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初识这个世界,是一场遮天蔽日的风雪。

1992年冬天,几十年不遇的冷空气席卷了关中大地。渭水两岸,宽阔的平原上,一切活物都在冷风里挣扎着活着。天上的浓云,压得整个世界都抬不起头。地上的风割裂空气,嘶吼着,想要摧毁所有的东西。

渭水的水面是静止的,河边的沙土却是流动的,地表一层细沙,和枯叶干草一起追随西北风,在大地上,刻下了风的痕迹。

大中午,外面冷的留不住人,所有人家都关了房门,要么躺在火炕上,要么围着火炉取暖。巷子里,时不时出来一个串门聊天的,借盐还醋的,把手揣进臃肿的棉袄袖子里,压低了肩膀,摩擦着两条浮囊的棉裤腿,急匆匆穿门入户。反而那些枯草和落叶更有活力,跟着风走东家,串西家。

巷子的最中间门朝北的那户人家,前门稀疏的栅栏紧闭着,松动的木条,被风吹得咯吱咯吱响。土夯的院墙,风像刮刀一样,把墙顶的枯草吹进院子,在墙面上刮出来一道道深痕。院子里的房顶上,干枯的苔藓,被风一片一片揭下来,落在院子里。顶风的瓦片,被风揭起来,咯噔咯噔响,似乎随时要掉下来。前院的菜地里,石榴树还挂着几个已经干了的果子,在风里摇晃,石榴树下的小菜园上面蒙了一层黄沙。

东边的屋子里,炕洞里塞满了闷烧的柴草,风扫过烟筒,烟顺着烟囱倒灌回去,从胡基缝里渗出来,呛得屋里的几个人一直咳嗽。两扇门板关得严严实实,连底下的门槛板缝隙里,都塞了破棉花套子,两扇厚厚的窗户板也关了,但风还是从缝隙里灌进来。昏暗的屋子里,所有的光线,就只有一盏25瓦的小灯泡,灯丝断了接,接了断,现在就剩下不到一半的钨丝,在熏黄的灯罩里发出暗黄色的光。

炕上的被窝里,两岁的杨楠珂被妈妈用小褥子包成了粽子,塞进厚厚的棉被下面。上面捂着,下面炕烧得滚烫,他的喉咙像被塞进去一块火炭一样,已经干得哭不出声,眼睛也有了血丝。在他旁边,妈妈李养会和姑姑杨妍妍正把旧床单扯成条,塞到漏烟的胡基缝里面,但是效果并不明显,烟还是往屋里渗。炕沿下面的脚地中间,他爷爷杨树和他爸杨俊河,把脑袋缩在棉袄领子里,围着煤球炉,端着簸箕剥花生壳,时不时被柴火烟呛得咳嗽一声。

灶房门上绑的铁丝已经被风吹来吹去铰断了,灶台、锅盖、案板上面,都蒙了一层沙土。灶房门口的瓜棚上,枯藤缠绕在一起,垂下来几个干枯的葫芦在风里摇晃,搭架子的木桩摇晃得厉害,感觉随时都要塌倒。后院,家里的老黄牛也冷的受不了,蜷缩在牛槽下面避风。另一边的菜地里,一排干枯的葱叶,正在被风撕扯着。墙根底下,有一坨蓬松的沙土,下面半米埋着一家人过冬的红白萝卜、土豆和红薯,正在闷在土里慢慢发芽。菜地旁边有两棵大枣树,树干上挂满了包谷,直挺挺地站在风里,偶尔吹落一穗苞米棒子,砸到树下的柴火堆上面。

风穿堂后更烈,把后院苞米杆捆扎的篱笆墙刮得七零八落。也不光他家,这一排所有人家的篱笆墙都没有了,每家的墙根下,都有一个黑糊糊的茅坑晾在风里,像是人们用屎尿味,报复这要人命的西北风。茅坑旁边的苦楝树,被风剃了头,细枝脆生生的被折断,飘到后场的土崖下面,和被风从麦秸垛子上撕扯下来的麦草堆在一起。后崖上有几颗酸枣树,不管风怎么吹,它们那瘦弱柔韧的枝条,

依然傲娇地站在那里。土崖的背面,杨家村的祖坟,被十几棵矮柏树包围着,但是墓堆上的枯草,还是被越过土崖的风刮得干干净净。

傍晚的时候,风终于缓了下来。浓云终于难负重压,揉碎了掉下来。雪花像撕碎的棉花,一坨一坨砸到地面上,不一会就积了半指厚。外面的世界,在最后一点天色的衬托下,一眼望去像是洁白的纸上,染了一层浅浅的墨色。

