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变与不变

第七章 变与不变

·第七章·

变与不变

今年书简湖的云楼城、池水城先后举办了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耗钱无数,因为邀请了许多佛道两家的山上神仙,都不是沽名钓誉的那种。

这还是因为两位举办人身份不一般的缘故,分别是从宫柳岛阶下囚转为真境宗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和书简湖驻守将军关翳然,不然估计至少费用还要翻一番。能够请动这些山上修士下山,需要消耗的香火情,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当然,既可以积攒自身功德,又能够结识刘志茂与关翳然,亦是幸事,所以一位位道门神仙和高僧大德,对于两场法事都极为用心。

在这其中,有三个始终藏在幕后的身影并不显眼。但是关翳然这边的随军官吏,对于三人的算账本事,还是有些佩服。那三人,分别名为顾璨、曾掖、马笃宜。

两场盛会顺利落幕,人人称颂刘供奉和关将军功德无量。

这天夜幕中,与关将军手下官吏喝过了一场庆功酒,一个身穿青衫的高瘦少年独自走回池水城一条僻静巷弄,他在这边租赁了一座小宅子。一个高大少年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了那青衫少年的身影,松了口气。高大少年正是曾掖。

马笃宜也没睡,她本就是鬼物,夜间修行,事半功倍。此刻桌上点燃一盏灯火,她正在打算盘记账。两场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花钱如流水,好在那个叫朱敛的佝偻老人先后送了两笔谷雨钱过来,一次是朱敛亲自赶来,见了他们一下,笑眯眯的,面色和善,极好说话,第二次是托付一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送来云楼城,交给他们三人。

马笃宜身穿清风城许氏的那张符箓狐皮,姿容动人。

顾璨站在门外,拍了拍衣衫,散去一些酒气,轻轻敲门,走入屋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坐在马笃宜对面,曾掖则坐在两人之间的条凳上。

马笃宜头也不抬:“将军府那边的官吏,并不比当年那些州郡官员贪图钱财,除了些许银耗,几乎没有任何中饱私囊。”

顾璨淡然道:“不贪钱财?一是没胆子,在关将军眼皮子底下办事,不敢不用心。二来注定前程远大,为银子丢了仕途,不划算,自然需要先当大官再赚大钱。没这点脑子,怎么能够成为关将军的辅佐官吏。不过其中确实有些文官,不为求财,以后也是如此。”

马笃宜伸了个懒腰,顾璨已经递过去一杯茶水。

朝夕相处,自然而然,就算是马笃宜都不会再觉得有丝毫别扭,至于曾掖,早就拿到了顾璨递过去的茶杯。

顾璨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马笃宜一口饮尽茶水,揉着手腕,神采飞扬:“总算有闲暇光阴去捡漏了!我接下来要逛遍书简湖周边诸国!石毫国,梅釉国,都要去!”

顾璨提醒道:“回头我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给你,游览这些大骊藩属国,你的大致路线,尽量往有大骊驻军的大城关隘靠拢,万一有了麻烦,可以寻求帮助。但是平时最好不要显露无事牌,以免引来许多亡国修士的仇视。”

马笃宜白眼道:“婆婆妈妈,烦不烦?需要你教我这些粗浅道理?我可比你更早与陈先生行走江湖!”

顾璨不以为意,微笑道:“那我先去休息了,酒场应酬最累人。”

顾璨离开宅子这间厢房,去了正屋那边的一侧书房,桌上摆放着当年陈平安从青峡岛密库房赊账而来的鬼道重器下狱阎罗殿,还有当年青峡岛供奉俞桧卖给陈平安的仿造琉璃阁。相较于那座下狱,这座琉璃阁仅有十二间房间,其中十一头阴物,生前皆是中五境修士,转为厉鬼后执念极深。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住客还有约莫半数。

顾璨端坐在椅子上,凝视着那座下狱阎罗殿,心神沉浸其中。心神小如芥子,如青峡岛之于整座书简湖,顾璨神魂置于其中。愿意借助水陆法会和周天大醮离去的鬼魂阴物有两百余,多是已经陆陆续续心愿已了的阴物,也有一些不再惦念此生,希望托生来世,换一种活法。但是犹有鬼物阴魂选择留在这座下狱当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他这个罪魁祸首谩骂诅咒,其中不少,连带着陈平安也一并恶毒咒骂。

可哪怕如此,顾璨依旧按照与陈平安的约定,非但没有随手将任何一个鬼物打得灰飞烟灭,反而每隔一段时日就往下狱阎罗殿和仿造琉璃阁中丢入神仙钱,让他们保持一点灵光,不至于沦为厉鬼。

顾璨退出下狱,心神转入琉璃阁,一间间屋舍依次走过,屋舍之内漆黑一片,不见任何景象,唯有凶戾鬼物站在门口之时,顾璨才可与他们对视。

此刻,一个雪白衣裳的女子鬼物神色木然地站在门口,哪怕双方只有一尺之隔,她依旧没有任何动手的意图。因为琉璃阁转手交给顾璨之前,他们跟那位形销骨立的账房先生陈平安有过一桩约定,将来顾璨进入琉璃阁之内,杀人报仇,没问题,但后果自负,机会只有一次。

当年十一个阴物,没有一个选择出手,如今其中两个,已经各有所求,选择彻底离开人间。一个要求顾璨答应照顾他的家族至少百年,而且必须大富大贵,且无大灾殃。顾璨答应了。另外一个要求顾璨赠送给她一个嫡传弟子一件法宝,保证那个弟子跻身中五境,并且不许约束弟子的修行,顾璨不可以有任何险恶用心。顾璨也答应下来,只不过说法宝必须先欠着,但是她那个弟子的修行之路,他顾璨可以暗中帮忙。

还有三个,选择依附顾璨,担任鬼将,相当于未来顾璨山头的末等供奉,将来的修道所需钱财和身份升迁之路,按照以后功劳大小来定。其中一个,正是最早离开、帮着马笃宜掌眼捡漏的老鬼物,如今已经不常来琉璃阁修行,而是安心当起了三人财库的管事。

顾璨心神退出琉璃阁,闭目养神,似睡非睡。

厢房那边,马笃宜和曾掖依旧坐在一张桌前。马笃宜还在憧憬着此后的山下游历,盘算着如今自己的家当和小金库。曾掖欲言又止,又不愿起身离去。

马笃宜疑惑道:“有事?”

曾掖问道:“以后怎么打算?”

马笃宜愣了一下:“什么怎么打算?”

曾掖犹豫了一下:“听说珠钗岛一部分修士,就要迁往陈先生的家乡了,我也想离开书简湖。”

马笃宜皱眉道:“现在不挺好吗?现在又不是当年的书简湖,生死不由己,如今书简湖已经变天,你瞧瞧,那么多山泽野修都成了真境宗的谱牒仙师。当然了,他们境界高,多是大岛主出身,你曾掖这种无名小卒比不了,可事实上你若是愿意开这个口,求着顾璨帮你疏通关系、打点门路,说不定几天后你就是真境宗的鬼修了。哪怕不去投靠真境宗,你只管安心修行,都没问题,毕竟咱们跟池水城将军府关系不错。曾掖,所以在书简湖,你其实很安稳。”

曾掖低下头去:“我真的很怕顾璨。”

马笃宜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

马笃宜在曾掖离去后,陷入沉思。顾璨越来越像账房先生陈平安了,但是马笃宜心知肚明,只是像,仅此而已。所以其实马笃宜也怕顾璨。

开设在池水城范家内的将军府,主将关翳然还在书房挑灯处理政务,敲门声响起后,关翳然合上一份密折,说道:“进来。”

名叫虞山房的随军修士大大方方跨过门槛,挑了张椅子坐下,瘫靠在椅子背上,打了个饱嗝,笑道:“这顿酒喝的,痛快痛快!那姓顾的小王八蛋,年纪不大,喝酒真是一条汉子,劝酒功夫更是了得,他娘的我跟两个兄弟一起灌他,事先说好了一定要这小子趴桌子底下转圈的,不承想喝着喝着,咱们三个就开始内讧了。两大桌子,将近二十号人,最后站着出去的,就只剩下老子跟那小子了,那小子还背了好几个人返回住处。”

关翳然问道:“你觉得那个少年,人如何?”

虞山房说道:“以前关于青峡岛和这小子的传闻,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可这一年相处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关翳然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虞山房也懒得计较更多,他这个粗糙汉子的戎马生涯,就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反正有关翳然这个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泽顶着,怕什么。

关翳然问道:“虞山房,我打算和龙泉郡那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关系走近一步,准备帮着他跟我家牵线搭桥,把一些小生意做得稍大一些。”

虞山房郁闷道:“你跟我扯这些做啥?我一做不来账房先生,二当不来看家护院的走狗。我可跟你说好,别让我给那董水井当扈从,老子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随军修士,那件坑坑洼洼的符箓铁甲,就是我媳妇,你要敢让我卸甲去谋个狗屁富贵,可就是那夺妻之恨,小心老子踹死你!”

关翳然神色如常道:“山下财路,漕运自古是水中流淌银子,换成山上,就是仙家渡船了。所有世俗王朝,只要国内有那漕运的,主政官员品秩都不低,个个是声名不显却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如今我们大骊朝廷即将开辟出一座新衙门,管一洲渡船航线和众多渡口,主官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现在朝廷那边已经开始争抢座椅了,我关家得了三把,我可以要来位置最低的那一把,这是我该得的,家族内外,谁都挑不出毛病。”

说到这里,关翳然问道:“虞山房,我也不要你解甲归田,那只会憋屈死你,我还不了解你?我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你送去那座新衙门,以后你在明处,董水井在暗处,你们相互帮衬,你升官他发财,放心,都干净,你就当是帮我忙了,如何?”

虞山房闷闷不乐道:“我不稀罕什么官不官的,还是算了吧,你把这个机会送给别人吧。”

关翳然问道:“你就真想战死在沙场?”

虞山房咧嘴笑道:“如今哪来的死仗?”

