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马上出村口了,外公又咳嗽了一声,抬起头,把一口痰吐在陶碗里。

杨楠珂赶紧停车,左手扶着车把,尽量让车保持平衡,右手递过去一截卫生纸:“爷,你擦一下。”

“柯柯,你干啥去么?”李养兰从家里刚好出门。

村东头的最后一家,是李养兰家,她是李立新最宠的小女儿。把她嫁到一条巷子里,也是为了能经常见到。不管农忙农闲,李立新总是忙完了自己地里活,马上又去小女儿家帮忙。编的笤帚,破的葫芦瓢,最好的也先送到小女儿家。也就因为这,他经常被儿子儿媳妇指着鼻子骂。但是不管在家受不受待见,他还是先把最好的先送到小女儿家。

“我跟我爷到杜村看一哈病。”

“养兰,赶紧收拾一下。”门里传来她老公的督促声。

李养兰进了门:“催啥哩么,车还早。”

哦,原来他们也要去城里玩。

出了村一直往南,路边枝条密密麻麻的杨树,满身灰土色,偶尔窜出来一只不知道名字的野鸟,撕破宁静的空气。树下的干草上,夹杂着几支酸枣枝,那些粗大一点的枝条,年前已经被杨楠珂砍了做了柴火,剩下的细枝头挂着春天育苗的塑料膜,显得杂乱不堪。风一吹,有些风化的塑料膜吹进麦田。吹到地那头的枯草树枝上。

“嘀,嘀,嘀”,身后传来大巴车的鸣笛。司机探出头喊:“你眼睛是出气的么?架子车往路边拉,怼死你狗日的。”

本来就不宽的主干道,大巴车就需要三分之二。而刚才为了能让外公舒服点,杨楠珂一直走在路中间的车辙上。现在,他赶紧把车拉到路边,给大巴让开路,路边有杂草掩着,看不到地面,等他把车拉过去,右边的车轮陷到草丛下的坑里,车往外倾斜了很多,外公在上面猛咳嗽。此时,大巴车从旁边开过去,车窗上,亮出来几个熟悉的脑袋。

李婷在倒数第三排的车窗里探出头来,喊他的名字,高兴的挥手,等他回过头,却看到小芬和养兰家的红红在最后一排的车窗争着探出头,很得瑟朝他伸舌头吐口水,忽然一只大手把他们拉了进去。

杨楠珂没心思关心这些,他转头看着陷在坑里的车子,外公的背抵着车厢,姿势似乎很不舒服。又或许是刚才车来过杨起来尘土,外公猛然咳嗽得更厉害了。杨楠珂赶紧调整好车绳,弓了身子猛然间一用力,细细的车绳就像嵌在肉里,左边肩膀钻心得疼,但是车子只是动了一下,没从坑里出来。他低头扯了一大把干草揉作一团,塞进左边肩膀头的衣服里面,重新调整好绳子,使出全身的劲,出了一身汗,终于把右边的车轮从坑里拽出来了。把车拖回路中间,他只能先把车把手放在地上,让外公头低脚高躺着,赶紧去捡摔到一边的枕头和沙碗,外公难受得一直咳嗽,还能空出来两口气骂他。再要出发时候,杨楠珂看到外婆骑自行车追出了村子。他把肩膀里面的干草扒拉出来,他又往肩膀里面摸了摸,刚才太用力,老伤口又渗血了。他把车绳放在另一边肩膀头,赶紧走。

没走多远,外婆就追上来了。

“刚你姨要进城里,问我要啥不,耽搁了会。”

杨楠珂不说话,低着头往前走,忽然地委屈,眼泪就决堤了。

他十四岁了,正是自尊心强的时候,却经历着这些事。他从一出门,就感觉到巷子里晒太阳的人们异样的眼光。仿佛在嘲笑他裤子上的破洞,又或者嘲笑他穿的爷爷去世前穿的棉袄。

而他的同学们,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玩乐中,去城里玩各种新奇的东西,又或者去树林里尽情撒野,他已经很久没有玩儿了。

“咋呢么?”外婆在旁边推着自行车。

“有风哩,你先去么,我知道地方,我拉着我爷慢慢走。”

“能行么?那你小心点,我先过去给大夫说一声,准备一哈。”说完养民妈跨上自行车,渐行渐远。

“刚才你姨也在车上么?”李立新有点清醒了。

“啊,我姨我姨夫红红,还有小芬都在车上。”

“你舅你妗子也去了?”

