆不去想了。让下人准备了一壶龙岩沉缸黄酒,牵了匹劣马过来,徐凤年亲自牵过缰绳,送行到王府外后,还塞了几张小面额的银票给老黄,老黄没拒绝,说:“少爷回吧,俺认识路。”

徐凤年没有答应,说:“起码送到城门不是?”

马是劣马,不是世子殿下小气吝啬,只不过那五花马也好,更罕见珍贵的汗血宝马也罢,都不符合出门在外坚决不做肥羊的道理,再者想必老黄也不会真的去骑马,徐凤年只是替他找个说话的伴。银票五六百两,是给老黄买酒喝的,老黄钟情黄酒,真不知道是因为姓黄才爱喝,还是钟情黄酒才姓黄,老黄身上总有这样那样的秘密,可在徐凤年眼中,老黄就是那个背着自己艰难前行的老马夫而已,黄剑九是很其次的,这是心里话,却不敢说出口,怕显得矫情。

从北凉王府到陵州主城门,再远也有个尽头。城门校尉见世子殿下脸色沉重,不敢上前谄媚,只是赶紧将排队出城的人都驱赶到一边,让出了空荡的城门。

为老黄牵马的徐凤年站在内城门墙下,递过缰绳给老马夫,感伤道:“就到这里,不送了。老黄,与我这种井底之蛙的纨绔相处,是不是很无趣?”

老黄摇头凝视着世子殿下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乐呵呵道:“有趣得很,真的,老黄不会拍马屁,少爷不也常说俺说话实诚吗。”

徐凤年微微一笑。

老黄掏出一沓绢帛,以木炭作画,绘有剑势,每一幅字不多,就两个,从剑一,剑二,到剑九,歪歪扭扭,蚯蚓爬泥一般,递给徐凤年,道:“少爷收着,以后见着有灵气的娃,就替老黄收个徒弟,上街抢黄花闺女也妥当些。”

徐凤年小心翼翼地收下。

老黄想了想,一脸为难道:“少爷,老黄没啥文化,不会取剑名,只会九招,从剑一到剑九,前八剑都被江湖人士自作主张弄了个名字,俺听着总不舒服,浑身不得劲,少爷你给想个呗?”

徐凤年哭笑不得,认真思考片刻,说道:“咱俩走了六千里路,就叫六千里?你要不觉得俗、没气势,就用这个。”

老黄伸出大拇指,赞道:“有气势!到时候俺到了武帝城,报上这顶呱呱的剑名,指不定王仙芝都要羡慕得紧呢。”

老黄终究还是牵着马,腰间悬着壶走了。

徐凤年登上墙头,看着老黄的孤单身影,扯开嗓子喊道:“老黄,若半路上想喝黄酒了,花光了银两买不起,回来就是,我给你留着!”

背匣牵马老仆驻足转身,深深望了眼徐凤年,喊了声两人的共同口头禅“风紧,扯呼”,然后滑稽可爱又傻乎乎地跑路了。

剑九。

六千里。

徐凤年带着一队骁骑回府,来到老魁住下的院落,一进屋就看到满桌子的佳肴,一看就是个无肉不欢无酒不畅的家伙。老魁身形如小山,即便坐着也气焰惊人,何况还有两条锁链两柄刀,下人都躲在院中不敢靠近。老魁见到徐凤年,劈头问道:“娃娃,黄老九去跟武帝城那王老仙掰命了?”

神情落寞的徐凤年点了点头,坐在白发如雪的老魁对面凳子上,一言不发。

老武夫笑道:“小娃娃,不承想你还是个念旧的主子,这一点比起你爹可要厚道得多,徐骁这屠夫诡计多端不说,还道貌岸然、口蜜腹剑,共患难可以,若想同富贵,就是扯你娘的卵了。嘿,小娃娃,生气了?就凭你三脚猫功夫,还想跟我打架不成?没了黄老九,除非北凉王府把剩余几位躲躲藏藏的高手都喊出来,才能与爷爷一战。”

徐凤年撇嘴嘀咕道:“老黄不在了,你才敢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老魁耳朵灵光,却不生气,洒然道:“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啥好丢人的,黄老九剑术造诣直追那个没事喜欢拿着桃花枝作怪的邓太阿。天下学剑人何其多,便是那吴家剑冢,近三十年也没能出一个能让王老仙双手一战的剑客,爷爷我输给黄老九心服口服,自打我出生起,用剑的,除了邓太阿与王老仙打成平手,也就黄老九略输一筹了,全天下,一双手数得过来。”

老人这番话,让徐凤年多了几分好感,觉得高手不愧是高手,瞧瞧这胸襟,凡夫俗子哪能有,难怪世间高手就那么一小撮,本公子成不了高手那是极其的情有可原嘛。可徐凤年才刚有点佩服,老魁一句话就让无意间树立起来的高人形象功亏一篑。

“娃娃,哪里有宽敞点的茅房,这里镶金戴玉的马桶,爷爷坐不惯,在湖底憋了这些年,拉屎放屁都不能求个痛快。你赶紧给爷爷找个风水宝地一泻千里去,估摸着能让几里路外的人都闻到气味,哈哈!”

看着嘴里还塞着烤肉的老魁就想着去茅房熏人了,徐凤年脸庞僵硬抽搐,起身喊了仆役领着锁链巨刀拖地的老家伙去茅厕,世子殿下自己赶紧脚底生风溜得远远的,一路上臭着脸不停地骂道高手你娘咧。

梧桐苑是徐凤年长大的地方,因为古语有云,凤非梧不止,凰非桐不栖。大柱国徐骁总喜欢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啊,当年你娘生你的时候,做了个鸾凤入腹的梦,你是天生注定的大才啊,爹不疼你疼谁去?”

一开始徐凤年还会反驳“那为啥没世外高人说我骨骼清奇,是练武奇才”,徐骁就开解着说:“真正的高手都是在一个地方屁股扎根就不肯挪的主,你看那王仙芝还有吴家剑冢那些个老剑士,哪个没事出来自称是高手?出来混的都是江湖骗子,他们哪能瞧出我儿的天生异禀。”

徐凤年耳朵起茧以后,就干脆不理会这一茬,只觉得身为王朝唯一异姓王的世子,豪奴无数,就不需要自己卷袖管揍人了吧,可心底,还是有些艳羡那些风里来云里去飞檐走壁没事就在城头房顶比试的大侠好汉。至于现在,见识过了马夫老黄和白发老魁的通天手段,难免有丁点儿遗憾,听说行走江湖屈指可数的几对神仙眷侣,都是男的身手绝顶,女的闭月羞花,何曾听说男的玉树临风,女的武功盖世?等徐凤年进了梧桐苑,这点黯淡心情就云淡风轻了。名叫青鸟的大丫头迎了上来,缠绕名贵蜀绣的纤柔手臂上停着那只“六年凤”矛隼,见到世子殿下,嫣然一笑道:“公子,红薯已经暖好了床,绿蚁趴在棋墩上等公子与她坐隐烂柯呢。”徐凤年伸手指逗了逗矛隼,笑着进屋,外屋早有两位秀媚丫鬟替他摘去外衫。