关翳然犹豫了一下,含蓄说道:“接下来的沙场,一样凶险,只是不在马背上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不涉及什么机密,只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那就是所有大骊本土之外的驻军修士,谁都有可能,连同我关翳然在内,随时随地,无缘无故,暴毙。尤其是靠近灭国惨烈的藩属国,越靠近旧国京畿,或者越靠近覆灭的仙家山头,随军修士战死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我可以断言,阴险刺杀会很多,很多很多。”

虞山房哦了一声:“这不就得了,我不跑路当官,是对的嘛。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没我在,你不得上个茅厕都要担心屁股给人捅几刀?”

关翳然气得抓起一只青铜镇纸,砸向虞山房。

虞山房一把抓住青铜镇纸,嬉皮笑脸道:“哎哟,谢将军赏赐。”

虞山房站起身,飞奔向房门那边。

关翳然坐在原地,没好气道:“只值个二三两银子的玩意儿,你也好意思顺走?”

虞山房停下身形,转过头,一脸嫌弃地抛回青铜镇纸,骂道:“你一个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就拿这破烂物件摆桌上?!我都要替关老爷子感到脸红!”

不承想关翳然赶紧伸出双手,接住青铜镇纸,轻轻呵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桌上,笑眯眯道:“这可是朱荧王朝皇帝的御书房清供,咱们苏将军亲自赏给我的,其实老值钱了。”

虞山房刚刚开了门,背对着这个上柱国关氏的未来家主,高高举起手臂,竖起一根中指,甩上门后大步离去。

关翳然笑着摇了摇头,当他视线落在桌上时,便收敛了笑意。继续翻阅一份大骊绿波亭机密谍报,字数极多,这在大骊朝廷极为罕见。因为在国师崔瀺的推行之下,一切公文,力求简略。

关翳然之所以能够翻阅这份机密谍报,不是因为他姓关,而是他刚好是大骊在书简湖的驻军将军,谍报需要他的亲笔反馈。

这份谍报,出自一个青鸾国姓柳的小文官之手,内容牵连却很大,大到让关翳然只看了几眼文字,就觉得寒气扑面。

谍报内容是关于书简湖未来大局的详细策略。其中就提到了顾璨,当然也有他关翳然。

一个老人悄然落在小巷宅子的院落中。

顾璨将桌上下狱阎罗殿和仿造琉璃阁都收起放在脚边一只竹箱内。拿起桌上一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别在腰间,笑着离开书房,打开正屋大门。

不速之客,算是他正儿八经的师父,传闻在水牢当中因祸得福,如今有望破开元婴瓶颈的青峡岛刘志茂。

顾璨开门后,作揖而拜:“弟子顾璨见过师父。”

刘志茂笑着点头:“你我师徒之间,无须如此生分。”

两人坐在正屋大堂,匾额是宅子故人留下的——“百世流芳”。

两边悬挂的对联,也很有年月了,一直没有更换,古色古香:“开门后山明水秀可养目;关窗时道德文章即修心。”

刘志茂坐在主位上,顾璨旁坐一侧。

刘志茂打量了屋子一眼:“地方是小了点,好在清净。”

顾璨问道:“师父要不要喝酒?这边没有仙家酒酿,一个朋友的糯米酒酿倒是还有不少,不过这等市井酒水,师父未必喝得惯。”

刘志茂摆摆手,笑道:“喝酒就算了。”

顾璨便不再多说什么,面带微笑,正襟危坐。

刘志茂笑问道:“师父先前与一个宗门供奉走了一趟外边,如今与大将军苏高山算是有点情分,你想不想投军入伍,谋个武将官身?”

顾璨摇头笑道:“弟子就不挥霍师父的香火情了。”

刘志茂也没强求,突然感慨道:“顾璨,你如今还没有十四岁吧?”

顾璨点点头。

刘志茂沉默片刻:“师父如果破境成功,跻身上五境,作为供奉,可以跟真境宗提出三个请求,这是姜宗主一早就答应下来的。我打算与真境宗开口,割出青峡岛和素鳞岛在内的藩属岛屿,一并赠送给你。”

顾璨神色自若,并不着急说话。

刘志茂继续说道:“师父不全是为了你这个得意弟子考虑,也有私心,还是不希望青峡岛一脉的香火就此断绝,有你在青峡岛,祖师堂就不算关门,哪怕最终青峡岛没能留下几个人,都没有关系。如此一来,我这个青峡岛岛主,就可以死心塌地为姜尚真和真境宗效命了。”

顾璨问道:“需要弟子做什么?师父尽管开口,弟子不敢说什么万死不辞的漂亮话,能够做到的,一定做到,还会尽量做得好一些。”

刘志茂一脸欣慰,抚须而笑,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帮着青峡岛祖师堂开枝散叶,就这么简单。但是丑话说在前头,除了那个真境宗元婴供奉李芙蕖,其余大大小小的供奉,师父我一个都不熟,甚至还有潜在的仇家,姜尚真对我也从不真正交心,所以你全盘接下青峡岛祖师堂和几座藩属岛屿,不全是好事,你需要好好权衡利弊,毕竟天降横财,银子太多,也能砸死人。你是师父唯一入眼的弟子,我才会跟你说得如此直白。”

顾璨说道:“那弟子再好好思量一番,最迟三天,就可以给师父一个明确答复。”

刘志茂点头道:“如此最好。小心怕死,谋而后动,不惜搏命,赌大赢大,这就是我们山泽野修的立身之本。”

顾璨点头道:“师父教诲,弟子铭记在心。”

说到这里,顾璨笑道:“早些年,自以为道理都懂,其实就是懂了个屁,是弟子顽劣无知,让师父看笑话了。”

刘志茂笑道:“天底下所有嘴上嚷嚷自己道理都懂的,自然是最不懂的。其实你当年行径,看似无法无天,事实上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不堪,只要活下来了,所有吃过的大苦头,就都是一个山泽野修的真正家底。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道理,才是真正懂了的道理。”

顾璨嗯了一声。

刘志茂掏出一本好似金玉材质的古书,宝光流转,雾霭朦胧,书名以四个金色古篆写就——《截江真经》。

刘志茂伸出并拢双指,轻轻将书推向气态沉稳的顾璨,沉声道:“以前师父传授给你们的道法,是青峡岛祖师堂明面上的根本道法,只算是旁门左道,唯有这本仙家秘籍,才是师父的大道根本所在。说句实话,师父当年是真不敢,也不愿意将这门道法传给你,自然是怕你和小泥鳅联手,打杀了师父。”

刘志茂推出那本数百年来一直珍惜若性命的秘籍后,便不再多看一眼:“今时不同往日,我若是跻身了上五境,万事好说。若是不幸身死道消,天地之间再无刘志茂,就更不用担心你小子秋后算账了。”

顾璨没有去拿那本价值几乎等于半个“上五境”的仙家秘籍,站起身,再次向刘志茂作揖而拜。

刘志茂端坐小屋主桌位置,受了弟子这一拜。

他们这对师徒之间的钩心斗角,这么多年来,真不算少了。

今夜这一人赠书、一人拜礼,其实很纯粹,只是世间修行路上最纯粹的道法传承。今夜过后,师徒间该有的旧账和算计,兴许仍是一件不会少的复杂情形。

顾璨将那本仙家秘籍收入袖中。

刘志茂笑道:“你那田师姐和其余几个师兄,真是一个比一个蠢。”

顾璨微笑道:“自找的福祸,怨不得别人。”

刘志茂想了想:“去拿两壶酒来,师父和你多闲聊几句,自饮自酌,不用客气。”

正屋大门本就没有关上,月色入屋。

顾璨去灶房那边,来回跑了两趟,拎了两壶董水井赠送的家乡酒酿,拿了两只白碗,还端了几碟子佐酒小菜。

刘志茂倒了一碗酒,拈起一条酥脆的书简湖小鱼干,咀嚼一番,喝了口酒。这便是人间滋味。

虽说破境一事,希望极大,姜尚真那边也会不遗余力帮他护阵,以便让真境宗多出一个玉璞境供奉。但是事无绝对,仍然有可能这顿明月夜下的市井风味,就是刘志茂此生在人间的最后一顿消夜。

刘志茂笑道:“当年你捣鼓出来一个书简湖十雄杰,被人熟知的,其实也就你们九个。估摸着到现在,也没几个人猜出最后一人,竟是咱们青峡岛山门口的那位账房先生。可惜了,将来本该有机会成为一桩更大的美谈的。”

刘志茂一只脚踩在条凳上,眯眼抿了一口酒,拈起几粒花生米丢入嘴中,伸出一只手掌,开始计数:“青峡岛混世魔王顾璨,素鳞岛田湖君,四师兄秦傕,六师兄晁辙,池水城少城主范彦,黄鹂岛吕采桑,鼓鸣岛元袁,落难皇子韩靖灵,大将军之子黄鹤。”

刘志茂笑道:“你那田师姐去了两趟宫柳岛,我都没见她。她第一次在边界那边徘徊了一天一夜,失望而归。第二次越来越怕死了,便想要硬闯宫柳岛,用暂时丢掉半条命的手段,换来以后的完整一条命。可惜我这个铁石心肠的师父,依旧懒得看她,她那半条命,算是白白丢掉了。你打算如何处置她?是打是杀?”

