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辟易(中)

第二十六章 辟易(中)

第二十六章

辟易(中)

“那不是刚才追着咱们抢金印的家伙么?姓什么小野的?八卦洲上那把大火,也是他带人所放?”望着潮水般向后退却的倭寇,张维善忽然举枪前指,跃跃欲试。

“别冒险,追过来的倭寇不止这两路,咱们的人马远比他们少!”从小跟张维善一起长大,根本不用猜,李彤就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赶紧催动坐骑挡住了后者的马头。“况且这会儿杀了他,远不如让他今后见到了咱俩就绕着走!”

“那倒也是!”张维善稍作迟疑,随即轻轻点头。

“我去提醒一下顾千总,让他注意收拢队伍,以免乐极生悲。你去……”迅速给张维善使了个眼色,李彤的声音陡然转低,“去跟带领鸟铳手的百总打个招呼,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此人刚才指挥若定,来历恐怕非同一般!”

“救命之恩,当然要谢!”张维善立刻心领神会,扯开嗓子大声回应。随即快速拨转坐骑,直奔正在指挥鸟铳手统计战果的百总而去。

经历了一连串磨砺,他现在早已经不再是南京城内那位眼高于顶的公子哥儿,待人接物,也有了几分饱学之士的从容谦和。凑上前后,先下马自报身份,然后再施礼谢恩,短短几个弹指功夫,就跟百总吴昇以及此人麾下的鸟铳手们打成了一片。

李彤自己,当然也想去跟鸟铳手们说上几句感激的话,当面拜谢大伙的相救之恩。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有一些分身乏术。首先,顾君恩才是所有援兵的主将,他不能失了礼数,让对方先过来跟自己打招呼。其次,刚才祖承志慌不择路,差一点带领家丁冲乱援军队形的举动,被他从头到尾看在了眼里。他必须尽快找到此人,加以开解和安抚。否则,真的不敢保证,从过度紧张状态重新恢复冷静的祖承志,会因为羞愤交加做出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来。

接下来的事实也恰恰证明,他的担心并非多余。还没等他策马走到顾君恩的将旗之下,远远地,就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将祖承志抱得像颗竹笋一般。而披头散发的祖承志,却根本不肯听众人说什么,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大声咆哮,“松手,全都松手。金印已经拿回来了,我已经对大哥有了交待。冲撞本阵,罪无可赦,你们别让我继续活着丢人!”

“祖兄,祖兄,你千万不能这么说。刚才你根本没冲乱自家阵脚,小弟我这边原本也专门为自己人留着一条通道,就等着你策马来归!”千总顾君恩跟祖承志乃是至交,当然不肯让对方以死谢罪。急得跳下坐骑,围着祖承志等人直转圈儿,“不信你问问我身边的弟兄,刚才大伙是不是摆的二龙出水阵?”

“是,就是!我们摆的是二龙出水阵,您从中间冲过来,妨碍不到任何人!”周围的营兵大多数都是辽东武将的家丁,知道祖承志乃是祖承训的堂兄弟,所以眼睛都不眨,纷纷大声替顾君恩圆谎。

然而,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将,祖承志岂能分辨不出刚才弟兄们所列的是什么队形?听到大伙齐声替自己遮掩,内心深处愈发羞愧莫名。红着眼睛冲四下摇摇头,大声说道:“各位兄弟相待之情,祖某这厢谢过了。但二龙出水阵,祖某这辈子却是第一次听说。刚才差点害得大伙被倭寇冲垮,祖某罪无可赦。与其回去之后被斩首示众,还不如……”

“不是没冲垮么,祖兄你急着寻什么死?”半空中,忽然传来的李彤的声音,将祖承志的忏悔瞬间憋回了嗓子眼儿,“莫非你觉得顾千总本领不济,连这点儿小麻烦都解决不掉?还是觉得李某太出风头,居然不跟着你一起跑,却掉头回去救援阻挡敌军的弟兄?”

“我,我没那个意思!”祖承志被问得好生冤枉,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知道你先前做的比我对。调转头去,舍命阻挡敌军的,本该是我……”

“那你是怪李某抢了你的功劳喽?”李彤皱皱眉头,继续大声打断,“没想到,祖兄你居然是这种人,亏得李某这一路上,还拿你当生死兄弟!”

“不,不是,我不是!”祖承志被冤枉得几乎无法呼吸,扯开嗓子,大声自辩,“我根本没那种意思。我是觉得刚才对不起大家……”

“你如果死了,才对不起大家!”李彤先向顾君恩使了个眼色,然后冲着祖承志高声怒斥“你若是现在死了,刚才顾兄临危不惧,果断分兵拒敌的功劳,谁来给他做见证?你若是现在死了,弟兄们这一来一回,所付出的千辛万苦,谁汇报给上头知晓?死还不容易么,不过是将刀子朝脖颈处一抹的事情。你既然知道罪无可赦,回去向祖帅交了令,然后再自尽,谁还能拦得住你?左右是个死,你又何必差这一天两天?”

