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每年的农历三月三开始，至十五日为最盛，邻近各省市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涌入华山脚下的玉泉院，朝山礼圣，祈福迎祥，备极虔诚。当地人称为“朝华山”，每年参加这场盛典的，都有好几万人。

“明天朝华山，你咋去？”养民妈手上麻利地剥着花生种子，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德胜开他的大车，巷里人都坐他的车去，他给我应承下了，我也坐他的车。”

朝华山是李立新每年雷打不动的一个项目。年轻时候，他会提前几天约好几个伴儿，前一天晚上就出发，绕到西边，从那里的桥上过桥，一共要走五十多里路，或是祈福，亦或是还愿，燃一炷香，这一年他才能安心。去年烧香，他忘了帮大女儿家祈愿，才发生了那么多事。今天他肯定是要去的，去年养兰又生了个娃娃，大人小娃都平安，他得去还愿，还得求陈抟老祖保佑全家一年平平安安。还得加上一件喜事，儿媳妇又怀孕，他多备了功德钱，求送子神仙多费心，生个男孩。

“明天礼拜天，你把珂珂带上。”

“能行，那你多给我二十块钱，看娃到时候要买啥不？”

李立新转身把背后窗台的铝饭盒拿下来，从里面捻了点烟丝塞进烟嘴，用焦黄的手指按了按，把烟丝填得疏密得当。又用打火机点着火纸，用火纸引着烟丝，抽了一口舒服得闭上眼睛，一股淡淡的白烟从焦黄的牙缝渗出来，一秒后，在肺里转了一圈的白烟从鼻子里喷出来。

“养民一家子也去，不知道坐谁的车。”

“邻家三娃开三轮去，他几个相伴着去。”

“兰兰还有肚子，能坐三轮么？”

“你不要管了，山娃媳妇都五个月了，还不一样么，看他们几个准备咋办？”李立新把白铁的烟嘴在台阶石上磕了磕，拿出烟袋，装满明天外出需要的烟丝。

此刻，杨楠珂正坐在库房门口，抱着李婷给他的《水浒传》，太阳晒得白纸特别刺眼，眯着眼才能看到字。但是那些字都是活的，他看到自己模样的武松，在飞云浦杀得血肉横飞。刚才外公外婆的对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现在的心情，就像求了很久的玩具，忽然得到满足。

从小到大，天晴的时候，在家里的后院朝南看，总会看到一排雪白的山，就像给这蓝色的穹顶开了扇门。这个门，承载了杨楠珂从小到大的幻想。山上的小黑点，是不是神仙的房子，山上的沟沟壑壑，怎么看也像一条条龙。穿过这道门，是不是就到了玉皇大帝住的天宫。从小就发誓，长大了，他一定去那，看看那片仙境。现在，他的梦想马上要实现了。

不知不觉，黑暗落下来，把太阳压下了山头，夜来了，人们结束了或甜或苦、或悲或喜的一天，把剩下的时间交给梦。

已经入夜，或许是八点半，又或许是九点吧，杨楠珂躺在仓房属于自己的那块地方，兴奋地睡不着。以前，村里去过的人会空出来一整天的时间，蹲在对门门口，给周围人讲述着在那块仙境看到的一切。山上山下，人流如织，庙观香烟缭绕，钟磬盘桓不绝。拥挤的人流两边，戏曲杂耍助兴，民间工艺添趣，各种可口小吃，或是糕点油酥，或是面皮凉粉，勾引着游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前两年，立仓爷爷带回来两只竹子编的蚂蚱，引得半条巷子的人把玩称赞。

天一亮，他就要去看看了。

“赶紧起来，脸洗了咱去华北。”天蒙蒙亮，

李立新就把杨楠珂喊起来。

杨楠珂赶紧穿上裤子，从书包夹层掏出来20块钱，他准备在外公不注意的时候，买点新奇玩意给李婷。之前李立新拉回来的一堆被褥，杨楠珂知道有一个绿色的褥子里藏着一个笔记本，里面夹着这几年他和妹妹的压岁钱。那天他趁人不注意掏出来藏了起来，没有给任何人说。里面的钱交了小学三年的学费，买了纸笔，还剩下一点零花钱。

出了门，杨楠珂看到十几个人聚张阳家门口吵吵。

“额的天啊，桂英，你咋提个草笼么？你准备买多少东西吗？车上都放不下，赶紧回去，换个布袋提上。”

“秀娥嫂子，你还背了馍馍，人家华北人不吃饭么？少拿上两个，到时候街上肉夹馍凉皮炒凉粉够你吃。”

“老三，你换个衣服嘛，勾蛋子都露出来了。”

今天是周末，很多人家都带着孩子来的。女人们聚在一起开着玩笑，男人们在墙角蹲过着烟瘾，孩子们在人群里穿来穿去。

“珂珂，你跟着我嫑胡跑。”外公看到他的老伙计顺利老汉蹲在人群边，牵着杨楠珂凑过去。

“老哥，你也去？”外公特意带了包纸烟，递上去一根烟，把平时舍不得的打火机也递过去。

“嗯，你引着外孙子去啊。”

“啊，去浪一圈。”外公接过打火机，点着烟，把烟和打火机塞进里面衬衣口袋，扣好扣子，看着一旁闲谝的男男女女。

这时候，张阳家大门开了，张阳他爹德胜叉着腰站在门口，猛吸气，积了一口浓痰，啐在一边：“先嫑谝了，听我说。”

