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疑云 (中 )

第八章 疑云 (中 )

第八章

疑云(中)

张维善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独自升帆远航于一片粉红色的海面。初时风平浪静,春光融融,身上极为受用。谁料才过了一小会儿,海面上就开始波涛翻滚。然而,那些波涛却温柔体贴,只管推着他和他的船儿上下起伏,如在云端徜徉,惬意无比。

又过了稍许,只听耳畔莺啼阵阵,恍若天籁,他也累的浑身是汗,却更加激起心中的豪气,誓要征服这一片海。于是用尽全力掌稳船舵,向前冲刺。粉红色的海面上,一道道波浪迎面打来,他一声声大吼着冲过去,橹槁所过之处,云雨水雾珠圆玉碎,美轮美奂。

紧跟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远方海面终于恢复平静,一位拥有绝世容颜的女神,从深邃的海底袅袅现身,脚踏碧波,身无寸缕,长发翩翩,红唇胜火……

第二天早上,当他终于心满意足的醒来,女神,粉红之海和小船却统统消失不见。只有一张薄薄的丝绵被子,盖着他光溜溜的身体。信手向枕边摸去,佩刀在,衣服在,鞋袜也在,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非常奇怪的是,他身体下面,却只有地板,而一张宽大奢华的木床,与他近在咫尺。

“我怎么会睡在地上,这是哪?”宿醉令人头脑迟钝,茫然地坐了起来,他举目朝床上张望。没有人,也没有任何衣物,饰品之类的线索,只有一块手帕放在床上的枕头前,隐约带着水渍。

“坏了,老子昨晚不知道把谁家姑娘给睡了!”下一个瞬间,他恍然大悟,抬起手,轻拍自己的额头。

作为大户人家的嫡长子和当年秦淮河上的风流读书郎,他怎么可能会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然而,像这般在梦里稀里糊涂地与某个女子共赴巫山,却是他平生以来头一遭!所以,隐约猜到了事实真相后,他的头脑愈发懵懂。而更可怕的是,他甚至连对方是美是丑都不清楚,更甭提对方姓甚名谁?

正恍惚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张维善警觉地扭头,却又看到一群如花少女快步走了进来,先齐齐跪倒在地,向他行礼,然后七手八脚地伺候他洗脸更衣。

“看这屋子里的陈设,和丫鬟们的模样,房主应该是个红倌人!”悄悄地安慰了自己一句,张维善努力抬起手臂,以免少女们斥候得过于吃力。类似的场景,他在秦淮河上经历了不止一次,而过去的经验当中,这些丫鬟都不能白使唤,他得根据对此间主人的满意程度,给予丫鬟们一定数额的赏赐。于是乎,又信手摸向腰间和荷包,胳膊顿时僵了僵,刹那间想清楚了自己此刻到底身在何处。

不是十里秦淮!他也早不是那个终日偎红倚翠的张公子!他现在是大明三品参将,安远将军,坐领舟师营!他这回打扮成海商前来长崎,是为了探明倭寇主动请和,又百般拖延,令和议历经两年多都未能最后达成的幕后真相!既然行走于敌国,随时都可能发生搏杀,他当然不可能像当年在南京时那样,荷包里总是装满了飞票,金豆子和小元宝儿。

抱着红倌人睡了一整晚,却付不起赏钱,这人可丢到姥姥家去了!而万一因为赖账跟龟公起了冲突,他自己除了丢人之外,身份还有可能当场暴露。接下来,倭寇只要顺藤摸瓜,船上的那些兄弟们……

晨风透窗而入,凉快舒爽。然而,细细密密的汗珠,却涌满了张维善的额头和鬓角。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之际,忽然间,窗外又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跟着,朴七的声音如天籁般钻入了他的耳朵,“张老板,您可是睡醒了?李老板派小人来,派小人来接您回去!”

“朴七,你赶紧滚进过来。还有谁?树兄他们呢?问他们谁身上带着钱,统统给我拿出来!”仿佛吃掉了一根万年老山参,张维善心中底气陡生。扯开嗓子,对着窗外大声吩咐。

昨晚他之所以喝得烂醉,是因为两个好兄弟都在。既然好兄弟李彤今天早晨能派朴七来接他,那昨晚肯定也不会放任他胡乱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样,他就不用担心身份暴露,更不用担心坏了大伙的事儿。好兄弟李彤是出了名的谨慎,更何况,好兄弟身边还有刘颖这个女中诸葛!