顾璨微笑道:“师父用心良苦,故意让田师姐走投无路,彻底绝望,归根结底,还是希望我顾璨和未来青峡岛,能够多出一个懂事知趣的可用之才。”

刘志茂嗯了一声:“对待田湖君,你以前的驾驭手段,其实不差,只不过就像……”

说到这里,刘志茂指了指桌上几只菜碟:“光喝酒,少了点佐酒菜,滋味就会差很多。恩威并施,说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你可以学一学我和老兄弟章靥,这可是师父为数不多的良善之心了。事实证明,比起贪图省心省力,一刀切,对任何人都施以王霸之法,如果不能以利诱之,一座山头的香火绝对不能长久。”

顾璨点头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当然需要分而诱之,名望、钱财、法宝、修道契机,钓鱼是门大学问。”

刘志茂哈哈大笑:“难怪我在宫柳岛,都听说你小子如今喜欢一个人去湖边钓鱼,哪怕收获不大,也次次都去。”

让刘志茂开心的不是顾璨的这点好似玩笑小事的鸡毛蒜皮,而是顾璨终于懂得了分寸和火候,懂得了恰到好处的交心,而不是脱下了当年那件富贵华美的龙蜕法袍,换上了今天的一身粗劣青衫,就真觉得所有人都信了他顾璨转性修心,成了一个菩萨心肠的大好少年。若真是如此,那就只能说明顾璨比起当年,有成长,但不多,还是习惯把别人当傻子,到最后,会是什么下场?一个池水城装傻扮痴的范彦,无非是找准了他顾璨的心境软肋,当年就能够将他顾璨遛狗一般玩得团团转。

刘志茂既然可以送出那本《截江真经》,当然可以在离去之时,就随随便便收回去。所以刘志茂接下来,对顾璨还有一场心性上的考验。

那个注定不成气候的田湖君,一个未来撑死了只是寻常元婴修士的素鳞岛岛主,不过是今夜桌上一碟可有可无的佐酒菜。

不过截江真君不着急。这才刚开始喝酒。

刘志茂随口说道:“范彦很早就是这座池水城的真正幕后主事人了,看出来了吧?”

顾璨苦笑道:“师父,我又没眼瞎。”

刘志茂笑了笑:“那你看出范彦已经朝中有人了吗?并非大骊吏部老尚书嫡玄孙的关翳然,也不是那个率先攻破朱荧王朝京城的苏高山。”

顾璨想了想:“我以后会忍着他一点。”

希望到时候范彦和他的爹娘都还健在,最好是家族鼎盛的富贵气象。

刘志茂继续说道:“元袁投了个好胎,父母双金丹,鼓鸣岛的靠山,准确说来是元袁母亲的靠山,是朱荧王朝的那个元婴剑修,结果被一个身份隐晦的白衣少年和龙泉剑宗阮秀一起追杀万里,然后斩杀在边境线上。照理说鼓鸣岛就该完蛋了,如今倒好,真境宗的供奉拿到手了,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也有了。”

顾璨对这个昵称圆圆的小胖子,谈不上有多记恨,把精明摆在脸上给人看的家伙,能有多聪明?

鼓鸣岛的见风使舵,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手笔,是个人都会。只要这家伙别再招惹自己,让他当个青峡岛贵客,都没任何问题。至于元袁在背后嘀嘀咕咕的那些阴阳怪气的言语,那点口水,能有几斤重?他顾璨被人戳脊梁骨的言语,从小到大,听到的,何曾少了?

如今顾璨不会问心杀人了,至少暂时不会。而这个“暂时”,可能会极其漫长。

但是顾璨可以等,他有这个耐心。因为他知道了一个道理,在你只能够破坏规矩而无力创建规矩的时候,你就得先去遵守规矩,在这期间,每吃一次苦头,只要不死,就是一种无形的收获。因为他顾璨可以学到更多,所有的磕磕碰碰,一次次撞壁和闭门羹,都是关于世间规矩的学问。

刘志茂说道:“石毫国新帝韩靖灵,真是运气出奇地好。”

韩靖灵先是不顾藩王辖境的百姓死活,跑到书简湖避难,结果莫名其妙成了一个被人们交口称颂的贤王,然后穿龙袍坐龙椅,估计这小子这两年做梦都能笑醒。另外那个被寄予厚望的皇子韩靖信已经暴毙在京畿之外的荒郊野岭,所以韩靖灵这个新帝坐得很稳当。至于一手将韩靖灵这个兄弟扶到龙椅上的黄鹤也不差,年纪轻轻的礼部侍郎,石毫国新五岳的敕封,全部是他一人陪着新帝在东跑西跑,礼部尚书还不敢多一句牢骚,据说到了衙门,尚书大人还要主动倒茶。黄鹤他爹,更是被说成是石毫国庙堂上的立皇帝,虽没有黄袍在身,但是可以佩刀上朝。

顾璨微笑道:“运气好,也是有本事的一种。”

黄鹤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兴许都不用他来动手,迟早会被韩靖灵那个绵里藏针的收拾得很惨。

不过顾璨还是希望黄鹤可以落在自己手里。因为这个家伙,是当年唯一一个在他顾璨落魄沉寂后,胆敢登上青峡岛要求打开那间屋子房门的人。

顾璨在等机会。而且这个到手的机会,必须合情合理,合乎规矩。

刘志茂一个个名字说完之后。顾璨对每一个人的大致态度,这个截江真君也就可以看出个大概了。

依旧记仇,但是比起当年的随心所欲,乱杀一通,如今顾璨条理清晰,不但可以隐忍不发,反而对如今寄人篱下、与人处处低头做事的蛰伏处境,似乎非但没有抱怨,反而甘之如饴。

很好。这就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苦难艰辛之大困局中,最难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这就是另一种修行。

刘志茂从不担心顾璨明面上的修行之路会坎坷不顺。

这小子就是天生的山泽野修,而且可能是那种不输宫柳岛刘老成的野修!

刘志茂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问道:“剩下那些阴物鬼魅,如何处置?此事若是不能说,你便不说。”

顾璨刚刚抬起酒碗,又放下,沉默片刻后,摇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他们死而为鬼,唯一的执念就是报仇的话,很简单,我给他们报仇的机会,师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姜宗主在靠近云楼城的书简湖地界,单独划出了数座山水气运连绵成片的岛屿,就是打算交给我顾璨的。到时候我会在那边打造出一座鬼修山头,所有阴物,都可修行。修行缺钱?我顾璨来给!缺秘籍?我去帮他们找来适合的。什么时候觉得可以报仇了,只管打声招呼。除此之外,诸多要求和心愿,我力所能及,做一件是一件。我知道,其实很多阴物如今都在待价而沽,没关系,只要他们愿意开口就行。”

刘志茂突然笑了起来:“如果说当年陈平安一拳或是一剑打死你,对你们两个而言,会不会都是更加轻松的选择?”

顾璨低下头去,端起酒碗,手腕悬停,想了想,面无表情道:“陈平安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愿意这么早就死了。”

抬起头喝酒的时候,少年面容已经恢复正常。

刘志茂一笑置之。事实上,他心中翻江倒海。关于那些岛屿的归属,他刘志茂根本毫不知情!

刘志茂叹了口气,如此一来,最后一场对顾璨的心性大考,就有些变数了。不过他权衡一番,仍是问道:“你觉得青峡岛的出路在何处?不着急,喝过了酒,慢慢想。”

顾璨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弯腰伸手拈起一条书简湖远销权贵筵席之上的小鱼干,细嚼慢咽之后,缓缓说道:“一、我跻身上五境。二、我找到大骊靠山,至少也是一位上柱国姓氏的掌权家主。三、通过这座靠山,见过大骊皇帝,先成为他放在书简湖用来掣肘真境宗的棋子。”

刘志茂眼神熠熠:“就没有第四?”

顾璨笑道:“慢慢来。”

刘志茂追问道:“你行此举,对我这个真境宗担任供奉的传道恩师,对划给你岛屿的真境宗姜尚真,岂不皆是忘恩负义?”

顾璨神色从容,转头望向屋外:“长夜漫漫,可以吃好几碗酒,好几碟菜。今日只是说此事,自然有忘恩负义的嫌疑,可等到他年再做此事,说不定就是雪中送炭了吧。何况在这言行之间,又有那么多买卖可以做。说不定哪天我顾璨说死就死了呢。”

刘志茂每次喝酒不多,但是举碗次数多,只剩下最后一碗酒,被他一口饮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不是一般的交心了。今夜这趟,不虚此行。

不承想顾璨见刘志茂已经碗中无酒壶也无酒,便站起身拎起自己的那壶酒,给老人又倒了一碗。刘志茂并未阻拦。

坐下后,顾璨举起自己最后一碗酒,对刘志茂说道:“就事论事不论心,我顾璨要感谢师父你老人家,当年将我带出泥瓶巷,让我有机会做这么多事情,还能活到今夜说这么多话。”

刘志茂举起酒碗,与顾璨酒碗重重磕碰,一起各自饮尽碗中酒。

刘志茂站起身,顾璨也随之起身。

两人一起来到正屋门槛外,并肩而立,刘志茂笑道:“年少不作乐,少年不寻欢,辜负好光阴。”

顾璨摇摇头,说道:“少年飞扬浮动,大好光阴,能有几时?”

刘志茂咦了一声,有些惊讶,转头笑道:“看了不少书?”

顾璨点头道:“山水邸报,山下杂书,什么都愿意看一些。毕竟只上过几天学塾,有些遗憾,从泥瓶巷到了书简湖,其实就都没怎么挪窝,想要通过邸报和书籍,多知道一些外边的天地。”

刘志茂瞥了眼顾璨腰间那把竹扇,笑道:“是件好东西。”

顾璨取下折扇,递向刘志茂,眼神清澈,道:“若是师父喜欢就拿去。”

让这件东西露面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顾璨做好关于一桩取舍的决定了。

刘志茂摆摆手:“自个儿留着吧。谁送你的?”

顾璨说道:“一个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却不是他的朋友。哪怕那个人是刘羡阳。可顾璨从来没有将刘羡阳当作什么朋友。

从小就是,刘羡阳只是陈平安的朋友,哪怕顾璨都要承认,刘羡阳是家乡小镇为数不多没有坏心的……好人。可是顾璨依旧不会把刘羡阳当朋友。

顾璨很不喜欢刘羡阳那种没心没肺的大大咧咧,更何况刘羡阳还喜欢拿他的娘亲开玩笑,所以顾璨好几次一脸鼻涕泪水,追着刘羡阳打架。往往到最后,刘羡阳都会笑嘻嘻认错赔礼。

然后满脸泪痕的小鼻涕虫顾璨,就会病恹恹跟着陈平安,一起走回泥瓶巷。走着走着,小鼻涕虫顾璨往往就会笑逐颜开,再无忧愁。

所以他顾璨的朋友,从来只有一个。以前是,以后还是,此生至死皆如此。可是他顾璨这辈子都不会成为陈平安那样的人。

顾璨就是顾璨,天底下只有一个顾璨。

但是他愿意改变言行,而且他学得极好,改得极快。因为陈平安在离别之际,说过一句话:木秀出于林,与秀木归林中,是两个道理。

刘志茂最后说道:“顾璨,知道什么叫家底吗?”

