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光暗(上)

第十六章 光暗(上)

第十六章光暗(上)

“皇上,入春以来,江南连降大雪,河北滴雨未落。陕西、四川地震连连,此皆上天震怒,醒人以威之象。先贤曾云: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陛下自去年春天以来,虽然罢江南织造,免山西钱粮,缕有惠民之善政。然太子至今未定,三位年长皇子伦序难分。更未指定大儒,入宫教导皇长子修身治国之术。种种逆天之举,上苍岂会不查?是以,降小警为大戒。若陛下仍不肯幡然悔悟,早定国本。臣恐巨灾接踵而至,届时,臣恐陛下悔之晚矣!”乾清宫内,礼部主祭卢春嘴角流白,吐沫星子四下飞溅。

万历皇帝朱翊钧顿时觉得胃肠翻滚,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沉声反驳,“延请名师教子,乃朕之家事,莫与国事混为一谈!至于暴雪和春旱,朕记得还在做太子之时,南京暴雪曾经压塌过半座府衙……”

“陛下,立太子涉及国运,非陛下家事!”没等他把反驳的话说话,户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已经挺身而出,声音响若洪钟大吕。

吏部文选司专门负责官吏迁升,改调,考评诸事,权柄极重。是以,话音落下,立刻有七八名级别不太高的官员出列响应。一个个手捧笏板,礼仪态度皆无可挑剔。所说的内容,却全是要求万历皇帝朱翊钧早定储君之位,不要再一意孤行,非要等皇后也给他生一个儿子出来。

“嗯……”原本想要在廷议上商量对征倭有功将士封赏之事的首辅王锡爵楞了楞,目光迅速转向了次辅赵志皋。

后者立刻对着他轻轻摇头,果断声明,顾宪成等人闹事,并非受了自己的指使。

困惑,顿时写了王锡爵满脸。一时半会儿,他根本弄不清楚,顾宪成等人忽然又把立储之事拿出来讨论,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去提醒众人,不要本末倒置。

清流,乃是大明朝的一大特色。这群人别的干不了,挑毛病绝对一个顶俩。万一被他们视作死敌,王锡爵这个首辅,以后每天光听这些人指责,就得从早听到晚。根本不用想再干任何正经事。

正困惑间,耳畔又传来了万历皇帝朱翊钧反驳之言,声音里,隐约带着几分凄凉:“荒唐,朕今年不过而立,已有三子两女。中宫贤德,又得天下称颂,尔等为何连一两年时间都等不得,非要逼着朕不顾夫妻情谊,现在就立太子?”

“陛下,皇长子已经十二岁,而皇后自打生下荣昌公主之后,已经连续十年皆无所出。”根本不考虑朱翊钧的心情,吏部员外郎沈晶大声驳斥。

“子嗣所出,乃为天定。皇后与陛下成亲十四载,至今只有一女,岂非天意所示,皇长子当为储君?!”刑部主事孙如法也紧跟着大声进言。

若是民间,诅咒别人的正妻生不出儿子来,如同在人伤口上撒盐。这两人无论跟事主关系多近,都肯定会被事主打得满地找牙。

然而,在大明朝堂上,万历皇帝被沈晶和孙如法两个戳了心窝,却只能强压怒气,铁青着脸争辩:“天意如何,又岂是庸人所能揣测?皇后自母仪天下以来,屡屡节衣缩食,省下钱来布施于惠民药局与济农仓,如此贤良仁德,上天理应垂怜,朕亦不敢有所相负!”(注1:惠民药局,即古代的公立医院。济农仓,则为古代的官办社保机构。)

一番话,既列举了王皇后的高贵品行,又强调了自己作为丈夫的责任,说得情真意切。到最后,万历皇帝朱翊钧眼角已经隐隐现出了泪光。然而,顾宪成、卢春、沈晶、姜应麟等人却丝毫不肯让步,互相看了看,又陆续“直言上谏”。

“陛下在三年前,就曾经以此言相示。而如今,仍不见中宫有丝毫喜讯!”

“陛下,此说在三年前犹可,今元子已十三,尚何待?况自古至今,岂有皇子三人皆已总角,次序却迟迟未定者?”

“陛下,皇后的确未曾失德,然陛下等待中宫所出之说,却有掩耳盗铃之嫌。放眼天下,谁人不知,陛下对皇三子情有独钟?”

“陛下,长幼有序。若是舍长而立幼,必遭上苍所弃!”