梧桐苑的四等共计二十几个丫鬟女婢原本都是类似“红麝”“鹦哥”的文雅名字,可世子殿下游历归来后,除了青鸟幸运些,其余大多都被改了名字,连因为身有幽香一直最受殿下宠爱的大丫头红麝都无法幸免,被改成俗不可耐的“红薯”,其余还有更倒霉的,例如跟烈酒同名的“白干”,最不幸的则是因为喜好黄衣裳就得了“黄瓜”称呼的一个丫头了。进了内屋,徐凤年跳上床钻进被窝,搂着一位二八妙龄的佳人,整条被子都是芬芳沁人,再过些时日,会更神奇,怀中丫头只要走出门,就会惹来蜂蝶,她便是大丫头红薯。而擅长围棋纵横十九道的丫鬟叫绿蚁,号称北凉王府的女国手,一些个精于手谈的清客,碰上她都要头疼,平常棋盘都是十七道,改十七为十九,是徐凤年二姐的又一壮举,在王朝内曾掀起轩然大波,最后被上阴学宫率先接纳推崇,这才成为名士主流。

徐凤年与绿蚁下了一局,心不在焉,自然输得难看。他下棋其实不算差,连师父李义山都评点为“视野奇佳,惜于细微处布局,力有不逮”,别看这话听着不像夸人,可从李义山嘴里说出来却是不小的殊荣。当然,若要说徐凤年就是棋枰高手,也称不上,真正的国手,当属徐凤年二姐徐渭熊,那才是让所谓的木野狐名士自愧不如的强悍人物。

徐凤年推掉早已收官的残局,倒在床上,让大丫头红薯揉着太阳穴,怔怔出神,二等丫鬟绿蚁见主子心情不佳,也不敢打扰,徐凤年起身后说道:“你们都先出去,没我允许,就是徐骁来了都不让进。”

红薯生得体态丰满,肌肤白皙腴美,加上先天体香和举止娴雅,不刻意争宠,反而最为得宠,她下床的时候,徐凤年笑着拍了一下她臀部,她俏脸一红,回眸一笑百媚生。

等丫鬟都离去,徐凤年立即正襟危坐,从怀中掏出大概可以称之为剑谱的锦帛,这可是老黄的毕生心血,徐凤年再对武学没兴趣,也要郑重对待,找出藏入床底一只材质不详的枢机盒。想要开启盒子,必须一步不差挪动七十二个小格子,盒子坚硬非凡,便是刀砍剑劈,也别想得到里面的东西,徐凤年动作娴熟,闭着眼都能打开这娘亲的遗物,将剑谱放入,重新把盒子推进床底暗格,这才躺回大床。

徐凤年估摸一下时分,那白发老魁怎么也应该蹲完茅厕,起床出了内室,自己套上锦绣衣衫,喊了声“黄瓜”,那恨不得此生不再穿黄衣的丫鬟立即去别院拿来三根黄瓜,徐凤年手里拿了一根,腋下夹了两根边走边啃。一开始挺担心老魁院子方圆一里内都会臭不可闻,走近了才发现纯属多虑,王府的茅房准备香料无数,老魁就是拉屎跟耍刀一般霸道,也熏不到哪里去。

老魁不仅拉完屎,还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坐在台阶上,低头抚摸刀锋,头也不抬地问道:“娃娃,你还真是不怕?”

徐凤年坐在他身边,轻笑道:“老黄说你不仅是天下使刀的第一好手,一生不曾滥杀一人,所以我不怕。”

老魁哈哈大笑,摇头道:“这话一半真一半假了,我不胡乱杀人不假,却不是用刀最厉害的人。娃娃,你这张嘴,也忒油滑了,我不喜欢。”

徐凤年嬉皮笑脸道:“只要姑娘喜欢我就成,老爷爷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反正揍了武当山的那只乌龟,我们就分道扬镳,不过老爷爷若还惦念王府的伙食,尽管留下来大吃大喝,欢迎至极。”

老人呵呵一笑,问道:“那武当山的师祖,大概几品?”

徐凤年想了想,道:“应该不高,只是辈分离谱,三十岁不到的武当山道士,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吧?何况江湖上也没他的名号。”

老魁点头恍然道:“哦,那应当是修大黄庭关的武当山掌教王重楼的小师弟,爷爷当年进入凉地有所耳闻,武学资质倒也平平,但专于道法大术,有些玄奇。”

徐凤年问了一个最关心的问题,“老爷爷打得过?”

老魁洒然道:“小娃娃,爷爷送你一句话,打不打得过,得打过了才知道不是?”

徐凤年难免腹诽,“这话听着豪气干云,可结果咋样,不是在湖底待了十几年。”

老魁拿刀板敲了一下徐凤年的头,“别以为爷爷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徐凤年脸上堆着笑,嘿嘿道:“那咱们往那狗屁武当山闹一闹?”

老魁猛地起身,身影将徐凤年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两串锁链铿锵作响,“闹!”

武当山有两池、四潭、九井、二十四深涧、三十六岩、八十一峰,五里一庵、十里宫,丹墙翠瓦望玲珑,以玉柱峰上的太真宫为中心,八十一峰围绕此峰此宫做垂首倾斜状,形成著名的八十一峰朝大顶,千年来无数求仙道者归隐武当,或坐忘悬崖,或隐于仙人棺,听戛玉撞金梵音仙乐,看雾腾云涌青山秀水,留下传奇无数。

武当是前朝的道教圣地,稳压龙虎山一头,离阳王朝创立后,扬龙虎而压武当,这才让龙虎山成了道教祖庭。武当沉寂数百年,却没有人敢小觑了这座山的千年底蕴,现任掌教王重楼虽占据十大高手一席位置,但传说当年一记仙人指路破开了整条汹涌的沧浪江,以讹传讹也好,夸大其词也罢,终究都是位德高望重的道门老神仙。尤其当他修道教最晦涩最耗时的大黄庭关,更让整座武当山有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绵长气派。

两百北凉铁骑浩荡而行。

一个魁梧老武夫身着黑袍,长刀拖地而奔,尘土飞扬,恍如山崩地裂。一行人直冲武当山门的“玄武当兴”牌坊。为首的一骑竟然直接马踏而上,穿过了牌坊,才勒住缰绳。百年江湖,胆敢如此藐视武林门派的,似乎只有那个让老一辈江湖人谈虎色变的徐人屠。虎父犬子吗?骑于一匹北凉矫健军马之上的世子殿下徐凤年自嘲地一笑,望向被这恢宏阵仗吸引来的一群道士,阴沉喊道:“给你们半个时辰,让那骑青牛的滚出来!”