顾璨笑道:“请师父指教。”

刘志茂说道:“不是市井豪绅的腰缠万贯、良田万亩,也不是官场上的满门皆将种、父子同朝会,甚至都不是山上的仙人如云。”

刘志茂只说了一半,依旧没有给出答案。

顾璨咀嚼一番,点头道:“懂了,是一户人家,出了大错之后,补救得回来,不是那种说没就没了。”

刘志茂遗憾道:“我刘志茂就没能做到,遭此劫难过后,到底是让章靥失望了,哪怕侥幸成了玉璞境,也是谱牒仙师的一条家犬。”

顾璨微笑道:“青峡岛还有我顾璨。”

刘志茂摇摇头:“是我们书简湖还有一个顾璨!”

山泽野修,恩怨分明。哪怕是师徒之间,亦是如此。

刘志茂一闪而逝,返回真境宗祖师堂所在的宫柳岛,开始闭关。

顾璨一夜未睡,只是在小院中缓缓散步。

虽然刘志茂遮掩了屋内言语动静,可是他走出屋后,并未刻意掩饰。所以曾掖和马笃宜自然知晓了这个截江真君的到来和离去。

马笃宜打开窗户,左右张望之后,以眼神询问顾璨是不是有麻烦了。顾璨笑着摆摆手,示意不用她担心。

至于那个曾掖,性情憨厚怯弱,所以一直躲在屋中,自顾自惴惴不安。

但是修行一事,就是如此古怪,曾掖修行根骨好,修行资质却是马笃宜更好,同时曾掖机缘更好,马笃宜的后天性情显然更佳。到最后,则是曾掖更有希望走得更加高远。所幸死过一次的马笃宜,根本不在乎这些。所以顾璨有些时候,有些羡慕曾掖的懵懵懂懂不开窍,也羡慕马笃宜的无忧无虑。

曾掖辗转反侧,最后昏昏睡去。

顾璨叹了口气,这个曾掖若是在当年的书简湖修行,哪怕有了如今这点境界修为,依旧还是羊入虎口,骨头不剩。

通过将军府那边一场场大大小小的酒宴,顾璨发现了一点端倪。关于书简湖规矩的订立,那名注定是豪阀出身的年轻将军关翳然,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一份账本的,因为顾璨感到熟悉。所以如今的书简湖,处处都有那个青峡岛账房先生陈平安的痕迹了。

顾璨手持折扇,轻轻拍打肩头,自言自语道:“要学的,还很多。”

他手中这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正反两面都有题字,分别是“清风明月”“五雷生发”。

应该是刘羡阳亲笔写在扇面上的,是跟他顾璨显摆醇儒陈氏的求学功底呢。

可是顾璨从来都觉得如果刘羡阳和陈平安一起去往学塾,刘羡阳就只有在背后吃灰尘的份。但是世事,却让陈平安走江湖,刘羡阳在求学。所以顾璨一直不太喜欢这样的世道。

至于藏在袖中的那本仙家秘籍,顾璨这一夜都没有去翻阅。我顾璨修行,需要着急吗?

拂晓时分,顾璨打开门,坐在外边的台阶上,门神和春联都是去年年关时买来的。

曾经有个鼻涕虫,扬言要给泥瓶巷某栋宅子挂上他写的春联。那会儿,陈平安应该是很开心的,所以使劲揉着鼻涕虫的脑袋,说今年两家的春联红纸,都他来掏钱。

这不是废话吗?自从那个家伙去了龙窑当学徒之后,泥瓶巷小巷尾巴上的那户人家的门神春联,哪一次不是他花钱买来送到家里的?更穷的人,反而是为别人花钱更多的人。

奇了怪哉,天底下怎么就会有这种人。

顾璨坐在台阶底部,手肘抵在更上边的台阶上,安静等待对面那户人家开门。因为那边有个屁大点儿孩子,脸上长年挂着两条黏糊的小青龙。所以顾璨才会选择在这边租房子住下。

对面是一个小户人家,爹娘做着可以养家糊口的差事,刚刚去学塾没多久的小家伙上边还有个姐姐,长得不太好看,名字也不太好听,少女柔柔弱弱的,脸皮还薄,容易脸红,每次见到他,都要低头快步走。顾璨当然不会喜欢这么一个市井坊间的少女。

对面大摇大摆走出一个准备去往学塾的孩子,抽了抽鼻子,看到了顾璨后,他后撤两步,站在门槛上:“姓顾的,瞅啥呢,我姐那么一个大美人,也是你这种穷小子可以眼馋的?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配不上我姐!我可不想喊你姐夫。”

顾璨坐直身体,以竹扇轻轻拍打膝盖。

那家伙忍不住多看了竹扇几眼,跳下门槛,一溜烟跑到顾璨身边坐下,伸出手:“给我耍耍。”

顾璨笑问道:“还不滚去之乎者也?”

小家伙白眼道:“那些个之乎者也,又不会长脚跑路,我迟些去,与夫子说肚儿疼。”

顾璨斜眼道:“那你得在去的路上,往屁股上抹些黄泥巴,学塾先生才会相信你。”

小家伙想了想,突然破口大骂道:“姓顾的,你傻不傻?夫子又不会打我,脏了裤子,回了家,我娘还不得打死我!”

小家伙骂完之后,问道:“姓顾的,你会拽文,再教我两句,我好跟两个朋友显摆学问去。”

顾璨随口说道:“村东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稚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鞭牛。”

小家伙怒道:“这么多字?要少一些的,气势更足一些的!”

顾璨哦了一声,随口胡诌道:“少年夜磨刀,欲言逆我者,立死跪亦死。”

小家伙皱起眉头:“杀气太重了,我怕被人打,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说,只能跟那些跑不过我的人说。”

顾璨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小家伙脑袋上:“你这股机灵劲儿,像我小时候。”

顾璨停下笑声:“这句混账话,听过就忘了吧,我另外教你一句,更有气魄。”

小家伙使劲点头:“赶紧的!”

顾璨一本正经道:“每天床上凉飕飕。”

小家伙恼羞成怒,一巴掌打在顾璨肩膀上:“你才尿床呢!”

顾璨突然疑惑道:“对了,夫子不会打你?你不经常哭着鼻子回家吗?说那老夫子是个老王八蛋,最喜欢拿板子揍你们?”

小家伙摇晃肩头,嬉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学塾换了个新夫子。以前那个可惹人厌了,读书好的,从来不打不骂,就专门盯着我们几个读书不好的,往死里打,跟咱们偷了他家东西似的。我都想着长大一些,不是蒙童了,有了几斤气力,就偷偷打他一顿。如今这位嘛,好得很,从不打人,管也不管我们几个,如今真是舒服日子哟。”

顾璨笑了笑:“那你更喜欢如今的教书先生喽?”

小家伙愣了一下:“姓顾的,你今儿出门的时候,脑袋给门板夹了吧?怎的总问这些个傻问题?换成你去学塾读书,不喜欢新夫子?如今咱们几个再闹,只要不吵到那些乖乖儿读书,新夫子从来不管,别说打了,骂都不骂一句,贼好!”

顾璨继续身体后仰,微笑道:“只管好学生的夫子,也算好夫子吗?那这个天下,需要教书先生做什么?”

小家伙唉声叹气:“姓顾的,你脑子真的坏掉了。其实吧,我以前还是挺想着你跟我姐好的,这会儿,算了吧。我读书就已经没啥出息了,若是将来姐夫再不争气些,以后可咋办嘛。”

顾璨笑道:“你怎么知道自己读书没出息,我看你挺机灵啊。”

小家伙耷拉着脑袋:“不光是现在的新夫子,老夫子也说我这么顽劣不堪,就只能一辈子没出息了。老夫子每骂我一次,戒尺就砸我手心一次,就数打我最起劲,恨死他了。”

顾璨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长大以后,若是在街巷遇见了那两位夫子,新夫子,你可以理也不理,反正他只是收钱做事,不算教书匠,可若是遇见了那位老夫子,一定要喊他一声先生。”

小家伙蓦然抬头,怒气冲冲道:“凭啥!我就不!”

顾璨抬头望天:“就凭这位先生,还对你抱有希望。”

小家伙听得云里雾里,憋了半天,试探性问道:“你也被脾气极差的夫子狠狠打过?”

顾璨点了点头,轻声道:“不过他脾气很好。”

小家伙啧啧道:“可怜,真可怜,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嘿,我比你还要好些,老夫子不见啦,新夫子不打人。”

小家伙站起身,抹了把脸,偷偷往顾璨肩头一抹,飞奔逃掉。

顾璨转头一看,肩头都是那小兔崽子的鼻涕。他悄然振衣,震散那些痕迹。

顾璨站起身,返回宅子,关上门后,将折扇在腰间别好。

很多人都该死,而且以后注定只会越来越多,可前提是顾璨得先活着,以后用所谓的善举积攒势力,辅以驾驭人心的花样手段,再用规矩杀人,虽然不太爽快,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好事我也做,坏人我也杀,而且杀得你陈平安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顾璨背靠房门,有点伤心。因为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原来真的死了。在陈平安心中,在顾璨心中,都死了。

但是让顾璨最伤心的另外一种可能,是自己从来没有变。而陈平安已不再是泥瓶巷那个草鞋少年了,是他陈平安变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不管到底是谁变了。顾璨,“璨”,陈平安无比希望的美玉粲然,永远都不会有了。

厢房响起开门声,顾璨瞬间摘下折扇,猛然打开,遮掩面容。

片刻之后,顾璨合拢折扇,笑容灿烂,打招呼道:“曾掖。”

