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骗子 (上)

第二十一章 骗子 (上)

第二十一章骗子(上)

“糊涂!”宋应昌闻听,不喜反怒,手拍桌案大声咆哮,“糊涂透顶,官爵乃朝廷公器,岂可轻易授予贩夫?!当初朝廷忙于平息孛拜之变,无暇东顾,石尚书以那姓沈的冒充使者,去拖延倭寇脚步,还可以辩称是效仿玄高犒师。如今我大军已经渡江在即,姓沈的却毫无建树,还授予其游击之职,岂不是画蛇添足?!此事不被东征将士知晓尚好,若是被东征将士得知,他们舍生忘死为国而战,居然还比不上一介商贩动动嘴皮,将置军心于何地?置士气与何地?!”

也不怪他生这么大的气,虽然没记全沈惟敬的名字,对于此人来历,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此人乃是兵部尚书石星的乡党,因为常年参与海上走私而学会了倭语,并且在其故乡攒下了偌大的家业。倭寇大举入朝,朝鲜兵败如山倒,哭哭啼啼向大明求援,而大明在北方的可战之兵,都忙着追随李如松征剿孛拜。兵部尚书石星无奈之下,才给自己的这位老乡沈惟敬临时委任了一个芝麻大小的官职,要求他代表自己去跟向倭寇表明态度,如果不立刻停止对朝鲜的吞并,大明天朝一定会予以严惩。

当时朝堂之上,凡是还没老糊涂的人,无论主战还是主和,都不看好兵部尚书石星的这一“奇招”。大伙儿都知道,那倭虏既然以倾国知兵进攻朝鲜,就不可能被几句大话给吓退。但鉴于当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情况,也只能勉强同意让石星放手一试。

而后来又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也证明了,兵部尚书石星派遣使者斥退倭寇的想法,属于异想天开。倭寇接到沈惟敬的警告之后,虽然对他本人客客气气,却丝毫没放缓对朝鲜的进攻。直到前锋抵达了鸭绿江南岸,无限接近于大明领土,才施施然停住了脚步。

所以,宋应昌一直以为,沈惟敬铩羽而归之后,就会被直接剥夺了官职,打发回家。却万万没有想到,此人在兵部尚书石星的支持下,竟然摇身一变,直接变成了大明朝廷的正式使者,并且还拥有了一个正式的游击身份!

“时祥兄,时祥兄,何必这么大火气!”见宋应昌脸色都被气得发了黑,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兵部职方司主事袁黄赶紧拱起手来,大声开解,“不过是一个游击将军,方便他在倭寇面前说话而已,又没有真的让他领兵?!先前朝廷破格提拔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做游击将军,也没见你……”

他不劝还好,一劝之下,宋应昌心头的怒火更加控制不住,拍打的桌案,高声断喝,“呸,一派胡言!不过是一个游击将军,我朝总计才多少游击将军?寻常士卒,少壮应募,直至白发苍苍,有几个能做到游击将军?!至于李子丹与张守义,姓沈的一介贩夫,怎么能跟大明国子监贡生相比?!我朝功名,何时变得轻贱如斯?!”

“这……”袁黄胆子再大,也没勇气将大明国子监贡生与商贩同列,顿时,一肚子的说辞都憋回了嗓子里。

备倭经略宋应昌见他无言以对,也不再多说废话。立刻命人取来笔墨,准备亲自上书,请求朝廷收回对沈惟敬的任命。

也不怪他固执,诚然,游击将军这个职位,与他这个大明右都御史比起来,只能算芝麻绿豆。可寻常武夫要想爬上游击之位,至少得在军中苦战十年以上,并且屡屡立下战功。最典型的就是先前奉命赶回来报捷的顾君恩,有着辽东李氏为靠山,从十六七岁就在阵前厮杀,一直杀到将近三十岁,才勉强爬上了守备之职,距离游击依旧差着一大级。

像李彤和张维善两个这种,则完全是特例中的特例。首先,二人原本就是贡生,只要熬到毕业,就可以授予八品甚至七品文职。其次,二人投笔从戎之后,四个多月来,冲锋陷阵,从不落后,功劳的确显赫。再次,二人虽属于旁支,背后却终究站着英国公府和临淮侯府,轻易不会有人贪墨他的功劳。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二人运气爆棚,居然被当朝皇帝记住了名姓,屡次亲自过问,这种情况下,兵部如果还连两个游击职位都舍不得给,等同于直接说万历皇帝有眼无珠!