这帮武当山道士很为难,他们不是不知道山上有个辈分跟玉柱峰一般高的师叔祖喜欢倒骑青牛,可他们只是山脚玉清宫的普通祭酒道士,且不说劳驾不动那师叔祖,便是师叔祖好说话,跑到太真宫最快也需要足足半个时辰,来回便是一个时辰。来者气势汹汹,等得住?玉柱峰前后分别有大小莲花峰两座,大莲花峰有十余座洞天福地以供大家闭关修行,一侧是峭壁的小莲花峰则默认独属于一人。这人五岁被上一代武当掌教带上山,收为闭关弟子,年幼便与这一代掌教王重楼变成了师兄弟。

武当山九宫十三观,数千黄冠道士中绝大多数见到这位年轻人,都需毕恭毕敬地尊称一声师叔祖,更小点的,更要喊太上师叔祖。所幸这位年轻祖宗从未下山,只在进山时见过玄武当兴牌坊,以后便再没接近,远望一眼都没有,这二十多年大半时间不是在玉柱峰太清宫,就是在大小莲花峰上倒骑青牛倒着冠,侥幸遇见过真面目的,回去都跟人说师叔祖脾气极好,学问极深,风雅极妙。

山门这边闹哄哄的,小莲花峰陡峭的山崖边上的龟驮碑边上,却是安静得很。

一位相貌清逸的年轻道士躺在石龟背上晒太阳,一招手,远处吃草的一头青牛走上前,牛角上悬挂有几册道藏古籍,他摘下一册,刚要翻阅,略一掐指,跳下龟背,寻了根枯枝,在地上画了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脸色微变,不停地自言自语,最终重重叹息。细致地理了理道袍袖子的领口,翻身上牛,倒骑牛,角挂书,下了小莲花峰,半吟半唱着:“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谁曳尾于途中,谁留骨于堂上……”

出了小莲花峰,将青牛放了,小心翼翼地取下其中一卷封皮是《灵源大道歌》的道教典籍,边走边看,津津有味,直奔武当山脚。路上偶有道士驻足喊他师叔或者师叔祖,他都会笑着打个招呼,相当平易近人。众人只觉得这位年轻前辈实在是勤恳,难怪掌教赞誉一句“天下武学和道统都将一肩当之”。却不知这位口碑极好的师叔祖此时在两眼放光看一本最为道学家不齿的艳情小说,只不过贴上了《灵源大道歌》的封面罢了。

道士翻来覆去就看一页,因为舍不得,山上就这一本无上经典,还是当年跟那居心不良的世子殿下借的,临近山脚,一页颠来倒去看了数十遍,这才意犹未尽地收起,一脸浩然正气道:“就算被你打得鼻青脸肿,这书,坚决不还!”

高坐骏马上的徐凤年一见到那鬼鬼祟祟的熟悉身影,扬起马鞭怒喝道:“骑牛的!再躲老子就带人踏平太清宫,将你连同龟驮碑一起丢下小莲花峰!”

武当山百年来最被寄予厚望的年轻道士畏畏缩缩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在离北凉铁骑老远的地方停下,打了个稽首,满脸春风道:“小道见过世子殿下。”

这位师叔祖对徐凤年客套行礼,眼睛却始终停留在白发黑袍的老魁身上。

武当山据说天下一半内功出玉柱,除了武当剑术极负盛名,内力修为也同样十分注重,是内外兼修的典范。道士在大莲花峰上见过不少同辈分的师兄,领略过内力臻于化境后的气象,眼前使刀手法诡异的老人显然如此,气机绵延不绝。还未到而立之年的武当山师叔祖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朝大有踏平武当山之势的世子殿下抛了个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的眼神,徐凤年回丢过去一个,师叔祖再还一个眼神,如此反复,看得旁人一脸茫然,不知两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终,在玉清宫道士眼中无疑是师叔祖胜了,绝对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宗师风采。众人只见师叔祖转身潇洒前行,一身道不尽的出尘气,而那面目可憎的世子殿下仅是带着白发老魁跟随其后,拾级而上了武当山。祭酒道士们如释重负,师叔祖就是师叔祖,没说一句话便让姓徐的纨绔妥协。只是道士们不知三人到了一处僻静地方,他们心目中地位崇高仅次于仙人一指断沧澜的掌教的师叔祖,就被徐凤年卷起袖管拳打脚踢了整整一炷香时间,只传来师叔祖“打人别打脸,踢人别踢鸟”的哀求声。

打完收工,做了个气收丹田的把式,徐凤年终于神清气爽了,丢下一本艳情禁书,扬长而去,却不是下山,而是带着老魁登上悬于峭壁的净乐宫。

这处殿宇最大的出奇在于有一座祈雨祭坛,仿北斗七星布局,道教典籍相传武当山紫云真人曾在此举霞飞升。净乐宫寻常不对外开放,一些个寻幽探僻的文人雅士都只能在宫外无功而返,只不过徐凤年托大柱国老爹的福,可以带着老魁大摇大摆地来到七星坛。山风凛冽,老魁盘膝而坐,衣袂猎猎,眯起眼睛,眺望远峰云海。脚步轻浮的徐凤年站在带刀老魁身后,这才稳住身形。他几乎睁不开眼,只得坐下,恰好躲在老魁的身影中。

徐凤年费劲喊道:“老爷爷,那小道士功力如何?”

老魁似乎有些纳闷道:“武功倒是平平,似乎跟你是一路的惫懒货,可惜了爹娘给他的那副上好骨骼。至于道法如何,也没个试探法子,不知不知,想必不会太差,也不会太好,天下的难事大抵都逃不过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路数,不肯吃苦,哪能成才。奇了怪了,武当山怎么就相中了这块材料,莫不是与禅宗的子孙丛林一般?想不通想不通。”

徐凤年更纳闷,问道:“这道法玄术,能当饭吃,还是能杀人?”

老魁想了想,笑道:“小子,你问错人了。”

“可不能杀人。”武当山与掌教同辈分的年轻道士双手插入道袍袖口,立于祭坛边缘,却不肯脚踏七星,笑着给出答案,瞧他身形,不似老魁不动如山,也不像徐凤年那样踉跄狼狈,只是随风晃动,一摇一摆,幅度不大不小,正好风动我动,竟然有些天人合一的玄妙意味。

徐凤年眼拙,没看出门道,只是转身死死盯着这个当年让姐姐抱憾离开北凉的骑牛道士,阴沉问道:“洪洗象,你为何不肯下山,走过那玄武当兴的牌坊?”