人群安静了一秒钟，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德胜，咱赶紧走嘛，五十多里路哩。”

“就是的，赶紧走。”

人群又恢复了吵杂，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意思说给德胜听，但是十几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根本没人听清楚说什么。

“嫑吵吵，嫑吵吵，听我一个人说，”德胜吼了两声，人群又恢复了安静。“哎，这就对了，今儿我给咱安排好，大家都放心。你们都先让到一边，我把车开出来，咱十分钟后出发。军亮，你给咱点一下人数，去多少人得回来多少人么。”说完德胜就进去了。

“军亮，我是你桂英嫂子，我屋三个人。”

“军亮哥，我屋四个人，两个大人两个娃娃。”

“军亮，等一哈，你英英姐马上来。”

又是一片吵闹，军亮站在门墩石上，喊了声：“都嫑吵吵，我自己数，先给车让开路。”

身后响起了汽车的轰鸣声，德胜发动了他的大汽车。在农村人眼里，这就是最大的车了，过巷子的时候，车和巷子里的路一样宽。为了把这辆车停在院子里，德胜把门楼拆了，把门口拓宽了一半，就这样每天他都得小心翼翼，才能把车开进去，一不小心，车身就会把他家鲜红的大铁门刮花。

一股淡淡的汽油烟味从门里渗出来，车头漏了出来，人群又沸腾了。

“离远点，你几个离远点。”德胜踩着刹车，脑袋探出来，赶着凑上来的几个女人。

“德胜，叫两个娃坐副驾驶嘛。”

“德胜，叫嫂子跟你侄儿坐副驾驶嘛。”

“德胜哥，你侄儿叫唤着要坐副驾驶。”说话的女人举着孩子，狠狠地掐了一下。

“好我的各位嫂子哩，我媳妇娃娃都得坐后面，咱照顾一下我顺利伯和立新叔嘛，你先让开。”

几个女人很不情愿地走开了，嘴里嘟囔着。

大车转了个漂亮的弯，顺在巷子里。德胜熄了车，打开车门跳下来，满意地看了看。“顺利伯，立新叔，你俩坐副驾驶，赶紧，叫珂珂跟着阳阳，让我媳妇带着。”

“呀，我侄儿么白疼么，走，立新，咱坐前面。”

“走。”外公有点不好意思，跟在顺利老汉身后，穿过人群，周围的眼神，像针一样，刺在这个老实人身上。一直到上车，他才缓过来，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珂珂，你跟着阳阳，嫑胡跑。”

“晓得了，我跟着阳阳。”

“军亮，多少人？”

“不算你家的，现在有18个，英英姐马上来，蓓蓓跑回去叫了。”

“对对对，你英英姐马上来。”

“赶紧，咱七点整准时出发哩，军亮，我屋四个人，我，你嫂子，还有俩娃娃，通知大家，上车咧。”

“大家上车了，赶紧的。”军亮朝人群喊。

“赶紧赶紧，蓓蓓跑，上车了。”引水朝自家女人和孩子喊。一个女孩牵着妈妈的手跑过来，但是那女人，胖得厚度大于宽度，跑步姿势相当难看，一对大胸脯子上下跳，两只脚像夯土机，踩过去脚下起了尘土。

一群人在嘈杂声中爬上了车，男人们扶着栏杆，女人们昨天就送过来一两个小板凳。现在，她们找出来自家的板凳，抱着娃娃，坐在车厢里。

“老三，你几个搭把手，把你嫂子拉上去。”

“引水哥，你去德胜屋里寻个凳子垫着。”

“哎，对。德胜，你屋高凳子在哪？”

“门背后有一个，引水哥，我嫂子也去啊。”阳阳妈领着阳阳出来了。

“嗯，你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咱马上走。”

“英英，上。”引水把高凳子放在车尾，“搭把手么，往上拉。”

“呀，咱们今儿把嫂子便宜占了，哈哈。”帮忙的几个开起了玩笑，车里的女人们早就习惯了这些无关痛痒的玩笑，三三两两脑袋凑到一起说悄悄话。

“你嫂子二百多斤哩，你能占几两嘛。”引水识趣地应道。车上的人拉着胳膊衣袖，引水扶着屁股，把英英弄进了车，引水转身赶紧把女儿举起来，车上的人接进车厢。

张阳妈和张阳踩着凳子也翻进车厢，杨楠珂跟着上了车，引水把凳子放回门背后，帮德胜锁了门。

“军亮，人到齐了么？”

“齐了，车厢里面一共21个人。”

“你把车厢里照看一下。”

“你放心，哥。”军亮朝车里喊：“站着的把铁栏杆扶好，坐着的把娃娃抱着，你三个，明明，阳阳，柯柯，跪到车厢，车一动你们再掉下去了。”

后车门低，只到杨楠珂的腰上，为了安全，他们三个半大小子只好跪在车厢里，露出脑袋看外面。

“稳了么，出发。”德胜在前面喊，车厢里依然聊着谁欠他一碗油、谁欠他半碗盐的闲话，只有跪在后面的张阳和他的哥哥张明兴奋起来了，好几次都想站起来，又被军亮踢跪下了。

当车子快出巷子的时候，三娃开着三轮车出了门，车上铺着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