曾掖笑着挠挠头,嗯了一声,其实额头上和手心里全是汗水。

顾璨走入正屋,读书去了。

宫柳岛上,秋末时分竟然依旧杨柳依依。这座岛屿是真境宗的本山,也是建造祖师堂的山头。

连同宫柳岛在内,整座书简湖,这一年来一直在大兴土木,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财大气粗的真境宗,聘请了许多墨家机关师、阴阳堪舆家来此勘察地形、确定山根水运,还有农家在内诸家仙师和大批山上匠人来此劳作。用宗主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别给我节省神仙钱,这儿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扇窗花、每一座花圃,都得是宝瓶洲最拿得出手的。

而那些尤其擅长打造仙家府邸的修士,浩浩荡荡数百人,绝大多数都来自桐叶洲。真境宗从头到尾地大包大揽,光是在雇人乘坐跨洲渡船往返中途一律在仙家客栈落脚下榻这件事上所消耗的神仙钱,就能够让许多书简湖旧岛屿门派一夜之间掏空家底。故而宝瓶洲的所有山上仙家,都知道了第二件事情,那就是真境宗有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第一件事,当然是真境宗拥有三个半的上五境供奉。

一个名叫郦采的北俱芦洲女子剑仙,原本有望担任真境宗宗主的那个玉圭宗老人,玉璞境刘老成,再加上青峡岛截江真君这半个玉璞境。如今刘志茂开始闭关破境。

宫柳岛周边一带的岛屿,最近都已封山。有两人沿着杨柳岸缓缓散步,宗主姜尚真和首席供奉刘老成。

姜尚真折下柳条编织成柳环,戴在自己头上,微笑道:“昔我往矣。对吧?刘老哥。”

刘老成没有说话。

姜尚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枭雄,手段血腥,很擅长笑里藏刀,但是极重规矩,这种感觉,不是姜尚真说了什么,而是这座玉圭宗下宗选址书简湖,姜尚真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在跟宗门修士阐述这个道理。当然,姜尚真订立下来的规矩,不近人情的地方很多。

为此大骊铁骑驻军武将关翳然那边与真境宗交涉多次,元婴供奉李芙蕖则经常要去将军府那边吵架,双方争执不下,次次面红耳赤,拍桌子瞪眼睛,好在吵归吵,并没动手。

不是李芙蕖脾气有多好,而是姜尚真告诫过这个好似真境宗门面的女子供奉:你李芙蕖的命不值钱,真境宗的面子……也不值钱,天底下真正值钱的,只有钱。

姜尚真先前这句有感而发的言语,“昔我往矣”,意思其实很简单,我既然愿意当面跟你说破此事,意味着你刘老成当年那桩情爱恩怨,我姜尚真虽然知道,但是你刘老成可以放心,我不会有任何恶心你的小动作。

刘老成倒也不客气,就真的放心了。

至于刘志茂破境成功,真境宗的上五境供奉,其实也就变成了三个。因为那个对外宣称闭关的玉圭宗高人,或者准确说是桐叶宗的老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当时摆出了四人合力围杀的架势,可真正出手的,只有两人。刘老成和刘志茂只负责压阵,或者说是看戏。

杀鸡儆猴。

就在这宫柳岛一岛之地,郦采和姜尚真,一人拔剑出鞘,一人祭出柳叶,那个从桐叶宗携带重宝转投玉圭宗的老家伙,看到郦采之后,连与姜尚真这个疯子玉石俱焚的念头都没有,可惜想逃没逃成,于是就死了。可以说打得半点都不荡气回肠,就连许多宫柳岛修士,都只是察觉到一刹那的气象异样,然后就天地寂静,云淡风轻月儿明了。

姜尚真突然说道:“以后遇上神诰宗道士,让我真境宗子弟放尊重一点,夹着尾巴做人便是,不管对错,只要交手,被人打死,真境宗一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小心打死了对方,真境宗祖师堂一律砍下这位‘英雄好汉’的头颅,由李芙蕖送往神诰宗赔罪。”

刘老成点头道:“知道了。”

姜尚真笑道:“是不是不太理解?”

刘老成摇摇头。

不难理解。

树大招风,众矢之的。

真境宗在宝瓶洲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处处皆敌,例如大骊宋氏铁骑。

不过理解归理解,姜尚真这个年轻宗主,愿意低头到这个份儿上,刘老成还是有些佩服的。

这个手握一座云窟福地的谱牒仙师,简直比山泽野修路子还野。

姜尚真叹了口气:“如今我的处境,其实就是你和刘志茂的处境,既要强大自身,积蓄实力,又要让对手觉得可以控制。就是不清楚,大骊宋氏最终会推出哪个人来掣肘我们真境宗。宝瓶洲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宋氏是一洲之主,一个世俗王朝,竟然有希望彻底掌控山上山下。换成我们桐叶洲,天高皇帝小,山上的修道之人,是真的很逍遥。”

刘老成笑道:“以前的书简湖,其实也是如此,周边诸国的君王公卿,人人自危。”

姜尚真摇摇头:“不一样。书简湖这种无法之地,有点类似远古时代的蛮夷之地,世间万妖肆虐无忌,天上神灵以人间香火为食,地上妖族以人为食,所以才有了功德圣人的分开天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是蠢人才会如此,事实上我们几乎所有人,概莫能外。”

姜尚真缓缓而行:“如今我们浩然天下的市井百姓,谈及山水神祇,花妖木魅,怪物精变,鬼物阴灵,是什么?是远在高天幽冥之地,是人迹罕至的山野湖泽。哪怕有近在人间、与我们共处的,依旧被无比烦琐的规矩束缚,故而会言之凿凿说那有妖魔作祟处便是天师出剑处。市井坊间,处处有那桃符、门神,香火袅袅的祖宗祠庙,可以去寺庙道观祈福祛灾,会有上山访仙,各种机缘。”

姜尚真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摘了柳环,随手丢入湖中:“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们人,无论是凡夫俗子,或是修道之人,都不得不与他们位置颠倒,会是怎样的一个处境?你怕不怕?反正我姜尚真是怕的。”

刘老成说道:“我不会去想这些。”

姜尚真点头道:“没关系。因为有人会想。所以你和刘志茂大可以清清净净,修自己的道。因为哪怕以后天翻地覆,你们一样可以避难不死,境界足够高,总有你们的退路和活路。且世道再坏,好像总有人帮你和刘志茂来兜底,你们就是天生躺着享福的。嗯,就像我,站着挣钱,躺着也能挣钱。”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

姜尚真笑问道:“可如果所有山巅的修道之人,都如你刘老成这般想……”

刘老成摇头道:“不会的。”

姜尚真挠挠头,唏嘘道:“所以这就是最好玩的地方了。一切的好,我们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需要多说多想,那些不好,我们咬牙切齿,能够惦念很久。”

刘老成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位宗主跟自己说这些,图什么。

姜尚真已经转移话题,他意态闲适,再无先前的那种异样情绪,脚步轻松:“江湖演义小说里,英雄的朋友,都做着好人好事,哪怕死了,都是死得其所。神仙志怪小说里,人心起伏,鬼魅横行,总归是善恶皆有报。刘老成,你看这些杂书吗?”

刘老成摇头道:“从来不看。”

姜尚真笑道:“所以说要多读书啊。”

刘老成知道这位宗主是在说玩笑话,自然不会当真。

这位宗主每天都很无聊,修行之外,便施展障眼法,在书简湖水边四大城池当中闲逛,每次返回,都会给那个剑仙郦采怀抱而来的孩子买回一些玩耍物件。逗弄孩子,教孩子走路,姜尚真能够耗上很久。有些时候,刘老成都会感到郁闷,到底是姜尚真让人琢磨不透的那种性情,让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还是登高之后,本心与性情逐渐转变,才有了今天的真境宗宗主。

姜尚真走到一处渡口:“刘志茂闭关之前,跟我讨要了青峡岛、素鳞岛在内的旧有地盘,打算送给弟子顾璨。因为他不知道,云楼城附近那块地盘,我是专门划给顾璨的。不过顾璨那个少年,听闻此事后,小小年纪,竟然真敢收下,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刘老成说道:“这个小子,留在书简湖,对于真境宗,可能会是个隐患。”

姜尚真转过头,笑容玩味。

刘老成坦诚笑道:“自然不只是我和他以及青峡岛有仇的关系。我刘老成和真境宗,应该都不太愿意看到顾璨悄悄崛起,养虎为患,是大忌。”

不只是。

姜尚真笑道:“你觉得顾璨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刘老成说道:“当然是那个已经不在书简湖的陈平安,以及陈平安教给他的规矩。跟陈平安关系不错的关翳然,或者还有我不知道的人,肯定会暗中盯着顾璨的一举一动,这就意味着关翳然当然会顺便盯着我和刘志茂,还有真境宗。这些,顾璨应该已经想到了。”

对于所谓的养虎为患一事,姜尚真不置可否。

刘志茂虽然境界比刘老成低,但跟大骊朝廷打交道多了,早年又比刘老成更奢望当一个名副其实的书简湖君主,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是要比刘老成看得更远,当然归根结底,还是涉及了刘志茂的自身利益,所以他脑子转得更多一些。而作为野修,刘老成大道可期,心思自然也就更加纯粹,想得也就没那么杂乱。

其实刘志茂闭关之前,在池水城陋巷宅子找到顾璨,姜尚真猜得出所为何事。

赠书传道。

跟真境宗讨要回青峡岛,则是为顾璨的一种深远护道。因为刘志茂同样猜出了姜尚真的一桩长远谋划。

与其让大骊宋氏扶植一个未知势力来针对真境宗,不如真境宗自己主动把合适人选送上门去。对双方而言,这是最不“内耗”的一种明智选择。

姜尚真两次大摇大摆去往龙泉郡,有心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可以看在眼里。这本就是姜尚真故意让人去琢磨细究的事情。

落魄山陈平安,真境宗姜尚真,中间那座桥梁,就是青峡岛和顾璨。

所以真境宗真正的难关,从来不在什么顾璨、书简湖,甚至不在神诰宗,而是在两个大势——一个是大骊铁骑吞并一洲,一个是另外一个需要挡下的更大的大势——之后。那个时候,才是真境宗需要从选择变成抉择的关键时刻。

不过这些,别说刘老成,就算是刘志茂,都被蒙在鼓里。真境宗这么一座庞然大物就这么摆在了两个野修眼中,他们会去多想一些看似与己无关的深处学问吗?

