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麦收后没多久,杨楠珂的暑假到了,外面到处都是诱惑。

早上,天气凉爽,可以舒舒服服睡个懒觉;中午,巷子里卖冰棍的叫卖,有冰爽的雪糕和糖水,一毛钱就能买一根;下午,和玩伴玩累了,会有好看的动画片,看完动画片就到了抓知了猴的时间了。前院刚出生的燕子在屋檐下嘤嘤叫,后院知了在树上嗡嗡吵。村后坡上的柏树林,野鸽子生了蛋,村子旁边的臭水沟,游着很多小蝌蚪。厨房门口,有蚂蚁排队偷馒头,后院墙外,蚂蚱躲在草丛里,扫一脚,吓出来好几只,求爸爸编个小笼子,抓几只养着,听它们在里面叫。地头的酸枣树,已经慢慢成熟,找一个紫红色的吃,酸甜的,能酸掉牙。远处的沙坡,下午光脚踩最舒服,还可以光着身子往下滚。午睡醒来后,在水缸里冰了一中午的西瓜最甜,傍晚逮的知了猴,炸透了最香。

假期过了十几天,有一天中午,杨楠珂和杨勇推着铁环在巷子里面跑。忽然,有三辆绿色的大卡车停在了巷子西头,从车上跳下来很多解放军,瞬间排好了队,站在车旁边。

“来解放军了,来解放军了!”他们两个人一边跑一边喊。巷子里,每个人都出来了,站在门口,朝这边看。

前几天,接到村里通知,俊河把仓房腾空了,窗台地面,上上下下擦洗了好几遍,拆了旧窗纱,钉了新窗纱。会会把门帘窗帘,换成了新的。杨老汉把后院一口多年不用的水瓮搬出来,刷洗得干干净净,摆在灶房门后,买了新水瓢水桶。昨天,村长带人来检查,在门口贴了纸条。杨老汉像得了圣令,赶紧把两口水瓮里,都添满了清凉的井水,俊河把前后院子撒了水,又仔细扫了一遍。

杨楠珂跑回家,杨老汉拖着鞋,小跑到门口,往西头瞭,俊河光着膀子抱着小杨柳跑出来,会会在后面拿着背心追出来了。

“会会,赶紧把茶水烧上,俊河,舀两盆水放着,进门先叫解放军洗个脸。”

“好,好。”会会往西头瞭了一眼,不舍地进了院子,俊河把孩子交给他爹,赶紧跑过去,盛了两盆水放在脸盆架上,又跑过来看热闹。

杨楠珂握着爷爷的手,站在门口往西瞭,但是解放军一直站在那不动。

“来咧来咧,赶紧出来欢迎。”杨老汉兴奋地朝门里喊。

会会小跑过来。

“一二一,一二一…”解放军喊着口号齐步走,从村西头过来,在每个贴了纸条的门口,停了十来个人。

到了他家门口,停了两队人,一队面朝对门,一队面朝他们。他们穿着皮鞋,一身绿色的衣裤,上衣金色的扣子,已经扣到脖子底下了,腰上扎着皮带,头上是大头帽子,帽子中间闪着金光。帽檐下面,汗水从脸颊往下淌。背后,背着黄绿色的被子,一卷凉席,一双黄胶鞋。左手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脸盆和被子,右手提着一个绿色的大包。

“娃娃们,赶紧进来,洗把脸。”杨老汉赶紧凑上去,拉排头的一个,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排头兵是班长。

“齐步走,进去先整理内务。”班长喊了一句。

班长在前面带路,后面一个一个跟着,整整齐齐进了他家院子。

“这间屋子,进么。”俊河撩开门帘,往里面指了指。

十几个人进去,准备铺凉席的时候,杨老汉抱了一堆化肥袋子进来说:“把这铺到凉席底下,地面脏。”

“嗯?”班长皱了皱眉头,

他听不懂杨老汉说的土话。

“我爹让你们把这些袋子铺在凉席下面。”