“陛下宠爱幼子,乃人之常情。然长幼次序,乃上天所定。陛下若是真为皇三子长远计,应遣其出京,封藩就土……”

前几句话还好,多少还算是据理力争。而后面几句话,则纯属于胡搅蛮缠了。非要推测说朱翊钧迟迟不立王恭妃所生的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是因为宠爱郑贵妃所生的皇三子朱常洵。而等待皇后生子,不过是为将来立皇三子为太子找借口。并且要求他早点把朱常洵赶出京城去,免得父子两个天天见面,因私废公!

“住口,常洵刚刚八岁,与尔等何怨何仇,尔等非要逼着他这么小,就跟父母骨肉分离?!”万历皇帝朱翊钧心中最痛的伤疤,就是自己幼年丧父,早早地就要独自面对一切。所以,能够忍受清流对自己的无端抨击,却无法忍受清流们将矛头指向孩子,当即,拍案而起,冲着众人厉声咆哮。

也许是畏惧于帝王的天威,也许是知道自己刚才所说的那些话理亏,一部分清流翘楚低下了头,不敢与万历皇帝朱翊钧的目光相接。然而,却仍有七八位以胆大敢言著称的清流,决定继续舍命死谏。要求万历皇帝要么今天就答应册立长子为储君,要么将长子朱常洛的母亲升为贵妃,与郑贵妃位置相同。以免三皇子朱常洵将来靠着自家娘亲的级别高,而爬到哥哥朱常洛之上。

“陛下息怒,非臣等与三皇子有仇,而是陛下待皇长子不公。若陛下早立储君,三皇子自然就没了争宠之嫌,臣等也绝不会防患于未然!”

“礼贵别嫌,事当慎始。贵妃所生陛下第三子犹亚位中宫,恭妃诞育元嗣翻令居下。揆之伦理则不顺,质之人心则不安,传之天下万世则不正!”

“陛下,请先封恭妃为皇贵妃,而后及于郑妃,则礼既不违,情亦不废。”

“陛下诚欲正名定分,别嫌明微,莫若俯从阁臣之请,册立元嗣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则臣民之望慰,宗社之庆长矣。”

……

“朕,朕……”原本打算早朝跟群臣商量一些国事的朱翊钧,被气得连话都数不完整,手指着其中叫嚣得最为响亮,又有带头嫌疑礼部主祭卢春,恨不得在其额头上直接戳出一个窟窿,“朕,朕何日立储,立,立谁为储,自,自然会,会与首辅商量。轮,轮不到你来,你来日夜噪呱!朕,朕……”

眼前忽然一阵发黑,他的身体晃了晃,再次用手扶住了桌案。“朕,朕今日身体有恙,退朝!”

说罢,将手搭在冲过来的太监孙暹肩膀上,落荒而逃。

礼部主祭卢春,却不肯就此放弃。手捧笏板追了上去,继续大声进谏:“陛下,微臣乃是文官,非虎狼之士,陛下何必借口身体有恙而遁?!陛下平日遇颂谀必多喜,遇谏诤必多怒,如此种种,绝非仁君所为。长此以往,天地震怒,祸患无穷。况且民间俗话有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陛下今日以小恙回避立太子,三日之后,微臣必再朝堂恭候,届时……”

“姓卢的,你欺朕太甚!”听闻对方居然拿三天之后的早朝再次发难作为要挟,原本已经准备一躲了之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终于无法再克制心中怒火,猛地又转过头,指着卢春的鼻子破口大骂:“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居心。你不过是想借逼朕册立太子,确立你的清流之首而已。朕,朕偏不让你如愿。来人,给朕将这个沽名卖直的佞臣叉出去,重责庭杖二十。朕……”

“陛下不可!”见万历皇帝朱翊钧,忽然把多年不用的庭杖又给捡了起来,首辅王锡爵、次辅赵志皋两个,赶紧出来劝阻,“卢春虽然举止粗鲁,却非出于私心……”

“只要他不是出于私心,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朕无礼,甚至追着朕大放厥词么?”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脸,早已变成了青黑色,狠狠瞪着王锡爵和赵志皋两个大声质问。

“这……”王锡爵和赵志皋两个,也觉得卢春今天的举动,有些过于奔放,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陛下,卢春举止失礼,乃是为了国事也!”作为卢春的至交好友,户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大急,赶紧也快步冲了过来,“国事大于私仪。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以免堵塞言路,让群臣从此噤若寒蝉!”

他不说还好,嘴里一吐出堵塞言路四个字,顿时,让万历皇帝朱翊钧眼里的火焰更盛。狠狠咬了一下牙,大声宣布,“既然顾主事也知道卢春失礼,朕若是不惩罚与他,朝堂秩序岂不是荡然无存。来人,再加四十庭杖给卢春,以儆后来者效尤!”

说罢,狠狠瞪了顾宪成和其余目瞪口呆的清流一眼,由太监搀扶着,踉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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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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