山泽野修,除了自身修为有些斤两、拳头大一点外,还懂什么?

一辈子吃够了谱牒仙师的白眼、打压,但是到头来,还只是痴痴想着境界就是一切道理。就不会好好思量一番,为何玉圭宗会有一个即将飞升境的宗主,为何他姜尚真能够拥有今天的这份家业?先后顺序,不能搞错了。如今规矩森严的三教百家,最早的时候,谁不是人间大地上苟延残喘的泥腿子出身?谁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手中的牵线傀儡?

真不是姜尚真瞧不起世间的山泽野修,事实上,他当年在北俱芦洲游历,就做了很多年的野修,而且当野修当得很不错。

姜尚真望向那座绿波荡漾的书简湖,轻声道:“夫子们的戒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打得太轻,弟子学生从来忘性大,不记打,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夫子们有没有自己的柴米油盐需要揪心,会不会有一天说失望就失望了。世间所有喜欢心平气和讲道理的人,一旦失望,那就是真正的绝望了。”

刘老成依旧心中没有太多感触。

姜尚真突然转头问道:“一个玉璞境的宗主,与你掏心掏肺,你可以不用心听。那么仙人境呢?”

刘老成顿时悚然。

姜尚真笑眯眯道:“不知者不罪,毕竟圣人有云,不教而诛谓之虐。”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本来不该这么早告诉你真相的,我藏在婢女鸦儿身上的那件镇山之宝,才是你和刘志茂的真正生死关。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因为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和你们山泽野修讲道理,拳头足矣,多花心思,简直就是耽误我姜尚真花钱。”

不是耽搁挣钱,是耽误他花钱。

刘老成面无表情,没有多说一个字。

久违的困局险境,久违的杀机四伏。

姜尚真叹了口气:“我以前总觉得所有人,不管是好人坏人,不管山上山下,到了更高的高度后,就会变得聪明一些,但是这么多年看下来,其实挺失望的。刘老成你如果不抓点紧,真的潜下心来,好好修一修心境,转变一些想法念头上的根本脉络,别说追上我,就是刘志茂都可以把你甩在身后,当然,还有那个顾璨,迟早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这个首席供奉,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未来挺长一段光阴始终蝼蚁一般的顾璨,你竟是一辈子杀不得,刘志茂已经与你平起平坐,看我姜尚真更需要仰视。”

姜尚真抬起手,抖了抖袖子,随手一旋,双手搓出一颗水运精华凝聚的碧绿水珠,然后轻轻以双指捏碎:“你以为当年那个账房先生登岛见你,是在仰视你吗?不是的,他尊重和敬畏的,是那个时候你身上聚拢起来的规矩。可是迟早有一天,可能不需要太久,几十年?一甲子?就变成你刘老成哪怕双脚站在宫柳岛之巅,那人站在此处渡口,你都会觉得自己矮人一头。”

刘老成说道:“受教了。”

姜尚真笑道:“果然仙人境说话,就是中听些。所以你要好好读书,我要好好修行啊。”

刘老成叹息一声。

姜尚真没来由说道:“兴许有一天,我可能会重返桐叶洲坐镇玉圭宗,那么你就会是真境宗的下任宗主,刘志茂此人,你大可以压境压在玉璞境瓶颈,让他连破境跻身仙人境都没胆子,若是你那会儿心情不错,加上觉得对你再无威胁,就大度些,让他跻身仙人境,由着他再去创建宝瓶洲真境宗的下宗便是。”

姜尚真双手笼袖:“这不是给你刘老成画饼,我姜尚真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刘老成似有所悟。

如今真境宗专门有人搜集桐叶洲那边的所有山水邸报,其中就有传闻,稳居桐叶洲仙家第一宝座的玉圭宗,宗主可能已经闭关,追求那玄之又玄的飞升境。而老宗主荀渊,刘老成其实不算陌生,毕竟一起走了很远的宝瓶洲山水。

其实刘老成本就是荀渊钦定的真境宗供奉。不过在姜尚真这边,这点香火情,半枚铜钱都没有用。

刘老成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天大地大,难得又生出一股雄心壮志,点点头,沉声道:“那么从现在起,我刘老成就可以诚心诚意为自己的真境宗,出生入死了!”

姜尚真转过头,轻轻拍了拍刘老成的肩头:“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先前我有些话说得难听了,刘老哥别介意啊。”

刘老成犹豫了片刻。

姜尚真说道:“自家人,你当然可以说几句难听话,你不介意,我这个人,万事不烦恼,只烦钱太多。”

刘老成板着脸道:“姜宗主,你怎么这么欠揍呢?”

姜尚真揉了揉脸颊,思量片刻,然后恍然大悟道:“大概因为你不是女子吧。”

青鸾国那边,有一个风姿卓绝的白衣少年郎,带着一老一小,逛遍了半国形胜之地。

在这之前,这个少年在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野修刘老成家乡的蜂尾渡,从一个家道中落的汉子手中“捡漏”了一枚文景国的亡国玉玺。

不过这文景国,可不是覆灭于大骊铁骑的马蹄之下,而是一部更早的老皇历了。

文景国的那个亡国太子爷,似乎也从无复国的想法,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都没有下山,如今依旧在山上修道。而如此一来,文景国哪怕还有些残余气运,事实上也等同于彻底断了国祚。因为任何一个中五境修士,都不可成为皇帝君主,这是人间铁律。

除了这枚低价购入的玉玺,少年还去看了那棵老杏树,“帝王木”“宰相树”“将军杏”,一树三敕封,白衣少年在那边驻足,大树底部空腹,少年蹲在树洞那边嘀嘀咕咕了半天。

随后路途中,得了那枚玉玺的少年,用一个“收藏求全”的理由,又走了趟某座山头,与一个走扶龙路数的老修士,以一赌一,赢了之后,再以二赌二,又险之又险赢了一局,之后继续全部押注上桌,以四赌四,以八赌八,竟然一路赢了下来。那个姓崔的外乡人,赌性之大,简直失心疯,最后竟然扬言以到手的十六宝,赌对方仅剩的一枚,结果还是他赢。

就这样靠着狗屎运,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就拿到了其余文景国十六宝。白衣少年将那些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一股脑儿随便装在棉布包袱当中,让一个纤弱稚童背着,大摇大摆下山。下山路上,包袱中哐当作响。

那个担任老仆的琉璃仙翁,在下山路上总觉得背脊发凉,护山大阵会随时开启,然后被人关门打狗,当然最后是谁打谁,并不好说。可是琉璃仙翁担心法宝不长眼睛,崔大仙师一个照顾不及,自己会被误杀啊。琉璃仙翁很清楚,崔仙师唯一在意的,是那个眼神浑浊不开窍的小傻子。所幸那座山头的赌运,总算好了一次,没动手。

这一路,一行三人没少走路。

看过了云霄国所谓铁骑的京畿演武,欣赏过了庆山国京城的中秋灯会,可惜琉璃仙翁没能见到那庆山国皇帝古怪癖好的“丰腴五媚”,有些遗憾,不然长长见识也好。不过崔仙师购买了一本脍炙人口的《钱本草》,不是什么珍稀的殿本善本,只是从寻常书肆买到手,不过经常在山野小径上边走边翻看,说是有点嚼劲。

过了青鸾国边境,崔仙师就走得更慢了,经常随便拿出一枚玉玺,在那个被他昵称为“高老弟”的稚童脸蛋上摩擦。

琉璃仙翁一直如游学富贵子的仆役挑夫,挑着杂物箱。不过他觉得比起那个经常被骑马的“高老弟”,他其实已经很幸运了,所以经常告诫自己,得惜福啊。

至于崔大仙师许多随性而为的举止,琉璃仙翁早已见怪不怪。

例如他们曾凑巧遇上一拨山泽野修,三个山泽野修中有人名叫吕阳真。他们同行过一段路程。琉璃仙翁想不明白,这种蝼蚁野修,有什么资格与崔大仙师相谈甚欢,到最后还得了崔大仙师故意留下的一桩机缘。在一处避雨洞窟,三个山泽野修“不小心”触动机关,于是其中一个阵师得了一大摞名为黄玺的符纸,若是折算成神仙钱,绝对是一笔巨大横财,可谓洪福齐天。吕阳真两人,也有不小的收获。相信那三人,当时的感觉,就像一脚踩在狗屎当中,刚想骂人,抬起脚一看,哎哟,狗屎下边藏着金子。

琉璃仙翁当时看着那三个欣喜若狂的山泽野修,商量之后,还算讲点义气,扭扭捏捏想要匀一些神仙钱给崔大仙师,崔大仙师竟然还一脸“意外之喜”外加“感激涕零”地笑纳了。琉璃仙翁在一旁,憋得那叫一个难受。

想不明白怎么办?那就别想了嘛。琉璃仙翁这个魔道邪修,在有些事情上,特别拎得清楚。

至于在云霄国女子修士扎堆的胭脂斋那边,白衣少年双手叉腰,站在山门口那边大声叫卖,兜售自己的神仙春宫图。然后当然是买卖没谈成,仁义也没在,只能是被一大群女子修士气势汹汹下山追杀。

但这种事,根本不算事。

琉璃仙翁觉得自己这一路,已经修心大成!

除了这些玩闹,崔大仙师偶尔稍稍认真起来,更是让琉璃仙翁佩服不已。在那金桂观中,崔大仙师与观主坐而论道,聊着聊着,老观主就进入了坐忘之境。

那个观主名为张果,龙门境修为,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跻身金丹境的迹象。看得琉璃仙翁艳羡不已。

在那泉水滚滚伏地而生的白水寺,崔大仙师坐在一口井口不知为何封堵的水井上,和一位在寺外说法远远多于寺内讲经的年轻僧人开始讲经说法。

两人皆白衣,一儒一僧。

双方起先是辩论那“离经一字,即为魔说”。琉璃仙翁反正如听天书,半点不感兴趣。稚童“高老弟”则蹲在竹门那边,听着里边的各说各法,虽有些咿咿呀呀,但仍是不会开口说话。

最后白衣飘飘的崔大仙师,盘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接连笑着说了几句禅语:“十方坐断,千眼顿断?不妨坐断天下人舌头?那要不要恨不将莲座踢翻,佛头捶碎?”