“这日鬼天气。”杨老汉嘟囔了一句,摸出来水烟壶,捻了一锅烟丝,点着了猛吸一口。他今年才52岁,但已经头发胡子都已经灰白,常年戴的那顶靛蓝的劳动帽,已经洗得发白。几十年下地劳作,脸已经晒成了茶垢一样的颜色,干枯的脸上有一道道褶皱,像干了的核桃皮。皱纹一层一层堆在额头,色斑一堆一堆聚在眼角,眼球浑浊无神,但眼睛看起来还有不服命运的倔强。鼻尖上都是色斑,鼻孔里流出来一点清鼻涕。嘴唇像两颗晒干了的枣核一样,嘴巴四周胡子已经冒出来半寸。他年龄虽然不太大,但是面相比巷子里同龄人都老,前几年,就被别人叫了杨老汉。

他的面相,是庄稼地里累出来的。他出生的那个冬天,家里被从东边逃荒过来的人偷了粮食,爷爷奶奶在第二年春天,没有熬到地里的野菜长出来,活生生饿死了。一岁多,可以下地跑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跟着村里年长的娃娃们,漫山遍野找吃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别人逮住就烤个半生不熟,他眼巴巴求别人给一口。春秋季节,田间地头到处都是野菜野果子,到季节了就去跟别人抢。六岁之前的记忆里,满嘴都是青草的苦味。五岁那年深秋,有一个从乡里回来的人,拿着铜锣满巷子喊:“日本鬼子投降咧,咱胜利咧!”

但是他们这鬼地方,穷的南边北边山上的土匪都不值得跑一趟。况且挨着黄河,日本鬼子也过不来,他也不懂这件事的意义。日本投降第二年,国民党路过,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村长满村子凑了半袋麦子给他们,一个当官的拿了麦子,啥都没说急匆匆走了。再两年,解放军来了,在村里住了半个月,给他家定了贫农的身份,分了两亩多地,分了几个锄头铁锨。那几年的日子过得比较好,他爹他妈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喜色,他甚至吃到了几顿麦面和玉米面混在一起蒸的馍馍,过年还有萝卜饺子吃,虽然是黑豆面和一点麦面包的,但也算正经吃食了。

他那时候就想,再过几年,日子过好了,他天天拿白面馍馍当主食吃。可是没过两年好日子,在十二岁冬天的时候,家里遭了大灾。那个冬天,比今天更冷。立秋那天,他的小妹妹出生了。本该全家都高兴的,但是生了三个娃娃,他妈身上所有的营养都被夺走了,身体虚得下不了炕。他爹只好天天在家伺候着,结果误了时间,没有收拾好过冬的柴火,冬天没过几天,家里就没有柴火做饭烧炕了。三九头一天,一大早,他爹穿着单薄的棉袄,去东边山林里捡拾柴火。在老院子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面,他妈杨周氏把刚出生的妹妹藏在怀里,他和弟弟一边一个,紧紧抱着他妈,四个人挤在炕上,盖着唯一一床棉被。没想到他爹刚到林子边,风更大了,吹得人都站不稳,他爹冷得遭不住,靠在树背后避风,结果被旋风绕过大树冻硬了他爹的身体。晚上,没有等到他爹回来,他妈赶紧去找村长,但是雪太大了,没人敢进山。第二天下午雪停了,村里才组织人上山去寻。在林子边,他爹的尸首直直的靠着一棵一抱粗的树,衣服都和树冻在一块了,脸上都是冰碴子,瞪着眼睛,把寻他的人吓了一大跳。上半身还是好好的,下半身两个裤腿都烂了,小腿被狼啃得露出了骨头。寻他爹的人,把尸首从树上弄下来,砍了两根木椽。反正尸首冻得硬邦邦,就在脖子上和小腿上绑了绳子,木椽穿过去,四个人抬下山。

天快黑的时候,四个人抬着他爹进村,他妈看到他爹的尸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哭,他和弟弟哭得快没气了,妹妹在他妈妈怀里也一直哭。

第二天,村里人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他爹的衣服,用炕上唯一一张草席卷了他爹,在祖坟那刨了个坑埋了。他跪在坟头,看着冻土把他爹盖住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成人了。