“你,你……”祖承志被骂得肚子里邪火乱撞,却找不到任何话语来反驳。

他虽然被其族兄祖承训降成了大头兵,但是,任何人却不可能将他真的当做大头兵对待。特别是在返回辽东之后,他向上头汇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远比李彤、张维善和顾君恩三个的言辞更有分量。而为了确定大伙在朝鲜的表现,辽东总兵和辽东巡抚那边,肯定也要找他当面询问一系列南征北战的经过,绝不会真的像对待普通士卒般,对他不理不睬。

“军功百种,完成军令为先!”故意装作没看见祖承志被气炸了的模样,李彤继续冷笑着撇嘴,“你祖承志奋不顾身,与李某等人一道夺回了金印,不知道在巡抚那边,该怎么算?而沿途斩杀倭寇数十人,威震平安,咸境两道,再怎么打折扣,功劳应该也不会小。再加上一次次策马冲阵,斩将夺旗之功,详细计算起来,恐怕连升三级都绰绰有余,还怕抵不了一个精疲力竭之际,慌不择路之过?要李某看,祖兄,你刚才哪里是觉得对不起大伙,才寻死觅活!分明是见不得我等回去之后即将被论功行赏,而你却只能将功折罪,所以才故意想抹脖子,阻碍大伙的前程!”

“你,你血口喷人!”祖承志被挤兑得再也无法忍受,跳着角,大声反驳,“祖某,祖某,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祖某投军这么多年来,眼看着身边弟兄一个个加官进爵,祖某曾经忌妒过谁?你,你这缺德的读书人,怎,怎能如此,如此朝祖某头上泼脏水?祖某,祖某……”

“你若不寻死,李某刚才的话,自然就是脏水。你要是自杀,谁能否认,李某说的话,有哪里不对?”李彤撇着嘴横了他一眼,继续胡搅蛮缠。

“祖兄,祖兄,他说得对。你要是现在自寻死路,非但耽误了大伙的前程,死后还得任人指摘。”

“祖兄,祖兄,死人没法开口自辩,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甭说你没真的冲撞了本阵,即便撞了,大伙也不会怪你。更何况,你的功劳,足以抵偿过错。回去之后,谁都不能拿你怎么样!”

……

顾君恩,老何等人,对李彤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凑上前,顺着同样的思路劝解。

祖承志先前思路被李彤给带歪之时,求死之心,就已经去了一半儿。此刻再闻听了大伙的话,知道自己功过能够相抵,另外一半儿自杀的心思,也迅速消失得干干净净。低下头斟酌了一番,松开钢刀,挣脱出胳膊,红着脸向四下轻轻拱手,“各位兄弟说得对,是祖某刚才想岔了。即便回去之后,被巡抚和总兵斩首示众,祖某也不能光顾着自己。”

“祖兄,你放心,大伙回去后,绝不会告你的黑状!”顾君恩见状大喜,赶紧高声承诺。

“对啊,祖兄,咱们既然打赢了,谁还会故意陷害你?敢给你下绊子,大伙都跟他没完!”老何、李泽等人,也纷纷做出保证。

祖承志听了,心中好生感动。连忙又红着脸拱手向大伙行礼。

顾君恩等人见了,知道他已经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心中皆偷偷松了一口气。大伙扭过头去,再看向李彤的目光,也愈发充满了钦佩。

唯独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没啥感觉的,只有顾君恩身后的某个胖子。只见他忽然跳下坐骑,大步走向了李彤的马头,信手拉下脸上护面甲,“姐夫,你真行。刚才那么多倭寇提着刀追你,你居然一点儿都不害怕。还敢跟守义一起掉头回去救人!”

“继业,怎么是你?”李彤大吃一惊,低下头,盯着对方上下打量,“你,你怎么来了?万一耽搁了身上的伤……”

“有我姐在,什么内伤外伤搞不定!”刘继业晃了晃肩膀,满脸自豪。“一副药下去,我就大好了。听顾千总带人过江接应你,我就跟我姐带着家丁跟了上来。”

“你姐也来了?她,她在哪?战场上刀箭无眼,你怎么也不拦着他?”李彤闻听大急,跳下马,一把拉住刘继业的胳膊。

“既然知道刀箭无眼,我又怎能坐在江北什么都不干?”话音未落,刘颖的声音,已经传入了他的耳朵。紧跟着,一个身材瘦削的骑兵策马穿过人群,徐徐而至。面甲下拉,露出一张满是汗水和征尘的脏脸。

二人自打定亲以来,耐于礼教和别人的闲话,就基本断了来往。在受到了国子监博士刘方的利用之后,李彤心中,对刘颖这个未婚妻,感觉就更加平淡。这种情况哪怕是一道同来辽东,都没见多少改善。而今天,眼前这张被征尘和汗水画得黑一道,白一道的面孔,却令李彤再度砰然心动。

宛若两年前的春天,在南京郊外万梅从中,初次相见。

那种感觉,发生一次就会牢记一生。

每当春来,怀念还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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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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