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 残秽

一百五十九 残秽

昏昏沉沉之中的丽诺尔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拖行着,但是没法睁开眼睛,或是活动自己的身体,只能任凭那拉着自己的东西将自己带向未知的地方。

深邃的黑暗之中有一束光,那是一朵猩红色的炬火,燃烧着的玫瑰花瓣自炬火的中心缓缓向外飘散,在丽诺尔的面前化作灰烬。她在深沉的意识之中,向着那微弱的炬火伸出了自己的手,一些她从未见过的记忆展现在她的面前。

那是她在没有踏上前往洗去蚀刻的旅途之前的故事,是在汉弗雷斯宅邸,丽诺尔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故事。

南罗斯林的雨季从未停止过,一旦进入了冬季,在未来的三个月内,每天的晚上闪电都会撕裂夜空,风暴和落雨的咆哮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宅之中。

十二岁的丽诺尔抱着枕头缩在自己漂亮的大床上,外面雷声阵阵,刹那白昼一样的雷光刺破落地的大窗。

那时候的丽诺尔还和蚀刻仪式沾不上边,几天之前,父亲刚刚带她去了一趟艾伯斯学院进行校园参观,那个古怪邋遢的,名叫芬尔科斯的教授眼笑眉开。回到汉弗雷斯宅邸之后,埃戎就开始指挥着佣人和女仆们开始给她收拾去艾伯斯学院需要的东西,等雨季结束之后,她便要离开大宅,前往那座海边的学院生活了。

但是丽诺尔并不对此感到激动,而是对即将开始独自一人的生活充满了紧张和畏惧,这些紧张和畏惧她从未和家里人说过,虽然平常会有一些小顽皮,但是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份紧张和畏惧在她的心底逐渐发酵,在雷鸣和闪电的暴风雨夜里变成了极为严重的不安。在用过晚餐之后,她便和母亲夏洛特道了晚安,把自己关进了屋里,写起了自己的日记。

是的,丽诺尔有一本日记。

说是日记,其实只是一些记录日常琐事的笔记本罢了,在汉弗雷斯宅邸里衣食无忧的生活让丽诺尔有着奇怪的想象力,南罗斯林距离斯托利亚的主大陆路途遥远,她只能在父亲和埃戎,以及来大宅里的家庭教师口中听得关于帝国北侧的点点滴滴。那片广袤,宏伟,流传着史诗故事和神话传说的大陆让她感到向往而好奇。除去那些日常记录和心情记录,在那本日记上,最多的就是她依据细碎的描述画出的东西。

喷吐着蒸汽的钢铁巨兽,如同小山一样的飞艇,穿着树皮铠甲的骑士,辉煌的永恒城,风沙中的阿拉谢尔……

“什么时候我们能去北方看看呢?”

“再过一段时间吧,最近城主大厅里忙死了,尤其是你克里福德叔叔,他买下了南罗斯林城的港口,要开属于南罗斯林的商会呢。”戴着单片眼镜的米科尔森翻过了一页书,笑着说道。

“哼,爸爸骗人。”丽诺尔抱着布艺兔子重重的踢了一脚米科尔森坐着的椅子,她从小身体就弱,这一下不但没有撼动椅子,甚至让她的脚趾头生疼。

米科尔森放下了书,温柔的摸了摸丽诺尔的头,把她抱了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

“踢疼了吧?”

“哼!”

虽然痛的呲牙咧嘴,但是丽诺尔依然十分嘴硬的扭过了头去。

“爸爸才不会骗你,爸爸之前可是骑士呢,骑士的美德其中之一就是诚实,所以爸爸不会骗人,尤其是你,我的小公主。”

“那你说,什么时候我们去北边?”

“这样啊……”米科尔森把那本大部头的书拉近了一些,放到丽诺尔面前,“你能看懂吗?”

丽诺尔放下了布艺玩偶,

拿起沉重的书本看了一会儿,那好像是一本关于税法的书,丽诺尔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被密密麻麻的文字弄得头晕眼花。

“看不懂!”丽诺尔生气的把书推开,撇着嘴说。

“看不懂就对了,”米科尔森粗糙的手再次抚摸了一下丽诺尔的头,那双手上全都是伤疤,尤其是虎口的地方,那里有着厚厚的老茧,丽诺尔可是一直不喜欢父亲的这双手,对于细皮嫩肉的她来说,实在是太过扎人了,“烙印大陆是个危险的地方,和我们南罗斯林可完全不一样,在爸爸我曾经去过的地方,那里的战争还在继续,不只是边境,就连斯托利亚内部,都在进行大大小小的战争,审判官和异端的战争,贵族和贵族的战争。”

“战争是什么?”