然后他一巴掌拍下,打碎了那块封堵水井的青石。

崔大仙师一袭白衣悬停井口上,又大笑问道:“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那个白衣僧人低头合十,轻轻唱诵一声。

崔大仙师最后又笑道:“佛经有点重,提得起才放得下。西天两扇门,看不破便打不开。”

年轻僧人抬起头,会心而笑,缓缓道:“棋高如君天下少,愚钝似我人间无。”

然后琉璃仙翁便瞧见自家那位崔大仙师,似乎已经尽兴,便跳下了水井,一拍稚童脑袋,大笑而走。

三人一起离开白水寺的时候,崔东山大袖翻摇,步伐浪荡,啧啧道:“若此顽石死死不点头,埋没于荒烟草蔓而不期一遇,岂不太可惜哉?!”

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没听明白,只是不懂装懂,点头道:“仙师你老人家除了学问大,不承想还如此道法高、佛法深,真是去参加三教辩论都没问题了。”

崔东山笑骂道:“放你个臭屁!”

琉璃仙翁笑容有些尴尬,可还是点头道:“仙师都对。”

崔东山转头:“你挺有慧根啊,不如留在这边当和尚?”

琉璃仙翁哭丧着脸道:“不要啊,我可真没那修习佛法的慧根!半点也无!”

随后崔东山带着一老一小,又去了趟青鸾国京城,见了一个小道观的观主。

道观名为白云观,豆腐块大小的一个僻静地方,与市井陋巷毗邻,鸡鸣犬吠,稚童嬉戏,摊贩叫卖,嘈嘈杂杂。

崔东山在那边借住了几天,捐了不少香油钱,当然也没少借书翻书。那个观主别的不多,就是藏书多。而且那个籍籍无名的中年道士,光是林林总总的读书心得,就将近百万字,崔东山看这些更多。那个观主也没有敝帚自珍,而是乐于有人翻阅,关键这个负笈游学的外乡少年,是个出手阔绰的大香客,对于观主来说,自己的白云观,总算不至于揭不开锅了。

崔东山告辞离去的那天清晨,一个好不容易过了几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是真心舍不得他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得小道童的观主师父都有点心酸了,自己这个师父当得是多不称职?

崔东山已经快走了半天了,小道童还在那边哀怨呢,拎着扫帚打扫道观满地落叶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然后就有七八辆牛车浩浩荡荡来到白云观外,说是送书来了。牛车之上装满了诸子百家的各色书籍,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观里边搬运。这一幕,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观主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不过当从最后一辆牛车上边拿下一块匾额的时候,观主喊来欢天喜地的小道童,一起小心翼翼抬去了书房。匾额上书两字——“斋心”。

离开青鸾国京城后,琉璃仙翁担任一辆马车的车夫,崔东山坐在一旁,稚童则在车厢里边打盹。

琉璃仙翁轻声问道:“仙师,那个白云观的观主,又非修道之人,为何对他如此刮目相看?”

崔东山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就那么挥动着两只雪白袖子,说道:“他啊,与我前后两位先生,都是一种人。太平盛世,并不彰显,一到乱世,那就是……”

琉璃仙翁静待下文,可是久久没有后续。

等到琉璃仙翁已经放弃答案的时候,崔东山笑道:“最好的夫子。”

崔东山停下双手,缓缓道:“寻常教书匠,可以让好学生的学问更好,稍好的先生,好学生也教,坏学生也管,愿意劝人改错向善。至于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都是愿意对世间无教不知之大恶,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这种人,他们人走在哪里,学塾和书声其实就在那里了,有人觉得吵,无所谓,有人听得进,便是好。”

崔东山微笑道:“所以他们都不是什么飘摇世道的修补匠,而是世间人心的源头清泉,流水往下走,经过人人脚边,故而不高,谁都可以低头弯腰,掬水而饮。”

崔东山猛然起身,高高举起手臂,如手持酒杯,白衣少年这一刻,振衣而立,神采飞扬:“人间多有肥甘凝腻物,人人向往,自然无错,理当如此,可口渴之时便有水喝,凭君自取,岂不快哉,岂不幸哉?!”

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驾驶马车。

唉。崔大仙师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

结果琉璃仙翁后脑勺挨了一脚,崔东山骂道:“他娘的,你就没一句马屁话,没点掌声?!”

琉璃仙翁吓了一大跳,赶紧开始打腹稿,酝酿措辞。只是这溜须拍马的言语,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啊,何况被崔大仙师这么一吓,琉璃仙翁绞尽脑汁也没琢磨出半句合适的好话。

好在身后那人已经说道:“算了,反正你这辈子都没福气去落魄山。”

随后琉璃仙翁便轻松了几分。因为马车周边,一只只折纸而成的青色鸟雀宛如活物,萦绕飞旋。不是一般中五境修士重金购买的黄玺符纸,而是材质色泽如雨过天晴的清白符,据说是道家宗门宝诰的专用符纸,极为珍稀昂贵。

琉璃仙翁也算符箓一脉的半个行家了,所以还知道天底下最玄妙的符纸,是一种蕴藉圣人真意的青色符纸,但没有确切的名字。

只是这些宝诰清白符,被随手拿来折纸做鸟雀,崔大仙师,真的合适吗?你老人家送我几张当传家宝也好啊。琉璃仙翁心中哀叹不已。

这一路颠簸,其实琉璃仙翁真没落着半点实惠,只希望将来哪天,崔大仙师觉得自己好歹没有功劳,也有一份做牛做马的苦劳吧。只是一想到做牛做马,琉璃仙翁便心情稍好了几分。车厢里边那个小痴呆,那才是真正的做牛做马。

崔东山突然说道:“绕路,不去柳家的狮子园了,去见一个可怜人。”

随后琉璃仙翁按照崔东山给出的路线,平稳驾车,缓缓南下。

青鸾国这一路,关于柳氏狮子园的传闻不少。

士林领袖的柳氏家主,晚节不保,身败名裂,从原本好似一国文胆存在的清流大家,沦为了文妖一般的腌臜货色,诗词文章被贬低得一文不值不去说,还有更多的脏水当头浇下,避无可避,拥有青鸾国四大私家园林之一的书香门第,顿时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市井坊间的大小书肆,还有许多刊印粗劣的艳情小本,流传朝野上下。因此当次子柳清山游历归来,在狮子园举办婚宴,迎娶一个籍籍无名的外乡女子时,柳老侍郎没有见到一个世交好友。

至于“大义灭亲”的长子柳清风,早早被柳氏族谱除名,如今官也当得不大,据说是当了个主政漕运疏导的佐官,相较于以前的县令,官是升了,但是没有人觉得这种人在最重名望清誉的青鸾国可以走到多高的位置,说不定哪天就连那一身官皮都没了,而且肯定无人问津,都不是一个值得茶余饭后多聊几句的笑话,太没劲。

再者,如今的青鸾国,蒸蒸日上,国运昌盛。庙堂,山上,江湖,士林,皆是人才辈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一派云霞蔚然的大好气象。

例如有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短短一年之间,以神童之名,名闻朝野。今年京城中秋灯会上,年幼神童奉诏入京,被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召见登楼,孩子被一眼瞧见便心生宠溺的皇后娘娘亲昵地抱在膝上,皇帝陛下亲自考校这个神童的诗词,要那个孩子按照命题,即兴赋诗一首。孩子被皇后抱在怀中,稍作思量,便出口成诗,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竟然破格赐给孩子一个“大周正”的官职。这是官员候补,虽非官场正职,却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这就意味着这个孩子,极有可能不单单是青鸾国,而是整个宝瓶洲历史上年纪最小的文官!

此时此刻,即将入冬,一条尚未彻底疏通的漕河之畔,寂静小路上,颠簸不断的马车车顶上,白衣少年崔东山盘腿而坐,那个稚童手里拽着一种青鸾国特产的纸鸢,名为木鹞。只要丝线不断,世间所有纸鸢,便注定可以高飞,却无法远走。

崔东山后仰躺下,怔怔望着那天上的纸鸢。我家先生,如今可好?

漕运重开一事,极其复杂,涉及青鸾国方方面面,所以朝廷那边,并没有一味求快,而是显得进展缓慢。

主持此事的官员品秩不算高,有三人,两个是分别从户部、工部抽调而来的离京郎中,还有一个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由于朝廷没有大肆宣扬此事,所以青鸾国朝野上下,对此关注并不多。看似两个京官老爷更加务虚一些,地方刺史则是务实一些,实则不然,而且恰好相反。那个原本以为就是走个过场的刺史大人,真的到了漕河畔临时搭建的衙署中才发现两个品秩还不如自己的清贵郎中,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章程详细,条条框框,近乎烦琐,以至于连他这个熟稔地方政务的封疆大吏都觉得插不上手,只管按部就班即可。

除了户部、工部两个来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还有一个从五品的辅佐官员,姓柳名清风。

刺史洪大人对这个姓柳的官场后进,真是唾弃得很,江湖上卖友求荣,就已经是人人不屑,更别提在官场上卖父求荣的王八蛋玩意儿了。洪刺史觉得每天和这种人一起议事,隔天都得换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浑身不得劲。

洪刺史这大半年来,对柳清风始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两个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对此故意视而不见,至于柳清风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虚的缘故,一直在洪刺史那边假装恭谨,而且桌上商议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细节,柳清风几乎从来不主动开口言语,唯有两个京官郎中询问细节他才会说话。

这天在一段漕河旁边的村落,有跳竹马的热闹可看,一个已经来回走过两趟旧漕河全程的读书人,带着一个名叫柳蓑的少年书童,一起坐在一堵黄泥矮墙墙头上,远远看着那边锣鼓喧天。竹马以竹篾编制而成,以五色布缠裹,分前后两节,吊扎在跳竹马之人的腰间,按照乡俗,正衣骑红马,青衣骑黄马,女子骑绿马,书生骑白马,武夫骑黑马,各有寓意。

读书人其实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有官身的读书人了,肌肤晒得黝黑发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独脚上那双十分结实却老旧的麂皮靴子,不是寻常村野门户能够有的。

跳竹马不是每个村子都会走过,得看哪个村子出钱,钱多钱少,跳竹马又会按价而跳。这个村子明显就是给钱颇多,所以跳竹马尤为精彩。

墙头附近还有不少从别的村子赶来凑热闹的浪荡子,对着那个富裕村子里边的少女,指指点点,言谈无忌,说哪家闺女的胸脯以后一定会很大,说哪户人家的少女一定是个生儿子的,墙头四周嬉笑声此起彼伏,还有人争执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比一比到底谁才是方圆数十里最水灵的娘们,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读书人柳清风也看那些他们指指点点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书童便有些无奈,老爷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经。

柳清风微笑道:“女子本质,唯白最难,其实胖瘦无碍。”

柳蓑无奈道:“老爷你说是便是吧。”

柳清风笑道:“你还小,以后就会明白,女子脸蛋不是最紧要的,身段好,才最妙。”

柳蓑翻了个白眼:“老爷,我明白这些作甚,书都没读几本,还要考取功名,和老爷一般做官呢。”

柳清风点点头:“你是读书种子,将来肯定可以当官的。”

柳蓑顿时兴高采烈。

老爷说话,不管是什么,从来作准!