“没有,我舅在对门打麻将哩,我妗子不知道做啥呢。”

“哦,这么好的天气,他俩咋不带上娃娃也去耍一天么。你慢慢拉,不行就缓一下。”李立新又重重地咳了一声,吐了口痰,不说话了。

十里多土路,深一脚浅一脚,杨楠珂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杜村的大夫家。

“来咧,里面没床,你把架子车拉进去,咱就在车上给你爷把针打了。”养民妈从诊所里面出来,帮杨楠珂把车推上门口的坡道。

“你把架子车就停院子里。”

院子里就他一个架子车,其他人都躺在自己带的钢丝床上,他们的药水瓶都是直接挂在头顶的葡萄架上。

“把架子车往这边挪一下,吊针管子够不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妇女把药水瓶挂在葡萄藤下的铁钩上。

杨楠珂赶紧把架子车挪了一点,养民妈唯唯诺诺给医生说了辛苦,又骂他笨手笨脚。

李立新已经瘦的皮包骨了,皮肤下血管似乎流得很慢,血液聚在一起,血管看起来比健康时候粗了很多。白大褂熟练地把针头刺进皮肤,贴上白胶布,调整了一下针管,昂着高傲的脑袋进了一间屋子。

“他都没给我爷看一哈就打针呢?”

“我刚都给大夫说清了,早都把药配好了。”

“哦,奶,我想出去转一哈。”

“你去么,我在这照看着。”

杨楠珂路过那间房子,白大褂和另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头,正在磕着瓜子,老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白大褂低头笑得很奇怪,还用手轻轻打了老头一下。

出了诊所的门往南,是这个村的十字路口。这里是移民区,说是村子,人比乡里还多。村里所有路都是水泥的,干净平整,很让人羡慕。诊所的对门,是一家压饸络的,这几年夏天,他经常中午骑着车子来这里,给外公的儿子女儿压饸络。再往南,就是这个村子的主干道了,很宽的柏油路,能轻松过两辆大巴车,而且刚过完年,农闲时节,路边所有的小店门都大开,不停有人进进出出。

东北角,是一个学校,这个学校比杨楠珂上的初中还大,里面有小学和初中,光学生有近千人。

东南角,是一个很大的商店,两边是两个小饭馆。主街那家叫杜村大酒店,也是一户农家的样子,不过大门换成了玻璃的,院子里摆了三张圆桌,就成了一个让很多庄稼人都去不起的地方。玻璃门上写着大红的油漆字,左边写着“承包酒席,有餐车”,右边写着“刀削面、棍棍面、大肉煮馍”,杨楠珂明白,这家有红白喜事就去做席面,没有就做一些面条煮馍的小馆子。但是过年期间,很多人家待客也会在这里定一桌,非常有面子。右边门上的每个字都化作馋虫,纠缠在他的胃里,但是这么好的饭店,他是不敢进的,一碗面不得五六块吧。

另一边小饭店取名叫农家小菜馆,但是外面的玻璃门上也是油漆的字,写着“四川小炒,生猛海鲜,各种面食。”虽然菜单写得很夸张,但是从来没有人吃过海鲜炒菜。餐馆里面放着两张小学淘汰的木课桌,四条条凳,但是外面却搭了雨棚,雨棚下面放着揉面的案板和煮面的锅,还有四张课桌八条条凳,虽然很拥挤,但是生意出奇的好,这得益于旁边的两所学校和诊所。这里每天早上,都有一个大叔把葱油炒的香味填满周围每一个人的鼻孔,那些家境好的初中生,都会在午饭或晚上放学,花两块钱过来吃一碗葱油刀削面,而那些吃不起,就在过年时候藏几块压岁钱过完年来吃一碗。

杨楠珂已经很久没见一点肉腥了,这几年过年,外婆就给了他一碗炒白萝卜,两个馒头。今年对他好了一点点,炒了两个鸡蛋。

“肉夹馍多少钱?”他走到十字路口的肉夹馍摊子问。

“三块。”

“乡里才2块钱么?”

“乃你去乡里买么。”卖馍的把已经拿出来的馍扔回框里,“列远,么钱凑啥热闹。”

杨楠珂今天穿得很不像个十四岁的孩子,爷爷生前穿黑棉袄,现在又被他穿了好几年,袖口已经烂得漏棉絮了,袖子上脏得结垢了。裤子是外公不穿的棉裤,各种颜色的补丁都比原本的布多。和周围穿着新衣服跑来跑去的同龄人相比,他就是个乞丐。卖馍的转身又坐了下来,和旁边炒凉粉的聊了起来。杨楠珂感觉很伤自尊心,像做错了事一样脸红了。

“这个。”杨楠珂匆匆穿过十字路口,到了商店,拿了一个火腿肠。

“三块五。”

“给。”杨楠珂递过去五块,那女的从柜台下面拿了零钱找给他。

“还要啥不?”

“不咧。”他接过火腿肠和零钱,把火腿肠塞进棉袄里面的口袋,杨楠珂逃跑一样逃到诊所,外公的药瓶还没下去三分之一,外婆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打盹。他坐在墙角的几块砖头上,头靠着墙上,太阳晒在脸上,渐渐地,眼前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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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静静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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