武当道教千年历史上最年轻的祖师爷咧嘴笑了笑,一脸没风范的羞赧,开口道:“五岁上山,八岁学了点谶纬皮毛,师父要我每日一小算,一月一中算,一年一大算,算何时能下山,何时需要在山上闭关,可自打我学了这学问,就没一天不需要闭关的。”

徐凤年哪里会当真,讥笑道:“据说你师父临终前专门给你定了条规矩,不成为天下第一,就不能下山?那你这辈子看来是都不用下山了。”

有个出尘名字的道士依然束手入袖,八风不动,呵呵笑道:“天下第一不假,可吃饭最多,读书最多,都是第一,很多的,师父又没说是武功第一,总有我下山的一天。”

徐凤年艰难地起身,视线投往江南方向,轻轻道:“可那时候,人都老了。

再见面,白发见白发,有用吗?”

洪洗象合上眼睛,没有说话。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冷哼一声,走出祭坛,与道士擦肩而过的时候微微驻足,问道:“你觉得我姐,如何?”

自打记事起就在这琉璃世界里捧黄庭,倒骑牛,看云卷云舒的道士,轻轻道:“最好。”

徐凤年面无表情地走出净乐宫,身后悍刀老魁若有所思。洪洗象等世子殿下走远了,然后姿势不雅地蹲着,双手托着腮帮,怔怔出神,喃喃自语:“红豆生南国,春来发枝冬凋敝,相思不如不相思。”

道士头顶,十数只充满灵气的红顶仙鹤盘旋鸣叫,将他衬托得宛如天上的仙人。他突然捂住肚子,愁眉苦脸道:“又饿了。”

下山时,老魁突然啧啧说道:“有点意思,那小牛鼻子道士有些道行。”

徐凤年兴致不高,敷衍问道:“怎么说?”

老魁不确定道:“那娃儿修的是无上天道。”

徐凤年一听到这道啊什么的狗屁就头疼,皱眉道:“玄而又玄空而又空的东西也有人往上面钻牛角尖?不怕到头来才发现竹篮打水?”

老魁放声笑道:“我也不喜欢这些摸不着头脑的玩意。”

徐凤年到了山脚牌坊,不理睬那些祭酒道士的卑躬屈膝,抬头回望了山上一眼,骂道:“这只躲着不出壳的乌龟!”

两百恭立于台阶下的骁骑见到世子殿下,重新上马,动作整齐爽利,没有任何多余。北凉铁骑,清一色配怒马披鲜甲,而且每年都会被大柱国拉往边境实战练兵,加上凉地民风彪悍,许多女儿身都擅长弓马,这是最独到的优势。比如徐凤年的姐姐徐脂虎就从小骑射娴熟,更别提二姐徐渭熊,马术超群不说,剑术更是一流,腾挪胜猿猴,有羚羊大挂角的美誉,十三岁便提剑杀人,至今,手中剑割下近百颗头颅。凉人好战,自古便是,所以行家眼中,北凉铁骑远比燕剌王胶东王麾下的兵马要更有战力,是当之无愧的百战雄狮。

老魁等徐凤年上马,笑道:“小子,我就不回王府了,没有黄老九,贼无趣。”

徐凤年眨了眨眼睛,劝说道:“要不然先等我行了及冠礼?若没有老爷爷,凤年早就死于湖底了。大概还有半年时光,我给老爷爷多备些好吃好喝,救命大恩,我能报答多少是多少,可好?”

老魁思索片刻,点头算是答应下来。看得出来,这位刀中雄魁对眼前北凉最大的膏粱子弟其实并不反感。一路驰骋回了王府,刚进城时,天上又没来由飘起鹅毛大雪,简直是要下疯了。徐凤年冻得直哆嗦,才到家门口,望眼欲穿的门房就双手识趣地递上一袭上品狐裘,小心翼翼地给世子殿下披上,比伺候亲生爹娘都要殷勤。徐凤年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老黄衣服带够了没。

跟老魁道一声别后,径直单独走向鱼幼薇所在的院落,漂亮女子被冷落,成天孤芳自赏,太暴殄天物,不好,不符合徐凤年养花需浇水的脾性。其间路过姜泥称不上院子的贫寒住处,看到衣衫单薄的亡国公主半蹲着堆雪人,雪人半人高,她大功告成以后,却不是瞧着雪人有多欢喜,而是一脸愤恨,直愣愣地望着雪人,然后掏出那柄相依为命的神符,一匕首挥下去,把雪人的脑袋给劈掉,看得徐凤年一阵毛骨悚然,敢情这疯丫头是把雪人当作自己了?

徐凤年咳嗽了几声后走过去,姜泥原本神情慌张,看到是世子之后,如释重负,动作缓慢地收起凶器。徐凤年走近以后,看到她通红的双手长满碍眼的冻疮,像极了浣衣局里任人欺凌的可怜婢女,徐凤年唉声叹气,蹲下去重新垒了个脑袋。这一切落入姜泥眼中,自然是惺惺作态,面目可憎。

徐凤年拍手起身后温柔地问道:“要给你添置些暖和衣物?”

姜泥冷脸冷声道:“嫌脏。”

徐凤年哈哈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反正好人我当了,你领情与否可不关我的事,我就喜欢你这样,总让我占便宜,跟你做买卖,最赚。”

离开前,徐凤年刺了这小婢女一句,“你身上穿得再寒碜,可不还是我的东西?有本事脱了去,那才是女侠。”

姜泥假装听而不闻,与无赖皮厚的徐凤年斗嘴,她总是输多胜少,仔细想想,甚至没一次能占了上风。心情舒畅的徐凤年见到鱼幼薇后,心情就更好了。

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徐凤年就没做过辣手摧花的勾当,反而直接和间接地救下了二十几条卑微如尘土的丫鬟的命。

鱼幼薇慵懒地躺在温暖如春的卧室中,逗弄着那只胖嘟嘟毛发如雪的武媚娘。徐凤年每逢下雪,都想要把武媚娘丢进雪地里,看分不分得清白猫白雪,一直忍着这种恶趣味,心想啥时候鱼幼薇和武媚娘分开,一定要试试看。徐凤年脱了靴子躺在鱼幼薇身边,靠着她暖玉温存的婀娜身段,闭目养神,轻声道:“去了趟武当山,把一个跟掌教同辈分的道士结实地揍了顿,厉害不厉害?”

鱼幼薇浅笑道:“是大柱国厉害。”

徐凤年睁眼把她转过身,狠狠拍了一下她的桃形圆滚翘臀,教训道:“爷亲手教你怎么拍马屁!”