“哦哦,不用了,爷爷。”

“在我屋听我的,铺上。”杨老汉不由分说,把袋子塞到班长手里。

“大家过来,先把这个铺了,再铺凉席。”班长下了令,其他人赶紧把袋子拿过去,一张一张整整齐齐拼好,再把凉席铺上去。

杨老汉拉着班长说:“队长,热水都烧好了,你先叫娃娃擦洗一下,脊背上都湿透了,都先喝点水。”

“不用了,谢谢,我们部队自己烧了热水,等会我带他们过去洗。”

杨老汉扫了一眼正跪在地上叠被子的解放军,叹了口气出去了,不一会儿,对门朝北叔叔抱着一个西瓜进来了。

“俊河,给解放军杀个瓜。”

“我屋有呢,还叫你送过来了。”

“都一样都一样,赶紧切了,等哈人家解放军还有事呢。”

俊河抱着西瓜到灶房,洗干净了,切好了放在盘子里交给他爹。

杨老汉捧着一盘西瓜进了屋,解放军已经收拾好被子,正从包里掏衣服。

“先不忙,吃点西瓜。”

“爷爷,部队有规定,不能吃。”

“吃,到我家了就听我的,自家种的,不用客气。”

杨老汉把西瓜放在地上就出去了,不一会,班长捧着一盘子西瓜皮出来,再三道谢。

下午,庄稼人都下地干活的时候,解放军没有去训练。一半人借来水桶扫帚,把巷子里都撒上水,把枯枝败叶清扫干净。从住户家里借来架子车,把巷子里的路一寸一寸填平夯实了。另一半人,用他们带的小铁锨,拉了棉线尺子,把每家门口的土堆,都砌成翻斗形状。甚至用胶泥和了泥水,用铲子在土堆表面仔细敷了一层,比农户家里的水泥地面还平整。每家门口的土堆,本来是拉回来垫牛圈的,临时胡乱堆积的门口,现在在他们手里,成了一件件艺术品。在此后的很长时间,村里人都没舍得用门口堆土,所有人都拉着架子车,从两里外的山坡上拉土垫牛圈。

那天下午,巷子里的孩子三三两两围着解放军,看他们干活,眼里都是敬佩,没下地的老太太也坐在门口看着他们看过。

天边云彩开始变色的时候,解放军列队唱着歌,到村东头杨凡家的空院子吃饭。那是杨凡家的新院子,年前盖了一圈围墙,准备年底的时候再盖房的。前几天村长带着人把里面的杂草都清理了,把地面夯实,解放军昨天就派人过来,在院子里搭了棚子,架了几口大锅,运来蔬菜面粉。

杨老汉从地里回来,走过解放军灶房门口的时候说:“嗯,这馍蒸的,碱大了。”

“嗨,小伙子!”杨老汉给站在门口的解放军挥挥手。

那个解放军赶紧跑过来。

“把你们做饭的叫过来。”

“怎么了?爷爷。”

“你是做饭的?”

“是的,我是班长。”

“那行,我问你,你们今天蒸出来的馍是不是特别黄?我们这水软,蒸馍嫑放太多碱。”

“嗯?”班长没听懂。

“我爹说的意思是,我们这吃的是井水,水质好,你们蒸馒头不用放太多碱。”俊河赶紧凑上去解释。

“哦,谢谢爷爷,我们刚来,不知道,明天就改。”

“这就对了,吃的啥么?一股子怪嘛咕咚的的味儿。”杨老汉皱了皱眉头说。

解放军驻训那段时间,他们的蔬菜肉食都是从外面送过来的,全闷在一个棚子里。夏天闷热,又没有冰箱保鲜,一百多人的吃食,堆在一起,很容易捂坏,再加上泔水发酵的味道,那味道相当难闻。和他们不一样,庄稼人在前后院和地里种几分地菜,平日里早上在院子里摘点茄子豆角,两顿饭就吃差不多了,剩下的下午就倒在泔水桶里喂给牲口,从来不隔夜。