“一个人推倒另一个人,一群人推倒另一群人,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这就是战争。”

“会死人吗?”

“会死人,会死很多很多人。”

“那我不去了……听起来好没意思。”

“话是这么说,”米科尔森突然笑了起来,“但是我们所在的烙印大陆,这个世界还是十分美丽的,那里有穿过云层的许珀里翁山,很久之前那里有龙在上面盘旋,有郁郁葱葱的青木之森,精灵们的圣地,嗯,还有每天都在着火的柏尔古希拉火山,永恒城的七海港啊,可是比罗斯林城的港口要大一百倍……”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等你能看懂这本书我们就去,”米科尔森从怀里拿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你从学院毕业的时候,应该是十七岁,那时候你就成年了,也能看懂这本书,那时候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爸爸妈妈都会支持你,我和埃戎一起,亲自带你去北边痛痛快快的玩几个月,好吗?”

“一言为定哦,你可不要骗我。”长长的表链垂到了丽诺尔面前晃动着,丽诺尔拉了一下表链。

“哈哈,你把爸爸想成什么人了,对了,这块表就是我从北方带回来的,”米科尔森把怀表放在丽诺尔小小的手中,“等你今年过生日的时候,我也送给你一块。”

“好哎!!”

“好哎!!”米科尔森也同样夸张的喊出了声,“好了,时间不早了,去和妈妈说晚安,到睡觉时间咯。”

“可是……可是外面正在打雷,我……害怕,想和妈妈一起睡……”

“可是你马上就要十三岁了,不能和妈妈一起睡了,”米科尔森刮了刮丽诺尔的鼻尖,“听话,去找埃戎。”

“好吧……”

丽诺尔滑下米科尔森的腿,拖着自己的玩偶走到了书房的门口,门侧的埃戎穿着整洁,看到丽诺尔出来对她微微举了个躬,然后牵起了她的手。丽诺尔回过头去,对父亲吐了吐舌头,牵着埃戎的手咚咚咚的跑上了楼。

丽诺尔从床上坐起,轰隆轰隆的雷声让她睡意全无,她抱着自己的日记本,赤脚走到了自己房间的落地窗前。

又一道闪电劈开云层,将汉弗雷斯宅邸门前的庭院照耀的有如白昼,在那片晃动歪曲的树影之中,丽诺尔看到在庭院的中央,有一个黑色的,有着毛皮的巨物默默的立在那里,看着站在二楼窗台上的丽诺尔。

忽地一阵狂风大作,扯断了庭院中攀爬的葡萄藤,吹倒了干枯的灌木丛和枯黄的树干。随着一阵雷鸣爆响,丽诺尔面前的玻璃轰地一声碎裂,窗帘被狂暴的掀开,玻璃碎片碎了一地。只穿着单薄睡裙的丽诺尔的身上被划出了无数道细小的口子,仅仅是过了一会儿,细小的血流缓缓流下,将白纱睡裙染成血色。

但是年幼的丽诺尔并没有哭,也没有出声,就连那阵狂风都没有将她的身体吹倒,她只是赤脚踩在碎玻璃上走上了窗台,残存的玻璃扎破了她的双脚,她鬼使神差一样的,站在了汉弗雷斯宅邸二楼的房檐上。

她一直和那个庭院中的巨物对视着,在刚才的蓦然的白昼之下,她看清了,那是一只有着黑色毛皮的大狼。

它乌云一样的皮毛在雨中燃烧着,那些无温的燃烧灰烬就像玫瑰花瓣一样缓缓飘洒,鬼火一样的蓝色眼睛没有表达出来任何的感情,它只是看着丽诺尔。

丽诺尔从二楼跳下,随着一声骨头的脆响——这高度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是会严重到骨折——淋在她身上的暴雨将她身上的红色长裙打湿,在她身后组成了红色的溪流。她踏着自己的血水,一步一步的向那只黑色巨狼靠近。