往后的几年,日子过得苦。他妈带着他们三个生活。一家四张嘴,两个正长身体半大小子,一个吃奶娃娃,全靠着亲戚邻居一把盐一碗面接济,锅里从来见不到正经粮食。春天挖野菜,秋天把萝卜叶子红薯蔓晒干了,冬天煮着吃。入秋时候,漫山遍野的干草结籽了,他妈就带着他们去掐草的种子穗,把草种子碾成粉末蒸煮了吃。那几年,一家人满嘴苦味,哈出来的气都是苦的。兄妹三个衣服凑不够一身,他妈把被子拆了,改成衣服,天天埋怨,埋他爸的时候应该把衣服留着。

后来的日子,慢慢就熬过来了。他和弟弟开始挣工分,虽然村里没有给算全工分,但是一年下来,锅里终于能看到一点粮食。在他20岁的时候,弟弟也16岁了,两个壮劳力挣全工分,日子已经过得好起来了,他妈把家里的细粮换成玉米红薯,家里终于隔三差五吃一顿饱饭了。妹妹也在学校上了两年,学习非常好,日子走了盼头。日子过好了,他妈盘算着,攒点粮食,给他把婚事了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全村人又回到了吃不饱的时候。地上干得长不出来粮食,连野菜都没多少,好不容易刚冒出来点芽,就被连根挖了。他兄弟俩在渭河边搞基建,他妈带着妹妹,每天天不亮就去找野菜。挖回来的野菜连根都舍不得扔,蒸熟了还只够一家人吃个半饱。秋天,他妈就去和村里人抢树上的黑豆,拿回家煮好几遍才能去了一点苦味,晒干了再磨成面,煮稀粥喝。

有一天,他妈把他哥俩叫到一起说:“今儿北坡村有人过来咧,说要你妹子过去当媳妇哩,咱把她给人,屋里少张嘴,能好受点。”

“你咋想的,我妹才十岁,不行,坚决不行,谁再来我打死他。”

有了他这句话,他妈不再说这事了。如果是只有他一家都饿得起不来了,把妹子早早嫁人,他也不能说啥,现在都是这样子,他妹子给过去,肯定活不了。他在基建工地上,听到了不少吃人的事,听得人头皮发麻。

六一年秋天,麦子种下去的时候,人们感觉到了异样。先是几场雨,把干了好几年的土地润湿了。麦子没几天就发芽了,密密麻麻长势喜人。冬天的时候,天气也没那么干冷了,而且下了好几场雪,雪下得厚也化得快。来年春天,一场细雨,地里长满了野菜,虽然都还在吃野菜,但是不用抢了。因为这几年乡里坚持搞基建,把村里到渭河边的沙坡都挖平铺上了细土,村里多了不少好地,全都种了粮食。到了夏天,粮食大丰收,交完国家,留够集体的,按照工分分完粮食,每家都分了不少。他妈看着金黄的麦子,高兴地对他们兄妹几个说:“活过来了,真的活过来了。”

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他妈把那两年领的粮食藏了一部分,找人帮他去说媒。终于在二十六岁的时候,他跟几个伙计,给自己在现在的院子上,垒了一间胡基房,年底把婚结了。结婚第二年,俊河就出生了。出了月子,他就抱着俊河娃,去坟里给他爹狠狠地磕了三个头。因为是家里头一个男娃,一家老少,都把自己嘴里白面黄米省下来,让俊河吃得饱饱的,俊河也长得快,全家人都高兴。

也该他家转运,俊河出生的第二年春天,他妈用十几斤麦子,也给他弟杨林定下了一个媳妇。兄弟俩白天挣工分,晚上拉黏土,打胡基。那年夏天最热的几天,请巷子里的伙计帮忙,在他爹盖的那间房旁边,垒了两间新房。过年前几天,杨林也把婚事了了。

后来的几年,他家连续添丁,当女儿妍妍出生了,他媳妇问他再要不要生几个娃娃,他咬着牙说不要了。想起那几年的苦日子,他的脑子就要炸了,浑身像抽了筋一样瘫软,他害怕哪天苦日子又来了,一家老少都饿肚子,坚决不能再生了。

吃到了丰收的甜头,村里继续搞基建,农闲时间,壮劳力都去开山平地,家里留下妇女娃娃。那几年,最常听到的,是谁家娃娃又掉到井里了,谁家娃娃又叫狼叼走了。所以不管晚上下工多晚,村里人都得跑回去,看一下家里的情况,他也不例外,天天晚上回家看看自己的宝贝女儿。