接下来的事实,也正如他所期待,朴七果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张树、张柳、张柏,张梧等十多名精干家将。大伙虽然没有进屋,却委托朴七将一个小箱子放在了门口儿。箱子中间,首饰、珠翠,金银等物早就替他准备得整整齐齐。

张维善大喜,立刻准备按照以往在秦淮河上的经验,了却这段孽债。然而,那些伺候他的少女们,却坚决不肯手下他的赏赐,并且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好在门外站着朴七这个通译,张维善又费了一番力气,才从女孩子们小心翼翼的解释声中得知,自己昨天是来此处“夜这”,而按照长崎的规矩,“夜这”是双方你情我愿,如果贵客觉得昨夜被伺候得还满意,今后常来就行,不需要给予此间女主人和奴婢任何赏金。

“还有这规矩?”张维善将信将疑,但是也不愿意难为几个小丫鬟,只好先将箱子合拢起来,然后以告辞为由头,请丫鬟们叫女主人现身一见。却不料,这个理所当然的要求,又让丫鬟们为难得花容失色。其中一个年龄看起来稍微大一些的,拎着衣服脚来回跑了好几趟,最后才一边鞠躬赔礼,一边求饶般献上了一块手帕:“我家,我家女主人想说的话,都写在这块手帕上了。还请贵客原谅她脸薄,不敢移步相送!”

“给我的?他家小姐居然会写汉字?”听了朴七的翻译之后,张维善一把抢过手帕,定神看去,只见上面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着,“妾身蒲柳质,不堪侍君子。尽此一夕欢,云水两相忘。落款则是女子的名姓,朝长光子。”

张维善原本已经放松的精神,顿时又是一紧,随即,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涌上心头,久久萦绕不散。

仿佛继续逗留下去,会弄脏了对方的屋子一样,他命令朴七带上箱子,匆匆忙忙离开。直到双脚又踏上了沙船的甲板,才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云间的鸿雁和水中游鱼,怅然若失。

偏偏刘继业不解风情,又笑着凑上来,问他昨晚风流滋味。这次,他终于忍无可忍,抬手将对方用力推开,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卧舱。害的刘继业好生郁闷,跳着脚在门外大呼小叫半晌,实在得不到他的回应,才悻然作罢。

“行了,你别胡闹了,再闹,把二丫招来,问你昨夜去了哪里,我看你如何解释给她听?!”察觉张维善有心事,李彤笑着走上前,一边将刘继业强行拉回甲板,一边低声提醒。

“实话实说呗!我跟你,还有那个叫高野山弘的家伙,带着弟兄们,在花船上喝了一整夜的酒!都是一群男人,她还能拿我怎样!”刘继业翻了翻眼皮,脸上的表情更加悻然。

昨夜如果不是为了替自家姐姐监督李彤,他相信自己肯定会像张维善一样快活。但“职责”在身,他也只好做一回正人君子。可今天听到孙、马、范、陶等海商们,聚在一起大吹特吹倭国女子是何等地销魂,又看到张维善那满脸痴呆模样,他又禁不住觉得好生遗憾。

“姐夫,永贵,你们两个也去“夜这”了?”有些就是禁不住念叨,刘继业的话音刚落,王二丫已经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纯净的脸上写满了好奇,“夜这”是什么把戏,有意思么?”

“夜这,夜这就是……”心中的遗憾,瞬间化作了惶恐,刘继业红着脸用力摆手,“我没去,你别听他们瞎说。我昨夜一直跟姐夫在一起,替我姐看着他。不信,不信你去问小方!”

正急得火烧火燎之际,忽然听见港口上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紧跟着,顾君恩满脸凝重地冲了进来,手中的长剑寒光闪烁,“将,李老板,刘老板,外面来了几十个倭国武士,一直叫骂不休!”

“难道是看出了我们的破绽?”李彤大吃一惊,随即干脆利落地吩咐,“朴七,出去听听他们在喊什么。邓舶主,随时准备开船离港!周建良,崔永和,你们两个去检查火炮。其他人,备好兵器,随机应变。”

“是!”众人如临大敌,立刻分头行动。还没将装火药的木桶从作为掩饰的杂货箱子下取出,朴七却已经去而复返,带着一脸苦笑,大声回禀,“老板,那些日本武士,是为别的事而来。领头的一人说,昨夜,昨夜我们中有人,睡了他没过门儿的媳妇儿,名字叫朝长光子!”

“可恶!”感觉到王二丫向自己投来锐利目光,刘继业立刻破口大骂,“谁这么不知道深浅?倭寇安排的大伙儿酒后去夜这,怎么可能安着好心?这里是长崎,又不是大明,就不知道收敛一些?!学学我跟姐夫,昨夜拉着那高野山弘,喝了整整一宿的酒!”

“不是我!”

“我没有!”

“我也没有!”

……

顾君恩等人又想笑又不敢笑,全都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昨夜曾经去偷香窃玉。

王二丫顿时就明白了,“夜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又羞又气,狠狠踩了刘继业的脚尖儿一下,撒腿逃向了船舱。

唯恐她心里还怀疑自己,刘继业冲着她的背影继续大声追问,“谁干的,赶紧站出来。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

“别问了,是我!”一句话没等问完,有个熟悉的声音,已经擦着王二丫的肩膀传出。先前躲进卧舱的张维善,快步登上甲板,方正的面孔上写满了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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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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