而汉弗雷斯宅邸的屋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满了上百只黑色的大鸟。

那是被称为灰烬鸦的生物,在斯托利亚,它更多的被称为报丧鸟,是极度不祥的象征。

传说,很久很久之前灰烬鸦最初是象征和平的白色大鸟,只不过在这个战争从未停息的世界里它们身上沾满了血液,又被战争的熏烟焚烧,最终漆成了黑色。而灰烬鸦总是出现在那最血腥,最可憎的战场上,聆听着将死之人的哀嚎并欣喜的盘旋,巨大喙和锋利的爪啄食,撕扯着死者的血肉。

丽诺尔笑了起来,她的嘴角裂开,眼神狂热,疯癫的笑了起来,在血雨之中一边笑着,一边向着那巨狼伸出手来,成群的灰烬鸦张开了自己的翅膀,丧钟一样的声音在风暴和骤雨之中回荡。

大小姐窗户被破开的巨响似乎被人察觉,整个汉弗雷斯宅邸的灯火全部亮起,丽诺尔房门被猛地顶开,埃戎自破损的窗口焦急的探出头,看着在庭院的血泊里伸着手,大声的笑着,踏着起舞一样步伐的丽诺尔,而在丽诺尔的面前却什么都没有。

米科尔森猛地推开了汉弗雷斯宅邸的大门,大吼一声向着丽诺尔跑去,这一声大吼惊起了房顶上的灰烬鸦群,它们拍打着翅膀连连飞起。在门厅的侧翼,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女性被佣人搀扶着,捂着嘴巴看着在雨中的丽诺尔,眼泪已经爬满了脸。

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停止了,停止在了丽诺尔在雨中忘我的舞动,以及衣衫不整的米科尔森伸着手狂奔的瞬间,汉弗雷斯宅邸灯火通明,埃戎紧皱着眉头向下看着。

“你忘记了,对吗?”

在凝固的时间里,丽诺尔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了在一旁一直默默观察着这一切的丽诺尔。她的白金色长发沾满了自己的血和雨,但是却一缕一缕的狂乱的飘在身后,她那转头的姿势,像极了一个在傀儡剧场中提着线的木偶。

“我……我不记得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旁观的丽诺尔捏了捏眉心,在触碰那团炬火之后,她就来到了这里,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完了汉弗雷斯宅邸一个平静的晚上。童年时代的日记本,和父亲提出想要去北方的要求,怀表,成年时的约定,这些丽诺尔全都记忆犹新——唯独最后的癫狂,她不记得。

“因为这不是你的记忆,这是我的。”

幼年的丽诺尔咧着嘴,似是不甘,似是嘲讽一样的看着旁观者丽诺尔,她的双眼已经失去了湛蓝,瞳孔变成了完全的猩红,那是属于血的颜色。

“我……我怎么了……这不可能,如果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不可能不记得!”旁观者丽诺尔胸腔里似乎被什么东西阻塞了一样,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你是谁……你不是我!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幼年丽诺尔缓缓地走了过来,每一步都是一个血脚印,天空中的闪电也在此凝结,惨白的光自天际开始,照在了汉弗雷斯宅邸和她身上,她的表情,她那被血染红的白裙,她浑身的伤口,她含着恨意和复仇意志的眼睛,她纠缠在一起被血和雨水浸透的长发,都让丽诺尔觉得这个幼年的自己分外骇人,“我是你过往的残秽,我是你的复仇之心,我是你被压抑的杀戮欲望,我是你的心脏,照镜子的人,你的意志,你的一切……”

“我是丽诺尔·汉弗雷斯。”

“这不可能!”

在胸腔的重压之下,丽诺尔大声的喊了出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一种莫名奇妙的绝望感笼罩心头:

“我才是丽诺尔……你是什么东西,你到底是什么,滚出我的身体,滚出我的思想!”

“呵,”自称丽诺尔的小姑娘又笑了,她的语气之中带着极致的戏谑,随着她距离丽诺尔越来越近,她的红裙仿佛被烧着了一样,烈火的光斑自她身上浮现,灰烬从她的身上抛洒,每一片灰烬都是燃烧的玫瑰花瓣。

“贝娅特丽齐·舒蕾伯,这是你的名字。”

她已经站在了丽诺尔面前,右手伸向丽诺尔的脖颈,一只巨大的狼爪扼住了丽诺尔的咽喉,剧烈的压迫感和缺氧让丽诺尔双膝一软,身体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夺走了我的名字……我的身体,我的家人,我的一切,而我……则被你的权柄诅咒,被困在我自己的身体里,连迈向死亡都做不到,一次一次的在死亡之中拼凑自己残损的肢体,缝合自己崩溃的血肉……”

