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平壤 (下)

第三十章 平壤 (下)

第三十章平壤(下)

一枚白子落下,旋即,又是一枚黑子。

黑白双方杀得难解难分,落子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减慢。不多时,棋盘上空位就所剩无几。

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眉头紧锁,用左手默默地在棋盘边缘处落了一个白子。随即,又用右手拈起一枚黑子,陷入了长考。

周围的太监和宫女们,谁都不敢出声,更没勇气出言给皇帝支招。拎着两种不同颜色的棋子左右互搏,乃是大明皇帝朱翊钧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下棋时需要周围的人绝对保持安静,任何人敢于胡乱置喙,都不会落下什么好果子吃。

“啪!”足足思考了十个西洋分钟,万历皇帝朱翊钧将黑子重重地敲在了棋盘的一角。黑棋实力顿时大增,隐约有将白棋压垮之势。而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却不肯放任白方失败,长时间思考之后,又缓缓应了一个白子,登时,让局面又缓和了下来。

秉笔太监孙暹悄悄放下一盏茶,然后飘然后退。从始至终,动作都像一只灵猫般无声无息。

万历皇帝朱翊钧的鼻孔,迅速被茶香所吸引。停止下棋,端起茶水,一边喝,一边继续做“长考”。棋盘上,黑子迅速幻化成他麾下的武将,而白子,则幻化成他麾下的文臣。黑子与白子互相牵制,达成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

在没有外部变化之时,这种平衡最好,能够让大明朝永远保持安宁。而一旦遇到外部变化,黑子和白子,则必须相应作出改变,否则,大明朝就会面临一场浩劫。

最近朝廷连续在西北和朝鲜用兵,武将们的气势高涨。而大明朝文官们,却因为谋划每每出现失误,威望急转直下。作为皇帝,他不能不追究文官们失误的过错,却同时必须对武将的势力进行压制,以免打破平衡。而万一压制力度过大,却又担心会影响到眼下的战局!

眼下的战局,形势非常喜人。据前方用快马传回来的捷报,大明天兵过江之后势如破竹,兵锋已经再度抵达平壤北郊。而倭寇却连战皆败,只能凭借坚城拖延时间。如果明军能在开春之前就将平壤攻破,稍事休整,便可乘胜追击,继续拿下凤山,谷山,直奔开城,甚至在入夏之前,收复朝鲜王京!

凭借两度大胜,李如松的声望,将直追当年戚继光。此外,李如柏,李如梅,李如梓等兄弟几人,也个个名声大振。对于朝廷而言,有一个戚继光,乃是大幸。如果有两个,三个,四个戚继光,并且还出自同一家,是幸运还是不幸,恐怕就未必可知了!

所以,黑子和白子,都不好下。朱翊钧这个皇帝,每在棋盘上增减一颗子,无论黑白,都必须反复思量。

茶水已经被喝光。万历皇帝朱翊钧却忘记将茶盏放下。目光继续直勾勾地盯着棋盘,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抽搐!

“当当,当当,当当!”竖在墙角的西洋自鸣钟忽然敲响,瞬间打破了文华殿内的沉寂。秉笔太监孙暹被吓得寒毛倒竖,连忙狂奔过去,双手抱起自鸣钟就往外搬。以免被打扰了雅兴的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发怒,害得所有人都遭受池鱼之殃。然而,就在此时,屋门口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惊呼,“孙总管小心!这自鸣钟重得很,万一被它砸了脚,肯定伤筋动骨!”

“哎,哎!多谢殿下,多谢殿下!”秉笔太监孙暹登时松了口气,一边缓缓将自鸣钟放下,一边小声向出言提醒自己的人致谢。

“恭迎殿下!”众紧张到了极点的太监和宫女们,也一个个如蒙大赦。争先恐后躬下身体,向门口出现的少女行礼。

原本已经长身而起的朱翊钧,脸上的怒火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则一位人父应有的温柔。“小媖子,都半夜了,你不去睡觉,怎么又跑到文华殿来了?小心被你母亲看到,又罚你去抄经书!”

“父皇,人家不是关心你嘛?”少女朝着朱翊钧翻了翻眼皮,大声撒娇,“早知道你不领情,就不给你送参汤了。”

说罢,从贴身宫女手中接过拖着瓷碗的木盘,作势欲走。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见了,赶紧改口,“既然是孝顺为父来了,那就无论如何不能算错。你母亲即便知道了,也只会夸你,不会罚你。来,为父现在又累又困,刚好拿你熬好的参汤,将养精神!”