鱼幼薇俏脸微红,徐凤年正要乘胜追击,院中传来梧桐苑二等丫头绿蚁的轻灵嗓音,说是龙虎山的书信到了,徐凤年顾不上揩鱼幼薇的油,胡乱地穿上靴子,跑出房子,接过书信,见绿蚁纤细的双肩爬满雪花,笑着替她轻轻拂去,然后结伴而行。

到了自己的梧桐苑,这里铺设的地龙最佳,赤脚都无妨,不烫不冷,连徐骁的房间都比不过,徐凤年享受着大丫头红薯的揉捏,抽出信纸,哟!那姓赵的龙虎山老道还写得一手好字。仔细看去,弟弟在龙虎山的修行被称作“精进勇猛,一日千里”,这等溢美之词,在听多了官腔的徐凤年来看,即便对折掉一半水分,也很出彩了,想来黄蛮儿没白去,书信末尾小心地提及徐龙象想家,所以那老道恳求世子殿下回一封家书,让他徒弟能够安心修习,徐凤年放下书信后,大手一挥道:“研墨。”

屋内顿时素手研墨,红袖添香,忙碌起来,徐凤年提笔后却开始犹豫,一时间不知如何下笔,差点抓耳挠腮,正应了那句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绿蚁坐在稍远处,捡起棋子又放下棋子,百无聊赖。徐凤年坐直腰板,往屋外望了望,不出意外,青鸟这性格生僻的丫头又在发呆了。梧桐苑是只小麻雀,但五脏俱全,除了四等丫鬟女婢,还有各色杂役,因为世子殿下的缘故,在北凉王府内显得地位十分超然。不说徐凤年格外宠幸的大丫头,就连二等丫鬟,一般管家门房都要笑脸相迎,这些丫鬟中,原本昵称红麝的红薯性子柔弱,对谁都好说话,青鸟却截然相反,对徐凤年恭敬亲近,却不盲从,徐凤年自小调皮捣蛋,很多次闯祸,也都是脾气颇像红鬃烈马的青鸟给他收拾烂摊子。

说起青鸟,自徐凤年懂事起她就陪在了身边,是王妃亲手牵到他面前的,不像丫鬟,倒像是半个姐姐。她在梧桐苑与其他丫鬟不甚热络,天生的冷脸冷心,每年都有几段时间不在王府,但每次回来,都会给世子殿下捎来一样上心的小物件。大体而言,梧桐苑里,都是些没啥大故事的人物,可人可口,但咂摸咀嚼一番,就清淡单薄了,想来一切都是因为大柱国眼中揉不进沙子的原因。

徐凤年竭尽全力地掏空肚中墨水才勉强回了封家书。絮絮叨叨,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与初衷南辕北辙,最后不得不自己安慰自己若写高深了,黄蛮儿也听不懂,直白最好。

写完信,徐凤年伸了个懒腰,到了房外,果然见到在院落回廊站着出神的青鸟,看了眼天色,大雪稍歇,最适合锦衣夜行,就拉上青鸟出了梧桐苑,途中徐凤年想起今天貌似是自己挂牌的放狗日,笑问道:“府上有动静吗?”

青鸟的回复一如既往的简洁明了,“有。”

徐凤年精神一振,笑道:“是奔听潮亭那边,还是找徐骁的?”

青鸟摇头道:“不知。”

徐凤年一脸惋惜地感慨道:“现在上钩的越来越少了。”

世子殿下这些年闲来无事,就故意让原本常年戒备森严的北凉王府在某段时间里故意放松,但内紧,美其名曰“钓鱼”,专门勾引那些垂涎武库绝学秘籍的江湖好汉,或者是满腔热血的仇家刺客。四五年前有一次放牌日,最多引诱了大小四批不速之客,一顿关门打狗后,据说第二天拖出去剁了喂狗的尸体有二十六具。游历归来后,放牌两次,但没有收获,想必那些草莽侠士都缓过神回过味了,少有上当的鱼虾,就是不知今天成果如何。徐凤年的无聊至极,可见一斑。

青鸟突然驻足回望梧桐苑。

徐凤年小声问道:“怎么了?”

她轻轻道:“没事。”

徐凤年自嘲道:“一次跟禄球儿喝酒,被我灌醉,死胖子说我身边有两拨死士护卫,其中一拨四人,只有四个代号,甲、乙、丙、丁,另外一拨连他都不清楚,你给我说说看,梧桐苑有几位?是丫鬟,还是其他仆役?”

她闭嘴不言。

徐凤年直勾勾地看着青鸟,“你是吗?”青鸟依然不言不语。

徐凤年叹气,低头凝视画像,“这儿很安全,你先退下。”

她轻轻离开,无声无息。

她来到梧桐苑,凝脂腴态的大丫头红薯坐在回廊栏杆上,拿着一柄小铜镜,双手沾满了类似胭脂的鲜血,一点一点涂在嘴唇上。

青鸟满眼厌恶。这名在王府上下公认羸弱软绵如一尾锦鲤、需要主子施舍喂食才能存活的大丫鬟同样不看青鸟,只是歪了歪脑袋,对着镜子笑眯眯道:“美吗?”青鸟微微嗤笑一声。万籁无声中,异常刺耳。红薯抿了抿嘴唇,月夜雪地反光下,那张脸庞十分妖冶动人,娇媚道:“比你美就好。”

青鸟转身离开,留下淡淡一句话,“你老得快。”

红薯也不反驳,媚眼蒙眬自说自话,“活不到人老珠黄的那天,真好。”

第二天大致听过了刺客的身份背景,夹杂有妙龄女子,徐凤年对于这些人的飞蛾扑火,没有任何怜悯。世上漂亮女子总是如雨后春笋和草原夜草一般,少了一茬,下一年就冒出新的一茬,除不尽,烧不完,个个怜香惜玉过去,岂不是累死累活。徐凤年实在没这份闲情逸致,何况三年丧家犬般的困苦游历,使徐凤年也懂了不少市井间的浅白世故。记得途中碰上个臭味相投、不入流的青年剑士,那货就总爱说些对敌人慈悲就是跟自己小命过不去的大道理,据说他都是跟一些不得志不成名的前辈剑客学来的,每次说起都口水四溅,总要喷徐凤年满脸的唾沫星子。

徐凤年至今仍记得那个买不起铁剑只能挎木剑的家伙,每次在街上看到佩剑游侠们的眼神,就跟采花贼撞见了美娘子一模一样,如果这家伙知道天天被迫听他吹嘘大乘剑术应当如何如何的老黄,便是那对上武帝城王老怪物都可一战的剑九黄,而老家伙后背剑匣就藏了五把天下有数的名剑,不知会作何感想?那个满脑子想要寻个名师学艺的家伙,现在可安好?可曾在剑术上登堂入室?在南燕边境分别时,那人曾豪气干云地对徐凤年说道:“等哪天兄弟发达了,请你吃最好的酱牛肉,一斤不够,就三斤,管饱!”三斤牛肉,似乎就是他想象力的极限了。

真正的江湖,毕竟少有一剑断江,力拔山河的绝顶高手,更多的还是那家伙这样的无名小卒,做着一个个遥不可及、滑稽可笑的江湖梦。徐凤年狠狠地揉了揉脸颊,看到袁左宗站立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自己,徐凤年赶紧起身,给正三品龙吾将军挪了挪绣墩,袁左宗眼中的讶异一闪而逝,声如洪钟大吕,正色道:“殿下,王爷让我来问如何处置樊姓女子。”

徐凤年笑道:“该如何便如何。”

袁左宗微微点头,得到意料之外的答复,就马上起身,准备告退。徐凤年也不阻拦,坐下没多久就重新起身道:“袁三哥,有空一起喝酒,不醉不归。”袁左宗露出稀罕笑脸道:“好。”

徐凤年从茶几上拿了一壶早就准备好的酒,提着走向听潮亭,直上八楼,见到了埋首抄书的师父,李义山,字元婴,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男子在江湖在庙堂都名声不显,可在北凉王府,没谁敢对这位府上第一清客稍有不敬。徐凤年坐在一旁,熟门熟路地拿起紫檀几案上的青葫芦,将酒倒入,一时间酒香四溢,男子这才停笔,轻声笑道:“现在你这身脂粉气总算是淡了些,三年游行,还是有些裨益。”

徐凤年嘿嘿一笑,继而担忧道:“师父,老黄去武帝城,能取回城墙上的那把黄庐剑吗?”