幼年丽诺尔巨大的狼爪死死的掐着丽诺尔的咽喉,将跪着的她压到了身下。丽诺尔的胸口传来剧烈的,灼烧一样的疼痛,【凝霜踏雪】的蚀刻,竟然从纹路中涌出了鲜血。

“而最可笑的是,我们两个,居然是同一个人,就像是镜子的内外。”

“咕……呃……”丽诺尔说不出话来,她能听到自己颈骨的咔啪声,那只巨大的狼爪已经划破了她的脖颈,腥甜的东西从她的喉咙向上涌,但是她的四肢已经脱力,视线已经逐渐模糊。

远处的汉弗雷斯宅邸,所有的窗户骤然爆裂,黑色的熏烟,红色的火舌从每个窗口之中喷出来,疯狂的舔舐着一切,连天上的乌云都被燎红。粘稠的鲜血从宅邸的大门之中缓缓渗出,流淌在大宅长长的阶梯上。

“我是你压抑的一切,你真正的愿望,你的执念,你的底线,你的伪善,只有我知道。”

狼爪把丽诺尔的头按在地上,她的半边脸被地上的血水覆盖。

“在不远的未来,你会放弃自己的底线,你会再度看到你过去的残秽,在罪人的血海之中堕落……”

“……而在那个贝娅特丽齐死去的时刻,就是丽诺尔重新诞生的日子。”

血水最终涌入了丽诺尔的口鼻,地面上的薄薄的水层,下方是暗红色的深海。海面上方,汉弗雷斯宅邸彻底坍塌,灰烬鸦在雨云之下盘成漩涡,又落在了幼年丽诺尔的肩头上,和她一起化作了一团火焰,带着冷笑在灰烬之中消失。

丽诺尔挣扎的意识随着水下的暗流浮动,缓缓地飘上了海面。

她大口的咳嗽了起来,嘴里有什么冰凉跳动的东西掉下,她的身上全是冷汗,猛地坐起。

“哦……你醒了……”

一个嘶哑的声音缓慢的说道,自噩梦之中苏醒的丽诺尔睁大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环境。体感的寒冷和周围的气氛,让她确定她还在法明戴尔之中,但是周围不是监牢,而是一个阴暗的岩洞。这里的岩层断裂,一条溪水从岩层之上流下,形成一个小小的瀑布。

而丽诺尔刚才呛出来的东西就在她的身边,那居然是一只半个手掌大的银鳞活鱼,正在地上拼命的向溪水扑腾。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那上面的皮肤已经如同泡水的肥皂一样软化,轻轻一戳就有一些蠕动着的黏液渗出,她身上的泪之瘟疫已经再度恶化了,-看来刚才在地下监牢之中昏过去,也是泪之瘟疫感染程度恶化的结果。

“请别见怪……斑迪,没有照顾过别人……它不需要吃东西,我也不需要,我都已经忘记活着的人需要吃什么了……”

刚才的声音从丽诺尔身侧的岩壁上传来,丽诺尔猛地看向了那边,一个枯瘦的濡湿人形挂在那里,他的双手双脚都被沉重的镣铐锁死,固定在了墙壁之上。丽诺尔下意识地解放了【凝霜踏雪】,一把临时霜之刃出现在手里。

“啊啊……不是妲珂莉啊……可惜……”那个濡湿人形干笑了一下,“虽然你没有妲珂莉……但是你身上有王器的味道……”

丽诺尔站起身来,拿着霜之刃缓缓地靠近那个濡湿人形,一边将辉石灯照过去。

“那东西杀不死我的……我是泪中之骸,如果能死的话,我也不用在这干等着了……”

挂在墙壁上的濡湿人形瘦的几乎只有骨干,身上呈现出灰褐色,他的眼睛只剩空洞,正在不断的向下淌着黑色泪水,嘴中的牙齿也已经完全脱落,只剩一个干瘪的舌头。

“你身上有妲珂莉的味道……嗯,你也感染了泪之瘟疫,已经到了肉体崩溃的边缘……”

“你是谁?”丽诺尔挥了一下手,临时霜之刃消散,面前的这个濡湿人形,好像和外面那群想要生吞活剥自己的不一样。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告诉别人我的名字了,我都要忘记了……且容老夫想想……”

“我的名字,好像是叫……卡加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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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战争:白银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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