“父皇如果累了,就该早点儿去安歇!”少女得意地笑了笑,转过身,快速将参汤端到朱翊钧面前,“而不是坐在这里,自己跟自己下闷棋。黑子白子,都是您自己摆的,双方下一招是什么,您早就心知肚明。这么下,怎么可能分得出输赢来!”

“嗯,嗯,我儿说得有道理,很有道理!”此刻的朱翊钧,与民间的慈父没任何分别。只管抓起勺子,一边享受女儿亲手熬制的参汤,一边笑呵呵地点头。

他身体强健,在子嗣方面收获颇多。至今为止,已经有了六个女儿,四个儿子。但受医疗水平所限,子女们能够平安长过八岁的,却只有一半儿。而在这一半之中,也只有眼前的少女,荣昌公主朱轩媖,是他与王皇后的所生。所以,后者从小就倍受他的宠爱,无论提出任何要求,都会得到无条件的满足。

而令万历皇帝朱翊钧甚觉骄傲的是,尽管被自己和皇后视作掌上明珠,荣昌公主却没有恃宠而骄。相反,这个女儿聪明好学,知书达理,且在几个妃子所生的弟弟妹妹面前,甚具长姐风范。无论在后宫还是宫外,都倍受好评。

万历皇帝和王皇后没有生下儿子,几个妃子所生的男孩,要么体弱多病,要么不受他喜欢。所以,在立太子之事上,他始终犹豫不决。总觉得以自己和王皇后的年龄,完全有可能再生一个。而下一个,说不定就会像朱轩媖一样聪明好学,一样健康胆大。

有时候,万历皇帝甚至在私下里幻想,如果朱轩媖不是荣昌公主,而是荣昌太子就好了。那样,自己就不会天天为立嗣之事,被朝臣吵得头大如斗。更不用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朱家的江山,会不会风雨飘摇?

“父皇,我替您先将棋盘收了。一个人下棋有什么乐趣?明天你如果有空的话,女儿过来陪您下!”自家女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正在喝参汤的朱翊钧心中好生暖和。

然而,他的回答,却与此时的心情截然相反,“不要动,将棋盘放好。为父还没下完!”

“父皇您……”朱轩媖的手,僵在了棋盘上空,略带一点婴儿肥的脸上,瞬间写满了困惑

“为父,为父喜欢自己跟自己下棋!”被女儿看得心里发虚,朱翊钧将目光侧开,搜肠刮肚地给自己的怪异举动寻找理由,“跟自己下,与跟别人下,感觉完全不同!有一种说法,不是叫做胜己么?对,就是自己挑战自己。这种事情最是困难,所以为父这样,也算一种功课!”

“嗯,父皇说得好有道理!”朱轩媖似懂非懂,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点头。“可左手跟右手下棋,怎么下不都是平局么?”

“不会是平局,怎么会是平局?!”朱翊钧无法认同自家女儿的见解,皱着眉轻轻摇头,“围棋千变万化,每一个颗子跟周围都有无数关联。下到后来,黑白双方就仿佛都有了性命,不受下棋者掌控……”

这是他左右互搏之时,所领悟的道理之一。无论用在处理朝政上,还是处理家事上,都极具借鉴意义。然而,话才离开嘴巴,就被自家女儿朱轩媖一语击破,“怎么可能不受掌控?左手和右手都是您的?棋盘和棋子,也都是您的。除非您存心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否则,想怎么下就怎么下,棋子还能控制得了您的手?!”

“这……”朱翊钧放下碗,脸上瞬间风云翻滚。

对啊,黑方和白方,即便有了生命如何?棋子还能控制得了自己这个下棋之人?!朝堂也罢,朝鲜也好,自己想要如何打算,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便是,何必考虑那么多七七八八?!

“父皇您,父皇,孩儿是不是说错了?”被朱翊钧的脸色吓了一跳,荣昌公主朱轩媖仰起头,小心翼翼地追问。

“我儿没错!”朱翊钧左手和右手各自抓起一粒黑子,重重地敲在了棋盘的边缘。

“父皇,您下的是两枚黑子!”朱轩媖吐了下舌头,小声提醒。

“知道!”朱翊钧大笑着回应,连日来盘旋在眉宇见的抑郁一扫而空。不顾自家女儿就在身边,扭过头,他果断向孙暹发号施令,“你给朕取宣史世用来,朕有要紧事情安排他去做。另外,去派人给李如松传旨,拿下平壤之后,下面的战事怎么打,他自己决定,不必再派人回来向朕请示!隔着好几千里路,消息一来一回,战机早就耽误了。他与其做样子给朕看,还不如将心思全都放在如何尽快击败倭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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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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