李义山灌了口酒轻轻摇头。

徐凤年震骇道:“湖底老魁已经强势无匹,老黄明显要强上一筹,在那东海自封城主的王仙芝,岂不是真的天下无敌了?”

李义山握着青葫芦,不再喝,只是嗅了嗅,缓缓道:“天下无敌?一品之上还有一撮人,王仙芝一生浸淫武道,几近通玄,但称不上无敌。现在的武林,是群雄割据,各有千秋,以往一人绝顶的景象,现在不会出现,以后也没可能。况且武道极致,不过是摸到了天道的门槛,再者庙堂外武夫对天下大势的影响,很小,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你北凉铁骑给马踏整座江湖。你不愿学武,大柱国不强求,我也无所谓,就是如此。雄兵百万尚且俯首,还不如做一个可畏国贼。文官或可扰政,一介匹夫是决不至于乱国的。”

徐凤年哑然失笑。离阳王朝这十几年孜孜不倦流传这句杀人不见血的诛心语:雄兵百万可伏,国贼一个可畏。前半句是捏鼻子赞誉大柱国的武功伟业,有捧杀嫌疑,后半句则是图穷匕见的露骨棒杀了。这话说得很有学问,连徐骁听闻后都拍掌大笑,只不过笑过之后骂了一句“上阴学宫这帮吃饱了撑着的空谈清流,该杀。”

李义山提着酒壶腾出位置,让徐凤年代笔抄写孤本典籍,徐凤年早就习以为常,字倒是练习得功底不弱,可始终没能养出啥浩然正气。每当见到徐凤年勾画不妥,李义山就拿青葫芦敲打一下。李义山让这位世子殿下抄了一盏灯时光,重新坐下,徐凤年趴在一旁,侧望着师父,苍颜白发人衰境,黄卷青灯空心,听说人世最苦是衰境,修为最难是空心,怎样的阅历,才会让师父如此心如止水?李义山不抬头,轻声道:“去吧,看看你请进听潮亭的客人,快要登上三楼了。”

徐凤年哦了一声,悄悄地下楼。

二楼,徐凤年看到堆积如山形成一整面书墙的古朴书架下,站着那位身份晦暗的白狐儿脸,左手握有一本泛黄的武学秘典,右手食指有规律地敲打光洁额头,那柄在鞘的春雷刀被插入书架中当作标记。白狐儿脸只是瞥了眼徐凤年,就再度低头。自讨没趣的徐凤年只好撤退。偌大的北凉王府,仿佛只有世子殿下这么一个游手好闲的散淡人。

年中,大柱国择了个良辰吉日,在宗庙给儿子行及冠礼。很不合常理的是堂堂北凉王长子的及冠礼,办得还不如一般富贵家族隆重,不仅邀请的宾客相当稀少,就连世子殿下的两个姐姐、一个弟弟都未到场。一身清爽的徐凤年被徐骁领进太庙后,祭高天地先祖,加冠三次,分别是黑麻缁布冠、白鹿皮弁和红黑素冠,徐凤年头顶的小小三冠,牵扯了太多视野和关注,第一冠,是离阳王朝所有庙堂大员都在意的,因为这代表世子殿下可以入朝当政,第二冠寓意更为实际和流长,因为北凉三十万铁骑都在拭目以待,至于第三冠,则只有一些象征意义,对比之下不为人重视。

结发及冠的世子殿下忙碌了一整天,脸庞绷得僵硬,跟来府上的北凉边陲大员们一一行礼后,终于能松口气,享受着梧桐苑贴身丫鬟们的端茶送水和揉肩敲背捏腿。休息差不多了,徐凤年这才亲自理了理头冠服饰,最后与徐骁一同来到王妃墓,一对高大的青白玉狮子栩栩如生,俱是母狮幼儿的活泼造型,右手母狮护着三头幼狮,象征王妃和三位膝下亲生子女。幼狮分别是长女徐脂虎,二女徐渭熊以及幼子徐龙象,左手母狮却只是低头亲吻一头幼狮,王妃对长子徐凤年的宠溺偏爱,生前死后皆是没有止境!徐凤年站在石狮子前,眼睛通红。大柱国徐骁轻轻叹息,少年凤年每次觉得受了委屈,就偷跑到这里,一待就是整宿,不管天冷天热,都不曾生病。

王妃墓四周由白玉垒砌成两道城垣,形成城中有城的大千气象,主神道更是长达六十丈,按照典制,王朝帝王神道两侧摆置石兽不过九种,这里却有足足十四种!近百尊石刻,神定精盛,贯穿一气,气势如虹,除此之外,陵墓宝顶高度和地宫规模都远超王朝任何一位藩王,而且构建了独具匠心没有先例的一座梳妆台和两座丫鬟坟。当时王妃墓初建成,被无数世人诟病,皇帝御书房几乎是一夜间摆满了弹劾奏书,但都被压下,不予理睬。背驼腿瘸的大柱国站在坟前,默不作声。

徐凤年祭奠完毕后,蹲在坟头前,轻声道:“爹,我再待一会儿。”

大柱国柔声道:“别着凉,你娘会心疼。”徐凤年嗯了一声。

人屠北凉王走在主神道上,心中默念,刚好三百六十五步。

这位权倾朝野的唯一一位大柱国清楚地记得当年第一次入朝受封,从那扇红漆大门走到坤极殿殿门,第一次年轻气盛,走了二百八十四步,后来年纪大了,加上腿瘸,就越走越多,越慢越长,但始终没有超过三百六十五。戎马生涯四十年,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徐骁问心无愧,不惧天地,不怕鬼神。大柱国走出主神道,转头望了望,那孩子肯定是在哼《春神谣》那支小曲儿,孩子娘亲当年教他的。