他们的远处,跳竹马那边的近处,喝彩声叫好声不断。倒是他们这边墙头附近,虽然看客不少,但好些人都在挑三拣四,不以为然,而且嗤之以鼻的更多,所以掌声稀疏。

柳蓑轻声问道:“老爷,你学问大,都晓得那些跳竹马的渊源,那你来说说看,是真的没跳好吗?我觉得挺好啊。”

柳清风小声说道:“当然好啊,但是咱们不花钱,干吗要说好,天底下的好东西,哪个不需要花钱?”

柳蓑一头雾水:“这是什么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不再言语,摸了摸柳蓑脑袋:“别去多想这些,如今你正值读书的大好时光。”

柳蓑点点头,想起一事,好奇问道:“为何先生最近只看户部赋税的历代档案?”

柳蓑如今还不清楚,这可不是他家老爷如今这个官身可以翻阅的,况且还是专门有人悄悄送到书案。

柳清风轻声道:“翻看史书,都是后世帝王让人写前朝人事,难免失真,但是唯有钱财出入一事,最不会骗人。所以我们读史,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看看历朝历代掌管财权之人的生平履历,以及他们铸造、推行各种大小钱的经过。以一人为点,以一朝国库盈亏为线,再蔓延开来,会更容易看清楚国策之得失。”

柳蓑挠挠头。

柳清风眺望远方的热闹喧嚣,笑道:“你一样不用着急,以后只要想看书,我这边都有。”

柳蓑见今天老爷喜欢聊天,便有些开心。因为那两趟漕河首尾的勘察,真是累死个人,而且那会儿老爷也不太爱说话,都是看着那些没啥区别的山山水水,默默写笔记。

柳蓑趁着老爷今儿愿意多说,他便多问了:“老爷,为什么你到了一处地方,都要跟那些城池、乡野学塾的夫子先生们聊几句?”

柳清风说道:“读书种子怎么来的?家中父母之后,便是教书先生了,如何不是我们读书人必须关心的紧要事?难不成天上会凭空掉下一个个满腹经纶并且愿意修身齐家的读书人?”

柳蓑嗯了一声:“老爷还是说得有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这件事,你倒是可以现在就好好思量起来。”

柳蓑点头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青壮男子、高大少年飞奔而来,见着了柳清风和书童柳蓑这块风水宝地,一人跃上墙头,道:“滚一边去。”

少年书童柳蓑面有怒容,不承想自家老爷已经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跳下了矮墙墙头,他只好跟着照做,去别处欣赏跳竹马,只是再看,便看得不真切了。把柳蓑气得不行。

柳清风站在别处,伸长脖子,踮起脚,继续看那村庄晒谷场的跳竹马。

柳蓑闷闷不乐。自家老爷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好,这点不太好。

“不与是非人说是非,到最后自己便是那是非。”

柳清风笑道:“不与伪君子争名,不与真小人争利,不与执拗人争理,不与匹夫争勇,不与酸儒争才,不与蠢人施恩。”

这是不争。

其实还有争的学问。不过柳清风觉得和身边少年晚一些再说会更好。年少读书郎,不用心读书,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只需不犯大错就行了。

柳蓑鼓起勇气,第一次反驳无所不知的自家老爷:“什么都不争,那我们岂不是要一无所有?太吃亏了吧。哪有活着就是给人步步退让的道理。我觉得这样不好!”

柳清风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摇头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风收回视线,转头看着柳蓑,打趣道:“这么笨,怎么当我的书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风突然说道:“走了。”

柳蓑跟着柳清风一起离开。

柳清风缓缓而行,想着一些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还有问题,只是一看到老爷这个模样,就知道自己不可以再打搅老爷了。

李宝箴如今的作为,柳清风只会袖手旁观。

李宝箴的野心,也可以说是志向,其实不算小。

这个大骊南方绿波亭谍子的几大头目之一,在做一个尝试,从底层开始细细谋划,读书种子、江湖豪侠、士林领袖、庙堂官员,在他李宝箴进入青鸾国后,所有人都开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当然这些人如今几乎全是年幼无知的孩子,例如那个获封“大周正”的神童。

听上去很不合礼,阴谋意味十足,显得阴气森森、杀气腾腾,实则不尽然。李宝箴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个目的,不是要当什么青鸾国的幕后皇帝,而是能够有一天,连那山上仙家的命运,都可以被世俗王朝掌控。道理很简单,连修道坯子都是我李宝箴与大骊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复一年,修道坯子成了某个开山老祖或是一大拨山门砥柱,长此以往,再来谈山下的规矩一事,就很容易讲得通了。

在这期间,那个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冷眼旁观,偶尔还会制定几项李宝箴本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

柳清风对于李宝箴的谋划,从意图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说句难听的,要么是他柳清风玩剩下的,要么就是他柳清风故意留给李宝箴的。

比如今年以来,青鸾国又有几个文坛名士声名狼藉。怎么做?依旧是柳清风当年教给李宝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将那几人的诗词文章说成足够比肩陪祀圣人,将那几人的人品吹嘘到道德圣人的神坛。然后有人出来说几句中允之言,继而开始悄然蓄势,开始引领文坛舆论,诱使中立之人由衷厌烦那几个其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道德圣人。最后就更简单了,你们不是道德无瑕的圣人吗?那就以随口胡诌的言语大肆编派,以私德有亏攻讦那几人。这个时候,就轮到江湖、市井发力了,云游四方的说书先生,私家书肆掌柜,开始轮番上阵,当然还有李宝箴自己私底下笼络的一拨“御用”文人,开始痛心疾首,仗义执言。到最后,文坛名士一个个身败名裂,而无形中推波助澜的老百姓,当真介意真相吗?可能会有,但注定不多,绝大多数,不就是看个热闹?就像柳清风今天这样,远远看着那跳竹马的热闹。

为何要奢望本就是图个热闹的众人去多想?柳清风就不会。

何况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场的热闹。喧嚣过后,便是死寂。历来如此。

柳清风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开了一个好头啊。”

何况李宝箴很聪明,很容易举一反三。

柳清风突然停下脚步,对身边少年书童说道:“柳蓑,记住,如果将来有一天,不管是谁来劝你害我,无论是当一枚长线隐蔽的棋子,还是比较匆忙的仓促刺杀,你只管点头答应,不但答应对方,你还要手段尽出,竭力而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和留情。”

柳蓑脸色惨白,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何要说这种吓人的言语。

柳清风神色如常,轻声道:“因为你肯定无法成功。我将你留在身边,其实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须救你一次,省得你为了所谓的道义,白白死了。在此期间,你能够从我这边学到多少,积攒多少人脉,最终爬到什么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于为何明知如此,还要留你在身边,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宝箴,而且比他更加聪明,聪明到最终真正裨益世道。”

柳蓑满脸泪水,是被这个陌生的自家老爷吓的。

柳清风轻声问道:“记住了没有?”

柳蓑抹了把眼泪,点头。

柳清风微笑道:“很好,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尝试忘了这些。不然你是骗不过李宝箴的。”

片刻之后,难得有惊讶时候的柳清风竟有些惊讶了。因为一个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来,但是那个大骊派给自己的贴身扈从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崔东山手里拎着一只纸鸢,笑容灿烂:“柳清风,我扛着小锄头,挖自己的墙脚来了。你跟着那个老王八蛋厮混,没啥出息的,以后跟我崔东山混吧。再说了,我的是我的,他的还是我的,跟他客气什么。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数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着。”

柳清风笑道:“这可有点难。”

柳清风如今可以翻阅绿波亭所有机密谍报,所以对方的隐蔽身份他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对方其实也足够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

崔东山将手中纸鸢抛给柳清风,柳清风抓住后,低头一看,并无丝线,便笑了。

柳清风抬起头,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我柳清风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从来不是我们读书人追求的。”

崔东山大步前行,歪着脑袋,伸出手:“那你还我。”

柳清风笑道:“当然有人白白送我,更好,我就收下不还了。”

崔东山啧啧道:“柳清风,你再这么对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帮我家先生代师收徒了啊!”

柳清风笑眯眯问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圣?”

崔东山站在原地,双脚不动,肩膀一耸一耸,十分调皮,笑嘻嘻道:“你早就见过了啊。”

柳清风想了想:“猜不出来。”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为表诚意,我就不跟你卖关子了,我家先生,正是当年害你牛车落水的那个人。”

柳清风愣了半天,试探性问道:“陈平安?”

崔东山也愣了一下,结果一瞬间,他就来到柳清风跟前,轻轻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风脑袋上,打得柳清风身形踉跄,差点跌倒。只听崔东山怒骂道:“他娘的小崽儿也敢直呼我家先生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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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第三辑(15-21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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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变与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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