回到家,杨老汉泡好了茶,蹲在门口,吃饭回来的班长和杨老汉父子蹲门口闲聊。

“爷爷,你们这人去干活都不锁门么?很多家里没人,大门也不上锁。”

“甭管,这巷子里都是自家人,谁家有啥东西大家都知道,没人会偷东西。”

杨老汉说话口音重,班长面露难色。

“你们平时在地里忙什么?”班长换了个话题。

“浇地,拔草草。”

“拔草草是干什么?”班长向蹲在旁边俊河求救。

“就是除草。”俊河赶紧解释。

“啊,懂了懂了。”

三个人鸡嘴鸭舌聊了好一会儿。

接下来的十几天,都是庄稼人都下地以后,解放军才吹响了起床的哨声。他们列队从巷子里跑出去,半个小时后才跑回来,他和玩伴们已经起床,在村头等他们了。七点多他们吃完早饭,又跑出去了。中午,庄稼人午休的时候,他们静悄悄回来吃饭,他们午休的时候,庄稼人吃下午饭。

下午,解放军排好了队,背上枪,抬着几个箱子去沙苑打靶,队伍后面几个人,还拎着从农户家里借的筛子。他们前面走,得成爷爷叼着烟斗赶着羊,乱哄哄跟在他们后面,去他们打靶的山旁边放羊。

两个解放军堵在巷子头,不让他们这些娃娃过去,他们只能在巷子里,追逐嬉戏,或者看留在巷子里的解放军忙活。不多会,远处就会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地响声,还会有很大的爆炸声。

当西边的云朵,开始呈现被过烤出来的焦黄色,解放军背着枪,排队唱歌回来了,歌声响彻云霄,巷子里马上恢复了热闹。大男孩们,赶紧跑到山上,去找解放军遗留下来的弹壳弹头,小孩子们,则追着解放军看热闹。

住在他家的解放军,每天晚上,都会给杨楠珂和妹妹带几个夹着肉片的馍馍,对于好几个月吃不到肉的他们来说,虽然那馍馍有种怪味,但是肉真的很香。

如果谁家太忙,解放军就会抽出来一整天时间,帮住户家里挖土豆,摘苹果。村里的每一家也都不吝啬,地里长成的瓜果梨桃,新鲜菜蔬,一筐一筐往杨凡家院子里送,但是都被退回来了。后来干脆就把瓜果摆在他们住的房子门口,让他们自己拿。

杨楠珂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说话鼻子不通气的解放军,一有空闲就找他玩,给他戴军帽,教他站军姿。有一天下雨,他们没有去训练,十几个解放军围着他,教他唱歌,教他把被子叠成了豆腐块。在那以后,他总会不自觉的,把叠好的被子掐出来棱角。妈妈每天给她们烧好热水,洗好水果放在房间门口。爸爸总是缠着班长,想摸一摸他们的枪,搞得班长很尴尬。

解放军走的前一天,村长领着人敲锣打鼓,抬着两只杀好的羊,送到解放军的灶房。年龄大的孩子,把自己捡得弹壳弹头,跟解放军换了许多本子和笔。那天晚上,解放军在村头支起来白布,给常年没有娱乐活动的庄稼人,放了半晚上电影。所有人都拎着板凳去看电影,墙头和树上都爬满了人。

解放军住了一个月,走的那天早上,庄稼人没有下地。杨老汉看着解放军把东西收拾好,一个一个排队出来,给这一家人敬礼。杨老汉和俊河慌慌张张地把右手张开,举到耳朵旁边回敬别人。

“明年再来,明年再来。”俊河拍着他们的肩膀一个一个叮嘱。

就像倒带一样,他们排着队从院子里出去,横在门口。等东头的队伍过来,原地踏几步,很快并到队伍里。他们长得太像了,而且这一个月时间,脸都晒得焦黄。融进队伍,杨楠珂就分不清楚哪几个人在他家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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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静静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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