徐骁想到昨夜三更时分才紧急送到书桌上的一封密信,犹豫不决这信是交还是不交,凤年刚刚及冠的大喜日子,这封信来得很不是时候啊。北凉王沿着小径走到清凉山山顶,看似单身,实则一路暗哨无数,不说军伍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悍卒,便离大宗师境界只差两线的从一品高手,就有贴身三位。徐骁自认项上人头还值些黄金,年轻时候觉着战死沙场,被敌人摘了去无妨,马革裹尸也是快事,但爵位越高,就难免越发珍惜,这并非单纯怕死,只不过徐骁一直坚持今日荣华,都是无数兄弟舍命拼出来的,太早下去阴曹地府,对不住那些个草草葬身大江南北各地的英魂,尤其是这些人大多都有家室、家族,总得有他照应着才放心。树大招大风,树倒风更大,世家豪族与王朝无异,打和守都不易,徐骁见多了因殚精竭虑而英年早逝的家主。

他走入黄鹤楼,略显冷清阴森,登山顶再登楼顶,一如这位异姓王的煊赫彪炳人生,负手站定,没学士子无病吟唱地拍遍栏杆,只是眺望城池夜景,当下膝下两儿两女,麾下三十万铁骑,六名义子,王府高手如云,清客智囊无数,门生故吏遍及朝野上下,一着着暗棋落子生根于四面八方,所谓金玉满堂、富可敌国,不过如此。当然,政敌仇人同样不计其数,那樊姓小女娃,不就是一只自投罗网的瞎眼雀儿?只不过这类小角色,徐骁一般都懒得计较,北凉军务已经足够他繁忙的了,边境上每隔几年就是狼烟四起,只不过大半都是他亲手点燃的。还要应付皇城那边的风吹草动,连江湖事都早已不去理会。徐骁搓了搓双手,不小心记起年轻时听到的一首诗,可惜只能记得片段,帝王城里看什么的,模糊不清了,但末尾一句徐骁始终牢记,“五十年鸿业,说与山鬼听。”

站在黄鹤楼空荡走廊的徐骁一直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这才轻声道:“寅,把信送给凤年,他终究已经行过冠礼。”

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回应。徐骁耐心地等待旭日东升。

大柱国有精锐死士十二名,以十二地支作为代号,当长子徐凤年呱呱坠地,就开始着手为子孙培养另外一批死士,以天干命名,可惜迄今才调教出四名,在儿子游历中,又相继阵亡两人,凑足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人越发遥遥无期。所幸天干死士之外的两位特殊棋子,让大柱国十分满意,这些最大不过二十五岁的孩子,最小更是才年方十二,这些花费大量财力物力栽培的暗桩,兴许武功暂时不如从一品高手,可说到杀人手法,却丝毫不差,能杀人才能救人,徐骁比谁都确信这一点。

徐骁下楼的时候问道:“丑。袁左宗能服我儿,那陈芝豹?”

阴暗处,传来一阵如同钝刀磨石的沙哑嗓音,“回禀主公,不能。”

徐骁揉了揉太阳穴,笑了笑,“如果本王没记错,洛阳公主坟一战,陈芝豹救过你的命,这样的交情,你就不懂替他打个圆场?就不怕他今天就暴毙?”

沉默。

忠孝义。

在北凉,这个次序不能乱。谁乱谁死。注定永远躲在幕后的“丑”若替陈芝豹圆场,无非是多搭上一条人命的小事。

徐骁心思难测,自言自语道:“小人屠。”

徐凤年清晨时分醒来,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锦缎被褥带来的舒适感,这让他很知足,没有饿过肚子受过风寒,很难知道饱暖的重要性。饿治百病这个道理,父辈们的循循善诱不管如何情真意切,都讲不出那个味儿。

在黄鹤楼上跟李翰林、严池集两个膏粱子弟说起三年游历,俩发小只是好奇江湖趣闻、武林轶事,对于挨饿受冻是没有任何感触的,所以双手双脚结满老茧至今都没有褪去的徐凤年很庆幸能活着回凉州。他才刚坐起身,住在隔壁小榻上的暖房大丫头红薯就进来帮着穿衣戴冠,徐凤年没有拒绝,深谙市井艰辛是好事,矫枉过正就不妥了。红薯纤手流转的时候,轻声提醒桌上多了封密信,徐凤年嗯了一声。

豪族门阀内,逾越规矩是大忌,再得宠的丫鬟侍妾,都不敢掉以轻心,徐凤年下床漱口洗脸后,轻轻拆信,这样的事情不常见,梧桐苑不是谁都可以进的,信封外写了个小篆,寅。对此徐凤年不惊奇,老爹身边有地支十死士是路人皆知的公开秘密,个个如同见不得阳光的魑魅精怪,善奇门遁甲,走旁门左道,杀人于无形。

徐凤年发现这封信是一个类似行程介绍的东西,文字直白,都是记载老黄的东海之行,事无巨细,一一记录。起先都是鸡零狗碎的事,徐凤年看着好笑,想来当时自己的游行糗事,也都被老爹全部知晓。当徐凤年看到老黄进了东临碣石可观沧海的武帝城辖区境内,因为那个“寅”附加了一些老黄以外的秘闻,例如几位天下间有数的剑道名家都早早进入武帝城,除了越王剑池的当家,更有极少入世的两名吴家剑冢之人都出山入东海,拭目以待那城头巅峰一战,下一篇更提到了久负盛名的一品高手曹官子都在武帝城内租下一整栋观海楼。徐凤年虽未亲身经历,却很明显感受到一股黑云压城、风雨满楼的窒息感,倒数第二篇讲述老黄在主城楼不远处一座酒铺歇脚片刻,要了酒二两、肉半斤、花生一碟。这老黄,还是不温不火的老好人啊。

“寅”字号谍录只剩下最后一篇了。徐凤年没有急着看下去,只是记起了三年中发生的许多事,最大不过碰上剪径蟊贼拦路抢劫,小的就不计其数了,无非是逃难的流民一般解决温饱的问题,坑蒙拐骗偷,能想到的伎俩都使出浑身解数耍了出去,可惜往往颗粒无收不说,还要讨一顿白眼和追打。

从一开始见到俏娘子就觍着脸搭讪到最后见到姿色尚可的姑娘就绕道而行,从挑三拣四这肉不够精细、这酒不够醇香,到后来有口热茶喝有点荤味就谢天谢地,可谓天壤之别。借过两件破道袍装过穷方士,给人胡诌算命。在巷弄里摆过那还未在民间流传开十九道的围棋,结果没赚到啥钱,反而被几个精于木野狐的里巷小人给弄亏了几个铜板。卖过字画,也帮村夫村妇代写过家书。偷鸡摸狗,少有不被乡民追打的好运气。

“大少爷,这是村边菜园子偷来的黄瓜,能生吃。”

“呸呸呸,这玩意能吃?”