而沈惟敬被授予游击将军职位,又凭的是什么?仅仅是因为他跟兵部尚书石星是乡党,并且会几句倭语?此人若也像李彤和张维善两人那般,以贡生身份投笔从戎,也说得过去,朝廷好歹还可以说是千金买马骨。偏偏此人又是个不入流的商人,还是商人里头最不干净的那种海商!朝廷在用人之际,对他以往通倭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开恩,岂能在他寸功为立的情况下,就让他爬到百战余生的勇士头顶上?!(注1:明代中后期虽然已经部分开了海禁,但为了惩罚日本政府纵容倭寇,依旧不准许商人跟日本往来。所以宋应昌心中,做倭国生意的海商最贱。)

对于大明朝的文官来说,写一份文笔通畅,且义正辞严的折子,乃是基本功中的基本功。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宋应昌就将奏折书写完毕。低下头,强忍怒气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信没有任何错字,也没用错典故,便又派亲兵将赞画姚贵喊了进来,命令此人亲自带着自己刚刚写好的奏折赶赴北京!

“不可,万万不可!”兵部职方司主事袁黄大急,再也不敢继续保持沉默,快步上前,一把按住刚刚晾干的奏折,“时祥兄,慎重!你要弹劾沈惟敬,什么时候不能弹劾?此刻他身在平壤,正为我大明舌战群雄,你这一道折子上去,多少人的心血都要前功尽弃?!”

“怎么,你还真相信,没有大军压境,光凭着一个贩夫的口空白牙,就能吓退数十万倭奴?!”宋应昌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警兆,迅速抬起头,目光犀利如刀。

先前袁黄借着打压李如松气焰和未雨绸缪两大由头,向他推荐沈惟敬,已经让他感觉非常困惑。如今又不顾身份,力阻他弹劾此僚,更是让他心中疑窦丛生。这姓袁的,跟姓沈的到底是何种关系?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替其出头?

按理说,大明朝文人,最看不起的就是商贩,巴不得距离那些满身铜臭的家伙越远越好。而袁黄作为清流名宿,道德君子,为何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时祥兄,时祥兄勿怪!”被宋应昌看得心里发虚,袁黄讪讪地收回压在奏折上的手,笑着解释:“小弟毕竟是兵部职方司主事,而沈惟敬两番出使,都是石尚书在力主。他在平壤,无论能不能说得倭寇罢兵,都不耽误大军渡江。而万一倭寇因为他的到来,误会我军开春之前不会南下,李提督那边也会打得轻松许多!”

“哼!”宋应昌不肯相信他的解释,撇着嘴大声冷哼,“本经略虽然与李提督不睦,却从未怀疑过他的本事。除非他轻敌冒进,否则,倭寇想堂堂正正地挡住他的兵锋,简直是白日做梦!”

“但终究能让我朝将士少损失一些!”袁黄一个理由说不通,立刻换上下一个,“况且只要我军打到朝鲜城下,倭寇必然知道沈惟敬与他们会面,只是为麻痹他们,给大军争取主动。届时,不劳时祥兄弹劾,倭寇也会杀了他。”

这个理由,倒又几处颇令宋应昌动心。眉头虽然依旧紧锁,目光却渐渐变得柔和。

袁黄立刻将宋应昌的态度变化看在了眼里,迅速给出了第三个理由,“况且石尚书因为坚决主张派兵援助朝鲜,已经遭到了许多同僚的弹劾。时祥兄这道折子递上去,能不能让朝廷收回沈惟敬的官职不说,却足以给予石尚书最后一击。而石尚书若是被迫告老,东征必然会无疾而终。非但将士们的性命被白白浪费,我朝威名,也会因此一落千丈。如此亲者痛,仇者快的结果,想必也非时祥兄的初衷!”

这个理由,比先前的理由,更加充分,不由得宋应昌皱着眉头深思,“嗯——”

“第四,也是在下刚才为何提起沈惟敬的缘由。在下也知道,光凭着空口白牙,劝不走倭寇。可若是李提督连番大胜,令倭寇人心惶惶,沈惟敬的空口白牙,恐怕就未必没有任何作用!”不愧为清流翘楚,袁黄口才绝对一等一。接着先前的话头,继续侃侃而谈,“而哪怕他只说动了九路倭军中的一路退兵,也等同于对倭寇釜底抽薪!朝廷从头到尾,所付出的,不过是一个游击将军的空白告身,所收获的,却是无数种希望和可能!时祥兄又何必胶柱鼓瑟,非得盯住沈惟敬的出身不放?!”

“就凭他?”宋应昌无法否认袁黄的话有道理,冷笑着撇嘴。

“时祥兄最多再等上两三个月,就可看到结果。若是届时此人依旧寸功未立,又没死在倭寇之手,想要剥夺他的官职,不过是时祥兄一句话的事情。甚至都可以先剥夺了,再上报朝廷,何必非得赶在现在,还如此大动干戈?!”袁黄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浑身上下,每个毛孔仿佛都写着“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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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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