但是,后来弟媳妇生二胎坐月子,他媳妇照看三个娃娃,还得帮忙伺候月子,冬天,一大家人吃的穿的都得收拾好,忙的一整天不挨炕沿,累出了病,后面几年,身体越来越虚弱,在俊河十岁的时候,彻底瘫在床上,连划火柴的力气都没有。拉到乡里医院,医生说是富贵病,缺营养,得天天吃肉喝牛奶,家里哪供得起,只能叫躺着,活一天算一天。

那几年,高中毕业的妹妹,在乡里供销社上了几年班,找了个乡里的对象结婚了。那家人脑子活泛,找了在广东的亲戚,给俩孩子找了个好出路,去西边一个叫阿麦肯的国家,在农场做工,听说天天吃的都是牛奶洋面包。每半年,妹妹会邮回来一大笔钱给他妈,他妈会拿出来一部分钱分给他们哥俩。因为他在基建工地上,跟公社的干部学会了修自行车,村里的架子车自行车补胎都找他,也能挣点钱用,所以日子过得倒也不紧巴,甚至还买了个山羊,给他媳妇喝羊奶,他媳妇也能自己下地上厕所了。

虽然库里有了存粮,也有了余钱,但苦日子过怕了,还是舍不得吃,也就逢年过节,蒸上几个白面馍馍做贡品,平日里还是洋芋红苕包谷面。

八零年左右,集体的地又分开种,他分了几亩好地。他妈把攒了两年的钱,给他和弟弟买了两头好母牛,农忙干活是把好手,每年还能下一只牛娃卖大钱,有一年甚至下了两只。他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每天忙里忙外,一把屎一把尿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还得照顾躺床上的老婆。不管怎么说,至少人都在,而且库里存粮越来越多,还可以换点大米熬点米汤,白面馍馍也成了家常便饭,日子越来越好。

俊河二十岁的时候,那年秋天有一天晚上,俊河妈给他说了半晚上话,第二天早上就再也没有醒来。他让人砍了地头最大的杨树,准备给俊河妈做一口两寸厚的棺木。

那天他妈在他耳边说:“你爹走的时候,还是拿草席卷了埋的,哎,咱亏欠你爹的,啥时候才能还么。”

“良生,弄两个一寸厚的吧。”他考虑了一下,想想还是做两个吧,过两天把他爹挖出来,重新安葬了。等过两年,把地头那棵大柏树砍了,好好做一口棺木,他妈百年的时候,再把他爹跟他妈好好安葬到一起。至于他媳妇的尸骨,到他入土的时候看俊河怎么安排。

安葬了俊河妈第三天,兄弟俩就带着人,把他爹挖出来重新安葬在祖坟。挖出来的时候,坟里除了几块白骨,什么都没有了,他妈以前天天念叨的衣服和那张草席,都化成了泥土。

这两年,日子更好了,每年都能多收一两斗,库里粮食年年都能剩下。村里人日子过好了,自行车也越来越多,他每天白天干活,晚上帮别人修自行车,攒了些钱。前几年,俊河从河南边带回来个女子,尽管那边人不同意,但是两个娃娃关系好,他就寻人做媒,送过去一千块钱,给俊河把婚事了了。前年秋天,他的宝贝孙子出生了,长得白白胖胖,跟讨人喜欢。今年年底,妍妍也准备出门子了,这两年好事越来越多,心情也越来越好了。

“俊河,把牛拴到草房,外面太冻了。”杨老汉舒展腿脚,扶着门框立起来,缓了一会,回自己屋里。

旁边的俊河,正把煤球夹子架在炉子边,给媳妇烤馍馍。他今年也二十六岁,脸上虽然晒得焦黄,但是很平展。脸颊干瘦,棱骨分明,很有英气。俊河去后院把牛拴到牛圈。回到屋里,把花生皮揽到筛子里,塞到他爹和妹妹的炕洞里,扒开雪抱了干柴塞到自己炕洞里。

天刚刚黑,俊河就和媳妇钻到一个被窝里说着悄悄话,听着巷子里的几个婆娘扯着嗓子喊自家男人回家睡觉,猜是哪家的媳妇。

巷子里几个人从一个院子里出来,急匆匆又钻进另一个院子。土狗听到声音,把嘴从腿肚子下面掏出来,吐出来几缕薄薄的热气,小声惨叫两下,又把嘴塞到腿肚子下面。

整个村子终于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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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静静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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