灰头土面的世子殿下坐在小土包上,将啃了一口的黄瓜丢出去老远,熬了一炷香时间,世子殿下有气无力地朝蹲边上狂啃黄瓜的老黄招手,“唉,老黄,帮我把那根黄瓜捡回来,实在没力气起身了。”

“大少爷,这是玉米棒子,烤熟了的,比生吃黄瓜总要好些。”

“甭废话,吃!”

“老黄,你这从地里刨出来的是啥东西。”

“地瓜。”

“能生吃?”

“能!”

“真他娘的脆甜。”

“大少爷,俺能说句话吗?”

“说!”

“其实烤熟了更香。”

“你娘咧!不早说?!”

“虽说偷这只土鸡差点连小命都搭上了,值!一点不比嫩黄麂肉差。”

“是香。”

“老黄,刚进村子的时候,你咋老瞅那骚婆娘的屁股,上次你还猛看给孩子喂奶的一个村姑,咋的,能被你看着看着就给你看出个娃来?”

“不敢摸,只敢瞧。”

“出息!”

“老黄,我该不会是要死了吧。早知道就不碰你这行囊里的匣子了。”

“不会!大少爷可别瞎想,人都是被自己吓的,俺就喜欢往好的想。少爷,你多想想好酒好肉还有那俊俏娘子,想着想着就过了这坎儿了。”

“越想就越想死。”

“别别别,大少爷还欠我好几壶黄酒。大丈夫一言既出,四条牛五头驴六匹马都拉不回,俺们老家那边叫一个响屁都能砸出个坑。”

“老黄,真是一点都不好笑。”

“那俺给大少爷换个笑话?”

“别,你那几个道听途说来的老掉牙荤腥故事,都翻来覆去讲了千儿八百遍了,我耳朵起茧。不说了,睡会儿,放心,死不了。”

“中。”

“老黄,没讨过媳妇?”

“没哩,年轻的时候只懂做一件苦力活计,成天打铁,可存不下铜板。后来年纪大了,哪有姑娘瞧得上眼喽。”

“那人生多无趣,多缺憾。”

“还好还好,就像俺老黄这辈子没尝过燕窝熊掌,俺就不会念想它们的滋味,最多逮着机会看个几眼就过瘾。大少爷,是不是这个理?”

“瞧不出老黄你还懂些道理啊。”

“嘿,瞎琢磨呗。”

“老黄,你说温华这小子成天就想着练剑,可看他那架势,咋看咋不像有耍剑的天赋啊。”

“大少爷,我觉得吧,光看可看不准,就跟俺小时候上山打柴一样,那些个气力大的砍两个时辰就不肯出力了,我手脚笨,可把柴刀磨锋利些,再砍个六七个时辰,总会比他们多背些柴火下山。而且上山打柴,山上待久了,指不定就能看到好木头,砍一截就能卖好些铜板。”

“这法子太笨了。”

“笨人可不就得用笨法子,要不就活不下去。好不容易投胎来这世上走一遭,俺觉着总不能啥都不做。”

“唉,最受不了你的道理。对了,老黄,我要是学剑,有没有前途?”

“那前途可不是要顶天了?”

“老黄,这夸奖从你嘴里说出来,当真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啊。喂喂喂,说了多少遍,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大丫鬟红薯看着世子殿下的神色,她的嘴角也跟着微微翘起。徐凤年收敛思绪,终于翻开末篇。

“剑九黄背匣掠上墙头,距王仙芝二十丈立定,匣中五剑尽出,八剑式尽出。王仙芝单手应对。共计六十八招。末,剑九出。王仙芝右手动。剑九,如一挂银河倾泻千里,毁尽王仙芝右臂袖袍。王仙芝倾力而战,剑九黄单手单剑破去四十九招,直至身亡。

附一:剑九黄经脉俱断,盘坐于城头,头望北,死而不倒。

附二:经此一役,天下无人敢说剑九黄远逊剑神邓太阿。观海楼内曹官子赞誉剑九一式出,剑意浩然,天下再无高明剑招。

附三:剑九名六千里,为剑九黄亲口所述。

附四:剑九黄死前似曾有遗言,唯有王仙芝听闻。”

徐凤年一直低头望着那封信,光看侧脸,并无异样,沉默半晌,终于轻声道:“红薯,煮些黄酒来。”这可不是煮黄酒的时节,湖中蟹鲈都还小着呢,于是大丫鬟柔声道:“殿下,这会儿就喝?”

徐凤年点头道:“想喝了。”

红薯心肝玲珑,也不问话,去梧桐苑无奇不有、无珍不藏的地窖拎了壶会稽山老黄酒,给世子殿下煮了一壶,端到坐梧桐苑二楼临窗竹榻小檀几上。徐凤年要了两只酒杯,挥挥手,将红薯、绿蚁在内的丫鬟都请走,整个摆满价值连城古玩书画的二楼便越发清静,徐凤年倒了两杯黄酒,静坐了一天,始终没在脸上挂出欢喜悲恸。临近黄昏,瞥见了那柄冷落多时被挂在墙上做漂亮装饰的绣冬刀。

徐凤年下了竹榻,摘下名字文气刀更漂亮的绣冬,抽出刀鞘,寒气沁入肌肤。那次不知死活偷摸了老黄的剑匣,当天就半死不活,足见匣内剑气凝重,绣冬与那几把剑,都是断人头颅的好东西,与凉州纨绔腰间佩戴装金镶玉的玩物不可同日而语,可能入府稍晚的管家仆役,都无法想象这位整日只知寻欢作乐的世子殿下,第一次摸刀极早,才六岁。

徐凤年拎刀下楼,看到一群丫鬟聚在院中,面容忧愁,徐凤年笑道:“都忙自己的去,做做样子也好。否则被沈大总管瞧见了,又要嘀咕咱们梧桐苑没规矩的碎话。”

徐凤年快步走入卧室,从床底搬出枢机盒,找出那沓以木炭作画绘剑势的绢帛,与枢机盒一般无二,都成了遗物。不让人打扰,徐凤年凝神看了一宿。将简陋剑谱放回盒内,徐凤年抬头看到老爹徐骁不知何时就坐在一旁。

徐骁问道:“看得懂?”

徐凤年摇头道:“不懂,老黄画工太差,我悟性更差。”

徐骁笑了,“你要学剑?”

徐凤年点头道:“学。”

知子莫若父,徐骁问道:“学了剑,去武帝城拿回剑匣六剑?”

徐凤年平静道:“没理由放在那里让人笑话老黄。”

徐骁淡然道:“那你五十岁前拿得回吗?”

徐凤年叹气道:“天晓得。”

徐骁没有任何安慰,只是神情随意地起身离开,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想清楚再跟爹说。”

徐凤年望着父亲背影,问道:“老黄最后说了什么。”

徐骁停下脚步,没有转身,说道:“等你学成了再说。”

其实,老黄说了什么,不重要。人都没了。六千里风云,城头竖剑匣。可十几坛子的黄酒,都还留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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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结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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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莲花峰骑牛问道,武帝城竖剑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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